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
——讀張愛玲及其作品

李穎超

一個上世紀(jì)三十年代紅透上海灘的才女，我能給你寫點什么呢?可是，請你原諒，我有我不得不寫的理由。

從讀《金鎖記》開始喜歡你。喜歡你筆下一個個凄涼委婉的故事，喜歡你故事里的一個個小奸小壞，愛耍小聰明的小人物，喜歡那一個個被金錢、被社會劈殺了的可悲可嘆的女人們。你無情地展示她們不甚可愛的一面，但你又嘆著氣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唱戲的人一曲終了，聽?wèi)虻娜藚s久久不散

每每想起你那經(jīng)典的寓言，便忍不住地發(fā)笑?！皼]傘的挨著打傘的，鉆到傘底下去躲雨，以為多少有點掩蔽?？墒莻愕倪吘壧咸狭飨滤畞恚炊韧饷娴挠旮鼇淼脙?，擠在傘檐下的人，頭上淋得稀濕?！边@就好像窮人結(jié)交富人，往往要賠本。真精彩。

一場風(fēng)雨過后，重讀你的書，有這么一段話是讓我潸然淚下的?！爸挥心贻p人是自由的，知識一開，初發(fā)現(xiàn)他們的自由是件稀罕的東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為自由是可珍貴的，它仿佛燙手似的，自由的人到處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p>

是的，人因為年輕，也只有年輕人敢于用一時的迷戀來取暖。最后，守著一堆灰燼，怨得了誰呢？別人需用半輩子搞懂的事，被你三言兩語泄露了天機(jī)。盛名之時，你才只有二十三歲，這樣的年紀(jì)，你怎么就看透了這世上的男人女人呢？

“每一個男人心中，都藏著紅白兩朵玫瑰。紅玫瑰是他熱烈的情婦，白玫瑰是他圣潔的妻。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p>

那么，聰明的你，為什么不告訴今天的女人們，究竟要做一朵什么樣的玫瑰，才能令他人賞心，于自己甘心呢？

這個故事你還沒講完，一爐香便已盡了。一抽身，你卻先走了?？勺畛醯哪且粋€個漂亮的亮相，仿佛還留在空氣里，幽幽劃下一根絲線，宛如水袖一甩，唱戲的人一曲終了，下臺走了，可聽?wèi)虻娜藚s久久不愿離去。

張愛玲的小說，最喜歡的還是《金鎖記》。那文字，一遍讀不得，心太躁讀不得，感情不溫不涼讀不得，沒有悲憫心讀不得……

大宅門的婚姻講的是門當(dāng)戶對，偏偏姜家的二少爺身有殘疾，高不成低不就，便想著退一步先娶個姨太太，將來有了般配的女子再做正室。給殘疾人做姨太太，便是小家碧玉也不肯的，哪個爹媽不疼自家女兒。一家麻油店里傳來好消息，他家的姑娘愿意給了姜家。姑娘名叫曹七巧，長得清麗可人，人稱“麻油西施”，可嘆父母雙亡，哥嫂便把這水靈靈的妹子“嫁”了姜家。七巧便成了殘疾二少爺?shù)囊烫?。姜家眼見著二少爺?shù)纳眢w每況愈下，再娶門戶相當(dāng)?shù)男〗阋褵o可能，不如讓七巧死心塌地跟了二少爺，便將她扶了正。七巧在姜家的地位與日俱增，分家時，一雙兒女更是加重了她與姜家各房爭奪財產(chǎn)的分量。

錢是爭到了，病怏怏的丈夫也死了，寡居多年，一雙兒女開始談婚論嫁。這怎么可以，她不幸福，兒女憑什么幸福？旁人她干涉不了，兒女的事她做得了主。先是想方設(shè)法破壞兒子的婚姻，將兒媳活活折磨死，再處心積慮地拆散女兒的姻緣，兒女灰了心，陪著她一起守著煙槍過活。一家人生生被拖入無底的深淵中。

張愛玲在小說中細(xì)微地鏤刻著人物變態(tài)的心理，那利刃一般的描寫產(chǎn)生了令人齒寒的效果。

“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這個麻油店的“麻油西施”，她曾經(jīng)是那么潑辣，那么明媚，“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lán)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笨筛绺缟┳訁s把她像一件衣服那樣賣了出去，嫁給一個殘廢。

在姜家，丫頭們都敢嘲笑她“見多識廣”，笑她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她雖被扶正，可在姜家上下眼里，卻始終是一個姨太太，因為她名不正言不順，因為她出身低賤。偏她的丈夫只是一癱能喘氣的肉，給不了她絲毫的溫情。因此，她覺得自己是被虧欠了的。

女兒有了意中人，男友第一次登門，曹七巧卻故意說一句：“她再抽兩筒就下來”，男友既震驚又絕望，奪門而逃。

曹七巧的一生，能掌控在手中的事物實在太少，所以，她要死死地攥著手中的每一分錢，決不讓別人從她這里落得什么好處。兒女是她生養(yǎng)的，也該由她毀掉。

在她眼里，只有錢能讓她感到踏實溫暖，無愛她還能活，若連錢都沒了，她如何面對這世間的寒涼。

分家之后，三少爺季澤來找她，說了一堆“甜言蜜語”，使她如腳踏彩云，瞬間暈暈乎乎起來。她暗暗思忖，“當(dāng)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為了錢嗎？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比欢鴥H僅一個轉(zhuǎn)念，清醒了?！八胨腻X——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她當(dāng)即翻臉。

她要真心，哪怕只有一點點，她早已不期盼長相思長相守的愛情，可是季澤卻連一點點真心都不肯給她，還妄想騙走她戴了一輩子枷鎖換來的財產(chǎn)，她怎么能允許，縱使她思慕了他一輩子。

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一輩子受人欺負(fù)，一輩子被人嘲笑，箍在她身上的那件黃金的枷鎖，變成了一把劍。她用這把劍刺向她的親人和敵人，在他們痛苦的呻吟中慰藉自己那顆變態(tài)的靈魂。

三十年了，她豐盈的心變得枯萎，如同她一天天干瘦的身體。明知掙扎無益，便不掙扎了，執(zhí)著也是徒然，便舍棄了。

晚年，“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边@一句，寫盡了女人的一生。

歲月如風(fēng)，再姣好的容顏也有被風(fēng)干的一天。一字一句，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張愛玲把一顆汁液飽滿的葡萄寫成了葡萄干。

若能重新來過，七巧一定愿意回到青春潑辣時的陋巷，那里沒有富貴的枷鎖，不必假惺惺去討好妯娌換一點微笑，更不會被一群小丫鬟輕視。只是一輩子，在柴米油鹽中熱氣騰騰地過日子，嫁一個身板寬厚的普通漢子，遮得風(fēng)擋得雨，享受她一輩子不曾嘗過的情愛。

人不會愛，人太有限

看完《色·戒》，很多人沒有走出電影院就開始嚷嚷：“為一枚鉆石戒指，就把自己給賣了，不值。”說這話的都是女人，個個義憤填膺，特別不齒的樣子。

張愛玲用一萬多字寫完了《色·戒》，而李安通過湯唯的眼神所表達(dá)出來的情感，即便用一個長篇，也傾訴不了。

我們看的是潔版的《色·戒》，轟轟烈烈的床戲基本上刪干凈了，可我始終相信，刪掉的那些情戲就像一個滾燙灼人的火球，是這部戲的高潮和核心。王佳芝和易先生的身體纏繞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在那場還沒有到來的暗殺行動中，王佳芝就已經(jīng)輸了。

都說女人虛榮，不是比首飾，便是比包包?？扇舭涯銇G在老上海的脂粉堆里，和一群太太們整日在牌桌上暗地里較勁，這個一伸手是鴿子蛋，那個一伸手是紅寶石，把那摸牌的動作硬生生變成了炫耀。她最年輕、最美貌，卻只戴了最便宜的翡翠，一顆心便躁了。

一個男人若對女人上了心，這樣的細(xì)節(jié)是關(guān)照得到的。易先生要讓小女人揚眉吐氣一回，要送她一枚最大的鴿子蛋。他沒有想到、正是這一分顧念與溫情救了他的命。別說女人無聊虛榮，只愛珠寶，只是女人通過這些物件看到了疼惜，看到了愛。

女人愛一個人是沒有道理的。管他是正是邪，管他是漢奸是君子。王佳芝最初接近易先生是為了完成任務(wù)，因為不專業(yè)，居然動了情。

她的防線早在易先生送她戒指前就已經(jīng)失守了。

她無奈地看著這個男人一點點鉆進(jìn)了她的心里。

這就是張愛玲的高明之處，她太懂女人了，往往在不該認(rèn)真的時候，女人認(rèn)真了，假戲真做了。

易先生讓王佳芝感覺到了她在這個男人心里的重要，一個男人對女人真誠地好，無微不至地好，哪怕不能夠讓女人舍身相報，最終也一定會有收獲。

無法抗拒男人的關(guān)愛，這是女人的弱點，女人的軟肋，女人一旦動了真情，任誰拿都她沒辦法了。

王佳芝在最后一刻超越了自己的使命，她像飛蛾投火一樣投身于她的愛情，她明明知道這樣做的結(jié)局是死，但她還是拿生命做了一次豪賭。她舍身救下的易先生親手把她送上了刑場?？伤龥]有一絲后悔，雖然到死她都不能確定易先生是不是真的愛過她。

正如張愛玲所說：女人一旦愛上一個男人，如賜予女人的一杯毒酒，心甘情愿地以一種最美的姿勢一飲而盡，一切的心都交了出去，生死度外。

在王佳芝對易先生發(fā)出警告之后，影片由一條表面平靜的暗流變成了飛流直下的瀑布，易先生逃跑起來身手真是敏捷，他離開珠寶店后，影片的壓抑與寒涼撲面而來。

王佳芝站在街邊夢游一般地晃蕩，我的淚水潸然而下：這愛多么奢侈，它在瞬間綻放的光芒遮蓋了仇恨——況且，那仇恨產(chǎn)生的方式是那么的荒誕。

似乎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要在現(xiàn)實里遭遇到愛情殘忍的一面。

臨刑前的女人面色平靜，她前面是深不見底的深淵。槍響了，她愛的那個男人也只是悵然地坐在她的床頭黯然神傷，可就連這一點點的傷心都是不能夠見人、見光的，他躲在那個黑屋子里也僅僅是片刻?？梢姡閻圻@東西，終究是男人比女人沉迷得快，也比女人醒得快。

人不會愛，人太有限！

嫁人，就是嫁給了一種命運

寧靜的夜里，沏上一杯清茶，翻讀張愛玲的文字，就會有一分把玩古董的美感。

一部《傾城之戀》，讀過再不能忘。

舊時日的白流蘇和范柳原，成為新女性內(nèi)心深處一個自省的經(jīng)典。原著近三萬字的長度經(jīng)由著名編劇鄒靜之操刀改編后成為34 集電視劇。

原本，非常害怕電視劇版的《傾城之戀》成為一塊“注水肉”。好在，鄒靜之參透了《傾城之戀》中低吟淺唱的各種情緒。

那徹骨的寒涼與極致的滄桑始終氤氳其中。

那個在遇到愛情時依然清醒的白流蘇，她對人生的態(tài)度，冰冷卻有把握。她不僅吸引著范柳原，也吸引著蕓蕓眾生中的男人女人。

誰能想到，一對戀人的婚姻居然要一場戰(zhàn)爭來成全。歲月靜好，人的心卻亂著，不知道掰完了玉米是不是還能遇著西瓜？而亂世，最要緊是抱團(tuán)取暖，浪子此時才能收心過日子。

戰(zhàn)爭一停，范柳原便又恢復(fù)了紈绔子弟的本性。參透一切的白流蘇每日里安安靜靜守著自家豪宅，點著蚊香等男人回家，那些愛呀情呀的話語隨他說給旁的女人去，她對那些事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女人到一定年紀(jì)，裝睡還伴著打鼾。她知道，在炮火連天的炎涼中，他們給了彼此最深切的依靠，那樣的生死之交面對再茍且的生活都不會分開了。既然如此，她還爭什么呢，由他滿世界撩妹去吧，等他有一天老到眼花腿顫了，心和身體便都會安分了，那陣子，你像攆狗一樣讓他出門，他都懶得動了。

電影可以散場，但人生還有長長的路需要走，還有漫漫長夜的孤獨寂寞需要獨自承受。張愛玲骨子里是天真的，而這天真，讓她不務(wù)實、不圓滑、不合群，也不容易快樂。她筆下的故事熱熱鬧鬧，她筆下的白流蘇精致又精明，可張愛玲面對自己的愛情時，腦子徹底短路。他對胡蘭成的愛，簡直就像在夏天等待一場大雪，既無望又辛酸。

婚姻對女人最大的誘惑，是現(xiàn)世安穩(wěn)，可這安穩(wěn)若想靠婚姻來完成，則是最不安穩(wěn)的，因為基本上靠運氣。

繁華落盡。張愛玲終于知道此生的安穩(wěn)是她自己，便再也不肯碰那撕心扯肺的勞什子愛情。

老照片中的她，冷靜、自信、獨立。年少時，曾經(jīng)想，這樣一個女子叫什么樣的人來愛好呢？卻原來是胡蘭成，真正是秦可卿遇到了賈珍，讓人打心底里疼得緊。

因為張愛玲，所以看了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那個讓張愛玲“低到塵埃里，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的男人真是讓人無福消受。做過漢奸，氣節(jié)有虧。但他的不守節(jié)，在私生活上更甚。他對女性，要真情要很多很多的愛，因為這些他都沒有。他歡喜的是“此時語笑得人意，此時歌舞動人情”，他的情意會隨處拋灑，再狼狽時都不忘調(diào)情。他夸女子的美是“生得瘦不見骨，豐不余肉”。他自認(rèn)為是一位“永結(jié)無情契”的高人，旁人看來，到底只是個朝秦暮楚的薄情漢。

看他的文章，文筆輕靈圓潤，確是才子一枚。也難怪張愛玲傾心于他，以為找到了今生今世唯一的知己，終知不過一場誤會。

在《今生今世》中，我看到了胡蘭成的才華，也看到了他隱隱的自得。張愛玲對他的刻骨銘心，像一塊石子墊高了他的傲慢，他歷數(shù)身邊的女人，就像一個無德男人炫耀他的艷遇和女人對他的死心塌地，他的得意，和他恨不得在所有文章中都說“我和愛玲”如何如何的難看吃相，讓張迷們很是不齒。

喜歡張愛玲的文字，有關(guān)她的傳記統(tǒng)統(tǒng)找來看，開始佩服胡蘭成這樣的男人。他對女人的謊言，說得不但女人信，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

撒謊最需要想象力還需要好記性。第一個謊言最具想象力，后面的謊言則需要說服力，之后一定要有個好記性，記住自己撒過的謊。一個謊言需要幾百個謊言來掩飾，這樣連綿不絕極富創(chuàng)造性的能力是胡蘭成這種男人與生俱來的功夫。

胡蘭成很有女人緣，情商也高。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既花女人的錢，又負(fù)女人的心。

男人最可悲的不是沒有錢，而是不會說話。失去了話語權(quán)的男人在女人面前是做不成人的。胡蘭成會說話，舌燦蓮花。因此，張愛玲仍仰著臉看他，看到脖子發(fā)酸，歡喜得對他一擲千金，連分手后《女人萬歲》的稿費都分他一半。張愛玲口口聲聲要還給母親的錢，母親流著淚沒有收，她把錢給胡蘭成的時候，男人默默地拿了。

張愛玲的曾祖父是李鴻章，出身名門的她因為父母過早離異，后母生活上的苛待，使她比很多人更早地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對金錢也是比較看重的，她對父母姑姑弟弟甚至從小帶她長大的傭人都有虧欠，唯獨對胡蘭成褪去一身的驕傲。

抗戰(zhàn)剛結(jié)束，胡蘭成已是過街老鼠，與一美婦人避至溫州逃難，卻在這樣的時刻萌生愛意。而此時身處上海的張愛玲并不知她心心念念的丈夫化一路驚險為驚艷。于是她不顧戰(zhàn)時兵荒馬亂，千里迢迢從上海去見他，盡管她那樣地不喜歡出門，卻毅然前往?！跋胫憔驮谀抢?，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p>

一路艱辛抵達(dá)溫州，胡蘭成“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沒有感激”，而“夫妻患難相從，千里迢迢特為來看我，此是世人之事，但愛玲也這樣，我只覺不宜?！?/p>

胡蘭成對外人介紹張愛玲是他妹妹，將她安置在旅館，卻不與她同住。最終張愛玲不得不失望地返回上海，“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

張愛玲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愛情成了廢墟，她便用一世的蒼涼將這情感掩埋了。

從某種程度上說，嫁人，就是嫁給了一種命運，張愛玲自己的文字中也寫過，傭人從小就告訴她，女人姓“碰”。

張愛玲是有傲氣的，可胡蘭成知道，越是一臉傲氣的女人，越好對付。他知道即便冷落了她，她也不會口出惡言、死纏爛打，因為，她有她的傲氣。

可是，傲氣的張愛玲一路尋夫的文字看得令人揪心。

半路上，張愛玲不得不夜宿人家。大小姐如今只能“帶著童養(yǎng)媳的心情，小心地把自己的一床棉被折出極窄的一個被筒，只夠我側(cè)身睡在里面，手與腿都要伸得筆直，而且不能翻身”。路途辛苦，也壞了胃口，吃不下飯。凄暗的屋內(nèi)，張愛玲惶恐不安，心知“我再哭也不會有人聽見的”，于是放聲大哭，邊哭邊自問，“拉尼（想必是胡蘭成的代稱），你就在不遠(yuǎn)嗎？我是不是離你近了些呢？”恍惚間竟幻想起來，這屋子胡蘭成是否到過，自己又“能不能在空氣里體會到”……

這文字讓人情何以堪？

縱使張愛玲一身傲骨，畢竟也是個女人。從小就在煙榻前跟父親要學(xué)費，跟了母親又被抱怨受了拖累，跟姑姑在一起住也是小心翼翼。她比任何人更想要有一段可靠的感情。所以，她文中的白流蘇會隱忍著向范柳原要歸宿。而張愛玲也能夠為了愛放低自己的姿態(tài)，她對胡蘭成的愛，如火如荼，心力交瘁。而面對胡蘭成的移情，她自傷自憐地說道：“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p>

果真，隨著她和胡蘭成感情的破滅，張愛玲也跟著凋零了，枯萎了。枯萎的不只是青春和愛情，還有她的才情。

一段傾城之戀，讓張愛玲戒了一切的人間冷暖。

處處留情的胡蘭成，晚年這樣寫道：“夢醒來，我身在忘川，立在屬于我的那塊三生石旁，三生石上只有愛玲的名字，可是我看不到愛玲你在哪兒，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而我，終將是要等著你的。”這段話讓人想啐他一臉的唾沫星子。

這才是胡蘭成，在誰身邊就是誰的噩夢。

有意思的是，胡蘭成的情感終結(jié)者居然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大阿姐”佘愛珍，原來，能擺平渣男的從來都不是淑女。果真應(yīng)了那句話：好人怕爛仔，爛仔怕不要命的。

感情最會騙人，也最能讓人明白，這個世界沒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得不到的都是不屬于自己的。

還是張愛玲，對過往的一切情深義重，但決不回頭。

文壇寂寞，只出一位這樣的奇女子。

如今的我們，也只能在看張愛玲的作品時，憶起那一縷縷張氏沉香屑。文字在她的筆下，如同有了生命，直鉆進(jìn)你的心里去。讀她的書就好像在聞經(jīng)年的檀香，絲絲縷縷都是感動。

尤其愛看她的照片——仿佛伊人就在眼前，一切都是夸張奪目的。明黃的寬袍大袖，嘈切的云朵盤頭，黑色的綢底上裝嵌著桃紅的邊，如意鑲邊的寶藍(lán)色配著蘋果綠色的繡花襖褲，像極了戲臺上的人，亂世的佳人。如同她的文字，華麗而頹敗。她最喜歡的詞是蒼涼，蒼涼的嘆息、蒼涼的手勢，所以她能夠隔著紅塵漫漫的簾幕，用一雙冷眼旁觀繁華的湮沒和亂世的滄桑。

所有的一切都被她一樣樣放棄，直至生命。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她在洛杉磯孤獨離世，使人們又記起這個曾經(jīng)在上海如日中天的才女作家，她又成了文藝片導(dǎo)演們重新憶起的經(jīng)典，那個單薄、高挑、經(jīng)常在黑白照片上奇裝異服的女子在半個世紀(jì)后被重新熟知，引得幾乎所有小資的紅唇都會說一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不知掌聲背后，她在天上的靈魂是否依舊世俗得精致，冷冷地打量這一切。

《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半生緣》《傾城之戀》，一直到《色戒》，半世紀(jì)的愛恨情仇依然講著現(xiàn)在的故事，借鏡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蒼涼。

李碧華說過，“在這世界上，能叫一個揚眉女子低頭，挫其銳氣的，只有兩樣——愛情和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