劉淑娜,柳清瑞
(1 河北經貿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61;2 遼寧大學 經濟學院,遼寧 沈陽 110136)
健康狀況是決定老年生存質量的關鍵,2016 年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布的《“健康中國 2030”規(guī)劃綱要》首次明確將健康預期壽命作為政策指標,并提出“至2030年人均健康預期壽命顯著提高”的遠景目標。目前來看,我國人口的預期壽命在逐年提高,但非健康生存時間相對較長。2019年底,中國人均預期壽命提升為77.3歲,而人均健康預期壽命僅為68.7歲(國家衛(wèi)健委,2020),這意味著我國居民大致有8年多的時間帶病生存。隨著老齡化的日趨嚴重,老年健康也被賦予了特殊意義,因為老年人口的健康問題不僅關系到老年人自身的生活質量,也關系到這個社會的醫(yī)療、照護負擔與勞動力供求。
伴隨經濟增長、房地產市場繁榮和信貸市場創(chuàng)新,我國居民部門債務在過去二十年間迅速積累。根據中國人民銀行發(fā)布的《中國金融穩(wěn)定報告(2019)》,我國家庭杠桿率(家庭負債占可支配收入比)(1)居民部門杠桿率通常有兩種定義方法,一是居民負債占GDP比重,二是居民負債與可支配收入或家庭資產之比。若無特殊說明,文中涉及的(居民)家庭杠桿率均采用第二種定義。已從2008年的43.2%上升至2018年的99.9%,并且低收入家庭面臨較重的債務負擔(2)在有負債家庭中,年收入低于6萬元的平均家庭杠桿率為285.9%,年收入在6~36萬之間的平均家庭杠桿率為170%左右,而年收入高于36萬元的家庭杠桿率為89.0%。。家庭杠桿率規(guī)模不適度與過快增長可能引發(fā)的包括消費下降、金融風險以及經濟波動在內的社會經濟成本引起了國內學者的廣泛討論(潘敏、劉知琪,2018;李揚、張曉晶,2015),但是現有研究忽視了家庭杠桿率可能帶來的健康和心理成本。老年人由于償債能力不足、消費觀念保守以及健康脆弱性較強,其健康水平更容易因家庭杠桿率的過度上升而受到影響。然而,在國內外鮮有學者將家庭負債作為老年健康的影響因素加以研究。隨著家庭杠桿率的不斷攀升,明確家庭杠桿率對老年身心健康的影響,挖掘家庭杠桿率老年健康效應的內在機制并闡述其理論意蘊和政策含義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根據生命周期理論,獲得信貸的潛在好處是巨大的,包括促進消費,為生產性經營提供資金,解決住房、教育、醫(yī)療以及耐用品等方面的資金需求,這些都有助于提升家庭成員的福利水平。然而家庭負債也可能給家庭成員帶來財務壓力,迫使家庭成員壓縮開支以償還債務,而且財務壓力容易誘發(fā)心理壓力、焦慮和抑郁情緒,對心理和身體健康產生負面影響,這些又會減損個體的幸福感。那么家庭杠桿率的持續(xù)上升會對老年人身心健康產生何種影響?不同類型的家庭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影響是否相同?作用機制如何?這些問題值得我們深入研究與探索。為此,本文在文獻分析的基礎上提出理論假說,并利用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進行實證檢驗,目的是對家庭杠桿率對老年人口健康的影響及其傳導機制進行實證分析,以對上述問題提供合理的理論解釋。與國內外已有研究成果相比,本文的主要貢獻有以下兩個方面:一是豐富和拓展了社會經濟地位因素與老年健康相關性的研究。以往的研究大多集中探討收入、財富、教育以及職業(yè)等因素對老年健康的影響,隨著家庭杠桿率的不斷上升,家庭負債作為社會經濟地位因素的一個維度,其對老年人口健康的影響應引起足夠的重視;二是利用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提供的豐富信息,在實證分析時控制個體特征變量、家庭經濟狀況并以家庭杠桿率一期滯后值作為工具變量進行回歸,在較大程度上消除了遺漏變量和反向因果關系可能導致的內生性問題,提高了估計精度。本文的后續(xù)結構安排如下:第二部分是在文獻回顧的基礎上提出理論假說;第三部分利用2018年的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實證檢驗了家庭杠桿率對城鄉(xiāng)老年人口健康的影響,并根據城鄉(xiāng)、性別、家庭人口類型以及資產水平差異進行異質性分析;第四部分進一步分析了家庭杠桿率影響老年人口健康的傳導機制;最后是總結及政策啟示。
與本文密切相關的文獻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關于家庭負債對個體健康的影響研究,二是關于老年健康影響因素的研究。
家庭負債是個體健康的一個重要的社會經濟決定因素,負債與健康關系的研究引起了國外學者的廣泛關注,但國內相關的文獻還十分匱乏。關于家庭負債與個體健康相關性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三個方面,包括家庭負債對個體身心健康的影響研究,不同負債對健康的影響研究以及負債影響健康的機制研究。較早的文獻主要研究家庭負債對心理健康的影響,通常認為負債與嚴重的心理問題之間存在著較強的統計相關性(Weich et al.,1998;Marmot et al.,1997)。Bridges等(2010)利用英國數據發(fā)現,信用卡債務和抑郁感之間存在顯著的正相關關系。Webley等(2001)也得出相同的結論,他們認為經濟壓力和對負債的擔憂可能會導致個體心理健康水平下降。并且與其他社會經濟因素相比,負債與心理健康(抑郁、焦慮和憤怒)的相關關系更為顯著(Drentea et al.,2012)。由于多種原因,負債對心理健康有負面影響,可能包括無法擺脫債務的擔憂,或因拖欠貸款或宣布個人破產而產生的羞恥和焦慮感(Gathergood,2012)。除此之外,家庭負債還會對個體的生理健康產生消極影響,Sweet等(2013)利用美國1994~2008年四次全國性調查的8400名受訪者數據研究負債與健康之間的關系,結果表明金融負債與心理壓力、抑郁感以及自評健康狀況惡化顯著相關。
還有文獻進一步區(qū)分了不同類型的負債對個體健康的異質性影響。Brown等(2005)研究發(fā)現,未償還的非抵押貸款會對戶主的心理健康產生明顯的負向影響,但抵押貸款的影響并不顯著。Keese等(2014)利用德國1999~2009年的全國調查數據得出了不同結論,他們認為有擔保的債務會引發(fā)更大的壓力,因為這意味著一旦消費者資不抵債,就會失去一處房產。Clayton等(2015)利用17個歐洲國家的數據研究了家庭負債與社會整體健康水平之間的關系,研究發(fā)現家庭負債對健康的影響取決于負債的期限,短期和中期負債會對社會健康水平產生積極影響,但長期無擔保債務和抵押貸款債務不利于整體健康水平的提升。短期和中期債務主要通過平滑跨期消費、減輕收入沖擊所引起流動性約束等途徑對家庭和個體的身心健康產生積極影響,相比之下,長期無擔保債務和抵押貸款債務更可能被視為家庭的經濟負擔,因此更容易加劇個體的身體和精神健康問題(Turunen et al.,2014)。
關于家庭負債如何影響個體健康水平,學者認為主要存在三種作用機制:首先,家庭負債可能引發(fā)心理和精神壓力,尤其是當家庭面臨高額還款負擔時,這種痛苦、焦慮和恥辱感可能引發(fā)心身疾病,從而對個體健康產生不利影響(Gathergood,2012);另一方面,沉重的償債負擔會造成財務緊張,可能迫使個人減少醫(yī)療保健和健康支出(Keese et al.,2014)。此外,負債還會通過增加個體的不健康行為間接影響個體的健康水平。Grafova(2007)利用美國1999年至2003年的調查數據分析發(fā)現,不健康行為與債務之間存在正相關關系。在解釋信用卡債務如何對健康產生影響時,許多學者同樣認為債務壓力導致過度飲酒、吸煙或超重等不健康行為增加是重要的作用機制(Adler et al.,1994)。
目前國內學者關于老年健康影響因素的研究主要分為三個層面:一是宏觀制度層面。主要分析了社會保險包括養(yǎng)老保險和醫(yī)療保險以及退休政策等因素對老年健康的影響(劉威、劉昌平,2018;黃楓、甘犁,2010;劉曉婷、黃洪,2015;劉生龍、郎曉娟,2017;雷曉燕等,2010)。二是微觀家庭層面。針對家庭相關因素對老年健康影響的研究通常以家庭作為研究單位,分析家庭因素包括婚姻狀態(tài)、養(yǎng)老模式、家庭經濟支持、隔代照料等對老年健康的影響(陳華帥、魏強,2009;焦開山,2010;劉宏等,2011;周晶等,2016;韓保慶、王勝今,2019)。三是個體層面。主要圍繞傳統的社會經濟地位因素對老年健康的影響展開分析,包括收入水平、受教育程度以及職業(yè)等因素(黃俊,2017;劉昌平、汪連杰,2017;程令國等,2015;劉生龍,2017;梁宏,2011)。
綜合分析現有研究,國內外學者大多關注家庭負債對戶主或成年個體健康的影響,但對老年健康的影響關注較少。也有少數研究發(fā)現,與年輕人相比,家庭負債對老年人健康的損害更大,年齡越大的負債者更傾向于表現出嚴重的抑郁、焦慮和憤怒癥狀,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擔心無力償還債務(Drentea et al.,2012)。并且,老年人往往將負債與羞恥感聯系在一起,這也將進一步加重負債帶來的心理負擔(Dwyer et al.,2011)。在我國,家庭資產隨著收入水平的提高而上升,而家庭負債卻恰恰相反(陳斌開、李濤,2011),從家庭杠桿率水平來看,中低收入家庭面臨的負債壓力更加沉重。然而國內文獻在分析老年健康的影響因素時,顯然忽略了家庭負債這一重要維度?;诖?,本文利用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實證檢驗家庭杠桿率對老年人口身心健康的異質性影響,并挖掘家庭杠桿率影響老年人口健康的內在傳導機制。
按照債務承擔者不同,家庭負債可以分為兩類:老年個體負債和家庭共同負債。老年個體負債可能對其健康水平產生影響較為容易理解,然而家庭共同負債是否也會對老年人口的健康產生影響?研究發(fā)現,家庭為了應對社會結構性壓力,親代對成年子代的“逆反哺”現象在城鎮(zhèn)和農村地區(qū)普遍存在(劉汶蓉,2012;吳帆、尹新瑞,2020)。無論是由于家庭負債導致代際資源分配總量下降,還是親代在代際關系中傾向于承擔無限責任(鐘漲寶等,2015),對于子代的債務,家庭中老年成員同樣會將自己視為“債務人”。因此,家庭面臨的債務負擔不僅會對戶主和成年子代產生影響,也將不可避免地影響到家庭中的老年成員。據此得到理論假說:
理論假說1:家庭杠桿率上升將會對老年人口的健康水平產生不利影響。
此外,不同類型的負債對老年健康的影響可能存在異質性,現有研究表明,抵押貸款和長期負債對個體健康的影響程度更大(Turunen et al.,2014)。結合中國實際情況,家庭杠桿率主要來源于長期的住房負債,其他負債包括短期消費借貸和經營性負債所占比重相對較低。因此,本文將家庭負債劃分為住房負債和其他負債,分別考察不同類型負債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影響,據此提出:
理論假說2:根據負債類型不同,住房負債杠桿率和其他負債杠桿率對老年人口健康的影響存在差異。
根據償債能力不同,家庭杠桿率對不同老年群體健康狀況的影響也可能存在差異。本文從家庭獲得收入的能力與家庭資產水平兩個方面來衡量家庭的償債能力。家庭中的勞動力數量是衡量家庭收入水平的重要因素,因此本文按照有無勞動力將家庭劃分為老年家庭和非老年家庭(老年家庭是指家庭成員均為60歲及以上人口)。提出如下理論假說:
理論假說3a:在老年家庭和非老年家庭之間,家庭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影響具有異質性。
理論假說3b:在不同資產水平家庭之間,家庭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影響具有異質性。
3.1.1 數據來源與變量說明
本文使用的數據來源于2018年的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調查覆蓋全國25個省、市、自治區(qū),涵蓋了城鄉(xiāng)家庭的經濟狀況、人口結構以及家庭成員的工作、收入、教育和健康等信息,并且對不同類型的負債進行區(qū)分,為本文研究家庭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異質性影響提供了數據基礎。本文的研究對象為60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口,經過數據篩選,最終確定城鄉(xiāng)老年人口樣本7921個,其中城鎮(zhèn)老年樣本為3705個,農村老年樣本為4216個。結合本文的研究目的與調查問卷的設計,在實證過程中設置以下變量:
(1)老年健康變量
本文關注的被解釋變量是老年人口的健康狀況,一般從自評健康、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三個方面來衡量,本文選取了自評健康、日?;顒幽芰φ系K和抑郁感三個指標來綜合反映老年人口的健康水平。首先是自評健康狀況。自評健康指標反映了人口主觀和客觀健康的綜合狀況,是社會科學領域廣泛采用的、直接而可靠的生理健康評測指標(Ocampo,2010)。調查針對老年人口的自評健康狀況進行了詢問,選項設置為不健康、一般、比較健康、很健康和非常健康,本文對各個選項依次賦值1~5,得分越高表示自評健康狀況越好。其次是日常活動能力障礙。日?;顒幽芰φ系K是老年健康研究中的常用指標,用來測試身體功能障礙與失能殘障情況(宋月萍、張婧文,2020)。CFPS調查對受訪者能否獨立完成日?;顒舆M行了詢問,包括獨立完成進餐、洗衣、清潔打掃、做飯、戶外活動、購物和乘坐交通工具七項。若上述七項日?;顒泳塥毩⑼瓿桑瑒t取值為0,表示無日常活動能力障礙;若受訪者無法完成任意一項則按1累計積分,最終獲得取值為0~7的連續(xù)變量。第三項指標為抑郁感,借鑒Ma(2019)的做法,采用調查問卷中抑郁量表(CES-D)得分來反映受訪者的抑郁感,抑郁感得分表示受訪老年人的抑郁癥狀程度。CFPS問卷共包含6道CES-D問題(3)調查問卷設置了六道CES-D問題:“我感到情緒低落”“我覺得做任何事都很費勁”“我的睡眠不好”“我感到孤獨”“我感到悲傷難過”“我覺得生活無法繼續(xù)”,問題的選項包括:幾乎沒有、有些時候、經常有、大多數。本文在數據處理時,分別對以上四個選項賦值1~4,并對六道題的得分進行加總,總分為6~24分,被調查者得分越高表示其抑郁感越強烈。,結合各選項的計分方式,本文以12分作為界分點,若受訪者得分大于12分即可認為有“輕度”或“顯著”的抑郁癥狀。
(2)家庭杠桿率
解釋變量為家庭杠桿率,根據負債類型不同,可進一步劃分為住房負債杠桿率和其他負債杠桿率。其中,住房負債杠桿率是指家庭由于購買或建造住房而產生的待償還銀行貸款和民間借債;其他負債是指除住房負債之外的其他待償還負債,包括短期消費負債和經營性負債。
(3)控制變量
表1 相關變量描述性統計
3.1.2 計量模型構建
在分析家庭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影響時,分別考察家庭杠桿率對老年人口自評健康狀況(zp_health)、日?;顒幽芰φ系K(ADL)以及抑郁感(depress)三個方面的影響。因此,基礎計量模型采用如下的線性概率模型:
zp_healthi=α1+β1levi+γ1Xi+ui+εi
(1)
ADLi=α2+β2levi+γ2Xi+ui+εi
(2)
depressi=α3+β3levi+γ3Xi+ui+εi
(3)
其中,levi為第i個老年樣本的家庭杠桿率,在實證過程中,根據所研究的負債類型不同,可替換為住房負債杠桿率或其他負債杠桿率;Xi為控制變量,包括反映個人特征、家庭經濟狀況、婚姻和退休狀況以及養(yǎng)老金等變量;ui為地區(qū)固定效應;εi為隨機干擾項。由于個體健康條件對健康水平具有直接影響,因此在對模型(1)到(3)進行估計時還應進一步控制個體健康條件的影響??紤]到個體健康條件是一個綜合性指標,采用單一維度的變量進行衡量不具合理性,因此本文選取滯后一期的自評健康狀況作為代理變量以綜合反映老年個體的健康條件。
研究面臨的內生性問題主要來源于反向因果關系。家庭杠桿率在對個體健康產生影響的同時,也可能受到老年健康狀況的影響,一方面,較差的健康狀況可能導致家庭杠桿率上升。健康狀況不佳增加了對醫(yī)療服務的需求,高昂的醫(yī)療費用和藥物費用可能提高家庭負債水平。另一方面,健康狀況較差的人會減少勞動時間,收入水平下降,也會提高家庭杠桿率。此時,若采用通常的估計方法將會高估家庭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產生的負面影響,為了控制反向因果關系造成的內生性問題,需要尋找合適的工具變量。參考相關研究,房價、住房供給量、土地開發(fā)面積和土地價格與居民部門杠桿率有較強的相關性,但是由于這些變量均屬省級或地區(qū)層面數據,而家庭杠桿率是微觀層面數據,所以在實證過程中,這些工具變量對于家庭杠桿率的代表性不足,均未通過弱工具變量檢驗。因此,本文使用滯后一期的家庭杠桿率作為工具變量,以控制反向因果關系。
根據理論假說2,長期的住房負債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影響可能與其他負債杠桿率不同。因此,在實證分析中,本文分別考察住房負債杠桿率與其他負債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異質性影響。
3.2.1 基準回歸結果及分析
表2報告了全樣本OLS估計的基準回歸結果,總體來看,住房負債杠桿率對老年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存在顯著的負向影響,而其他負債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影響并不顯著。根據表2第1~3列的回歸結果,老年人的自評健康水平與家庭住房負債杠桿率之間存在顯著的負相關關系,日常活動能力障礙和抑郁感與住房負債杠桿率之間存在顯著的正相關關系。這意味著隨著住房負債杠桿率的提高,城鄉(xiāng)老年人的自評健康水平將顯著下降,日常活動能力障礙程度也有明顯提高,同時這些家庭老年人的抑郁感也更為強烈。具體而言,當家庭住房負債杠桿率提高10%時,老年個體的自評健康得分將下降0.0104分,日?;顒幽芰φ系K將提高0.0016分,抑郁感得分上升0.0325分。第4~6列的回歸結果可以看出,其他負債杠桿率也會對老年人的健康水平產生微弱的影響,但估計系數較小并且在統計上不顯著。
表2 家庭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狀況的OLS回歸結果
各控制變量也會對老年健康產生不同影響。其中,性別是影響老年健康的重要變量,老年男性的自評健康、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普遍均優(yōu)于女性;受教育水平越高的老年人,其抑郁感越低;與在婚且有配偶的老年人相比,離婚或喪偶的老年人抑郁感更強;就業(yè)可以顯著提高老年人的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此外,家庭收入和資產水平也會對老年健康產生顯著影響,隨著家庭收入和資產水平的提高,老年人自評健康得分上升,同時抑郁感減弱。
為了減少內生性問題帶來的估計偏誤,本文分別以住房負債杠桿率一期滯后值和其他負債杠桿率一期滯后值作為工具變量進行估計,表3報告了2SLS估計結果。使用工具變量所得的估計結果與基準回歸結果一致,住房負債杠桿率對老年人的自評健康存在顯著的消極影響,同時還會提高老年人口的日?;顒幽芰φ系K和抑郁感;而其他負債對老年健康的影響并不顯著,說明研究結論具有穩(wěn)健性。表3的最后兩行報告了弱工具變量檢驗和內生性檢驗的結果。Durbin-Wu-Hausan檢驗的p值均在10%的水平上顯著拒絕了模型不存在內生性問題的假設,并且,一階段F值均遠大于臨界值(4)根據Stock and Yogo檢驗的經驗值,若F值大于10%的臨界值16.38,則拒絕原假設,表明不存在弱工具變量的問題。,表明不存在弱工具變量問題,說明以家庭杠桿率一期滯后值作為工具變量具有必要性和合理性。
表3 考慮內生性的2SLS回歸結果
3.2.2 異質性分析
根據總體回歸結果,其他負債對老年人口健康的影響相當微弱并且在統計上不顯著。因此,在異質性分析時,僅考察住房負債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影響。本文按照城鄉(xiāng)、性別、家庭類型以及家庭資產水平將老年樣本進行劃分,分別考察住房負債杠桿率對不同老年群體健康水平的異質性影響,估計結果見表4。
表4 不同分類標準下的異質性分析
第一,表4的A部分根據城鄉(xiāng)進行分組,實證檢驗了住房負債杠桿率對城鄉(xiāng)老年人口健康水平的影響。整體上看,住房負債杠桿率的提高會降低城鄉(xiāng)老年人的自評健康并提高日?;顒幽芰φ系K和抑郁感,但這種影響在城鄉(xiāng)樣本間存在差別。住房負債杠桿率上升會顯著提高城鎮(zhèn)老年人的抑郁感,在5%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相比之下,農村老年人的自評健康和日?;顒幽芰φ系K更容易受到杠桿率的不利影響。這意味著,城鎮(zhèn)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狀況容易因負債杠桿率上升而惡化,而農村老年人的生理健康(包括主觀指標自評健康和客觀指標日?;顒幽芰φ系K)更容易受到負債杠桿率上升的負向影響。
第二,表4的B部分報告了按性別分組回歸的估計結果。整體而言,不同性別老年人口的自評健康水平均會隨著家庭杠桿率的上升而顯著下降,日?;顒幽芰φ系K和抑郁感與家庭杠桿率之間也存在顯著的正相關關系。但是通過比較三項健康指標的回歸結果可以發(fā)現,對于老年男性樣本而言,負債杠桿率回歸系數在統計上顯著,并且系數的絕對值總體高于女性,表明老年男性的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更容易受到家庭杠桿率的負向影響??赡艿脑蚴?,男性是家庭財務壓力的主要承擔者,而且女性更容易通過社交、鍛煉等方式排遣壓力(劉生龍、郎曉娟,2017)。
第三,表4的C、D部分分別對理論假說3a和3b進行檢驗。首先根據家庭人口類型劃分,在老年家庭和非老年家庭中,家庭杠桿率對老年人口健康的影響存在差異。根據表4中C部分的回歸結果,對于家庭成員均為60歲及以上人口的老年家庭,家庭杠桿率的提升對老年成員的健康水平有顯著的消極影響,但是在非老年家庭中,這種影響并不顯著。從家庭杠桿率的估計系數來看,家庭杠桿率上升10%,老年家庭中的老年人口自評健康得分下降0.02分,日常活動能力障礙提高0.003分,抑郁感得分提高0.0925分。并且與其他分組相比,家庭杠桿率上升對老年家庭健康狀況的影響幅度最大,尤其在以抑郁感為代表的心理健康方面。這也說明,在面臨較高的家庭杠桿率時,老年家庭成員的生理和心理健康水平最為脆弱。
第四,根據家庭資產水平的不同,家庭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產生了不同程度甚至不同方向的影響。表4中D部分顯示,對于低資產水平家庭,家庭杠桿率提高會導致老年個體自評健康水平顯著下降,同時日?;顒幽芰φ系K和抑郁感顯著上升。隨著家庭資產水平的提高,家庭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消極影響逐漸減弱,對于中等資產水平家庭,家庭杠桿率上升對老年健康的不利影響仍然存在,但在統計上并不顯著。在資產水平最高的25%家庭中,家庭杠桿率的上升并未對老年成員的健康產生顯著的負向影響,甚至還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老年人口的自評健康狀況和抑郁情緒。
根據理論分析與實證結果,家庭杠桿率上升會損害老年人口的健康水平,包括導致自評健康水平下降以及日常活動能力障礙和抑郁感的顯著提高。家庭杠桿率是通過何種機制對老年健康產生影響?本文在文獻梳理的基礎上結合實際經驗進行分析:面對沉重的債務負擔,家庭成員通常會“開源節(jié)流”以償還債務。一方面,老年個體可能通過提高工作強度或延長工作時間提高家庭收入水平。已有研究也表明,老年人的勞動參與和退休決策會受到經濟因素的顯著影響,家庭收入和財富對退休行為具有明顯的激勵作用(林相森、謝強,2016),與之相反,貧困和缺乏經濟保障會驅動老年人過度勞動(吳敏,2016)。另一方面,沉重的償債負擔還會提高家庭面臨的流動性約束和預算約束進而引發(fā)財務緊張,這可能迫使個人減少醫(yī)療保健和健康支出(Keese et al.,2014)。此外,家庭債務還可能引發(fā)心理和精神壓力,增加吸煙、飲酒等不健康行為,致使老年個體面臨更高的健康風險?;诖?,本文將從退而不休、醫(yī)療支出和非健康行為三個方面探討家庭杠桿率影響老年健康的作用機制。
本文采用OLS和2SLS估計方法檢驗家庭杠桿率對城鄉(xiāng)老年人口勞動參與行為的影響(見表5)。在控制健康水平的情況下,Durbin-Wu-Hausan檢驗不能顯著拒絕模型不存在內生性的原假設,表明采用OLS估計更為有效,因此以下主要依據OLS回歸結果進行分析。通過比較城鎮(zhèn)和農村樣本的回歸結果可以發(fā)現,家庭杠桿率上升會促使農村老年人延長工作時間、“退而不休”,但不會對城鎮(zhèn)老年人的就業(yè)決策產生顯著影響。具體而言,根據OLS的回歸結果,家庭杠桿率提高10%,農村老年人的勞動參與率將上升0.65%,并且在5%的統計水平上顯著;但在城鎮(zhèn)老年樣本中,家庭杠桿率的估計系數并不顯著。許多研究探討了延遲退休與老年健康的關系,一般而言,退休總體上不利于老年個體的身心健康(葉金珍,2018),退休對老年個體的抑郁和認知有負面影響,而延遲退休有助于提高心理健康水平和日?;顒幽芰?董夏燕、臧文斌,2017;黃乾、于丹,2019)。
本文在異質性分析部分發(fā)現,家庭杠桿率提高損害了農村老年人的生理健康,但并未對其心理健康(抑郁感)產生顯著影響;相反,城鎮(zhèn)老年人的心理健康顯著惡化,而自評健康和日?;顒幽芰ξ词艿斤@著影響。那么,又是何種原因導致家庭杠桿率上升對城鄉(xiāng)老年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產生了截然不同的影響?表6在式(1)至(3)的基礎上,加入家庭杠桿率和就業(yè)的交乘項,進一步考察家庭杠桿率通過退而不休這一機制對城鄉(xiāng)老年健康產生的影響。從家庭杠桿率與勞動參與交乘項的回歸系數可以發(fā)現,一方面,根據農村樣本的回歸結果,退而不休顯著緩解了農村老年人因家庭杠桿率上升產生的抑郁情緒,但不會對因家庭杠桿率上升導致的自評健康水平和日常活動能力的下降產生削弱作用。另一方面,對于城鎮(zhèn)老年人而言,退而不休會加重因家庭杠桿率上升引發(fā)的抑郁情緒,但是這一作用并不顯著。結合表5和表6的回歸結果,對于城鎮(zhèn)樣本而言,家庭杠桿率不會通過退而不休這一機制對老年人口的健康狀況產生顯著影響;對于農村樣本而言,家庭杠桿率上升對農村老年人心理健康(抑郁感指標)造成的負面影響受到了勞動參與帶來的積極作用的抵消,這也是家庭杠桿率沒有對農村老年人抑郁情緒產生顯著負面影響的原因。與其他學者得出的結論不同,退而不休并未減緩家庭杠桿率對自評健康和日常活動能力的不利影響,可能的原因是農村老年人大多從事體力勞動,在家庭經濟壓力的驅使下,過度勞動參與可能損害農村老年人的身體健康。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城鄉(xiāng)異質性分析中,家庭杠桿率對農村老年自評健康和日?;顒幽芰Φ呢撁嬗绊懜鼮轱@著。
表6 家庭杠桿率、退而不休與老年健康的回歸結果
家庭杠桿率過度增長使得家庭面臨較大的償債壓力和收入約束,為了還本付息家庭成員不得不減少醫(yī)療保健支出,這可能是家庭杠桿率影響老年健康的一個作用機制,本文從就醫(yī)情況和醫(yī)療花費兩個方面進行檢驗。就醫(yī)及其產生的醫(yī)療支出是家庭杠桿率的驅動因素之一,因此本文在考察家庭杠桿率對醫(yī)療決策的影響時不可避免地存在反向因果關系問題。通常來講,醫(yī)療決策可能對當期杠桿率或者下一期杠桿率產生影響,但不會影響上一期的家庭杠桿率,因此本文采用家庭杠桿率滯后一期作為工具變量,可以較為有效地消除反向因果關系造成的估計偏差。表7第1和2列報告了家庭杠桿率對老年人口就醫(yī)決策的影響。在本文選取的7921個老年樣本中,有41%的老年人口在過去兩周內曾出現身體不適,按照疾病的嚴重程度可以劃分為三個檔次,不嚴重(6.1%),一般(15.1%),嚴重(19.4%)。從回歸結果可以看出,疾病程度越嚴重的老年人口的就醫(yī)概率越高,在控制疾病嚴重程度及其他因素的情況下,家庭杠桿率上升會降低老年人口就醫(yī)的概率,但在統計上并不顯著。第3和4列報告了家庭杠桿率與過去一年醫(yī)療支出的回歸結果。估計結果表明,患有慢性病對醫(yī)療支出有顯著的促進作用,家庭收入越高的老年人口其醫(yī)療支出也越高,在控制相關因素的情況下,家庭杠桿率上升顯著擠出了老年人口的當期醫(yī)療花費。根據表7的估計結果,家庭杠桿率上升會影響老年人口的醫(yī)療決策,主要體現為顯著減少醫(yī)療支出,通過這一機制,家庭杠桿率過度增長將會對老年人口的健康水平產生不利影響。即使考慮內生性問題,這一結論仍然成立。
表7 家庭杠桿率與醫(yī)療決策的回歸結果
調查在“行為與精神狀態(tài)”模塊對個體行為與生活方式進行了詢問,本文選取吸煙、喝酒兩個方面反映個體不健康的生活習慣。問卷問題設置為“過去一月您是否吸煙”“過去一月每周喝酒過3次嗎”,若回答“是”,則記為1,回答“否”則記為0。表8在式(1)至(3)的基礎上,增加吸煙、喝酒與家庭杠桿率的交乘項,考察家庭杠桿率是否會通過增加不良生活習慣對老年健康產生負面影響。根據自評健康和日?;顒幽芰φ系K的回歸結果,吸煙與喝酒行為均與生理健康水平之間存在正相關關系,可能的原因是健康狀況較差的老年人更加注意減少有害健康的生活習慣,但對老年人的抑郁感產生了不同方向的影響。從交乘項的估計系數來看,家庭杠桿率并沒有通過增加吸煙、喝酒等不良生活習慣對老年健康產生顯著的負向影響。
表8 家庭杠桿率、非健康行為與老年健康的回歸結果
本文基于2018年的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實證檢驗了家庭杠桿率對城鄉(xiāng)老年人健康的異質性影響及其作用機制。為避免內生性問題造成的估計偏差,采用家庭杠桿率一期滯后值作為工具變量進行2SLS回歸估計。研究得出以下主要結論:(1)在控制個人特征和家庭經濟變量后,家庭杠桿率的上升會顯著降低老年人口的健康水平,包括降低自評健康得分和日?;顒幽芰φ系K以及提高抑郁感,并且在不同類型的負債中,住房負債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負面影響更為顯著。(2)異質性分析發(fā)現,根據城鄉(xiāng)、性別、家庭人口構成及資產水平的不同,家庭杠桿率對老年健康的影響也存在顯著差異:城鎮(zhèn)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更容易因負債杠桿率上升而惡化,而農村老年人的生理健康更容易受到家庭杠桿率上升的負向影響;與女性相比,男性老年人的健康狀況更容易受到杠桿率上升的不利影響;隨著償債能力的增強,家庭杠桿率上升對老年健康的消極影響逐漸減弱,償債能力最弱的老年家庭和低資產家庭在面對較高的杠桿率時尤為脆弱。(3)進一步分析得出,家庭杠桿率上升促進老年人退而不休和減少醫(yī)療支出是杠桿率影響老年健康的作用機制,但家庭杠桿率的上升并未通過增加吸煙、喝酒等不良習慣對老年健康產生顯著的負面影響。
本文的研究結果具有一定的政策含義:首先,應加強房地產調控力度并促進城鄉(xiāng)居民收入與財富的穩(wěn)定均衡增長,通過“穩(wěn)分子、增分母”的雙重政策,防控家庭杠桿率的過快增長。本文的實證研究表明,家庭杠桿率上升對老年健康存在顯著的負向影響,并且住房負債的過快增長是家庭杠桿率損害老年健康的主要原因。因此,在有序推進結構性去杠桿進程中,應合理利用金融和房地產市場政策對沖地區(qū)房價,切斷房價與杠桿率相互推高的自增強循環(huán)機制,抑制住房負債的過度增長,進而有效降低家庭杠桿率上升帶來的老年健康成本。其次,2000年以來,農村地區(qū)性別比失衡導致婚姻成本上升是農村家庭杠桿率快速增長的重要原因,高價彩禮以及大宗商品消費導致的家庭負債通常由子女和父母共同承擔。在養(yǎng)老儲蓄不足與家庭債務負擔的雙重壓力下,農村老年人將面臨更大的健康風險?;诖?,應制定均衡的人口政策,改善農村地區(qū)人口性別比失衡的現狀,從而有效抑制農村家庭杠桿率的過度增長。此外,還應完善社會保障體系建設,穩(wěn)步提高農村養(yǎng)老和醫(yī)療保障水平。本文的異質性分析結果表明,家庭杠桿率上升會促進老年人退而不休的勞動行為,進而對農村老年人口的自評健康和日?;顒幽芰Ξa生不利影響。因此,為了減輕家庭杠桿率上升對農村老年人口健康帶來的損害,應加快完善社會保障體系建設,在提高農村養(yǎng)老保障水平的同時還應注重改善農村地區(qū)的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強化老年人健康生活方式指導及干預,降低疾病發(fā)生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