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里,我也曾是個有田的人。聽爹說,我們家每人都有一畝六分田。小時候,我常向爹媽要屬于我的那一畝六分田,我說,我要用它來種花。爹媽聽了,笑著說傻丫頭。后來大哥娶回了大嫂,二哥娶回了二嫂,我考上了學(xué)。爹帶著我到派出所遷了戶口,回來時經(jīng)過家里的一塊麥田,爹指著那塊田開玩笑說,這就是你的那一畝六分田,從今天起,你和爹不在一個戶頭上了,以后再不能問爹要田了。從此,家里有田,我沒田。
在外的這些年,時不時地,就會被突如其來的狂風(fēng)暴雨、大雪霜凍擾亂了心,我惦著家里的莊稼,也念著家里的親人,我?guī)е亦l(xiāng)土地滋養(yǎng)過的質(zhì)樸與純真離開,一路打拼,心中掘下了深泉,也蓄滿了清水。
二
春天里,一場雨過后,家里的土房子裂了縫。土房子是爺爺奶奶在世時蓋下的,又矮又黑不說,還漏雨。最愁雨天,面缸上放個碗,炕頭上放個盆,屋當(dāng)中放個鐵皮桶,滴滴答答,雨水打在上面,聽得人心煩。房泥上了一遍又一遍,但時不時地,一家人還是會被半夜里落在頭上臉上的雨滴驚醒。
幾年前爹媽就說要翻蓋房子,年年說年年不見動工。爹就知道挖坷垃,每年麥?zhǔn)蘸蠖荚谔蔬^水的麥茬高田里,套著毛驢拉著碌碡來來回回壓田里的土,壓實了,就叫上大哥二哥,一人扛著一把板鍬到田里,吭哧吭哧,一腳板鍬踩下去提上來,再一腳板鍬踩下去提上來,板鍬被泥土洗得锃亮,一塊一塊的坷垃,豆腐塊似的,一樣寬,一樣長,像一成不變的日子,毫無新意地在田里立上十天半個月,風(fēng)干后拉回來碼在屋后的麥場上,碼成一道道并排的墻。少年的我時常會爬到坷垃墻上,看著遠(yuǎn)處的賀蘭山,想著年年漏雨的屋,心里難過得要命。
那時候,一年總有那么一兩次,爹會坐著汽車去三盛公,回來時有時坐著手扶車,有時坐著拖拉機,車上有時拉幾根檁條,有時拉幾根椽子,卸下來堆在東墻根,上面遮一塊塑料布再壓上幾塊磚,成年累月地放著。好幾次我從東墻根過,都差點被伸出的椽頭絆倒,恨得我狠狠地踹了它幾腳。
坷垃墻東一處西一處,越堆越多,塑料布已漸漸遮不住越來越多的檁條和椽子。爹從信用社貸了款,給哥買了四輪車,哥起早摸黑一邊搞副業(yè),一邊抽空到王泉溝里撿石頭,撿一車?yán)匾卉嚕粨焓^的時候就拉砂子,慢慢地,房后的砂子石頭就壘起了堆。
村里的女人們,今天你提著鐵鍋、鋁壺,明天她拎著瓷碗、銅湯瓶,趕趟兒似的到我家房后,用濕抹布沾了砂子,擦了鍋沿擦壺蓋,陳年的污垢隨砂而落,被煙火熏得面目全非的鍋碗壺盆,露出了原本的模樣,像抹了雪花膏的女人的臉,泛著光亮,也泛著喜色。
又一年春天,地還沒化凍,一根小桶粗幾米長的大梁被哥和另外幾個人從四輪車上抬了下來,也放到了東墻根。爹笑得合不攏嘴,進(jìn)屋對媽說,是松木梁。媽也笑了,說松木的好。我不明白松木有什么好,就像不明白爹為啥要年年挖坷垃,歲歲拉椽子一樣。
沒人和我商量,新房子就在那個春天動了工。左鄰右舍都來幫忙,男人們和泥砌墻,女人們搭灶做飯,拉來的石頭砂子下了地基,挖好的坷垃壘成了墻,買來的大梁、檁條、椽子一根不剩搭到了屋頂上……我好像突然間開了竅,一個人在曾經(jīng)堆坷垃的地方蹲了好久,看一群螞蟻來來回回地忙碌,我用樹枝將一只螞蟻從蟻群里分了出來,它逃得義無反顧。
房子蓋了起來,四面是坷垃壘成的墻,但四個角的墻垛卻用了紅磚。哥說,這叫磚包城。想想從此后我就住進(jìn)了一座城,心里的快樂就多了十分。蓋房子的細(xì)節(jié)現(xiàn)在想來已很模糊,但卻清晰地記得蓋房期間有一天吃了清燉羊肉,哥說,上梁吃羊,村里有這樣的講究。
三
春天里,一條消息被麻雀帶著,傳遍了四鄉(xiāng)八鄰,說是阿丹帶著索菲跑了。阿丹家和索菲家,一個在村東頭,一個在村西頭。阿丹家弟兄多,光陰薄,但阿丹勤快老實,還會做木活。索菲喜歡阿丹,想和阿丹在一起,可家里死活不同意。開春麥子剛播進(jìn)地,就有人來給索菲說媒,對方是河?xùn)|一家養(yǎng)羊大戶,光陰比阿丹家強多了。索菲爹幾乎沒加考慮,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還收下了聘禮,定下了道喜的日子。要不是春融翻漿汽車進(jìn)不了村,索菲早就被嫁到河?xùn)|了。
眼看地就要化凍了,索菲心里著了急,讓阿丹趕快上門提親。阿丹家請了我爹當(dāng)媒人,去索菲家說媒。爹去了,茶喝了,但事沒說成。阿丹自己又提著茶糖點心上門,去幾次被攆出來幾次,有一次,還被索菲她爹扔過來的鞋子砸中了后腦勺。月亮最圓的那天,阿丹帶著索菲跑了,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天一下子被戳了個大窟窿,索菲的媽房梁上掛了根繩子要上吊,被鄰居看見救了下來。老兩口哭得凄愴,女兒跟人跑了,以后他們咋抬頭見人?麻雀嘰嘰喳喳,從村東頭飛到村西頭,吵得人心煩。本家爺爺來了,娘家兄弟來了,寬心的話說了一籮筐,老兩口還是哭天抹淚咋都覺得沒臉見人。麻雀飛得快,轉(zhuǎn)眼就從這個村飛到了那個村。省報的記者不知從哪里得到了消息,找到了阿丹和索菲,給他們拍了照,阿丹扛著鍬,索菲拿著鏟,并肩站在田埂上,很是般配。照片旁邊還配了文,大意是一對農(nóng)村青年勇敢追求戀愛自由。
爹以媒人的身份再次出面,帶著阿丹父子去索菲家提親,這回茶也喝了,結(jié)婚的日子也定了?;楹?,阿丹小兩口提著糖茶到我家來答謝媒人,吃著索菲給的水果糖,我第一次對自由戀愛有了美好的向往。
四
春天里,爾薩的爹去趕集賣羊羔,那天市場行情好,羊羔賣了個好價錢。他爹買了鹽打了醋,又給他媽扯了件做單衣的布料,天快熱了,爾薩媽還穿著好多年前的舊棉襖?;丶业穆飞?,一輛卡車轉(zhuǎn)彎有些急,車廂里裝的輪胎甩了出來,正好砸在爾薩爹身上,他爹當(dāng)場去世。噩耗傳來,有人說找?guī)讉€閑人住到司機家鬧,砸死人得賠錢,也有人說,賠錢是小事,得一命抵一命。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卡車司機捂著臉蹲在爾薩家大屋地上,一聲不吭。那時的人和車都沒有保險,出了事全靠自己兜底,鄉(xiāng)村人來錢的路少,種田的跑車的,日子都不好過。最后,爾薩媽紅腫著眼睛開了口:“遇事不由人,造著他爹就這么個命,司機師傅養(yǎng)活著一大家子人呢,讓他回吧?!庇腥苏f爾薩媽傻,有人說爾薩媽善,傻也好,善也罷,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后來的日子里,村里人發(fā)現(xiàn),每到農(nóng)忙,爾薩家地里都會有幾個陌生人在幫忙,還發(fā)現(xiàn),每到冬天,就會有卡車開到爾薩家門口,卸下煤后就開走,這樣的情景,一直持續(xù)到前幾年爾薩一家搬進(jìn)了城。
春天發(fā)生的事似乎都帶著耳朵,輕輕一喚,就來了,來了,就住在心里了。
五
春天里,老家的房子被挖掘機推倒了,推之前,村干部給哥打了電話,說是根據(jù)農(nóng)村人居環(huán)境整治的要求,老家房子已屬于危房,必須得拆除。哥搬到縣城做生意好多年了,前些年村里實行土地流轉(zhuǎn),哥又把田流轉(zhuǎn)了出去,每年收著固定的流轉(zhuǎn)費,比以前自己種田強多了。
那天,鄉(xiāng)里村里的干部來了好幾個,雇了鏟車和挖機,當(dāng)年一家人苦巴苦攢了好幾年力氣蓋好的房子,不到半小時就被鏟車推倒了。哥站在廢墟上拍了小視頻給我,視頻里,一輛黃色的鏟車開到老房子前,感覺鏟頭還沒觸到山墻,房子就像是醉漢一般,搖搖晃晃地就倒下了,柳木的檁條、椽子,松木的大梁以及土坷垃、紅磚頭、碎玻璃堆了一地。
哥找人清理了現(xiàn)場,準(zhǔn)備在原宅基地上重新蓋房。幾個電話打出去,就定下了砂石灰漿、鋼筋水泥、門窗涂料和開工日期,包工的師傅說,你啥都不用管,半個月后準(zhǔn)時來驗工。哥說,上梁的時候通知我一聲,上梁吃羊,村里有這樣的講究。
王淑萍 寧夏作家協(xié)會會員,石嘴山市作協(xié)副主席,《賀蘭山》雜志編輯。作品發(fā)表于《散文選刊》《小品文選刊》《朔方》《河南文學(xué)》《山西日報》《青年報》《華興時報》《新消息報》等期刊,出版散文集《遇見自己》《流年里的余溫》,有作品入選《2020中國年度精短散文》,單篇散文榮獲第30屆“東麗杯”孫犁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