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紀君
清華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084
做先秦兩漢學術研究,祥瑞是一個重要問題。根本上講,祥瑞是“天”因“人”感召而降示的驗證憑信,即“天”“人”相接而成的“天人意象”,屬于美學范疇。20世紀初以來,顧頡剛、陳槃開創(chuàng)性地將祥瑞置入現代學術的視野,文史領域的祥瑞研究自此方興未艾(1)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清華學報》,1930年第1期;陳槃:《秦漢間之所謂“符應”論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6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年;陳槃:《論早期讖緯及其與鄒衍書說之關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20本上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48年。此外,陳槃還發(fā)表了《古讖緯書錄解題》(1948—1975)系列文章。參見陳槃:《古讖緯研討及其書錄解題》,臺北:“國立”編譯館,1991年。。但若細究,歷史學往往聚焦祥瑞生成的思想依據與政治意義,這導致對祥瑞本身的感性價值關注不足。與此相較,文學藝術更注重祥瑞在具體作品中的表現,代表性論述是從“意象”角度將祥瑞解釋為“依托祥瑞物象以達意的具體形象”(2)龔世學:《論中國古典詩歌中的祥瑞意象》,《中州學刊》,2011年第6期。。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以往論者使用的“意象”范疇實指“審美意象”,基本規(guī)定在于“情景交融”(3)如古風指出,“‘意象’是總范疇(或總概念),‘審美意象’只是其中一個分范疇(或分概念)?!惫棚L:《“意象”范疇新探》,《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6年第10期。又如葉朗指出,“‘情’與‘景’的統(tǒng)一是審美意象的基本結構?!比~朗:《美學原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55頁。。因此,祥瑞在詩文中僅僅作為表達情思的手段,自身的感性價值也沒有得到充分彰顯。就此而論,有必要結合祥瑞與意象的本質作更深入的分析。
從歷史來看,祥瑞在漢代得到正式的理論建構并走向成熟。“天人關系”的演進是祥瑞生成的思想依據。在先秦,人們對天人關系的思考雖然彌漫,卻未達至理論自覺,天命的感性驗證環(huán)節(jié)也尚未成型(4)周人已認為人事能夠影響天命,如周大夫王孫滿以“鼎”作為“天命”的現實證據,但又強調天命“在德不在鼎”,表明當時天命的感性驗證生成機制尚未明確,所以“鼎”尚不能直接歸為“祥瑞”。。至漢代,董仲舒等人以更趨神性與感性的方式將天人關系自覺表述為“天人之際”,這是由“天”“人”相接而形成的“動態(tài)化的中間場域”(5)劉成紀:《論中國中古美學的“天人之際”(上)》,《文藝研究》,2021年第1期。。在此之中,元氣氤氳,靈光輝映,“天”與“人”因同構于“氣”而互動感應,“天人意象”由此生成,也就是祥瑞(6)祥瑞與災異一體兩面,它們是“天”與“人”在“天人之際”中互動感應形成的美與丑的兩極化顯現,都屬于“天人意象”。本文聚焦祥瑞,其作為“天人意象”即“天人之際”中顯現之“象”。。需要指出的是,“天人意象”的創(chuàng)構過程已經包含審美活動,因為祥瑞都是美的,如景星、甘露、鳳凰等,只有能給人審美愉悅的事物才能被視為祥瑞。至此,祥瑞既是“象”,又是“美”,思想層面的生成過程已然充溢著感性與美的光輝,這正是對祥瑞作美學論述的可能性之處。在“天人”觀念的籠罩下,祥瑞成為漢代時空建構的核心意象,從而使“天人之際”落實為“天人意象”,“政治大一統(tǒng)”實現為“審美大一統(tǒng)”。接下來,本文分別從時間、空間、禮儀三個維度入手,全面呈現祥瑞在有漢一代的統(tǒng)攝性表現。
祥瑞意象是漢代人時間經驗劃分的主要標識。不過,時間只是邏輯前設,歷史才賦予時間意義,即“如果沒有歷史,就不需要討論時間”(7)趙汀陽:《歷史·山水·漁樵》,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第30頁。。就此而言,時間經驗只能體現在歷史敘述中。并且,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歷史并非簡單的人事記錄,而是與哲學緊密關聯(lián)。如司馬遷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8)班固:《司馬遷傳》,《漢書》卷六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2068頁。為《史記》定位,董仲舒也是將“奉天法古”視為“《春秋》之道”(9)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3頁。。因此,漢代歷史敘述中的祥瑞意象其實是當時的“天人”觀念在歷史中的表現。或者說,漢代歷史是以祥瑞為標識、遍布哲學痕跡的歷史。那么,祥瑞如何主導了漢代人的時間經驗?
首先,祥瑞是漢代君主年號的命名依據。年號作為歷法的紀年標識而最具有時間尺度的意義,以祥瑞命名年號能夠從宏觀層面體現漢代歷史進程的祥瑞化。一般認為,年號制度自西漢武帝時正式確立,而年號變更稱為“改元”,文帝時便已出現。《史記·文帝本紀》:“十七年,得玉杯,刻曰‘人主延壽’。于是天子始更為元年,令天下大酺?!?10)司馬遷:《孝文本紀》,《史記》卷十,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303頁。文帝改元雖未定具體年號,但“玉杯”祥瑞是促其改元的直接原因。至武帝時,在第五次改元后的第三年,“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數。一元曰建元,二元以長星曰元光,三元以郊得一角獸曰元狩云”(11)司馬遷:《孝武本紀》,《史記》卷十二,第324頁。??梢?,祥瑞是年號確立的直接動因與命名依據。據學者考證,《史記》此段存有缺漏,“三元”實指“元朔”,與“日月復始”奇異天象有關,而“元狩”屬于“四元”的年號(12)辛德勇:《建元與改元——西漢新莽年號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2頁。。除元光、元朔、元狩外,其后又有元鼎與元封兩個祥瑞年號。具體看,“元光”所涉“長星”出自一元六年“有星孛于東方長竟天”,“星孛”即彗星,屬除舊布新之瑞;“元朔”指三元六年的“日月復始”奇異天象;“元狩”指四元五年郊雍獲白麟;“元鼎”指五元四年汾陰獲鼎;“元封”則指武帝封禪泰山,屬于具有祥瑞性質的圣事(13)文中“一元”指“建元”,“二元”指“元光”,“三元”指“元朔”,“四元”指“元狩”,“五元”指“元鼎”。行文為避免混淆,故以紀元時序標記年號所涉祥瑞的誕生時間。。武帝后,昭帝時又有“元鳳”年號,源自始元三年冬十月“鳳皇集東海”(14)班固:《昭帝紀》,《漢書》卷七,第155頁。。宣帝時也有神爵、五鳳、甘露、黃龍四個祥瑞年號。東漢章帝時,因鳳凰、麒麟、甘露、嘉谷、芝草等祥瑞頻生,所以改元并定年號為“章和”(15)范曄:《肅宗孝章帝紀》,《后漢書》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08頁。。余不贅述。
其次,從具體歷史敘述看,祥瑞標志著漢代王朝歷史的開端。按《史記·天官書》:“漢之興,五星聚于東井?!?16)司馬遷:《天官書》,《史記》卷二十七,第1157頁?!拔逍蔷塾跂|井”指五顆行星于南中天一字排開的天象,被史家視為至高祥瑞。司馬遷以此祥瑞正式標記漢代歷史的開端。班固將此祥瑞解為“高皇帝受命之符”(17)班固:《天文志》,《漢書》卷二十六,第1070頁。,即祥瑞顯現以驗證君主承天受命身份,從而在哲學上宣告漢代歷史的興起。漢哀帝時“五星失行”(18)班固:《哀帝紀》,《漢書》卷十一,第236頁。,預示西漢沒落。實際上,有關漢高祖劉邦的祥瑞敘述極為繁雜,《漢書·敘傳》總結:“初劉媼任高祖而夢與神遇,震電晦冥,有龍蛇之怪。及其長而多靈,有異于眾,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券,呂公睹形而進女;秦皇東游以厭其氣,呂后望云而知所處;始受命則白蛇分,西入關則五星聚。故淮陰、留侯謂之天授,非人力也?!?19)班固:《敘傳上》,《漢書》卷一百上,第3089頁。其中,龍蛇、異相、天子氣、斬白蛇、五星聚皆在彰顯劉邦的神圣身份。南朝沈約對漢高祖的受命身份渲染更甚:“漢高帝父曰劉執(zhí)嘉。執(zhí)嘉之母,夢赤鳥若龍戲己,而生執(zhí)嘉,是為太上皇帝。母名含始,是為昭靈后。昭靈后游于洛池,有玉雞銜赤珠,刻曰玉英,吞此者王。昭靈后取而吞之。又寢于大澤,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上皇視之,見蛟龍在其上,遂有身而生季,是為高帝。”(20)沈約:《符瑞志上》,《宋書》卷二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514頁。于是,不僅高祖劉邦為蛟龍之子,其父太上皇帝亦為龍子(赤鳥若龍)。另外,高祖父名“劉執(zhí)嘉”頗可玩味,因祥瑞又稱“嘉瑞”、“嘉祥”等,所以“劉執(zhí)嘉”本身就含祥瑞之意,或可私妄改為“劉祥瑞”。甚而言之,“劉”指代劉漢一朝,所以“劉執(zhí)嘉”可解為“漢朝本執(zhí)祥瑞而興”,高祖之父一躍成為漢朝之父,由此充分彰顯祥瑞作為漢代歷史敘述起點的重要地位。
于是,祥瑞不僅是漢代王朝歷史開始的標志,也是漢代王朝歷史結束的動因之一。王莽便利用祥瑞瓦解西漢政權。漢平帝元始元年,王莽以白雉之瑞獲封安漢公,由此開始以“新”代“漢”的關鍵一步;元始五年,王莽遣使攜重金誘西羌獻地,并得獻詞:“太皇太后圣明,安漢公至仁,天下太平,五谷成孰,或禾長丈馀,或一粟三米,或不種自生,或繭不蠶自成,甘露從天下,醴泉自地出,鳳皇來儀,神爵降集。從四歲以來,羌人無所疾苦,故思樂內屬。”(25)班固:《王莽傳上》,《漢書》卷九十九上,第2995頁。其后,王莽以白石丹書、齊郡新井、巴郡石牛、扶風雍石、銅符帛書、金匱策書等圖讖為自己造勢,中間改元“居攝”與“初始”,最終于公元9年建立新朝政權(26)② 班固:《王莽傳上》,《漢書》卷九十九上,第2973-3007、3007頁。。概覽王莽代漢歷程,祥瑞先而圖讖后,蓋因為祥瑞起自圣人之言,由此可以獲得哲學與歷史的合法性;繼而以圖讖造勢則是由于其人為操作性強。比如,當時獻“金匱策書”者為哀章,此人“素無行,好為大言”(27)② 班固:《王莽傳上》,《漢書》卷九十九上,第2973-3007、3007頁。,所獻策書除申明王莽為真命天子外,也將自己列入輔佐之列,其中包含的諂媚和政治圖謀可見一斑。翦伯贊指出,王莽輔政五年中,麟、鳳、龜、龍等祥瑞共七百多件(28)翦伯贊:《秦漢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34頁。。如此眾多的祥瑞圖讖既為王莽造勢,又為新朝崩潰埋下伏筆,“是時爭為符命封侯,其不為者相戲曰:‘獨無天帝除書乎?’”(29)班固:《王莽傳中》,《漢書》卷九十九中,第3027頁。至此,祥瑞的理想設定已經變質,儒生本想以祥瑞督促君主施行德政,君主卻以祥瑞為妄稱承天受命的工具。在當時,人們以更能明確表達意向的圖讖取代祥瑞,而祥瑞于東漢更多化為修辭與藝術意象,以此追憶圣王歷史。
綜上,祥瑞意象無論是作為年號而標記時間尺度,還是用來標志歷史長時段的開端與結束,皆是將一段時間內的具體人事置于漢代“天人”哲學維度之下。因此,有學者將這種哲學與歷史的關系稱為“以道開史、以史證道、道史一體”,并指出,“歷史不可能是單純記錄歷史事件,而是必于其中混融了人對世界的看法,并因此與宗教、哲學及美學觀念難分難解”(30)劉成紀:《中國古典美學中的時間、歷史和記憶》,《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于是,由“意象”的美學性質出發(fā),以祥瑞標志與建構的歷史應理解為“想象的歷史”或“審美化的歷史”。這并非是對歷史的降格,而是對歷史本來面目的哲學反思。在董仲舒“天人三策”中,武帝策問常以“天人”與“三代”、“古今”并提,董子答問則據《春秋》而提出“天人之際”命題,其對祥瑞的論述往往聯(lián)系圣王事跡,如從周武王白魚與赤烏之瑞引入受命理論(31)班固:《董仲舒?zhèn)鳌?,《漢書》卷五十六,第1900-1902、1912頁。需要指出,“祥瑞”涵蓋“受命之符”,“受命之符”為“祥瑞”中最神圣者,關系改朝換代。此非本文論述重點,故在行文中不作區(qū)分。。近年來,有學者區(qū)分了“歷史性的真實”與“時間性的真實”,后者只有化身于前者才能存在(32)趙汀陽:《歷史·山水·漁樵》,第33-35頁。。其實,在兩種“真實”外,還存在“審美性的真實”,“歷史”作為“一家之言”,意味著感性與想象因素無法祛除,所謂的“真實”便逃脫不了滑向“審美性的真實”的宿命。易言之,因為“美”,人們才信以為“真”(33)“美”是廣義的,也包括“丑”,所以即便是敘述“丑”的歷史,依舊沒有擺脫“美”的框架。。董仲舒等漢儒基于對歷史的想象而建構了人們信以為“真”的精神世界。
祥瑞意象在漢代空間經驗中的表現,可以從平行與垂直兩條線索進行梳理。從平行空間看,祥瑞涉及都城選址、宮殿命名、結構裝飾,以至于具體動植物,形成從宏觀到微觀的整體鋪排。從垂直空間看,祥瑞是漢代高臺建筑與郊祀詩的重要組成部分,兩者目的都在于溝通天人關系,祥瑞在驗證天命的基礎上再度嵌入天人交通之中,呈現出在“天”與“人”之間不斷游移的特性。
首先,祥瑞意象的平行空間表現。在都城選址上,祥瑞昭示是西漢定都長安的重要原因。班固《西都賦》:“及至大漢受命而都之也。仰悟東井之精,俯協(xié)河圖之靈……天人合應,以發(fā)皇明,乃眷西顧,寔惟作京。”(34)⑩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2-23、54頁。此處重在“東井之精”,指“五星聚于東井”,即前述班固所謂“高皇帝受命之符”。據祥瑞而定都長安,這是承天受命的結果。東漢定都洛陽,除歷史地理因素外,祥瑞亦是重要佐證。張衡《東京賦》:“溫液湯泉,黑丹石緇。王鮪岫居,能鱉三趾。宓妃攸館,神用挺紀。龍圖授羲,龜書畀姒?!?35)⑩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2-23、54頁。黑石、王鮪自是祥瑞,宓妃、神紀、龍圖、龜書則與圣王如周成王、伏羲、夏禹有關,使遷都洛陽具有哲學與歷史的雙重合法性。在宮殿命名上,祥瑞為總原則。按《三輔黃圖》:“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靈,以正四方,王者制宮闕殿閣取法焉?!?36)④⑥⑩ 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60,167、127,230、233,230,181-181、285頁。如漢未央宮,有麒麟殿、鳳凰殿、白虎殿、含章殿、朱雀殿、麒麟閣、天祿閣、玄武閣、朱鳥堂等(37)程大昌:《雍録》,黃永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5-26頁。。在結構裝飾上,祥瑞是漢代宮殿細節(jié)設計的重要意象。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云楶藻棁,龍桷雕鏤……虬龍騰驤以蜿蟺,頷若動而躨跜。朱鳥舒翼以峙衡,騰蛇蟉虬而繞榱。白鹿孑蜺於欂櫨,蟠螭宛轉而承楣?!?38)⑤⑦⑧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70、125、24、127-128頁。靈光殿內,屋椽之上,云氣、虬龍、朱鳥、騰蛇、白鹿、蟠螭眾祥瑞星羅密布。又據《三輔黃圖》,漢代宮殿已用“四靈”鐫刻瓦當標志方位,建章宮左鳳闕亦鑲有銅鳳凰(39)④⑥⑩ 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60,167、127,230、233,230,181-181、285頁。。司馬相如《上林賦》:“青龍蚴蟉于東葙,象輿婉僤于西清,靈圄燕于閑館,偓佺之倫暴于南榮,醴泉涌于清室,通川過于中庭?!?40)⑤⑦⑧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70、125、24、127-128頁。青龍蜿蜒于東葙(堂),象輿(車)居于葙中清凈處,醴泉則于室中涌出,宮殿之中,祥瑞躍動。
至于動植物,據《三輔黃圖》:“上林苑方三百里,苑中養(yǎng)百獸,天子秋冬射獵取之?!薄暗鄢跣奚狭衷罚撼歼h方,各獻名果異卉三千余種植其中,亦有制為美名,以標奇異?!?41)④⑥⑩ 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60,167、127,230、233,230,181-181、285頁?!段骶╇s記》也載上林苑中果卉有千年、萬年長生樹等。又班固《西都賦》:“(上林苑)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馬,黃支之犀,條支之鳥。漢代人習慣于把異域珍奇視為祥瑞,并收集以“廣祥瑞之富”。司馬相如《上林賦》講:“椎蜚廉,弄獬豸……羂騕褭”,“躪玄鶴……拂翳鳥,捎鳳凰”,甚至“追怪物,出宇宙。在此,祥瑞竟成為天子上林苑中的獵物,對漢武帝有極大誘惑力。史載武帝讀相如《子虛賦》而嘆“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42)司馬遷:《司馬相如列傳》,《史記》卷一百一十七,第2289、2327-2332頁。,后因《上林賦》大悅而拜相如為郎,此文雖經司馬遷“刪取其要”,巨麗依舊可觀。司馬相如虛構的祥瑞炫目圖景推動了武帝的上林苑建設,最終成就“周袤三百里,離宮七十座,皆容千乘萬騎“(43)④⑥⑩ 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60,167、127,230、233,230,181-181、285頁。的浩大場面。
其次,祥瑞意象的垂直空間表現。關于漢代高臺建筑,據《三輔黃圖》,漢代高臺數量繁多,如漢靈臺、神明臺、通天臺等。就高臺而言,其目的本在于“望氛”,即觀云氣以辨吉兇,如《左傳·昭公二十年》所載的“梓慎望氛”典故。漢代人往往以云氣為祥瑞,《史記·天官書》:“若煙非煙,若云非云,郁郁紛紛,蕭索輪囷,是謂卿云。卿云(見),喜氣也?!?44)司馬遷:《天官書》,《史記》卷二十七,第1150頁。漢武帝時則設“望氣佐”。漢代高臺既承襲了觀云氣、辨妖祥的功能,又特別強調“通天”之用。如建章宮置神明臺,高五十丈,上有承露盤以收集甘露;甘泉宮置通天臺,傳言“去地百余丈”,亦置承露盤(45)④⑥⑩ 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60,167、127,230、233,230,181-181、285頁。。武帝希望服用甘露配玉屑求仙,祥瑞既是天之降示,又能助力成仙。此外,漢靈臺作為仰觀天文的場所,置銅鳥而測風。中國古代天文學的目的在于觀“天”以“究天人之際”,測風儀用鳥型固然因其乘風而飛的特性,更重要的是飛翔之勢能給人“通天”的神圣感受。殷墟卜辭以“鳳”為“風”,并視“鳳”為至上神天帝之使而祀之(46)郭沫若:《卜辭通纂考釋》,《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2卷,北京: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377頁。。漢代人延續(xù)此種觀念,鳳凰等祥瑞意象都有飛翔能力。司馬相如《大人賦》則為武帝描繪了御風登仙的炫麗場景:“垂絳幡之素蜺兮,載云氣而上浮”,“駕應龍象輿之蠖略逶麗兮,驂赤螭青虬之蚴蟉蜿蜒”(47)司馬遷:《司馬相如列傳》,《史記》卷一百一十七,第2289、2327-2332頁。。祥瑞作為“天人意象”影響人事,故“掌控”祥瑞成為人間君主的永恒理想。此處,祥瑞與神仙思想產生交融。就武帝而言,升仙理想是其超脫“天”之壓制的內心表現,“天”至高無上,人君只能寄希望于陸地盡頭的遙遠仙界,以期在彼岸實現身心的不朽與自由。
時間與空間是人存在的基本前提,祥瑞意象充溢的漢代時空為現實禮儀規(guī)劃奠定了基礎。其實,在前述年號制度、都城選址、郊祀禮等環(huán)節(jié)中,祥瑞對禮儀的統(tǒng)攝已初見端倪。不過,漢代禮儀應首推“封禪”。祥瑞對于封禪極為重要,沒有祥瑞,就沒有封禪,祥瑞貫穿封禪禮過程始終。由封禪出發(fā),可以延伸至漢代的“朝貢”之禮。如司馬遷講:“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53)司馬遷:《太史公自序》,《史記》卷一百三十,第2493頁。易言之,祥瑞受命、封禪泰山、改歷易色、周邊朝貢,最終形成了以禮樂文明為中心向周邊輻射的“天下體系”。
首先看“封禪”。段玉裁講:“筑土曰封。除地曰禪。凡言封禪,亦是壇而已?!?54)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690頁。馮時指出,“古代封禪以封禮祭天,需筑土為壇。禪禮祭地,則除地為”(55)馮時:《新莽封禪玉牒研究》,《考古學報》,2006年第1期。。由此可知,“封禪”實為祭天祀地之禮。就祥瑞與封禪的關系看,第一,祥瑞是封禪的前提條件。《史記·封禪書》:“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蓋有無其應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見而不臻乎泰山者也?!?56)④⑤⑩ 司馬遷:《封禪書》,《史記》卷二十八,第1161、1172、1189、1190-1191、1190、1190、1191頁。即是說,祥瑞作為天命的顯現與驗證,對封禪具有必要性。又《白虎通·封禪》:“始受命之日,改制應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禪以告太平也。”“天下太平,符瑞所以來至者,以為王者承天統(tǒng)理,調和陰陽,陰陽和,萬物序,休氣充塞,故符瑞并臻,皆應德而至?!?57)陳立撰:《白虎通疏證》,吳則虞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278、283頁。易言之,君主有德,天人感應,祥瑞降示,驗證德行,天下太平,功成封禪。并且,祥瑞作為“天人意象”,根本依據在于“天”,直接動因在于“德”,故也可將祥瑞解為“德”之象征。這是《白虎通》強調祥瑞“應德而至”才可封禪的原因。同樣,司馬遷以祥瑞作為封禪前提,目的亦在強調“德”,如其在評價秦亡時講“此豈所謂無其德而用事者邪?”(58)④⑤⑩ 司馬遷:《封禪書》,《史記》卷二十八,第1161、1172、1189、1190-1191、1190、1190、1191頁。,即是呼應“蓋有無其應而用事者矣”。漢儒認為,君主若無“德”強行封禪,會導致喪失天命而亡國的災難性后果。因此,封禪實以“德”為前提,因“德”須驗于“象”,即通過祥瑞方能得“天”確證,故又以祥瑞為封禪前提,封禪由此成為政治美學問題。
具體來看,因符合祥瑞前提而完成封禪者,首推漢武帝劉徹。史載元鼎四年汾陰后土獲鼎是促成武帝封禪的直接原因:“自得寶鼎,上與公卿諸生議封禪?!?59)④⑤⑩ 司馬遷:《封禪書》,《史記》卷二十八,第1161、1172、1189、1190-1191、1190、1190、1191頁。但據前述武帝時祥瑞年號的史實,可知在封禪之前,至少有彗星、日月復始、白麟、神鼎四次重大祥瑞(60)長星即彗星,除舊布新之意,春秋時期屢見,淵源甚久;日月復始奇異天象,所現之日在朔旦冬至,為有漢以來第二次;白麟,可以追溯至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重要性自不待言;神鼎,如宣公三年王孫滿“鼎遷三代”、《史記·封禪書》的“泗水沒鼎”之說,以及《漢書·郊祀志上》所載“寶鼎出而與神通,封禪”,都使神鼎祥瑞具有受命之符的神圣色彩。。司馬相如遺札《封禪文》更是極盡祥瑞之富,以致于武帝沛然改容,于是召集公卿商討封禪之事,并作祥瑞頌文,涉及甘露、嘉谷、騶虞、白麟、黃龍等,最終封禪泰山,是為元封元年(61)⑧ 司馬遷:《司馬相如列傳》,《史記》卷一百一十七,第2332-2338、2338頁。。由此可見,武帝封禪以前的祥瑞積淀已經繁復,而且它們已成為歷法紀年、詩賦經文、園林建筑、郊祀儀式中的重要內容,可謂遍布漢代宇宙,此即“天人之際已交,上下相發(fā)允答。至東漢,史載《河圖會昌符》是促使光武帝封禪泰山的直接原因,符上有“赤劉之九,會命岱宗”之語(62)范曄:《祭祀上》,《后漢書》,志第七,第2147、2153、2152-2153頁。。正如前述圖讖本質上屬于祥瑞之變體,所以劉秀舉行封禪禮的前提條件亦可歸為祥瑞。
再次,看“朝貢”與“天下”?!俺敝赣P見天子,“貢”指獻物于天子(63)⑥ 李云泉:《朝貢制度史論——中國古代對外關系體制研究》,北京:新華出版社,2004年,第1-2、11-12頁。。周邊各國按照制度覲見并獻禮物于天子,就是“朝貢”。至于“天下”,則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文化想象”,即基于文明由內到外不斷遞減的想象性的圓形空間模式(64)葛兆光:《何為“中國”?——疆域、民族、文化與歷史》,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中國),2014年,第163、36-37頁。。實際上,“天下”與“朝貢”是一體兩面,《尚書·禹貢》有“九州”與“五服”之說,一方面規(guī)定以方位或距離為標準劃定從中央向周邊輻射的“同心圓”結構,另一方面又要求“任土作貢”,確定不同區(qū)域的貢賦差別(65)孔安國傳,孔穎達疏:《禹貢》,《尚書正義》卷六,第132-171頁。。易言之,“天下”是從中央到周邊,“朝貢”是從周邊到中央,共同組成古代中國的“天下體系”。有學者指出,“中國自上古形成的天下觀念,是從中原出發(fā)對世界的想象性建構,其地理和時空認知的詩性或審美特性要遠遠壓倒科學性”(66)劉成紀:《論中國美學的天下體系》,《探索與爭鳴》,2018年第8期。。就此而論,這種“想象性建構”不僅是平行空間想象,也應包括垂直空間想象,由此才能形成“天下”,即“滿載所有關于世界的可能意義的飽滿世界概念”(67)趙汀陽:《“天下體系”:帝國與世界制度》,《世界哲學》,2003年第5期。。其中,祥瑞動態(tài)運作于朝貢之中,成為“天下”想象性建構的關鍵組成部分。據此而言,天下、朝貢、祥瑞,三位一體,缺一不可。
綜上,封禪、朝貢、天下三者實為上升序列,祥瑞在其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漢武帝對祥瑞的迷戀一定程度上造就了漢代“巨麗”的審美風格,“政治大一統(tǒng)”因此呈現為“審美大一統(tǒng)”,而禮儀或禮樂文明實際上也是浸潤審美精神的政治體系。誠然,這種審美化的政治可以中和權力運行中的殘酷性,但也要覺察到“一統(tǒng)”對于個體審美趣味的壓制與規(guī)訓。進一步講,祥瑞對漢代時空與禮儀的全面充塞現象應該稱作“日常生活的祥瑞化”,屬于權力話語主導的審美專制。審美在本質上關系人的自由感,甚至可以將審美精神直接歸為自由精神。但是,若以單一審美趣味規(guī)訓其他審美趣味,便已背離審美的自由精神。從現代學術看,無論是古人以祥瑞統(tǒng)攝而成的“審美大一統(tǒng)”,還是今人以某種“美學”標準質疑祥瑞成為美學問題的合理性,都是不可取的。哲學本身意味著思想自由,美學作為其分支也應無立場地向一切可能性敞開(73)此處參考趙汀陽對“中國哲學合法性”提問方式的相關質疑。參見趙汀陽:《中國哲學的身份疑案》,《哲學研究》,2020年第7期。。
在當前的中國美學史研究中,對祥瑞的關注尚顯薄弱,但無論是對祥瑞作否定性論述而斥為“荒誕的無稽之談”,還是將其作為讖緯附屬品,認為“祥瑞就是美的”,都表明它已進入美學史家的關注視野,只因尚未找到合適的闡釋角度而處于尷尬境地(74)有關祥瑞的兩種對比觀點來自敏澤與朱志榮。參見敏澤:《中國美學思想史》第1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316頁;朱志榮:《中國美學簡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29-133頁。其實,敏澤對祥瑞的負面態(tài)度代表了多數中國美學史學者的看法。問題在于,將對祥瑞的負面評價置于美學史敘述中,恰恰說明祥瑞自身的復雜審美特性,此即祥瑞在美學領域的尷尬所在:學理上必須囊括,情感上難以接受。于是,對祥瑞的美學闡釋可能性的發(fā)掘也近乎停滯。。其實,自鮑姆嘉通以“感性認知”(75)“美學[諸自由藝術之理論,低級的認知學說,美的思維之藝術,類理性之藝術(analogon rationis)]是感性認知(cognitio sensitivae)之科學?!薄驳隆初U姆加通:《美學(§1-§77)》,賈紅雨譯,楊震校,《外國美學》,2018年第1期。作為美學的研究對象以來,對一切有關感性問題的形而上反思便成為美學的基本使命。就此而言,如果承認“感性”是人類認知過程的起點,亦即現代人文學科的交集所在,那么將祥瑞歸為美學問題便獲得了堅實的學理基礎?;诖?,不同于歷史學與文學藝術領域對祥瑞自身感性價值發(fā)掘不足,美學視域下的祥瑞闡釋將“天人”與“意象”并舉,即綜合思想與作品的雙重視角,從而凸顯祥瑞作為“天人意象”對漢代社會的全方位建構作用,使一個以祥瑞意象為主題的美學時空最終得以呈現。多年前,李澤厚先生強調“美學是第一哲學,它是中國人的‘世界觀’”,并指出“美學的真正主題是整個世界”(76)李澤厚:《關于“美育代宗教”的雜談答問》,《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修訂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316頁。在此文中,李澤厚援引趙汀陽的相關論述解釋自己的觀點,而趙文中的另一句話可以視為對李澤厚美學觀的總結:“美學首先是一種世界觀,是對整個世界的感性理解,總是以美學觀點去看世界,這就是中國式的宏大美學。”趙汀陽:《改變“觀看”的方式》,《讀書》,2007年第2期。。本文可視為對李先生美學觀的一次美學史實踐,以此重現漢代人心中琳瑯滿目的祥瑞世界。這就是漢代人的世界觀,亦即“中國式的宏大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