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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桑的島嶼(中篇小說)

    2022-06-02 09:26:02索南才讓
    作品 2022年5期

    索南才讓

    三場大雪

    大雪從早晨下到了晚上,又從晚上下到早晨。大雪一層一層地把大地包裹住了。剛開始的時候,丹增很高興,每隔一會兒,他跑到外面去踩雪,白晃晃的雪地上踩出的腳印清晰地印出鞋底花紋,一排排別提多好看了。他踩出了一條長長的,彎彎曲曲的小路,踩出了一個家里盛放饃饃的那種圓瓷盤,踩出一個大大的茶壺,踩出了一頭大大的犄角的公?!娴貌灰鄻泛?,眼睛被雪光耀得發(fā)花,流起眼淚。阿媽幾次讓他回來,老實在家待著,但他不聽,直到脖子上挨了幾巴掌才哼哼唧唧地回屋去。

    晚上,他們一家三口吃了晚飯,聽了收音機里播放的新聞聯(lián)播,聽了天氣預報。阿爸說這雪呀,哎呀呀……下得好??!

    過了幾天,又下了一場大雪。這次阿爸心情不好了,對老天罵罵咧咧,阿媽也憂心忡忡的。然后是第三場大雪。這下丹增也知道事情不妙了,牛呀,羊呀,馬呀要遭殃了。他心里埋怨這雪真不老實,叫它下它不下,叫它別下它卻非要下個不停。他覺得阿瑪冤枉他了,大雪才是調(diào)皮搗蛋鬼,頑固得跟橡皮筋一樣。

    大雪把草原上的草藏了個嚴嚴實實。放眼開去,牧場上連一個雜物都看不見。因為吃不到草,家里的羊群馬上就瘦下來了。每天早上,阿爸都臉色陰沉,一言不發(fā)地到房頂上去,站在本來就沒有多少捆的燕麥草前,唉聲嘆氣。然后抱上三兩捆燕麥草下來,小心翼翼地撒在屋前清理了雪的地面上,去將羊群放出來。

    餓壞了的羊群一擁而上,極短的時間里把燕麥草吃得干干凈凈,連一丁點的殘渣都不會留下。一些很聰明的羊開始在屋子周圍尋找,到垃圾堆和狗窩那里去尋找,總會找到一些可以吃的東西。有的時候運氣好,它們會得到小半盆子狗食,盡管已經(jīng)凍得硬邦邦,但它們卻啃的很高興。

    從下完幾場大雪的第三天開始,阿爸每天早出晚歸,和其他的幾十個叔叔們一起去挖路。從丹增他們家到公路上的這段沙礫路有八九公里,沿路上有幾十戶人家,這些人都在鏟雪挖路。每天都干得熱火朝天。丹增跟著阿爸也去了幾次,幫忙干活,每次都累的走不動路,要休息好幾次才能回到家。他的胳膊和手掌從第一次干活開始就腫脹起來,手掌手背好幾處都破皮了,還有幾個裂口,那是凍傷。他有手套,但干活的時候礙事的很,他不愛戴,沒幾天就被凍傷了手。更麻煩是,由于一直被雪光反射,流淚,丹增的眼睛一直以來都是紅通通,火辣辣的,回到家,阿媽一邊流眼淚一邊罵他是犟板筋,活該。隔三岔五的阿媽不讓丹增出門去,逼著他好好待在家里,把傷養(yǎng)好。但丹增不想待在家里,哪怕受傷的手流血不止,哪怕晚上眼睛又癢又熱,讓他睡不著覺,他依然想去幫忙。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幾天。

    一天,阿爸哭了。丹增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阿爸會哭。丹增從來沒見過阿爸哭泣,連想都沒想過。但現(xiàn)在阿爸哭了,哭得那么傷心,弄的丹增也跟著哭起來。丹增當然知道阿爸為什么哭。因為家里的羊群開始一天比一天減少了。每天早上,羊棚里都會有幾只羊硬邦邦地死去。他和阿爸每天都要將死去的羊拖到倒垃圾的坑里,幾天工夫,坑里就已經(jīng)裝滿了。剛開始的時候,丹增還在計算死羊尸體,兩只、五只、九只……后來他就不想算了,甚至連羊棚里都不想去了。

    阿爸每天都趕著羊群和十幾頭牦牛,幾匹馬走,一條固定的牧道去放牧。路的盡頭是一面低緩的陽坡,因為前兩場大雪后有大風,所以這面陽坡上的雪是最少的,雖然后來的雪并沒有被吹走,但雪后的幾次西風還是把一大半的雪吹到陽坡兩邊的凹地里去了。這樣一來總算給他家的羊群留下一點的希望??蓱z的羊們,除了那幾捆都不夠塞牙縫的燕麥草,就是靠著這片陽坡艱難地活著。

    每天,丹增都能遇到瘦骨嶙峋的羊走著走著,走不動了,站著站著,站不住了,然后輕輕地臥倒,慢慢地死去。它們好像垃圾一樣被扔在路邊。后來連野獸都不吃它們了。

    每天早上阿爸叫醒丹增,他穿好衣服,迷迷糊糊地跟著阿爸去羊圈里。但到了門口,丹增磨磨蹭蹭,不愿意進去。他不敢看到又有羊死去了。它們睜得大大的,無辜而又渴望的眼睛讓他害怕,他仿佛能聽到它們在不停地呼喊,為什么要讓我們餓死?為什么不管我們……

    可這天早上,他聽到阿爸驚叫了一聲,喊他快進來。丹增走進羊棚,吃驚地看到一只潔白的母羊在角落里臥倒著,后身那里的皮毛濕漉漉的,被羊糞染黑了。它的狀態(tài)十分不好,一看就知道活不多久了。而在它身旁,露出一個黑色的小羊羔的腦袋。小家伙不停地搖晃腦袋,想從它阿媽的身下出來。它的阿媽費盡最后一絲力氣挪動了身子,小羊羔就撲騰著站起來了,是一只全身烏黑,沒有一點雜色的小家伙。它顫顫巍巍地站著,但喊出的聲音簡直洪亮得驚人,在羊棚里產(chǎn)生了回音。它蹭著自己的母親想要吃奶,但這位可憐的母親,卻怎么也站不起來。

    “小羊羔?”這是好幾天來丹增在羊棚里說的第一句話。

    “好母羊就是這樣?!卑治罩秆虻年鹘牵胩鞗]有起來。

    小黑羊羔還在跌跌撞撞地尋找。它還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母親的乳房在什么地方,只是憑著與生俱來的本能尋找著。看著這對母子,丹增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滑下臉頰,心里像是針戳般地痛起來。

    “阿爸,母羊死了,小羊羔怎么辦?”丹增淚眼婆娑地看著阿爸,希望他能夠救下母羊。

    “用奶瓶喂活,不能讓兩個都死了?!卑终Z氣堅定地說。

    “阿爸,母羊活不了嗎?你能把母羊救活嗎?”

    “它太虛弱了?!卑肿叩侥秆蛏磉?,摸著羊角的手微微顫抖?!鞍蜒蚋岜У郊依锶グ??!彼f。

    丹增抱起小黑羊羔,它還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看著丹增的眼睛閃著光,像黑寶石一般璀璨。它一點也沒有掙扎,乖乖地在丹增懷里待著,輕輕地咩咩叫著。

    這時候母羊開始掙扎,也咩咩地呼喚自己的孩子。它想站起來,但再一次失敗了。于是它跪著,定定地看著丹增,看著他懷里的它的孩子,一遍一遍地呼喚著。它緊緊地盯著丹增,仿佛在央求丹增一定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孩子,不要讓它死掉。

    丹增確定自己懂了它的意思,于是莊嚴地向她點點頭,把小黑羊羔抱得更緊了。

    丹增哭著,把小黑羊羔抱回屋里。阿媽問怎么回事,丹增哽咽著,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著。阿媽嘆息一聲,輕撫著丹增的頭發(fā),用她的紅頭巾給他擦拭淚水。她說以后啊,你就照顧好它,讓它好好長大。丹增泣不成聲,一個勁兒地點頭。丹增讓母親給一些牛奶,他要喂他吃奶。但母親說家里已經(jīng)沒有奶了。

    “你等著?!彼f完便提起擠奶桶出門去了。丹增看著阿媽一直朝馬廄走去,就知道她去干什么了。她是想從黃牡馬那里擠點奶水出來,可黃牡馬也快要餓死了,它瘦的嚇人,一根根肋骨像弓一樣繃緊、彎曲;她的脖子那么細,而頭又那么大,她一直垂著頭的原因大概就是因為她再也沒有力氣將頭抬起來。她的孩子死了。那匹剛出生不到五十天的可憐的小家伙,并不是餓死的,它本來就有病,它死的時候從鼻孔和嘴唇邊都有血流出來。

    過不多久,阿媽提著木桶回來了。木桶底部的奶水真是少得可憐,倒入奶瓶里后還不到一半。阿媽說:“這已經(jīng)很多了,剛喝奶不能太多,而且還要摻些熱水?!?/p>

    “它會喝嗎?這不是它阿媽的奶?!?/p>

    “它就會喝的,我教你怎么做?!?/p>

    “‘巴勒’怎么樣了?”丹增問阿媽,期許能得到一句欣慰的話。

    阿媽沉默了片刻,細聲說:“放心吧,她還沒事,會好起來的,她很堅強?!?/p>

    “擠奶也沒事嗎?”

    “每次擠一點點,就不會有事?!卑屴D過身說。

    給“巴勒”留下的燕麥,不知道能不能堅持一個月?丹增問進來穿大衣的阿爸,他搖頭說很難?!熬退阋惶旖o她吃半捆,那也就夠吃半個多月?!?/p>

    “那然后呢?”

    “看她的造化吧?!卑终f。

    “那你的黑棗溜怎么辦呀?他一點吃的都沒有了?!钡ぴ鐾蝗幌肫鸷脦滋於疾灰娵欅E的黑棗溜馬,不知道它跑哪里去了。

    阿爸的身子一僵,后背忽然變軟了,整個人驀然沉重起來。他擺擺手,無言地出門去了。丹增突然意識到他說到阿爸的痛心處了,黑棗溜是他最心愛的走馬,一直以來都陪著他。地位簡直和家人沒有區(qū)別。盡管他已經(jīng)很老了但如果沒有這場幾十年難遇的雪災的話他一定能再活個十年八年的,因為他就是一匹可以長壽的馬。但現(xiàn)在,阿爸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給了“巴勒”。

    “‘巴勒’還要活著,還要它的奶灌養(yǎng)羊羔,它活下來還能下馬駒?!卑终f。

    阿媽用開水兌了奶,兌了水的奶剛好裝滿奶瓶。她說小羊羔喝半瓶就夠了,太多的話會鬧肚子。她做這些事的時候,小黑羊羔仿佛知道似的在她腳下磨蹭,等阿媽小心翼翼地將奶嘴塞進它嘴里后,它有那么一瞬間不適應,僵硬著舌頭和嘴,一動不動。阿媽一只手握著奶瓶,另一只手在它脖子下輕輕地撓著。這個動作讓他感到癢了,他的喉嚨動了動,接著是舌頭。它的舌頭一動,便猝不及防地喝進去一口奶,然后它再次動了舌頭,并且越來越快,丹增在旁邊能清晰地聽見他咽奶水的咕嘟聲。他吃的歡快極了,一個勁地搖動小尾巴,搖得像風扇一樣。

    你叫“哈桑”吧

    “我叫丹增,以后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你別傷心?!毙『谘蚋岷韧昴?,丹增擦干凈它的嘴,捧著它的小腦瓜,輕聲細語地和它說話。小黑羊羔追逐著丹增的手指,只要他把一根指頭伸到它的嘴里,它便歡快地吸吮起來,過一會兒,發(fā)現(xiàn)沒有乳汁流出來,它便悶悶不樂地松開,接著找,碰到另一根指頭了,又傻傻地歡快地搖著尾巴吸吮,然后再次松開……

    丹增開心地和它玩鬧著,突然皺起眉頭,該給它起一個什么樣的名字呢,它不能沒有名字呀。嗯,對了,它這么黑,有這么亮,又黑又亮,對了對了,它跟阿媽脖子里的那塊黑玉一樣……那就叫你“哈?!卑桑《嗝春寐牭拿盅?。

    “哈桑,哈桑。”丹增叫了幾遍,沒想到它真的轉過頭,瞪著眼睛看著丹增。仿佛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叫哈桑。丹增的對它親了又親。

    臨近中午,阿媽給阿爸幫忙完了,回來了。她問丹增羊羔怎么樣?

    “以后他有名字了,你們都要叫他的名字?!钡ぴ龈吲d地說。

    “哦,叫什么呀?”阿媽問。

    “哈桑。他以后就叫哈桑了,阿媽,他和你的玉石一樣?!?/p>

    “哈桑?”

    “對呀,阿媽你聽這個名字好聽嗎?”丹增伸手去掏阿媽脖子上的那塊玉。

    “那以后咱家又有一個家人了?!卑屓斡傻ぴ龊[,寵溺地看著他。

    “是啊是啊,哈桑和我一樣是個男孩子,以后他就是我弟弟。”

    丹增一高興,就幫著阿媽干活,他掃了地,抹了炕上的被哈桑踩出幾個蹄印的桌子,然后把簸箕里的垃圾拿出去倒進專門裝垃圾的袋子里。丹增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哈桑一直緊跟著他,挨著他的腿,仿佛在尋找依靠。哈桑的依賴讓他歡喜不已,又抱起來親了親,直到哈桑咩咩叫地掙扎起來才放開。

    這時丹增才想起那只母羊,哈桑的阿媽。丹增向羊棚走去,但馬上想到不能讓哈??匆娝專蝗凰麜牡?。于是就抱著他進屋,從外面把門關上。哈桑在里面一個勁地叫喚。

    丹增跑到羊棚,里面什么也沒有。他想肯定是母羊死去以后,被阿爸拖到大坑那里去了。

    丹增回到屋里,哈桑一下子撲到跟前來,圍著他的腿轉圈,咿咿呀呀地發(fā)出一些和羊不一樣的聲音,就好像一個剛剛學著發(fā)音的小孩子。

    丹增打算帶著哈桑去看阿爸,但阿媽不讓去,說你要是想弄瞎眼睛的話就去吧。

    “那為什么那么多人沒有眼鏡戴,一點也沒事,為什么我就不行?”丹增氣惱地質(zhì)問阿媽。

    “因為他們都是大人。”阿媽淡然地說:“等以后給你買一副墨鏡,戴上就不用害怕雪光了?!?/p>

    “太好了,什么時候買呢?阿媽,能不能給哈桑也買一個,他的眼睛那么大,肯定會害怕雪光。”

    阿媽笑了?!暗鹊角锾炝?,就給你倆買?!?/p>

    中午阿媽炒土豆片,蒸了米飯,都是丹增最愛吃的。他幫忙放好筷子,拿來三個碗倒了茶。然后他把哈桑的奶壺中剩下的那點奶用開水熱了熱,喂給哈桑。

    阿爸在中午十二點半的時候回來了,他脫去寬大的羊羔皮的袍子仍在炕上,一邊使勁地搓著雙手,一邊瞧著哈桑問丹增:“怎么樣?它吃奶了嗎?”

    “吃了一點,可是他肯定沒吃飽,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吃的很多很多。”丹增說。

    “你像他這么大的時候?”阿爸阿媽被逗得哈哈大笑,丹增氣鼓鼓地瞪著他們。

    阿爸摸著丹增的頭發(fā)說:“下午再吃半瓶,一次不能太多的,一旦開始拉肚子就麻煩了?!?/p>

    “知道了阿爸?!钡ぴ鳇c點頭:“我給他起名字了,叫哈桑,就是玉的意思,他的顏色和阿媽的那塊玉一模一樣,真的,我剛才又看了玉,一模一樣?!?/p>

    “哈桑?好!”阿爸說:“你要當你的親人一樣照顧它?!?/p>

    丹增拍著胸脯保證:“放心吧阿爸,我會把他當作我的小弟弟的?!?/p>

    “羊群怎么樣?我看那山坡上出現(xiàn)的草多了一些。”阿媽說。

    “只要再不下雪就不會有大問題了?!卑蛛y得露出開心的模樣?!岸椅胰チ艘惶嗽骷?,再過幾天,只要開通了到公路的這段路,他的車就可以出去拉飼料了,而且外面的車也可以進來?!?/p>

    “謝天謝地,真是的天大的好消息?!卑尲拥难蹨I汪汪。

    羊群能吃上更多的草了,而且在有飼料喂養(yǎng),那就不會再有羊死去了。丹增聽著這些好消息,特別高興。很快母羊們就要產(chǎn)羊羔了,要是有了飼料,它們肯定都會好好的活下來的。但同時,他又為哈桑感到難過,他的命真不好,只要他再過一段時間出生的話,他阿媽就不用死了,他能吃到自己阿媽的奶,跟著阿媽,快快樂樂長大。而現(xiàn)在,他沒有了阿媽。他連阿媽長什么樣子都可能不知道。

    聽到阿爸說下午要先去看看牛羊,再去開路。丹增就說:“阿爸,下午我也去。”

    “你沒有眼鏡?!卑屧僖淮螐娬{(diào)。

    “反正我和哈桑都要去。”丹增倔強地說。

    “那就去吧,你去了好好看著它們?!卑诌@會兒已經(jīng)上炕了,他一口答應下來。

    由于心情好,這頓午飯一家人吃的其樂融融,是多少天以來最開心的一次。誰都多吃了一碗。

    吃完飯,阿媽燒了一壺好茶,阿爸心情放松地靠著被子,美滋滋喝了三碗。丹增也喝了三碗。然后他穿上袍子,戴上了火紅的狐皮帽子,穿上了阿媽的那雙長腰的馬靴(他自己還沒有這樣一雙好靴子)。阿爸穿好后叫阿媽把她的一條絲綢的頭巾拿來。

    “干什么?”阿媽問。

    “蒙到丹增的眼睛,這樣怎么著也能保護保護眼睛?!?/p>

    “想得美,那可是我最寶貴的……算了算了,以后你要給我買一條新的?!卑屨f著摸出鑰匙,打開了佛龕旁邊的門箱,從一個看著很陳舊的小木盒子里取出絲巾來,她戀戀不舍地看了幾眼后才遞給阿爸?!霸趺丛缫稽c沒有想到,你看看你兒子的那雙眼睛,以后不會有事吧?”阿媽擔心地問阿爸。

    “不會的不會的,我們小時候什么也沒有,現(xiàn)在不也好好的嗎?”阿爸一邊接過絲巾一邊又承諾道:“放心吧,等到明年秋天,我給你買兩條不一樣的,你換著戴?!?/p>

    “少吹牛?!卑屝αR道:“說不定到時候忘得干干凈凈了。”

    “絕對不會?!卑衷偃乇WC說他不會忘記。

    “阿媽放心吧,我不會弄壞的?!钡ぴ鲆脖WC自己會小心翼翼地戴著。

    阿媽瞪了丹增一眼:“到了你手里,不弄壞那才叫奇怪呢?!?/p>

    “這次我真不弄壞?!钡ぴ龃舐曊f。

    “走吧走吧,只要你爺倆好好的就謝天謝地了?!卑屨f著把丹增和阿爸趕出門去。

    白凈白凈的雪原在太陽的照耀下強光四射,形成五顏六色的線條。這些彩色的光線的強度更厲害,丹增剛看了一會兒眼睛就有點痛,開始流淚了。阿爸將絲巾疊了一折,然后直接蒙在丹增的臉和眼睛上,等于把他的整個臉都蒙住了。

    眼睛上有東西很不習慣,丹增睜開眼睛看了看,世界的顏色一下子全變了,變成了一個粉紅色的世界。透過絲巾,他看到的所有的東西都是有點朦朧的,恍惚的,仿佛隨時會消散了似的。

    那些光線已經(jīng)不能夠傷害到他的眼睛了,他也看不到光線折射的細節(jié)。剛開始還不適應,總覺得前面有什么東西快要撞上去了,走著走著就突然受驚,停下來。不過這種情況只是持續(xù)了一會兒,等丹增慢慢適應了絲巾之后,感覺就好多了。他跟著阿爸,在雪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走著。之所以很小心是因為這條被踩實的路實際上就是一條冰道。走在上面異?;铮圆涣羯窬蜁ひ货?。阿爸牽著“巴勒”,走得又快又穩(wěn),他已經(jīng)丟下丹增走出去老遠。丹增叫阿爸等一等。阿爸回過頭來看,叫丹增把身子端正起來。

    “越怕越不成?!卑终f道:“你的每一步都要走得穩(wěn)當,不要虛?!?/p>

    丹增把身子弄得筆直了以后,走起來果然有用了點。

    相比于丹增,哈桑走的就穩(wěn)當多了,他緊緊地跟著丹增,踩踏著極為細碎的步子,時不時地咩咩叫兩聲。仿佛在給丹增鼓勵。他的兩只細耳朵像鈴鐺一樣搖晃在腦袋兩邊,幾簇曲卷的頭發(fā)垂在額頭;而身上的毛發(fā)也是去卷著的,像一個個6字,小尾巴短而肥,亮晶晶的。

    大約半個小時以后,丹增遠遠看見羊群和寥寥無幾的可憐的十幾頭牛。它們在這片并不大的,用自己的蹄子“刨出來”的草場上艱難覓食。說是草場根本就不對,因為到處都是一片雪白,只有近距離了才能看到隱藏在雪中的這兒一簇那兒一簇的孤零零慘兮兮的枯草。羊和牛就是刨出這樣一棵棵的枯草來填肚子的。

    可別小看這些枯草,它們是有能量的,只要一天能吃上一些,只要不浪費,就能讓肚子里有點東西消化,就能活下來。

    盡管這次牧民們損失慘重,但好在這一切都快過去了。天空一碧如洗,瓦藍瓦藍的。而且比前幾天暖和數(shù)倍。阿爸說按照天氣情況看,短期內(nèi)是不會有雪了,只要這樣的好天氣連著有個十來天,大部分的雪都會融化。

    “雪會那么快的融化嗎?”丹增問阿爸。他有點不相信,因為他知道冬天的雪可是很頑固的,哪有那么容易消失。

    “這就是住在避風的山谷里的好處,不好的一點是下的雪比別的地方厚,但只要天晴了,這里可比外面熱多了,雪也比外面消融的快,再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春天了。”

    丹增看著周圍,實在不敢相信這么厚的雪會在短時間內(nèi)讓草地露出臉來。盡管太陽的確非常熱情,但他還是不相信。

    “要不咱倆打個賭吧!”

    “打賭?什么賭?”丹增警惕地問道。

    “如果十天以后草還沒有出來的話,就算我輸了?!?/p>

    “然后呢?”

    “你想要什么東西我給你買?!?/p>

    “什么東西都可以嗎?”

    “只能是五十塊錢以下的?!?/p>

    丹增飛快地在腦中盤算,愣是沒想出有什么自己想得到的東西是五十塊錢之內(nèi)的。他想要一匹比賽的馬,幾十塊錢能買得到嗎?他想要一輛自行車,一雙長筒馬靴,這些都是很貴的。所以他的興致就提不起來了,無所謂地說道:“隨便好了,反正你會輸?shù)?。?/p>

    “要是你輸了呢?”阿爸問他,大有不說清楚誓不罷休之意。

    “阿爸你想說什么呀,我輸了怎么辦?”丹增有點兒不情不愿地說,他大概已經(jīng)猜到阿爸要說什么了。

    “你輸了打算怎么辦?”

    “你說吧?!钡ぴ龃筮诌值卣f。

    “到九月份了,你再接著去上學?!卑纸K于露出狐貍尾巴了。

    “我就知道是這樣。”丹增嘟囔一句。

    “這次你去寄宿學校,你會和很多同學住在學校里?!?/p>

    “我知道,海爾汗跟我說過那種學校?!钡ぴ鲇袣鉄o力地說。

    “哦,海爾怎么說?”

    “他說沒意思的很,老師管的可嚴厲了,一點也不能調(diào)皮?!贝饝诉@件事,丹增自然是知道掉入阿爸的陷阱里了,但他真的不在乎。贏了固然好,輸了也能接受,反正他總得去上學。因為一場不大不小的病,他已經(jīng)休學一年里。之前的三年學習,他是在村里的小學上學的,但村里的學校只有三年級,再往上就得去鄉(xiāng)里或者縣城。而阿爸說的寄宿學校,就是縣城的學校。丹增一下子想起好多海爾汗說過的學校里的事情,開始有點期盼那種學校生活了。

    丹增跟著阿爸,哈桑跟著他。他們在羊群的左邊走動,阿爸從雪中摸出一把雪鍬來,在沒有露出枯草的地方鏟雪。但效果并不理想,其實他自己也知道,但就是想干,好像他這樣做了,雪會更快的消退似的。他干得直冒熱氣,也只是弄出了一片炕大的地方。然后他丟下雪鍬,將羊群往這邊趕了趕。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讓羊群里的幾十只大羯羊帶頭踩入完整的雪地里,后面的羊群緊跟著,它們就這樣來回走了幾趟。踩出了一個片大一點的“草場”。

    丹增,你選什么?

    羊群們刨食的聲音此起彼伏,響成一片。丹增帶著哈桑在羊群周圍轉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有問題的羊。

    哈桑走不動了,陷入松軟的雪地中拔不出腿。他朝著丹增咩咩叫。丹增過去把他抱出來,然后一直抱著。哈桑的四肢全濕透了,冰涼冰涼的。他很機靈地把四肢收曲起來,緊緊地縮在丹增的懷里。

    丹增離開羊群,朝牛群走去。牛群中沒有大公牛,有九頭母牛和六頭小牛犢,還有四頭去年的牛犢,還有一頭犏牛,這頭犏牛沒下過一頭牛犢,但吃得最多。丹增十分不喜歡它,認為養(yǎng)它十分不劃算。但阿爸卻喜歡,身板夠高夠威風,放在一片黑色的牦牛群里顯眼。可再怎么喜歡,不能產(chǎn)生利益的牛就不是好牛。阿媽也不喜歡它。所以它要是還堅持這副德行的話,好日子就真的不多了。阿爸也做出了妥協(xié),秋天的時候,如果它還是瀟灑地孑然一身,那就沒什么可說的,拿它換別的牛也好換了錢也好,反正都比現(xiàn)在好。阿媽覺得還是牦牛好,牦牛從來就不會有這種毛病。

    牛群里有一頭可憐的瘦小牛犢,因為生它的母牛是頭產(chǎn),沒有多少奶,加之倒霉地遇到這場大雪,奶就更少了。小牛犢勉強沒被餓死。它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木樁一樣地站著,好像在保存體力。它還沒到吃草的時候,每天僅靠微不足道的奶水吊著命。阿爸說從未見過生命這么頑強的牛,對此驚訝不已。但也就只是驚訝而已,要是在母牛和這頭小牛犢之間選擇,他阿爸一定會選母牛。這毋庸置疑。他甚至希望小牛犢早點死掉,他怕它會耗死母牛。

    小牛犢是無辜的。丹增曾這樣表達了對它的同情。但父親說,母牛同樣也是無辜的。

    “難道她不應該照顧好自己的孩子嗎?”

    “它不能因為照顧這一個孩子而失去性命,因為以后它會有更多的孩子需要照顧?!卑挚陀^事實地說。

    “這不公平。”丹增氣憤地說道:“難道就因為它瘦弱就不管了嗎?”

    “是的?!?/p>

    “那我要是像它一樣瘦弱快要死了,你們也不管了嗎?”

    “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它是我們的財產(chǎn),我這樣做是為了我們家,我們要相互保護照顧,就算你瘦弱,你病了,我和你阿媽會好好照顧你將你養(yǎng)大,一直疼愛你的?!卑衷噲D說清楚這其中的道理,但他并沒有說清楚。

    “那它為什么不能被我們好好地養(yǎng)活?”丹增還是不依不饒地問。

    “因為我們要選擇,尤其是在這種特殊時期?!?/p>

    “那為什么哈桑可以活下去?”

    “我說過了,我們需要選擇,一只小羊和一頭牛之間的選擇?!?/p>

    “再沒別的辦法了嗎?”

    “要有,我們也不會無緣無故去拋棄它們的?!卑终f:“將來,不,從現(xiàn)在起,你也會常常面臨選擇。各種各樣的選擇?!?/p>

    “我還沒長大?!?/p>

    “不管你是不是長大了。”阿爸說:“比如,在上學和放羊之間,你怎么選擇?在努力學好知識和馬馬虎虎混日子之間,你怎么選擇?”

    “這個我不用選啊,你們不是已經(jīng)幫我選好了嗎?”丹增很不滿地嘀咕一聲。

    “那么,在堅持與放棄之間呢?”阿爸的聲音仿佛遠遠飄去了,又幽幽地轉回來,“你會怎么辦,你想過嗎?”

    丹增沒想過。他從來都本能地拒絕去想這件事。而且他也總認為事情并不復雜,但被阿爸一分析,事情便復雜了,這是他不喜歡的。

    下午三點過后,他們讓牛羊群動起來,接著往沒有草冒出來的雪地里踩。這回踩得比上回好,它們劃拉出一條條雪道,又有草出現(xiàn)了。踩出來的面積比上次更大,也許它們漸漸掌握了該怎樣踩的技巧。羊和牛,它們都知道這么干是為了什么。

    “你觀察的如何了,有什么發(fā)現(xiàn)?”阿爸問他。

    “沒有什么?!钡ぴ龌卮穑骸拔沂裁匆矝]發(fā)現(xiàn)?!?/p>

    “要用心?!?/p>

    “我用了,用得很厲害?!钡ぴ稣f。

    “可那只羊怎么回事?”阿爸指著一直落在后面,但表明上看不出什么的羊問。

    “它肯定累壞了,哎呀,它要快死了。”他叫嚷起來。

    “你再看,用心看?!?/p>

    丹增盯著那只羊,一刻也不放過。漸漸的,他真的瞧出問題了。“我知道了?!钡ぴ鲇指吲d地叫起來:“它快要下羊羔了?!?/p>

    “你怎么看出來的?”

    “我看見它的奶頭了?!钡ぴ龅靡鈸P揚地說。

    “像它這樣的羊多得很,難道都要產(chǎn)羊羔了?”阿爸笑呵呵地問。

    丹增看了看阿爸,又看了看那只羊,進一步糾正道:“它身子重了,又跟不上營養(yǎng),所以乏了?!?/p>

    “以后遇到這種情況立刻處理,不然羊羔不保?!?/p>

    “哦,那怎么辦呢?”

    “從明天起放到小草場里,喂燕麥。”

    “哦?!钡ぴ龃饝宦?,又說:“可燕麥是留給‘巴勒’的?!?/p>

    “它會挺過來的。”阿爸輕飄飄地說道:“它還死不了?!?/p>

    丹增心里難受,以前他不知道生活是這樣的,他以為……其實他哪里會有這方面的思考,以為這些事情都是大人的事,現(xiàn)在卻不知為什么到了他頭上了。

    阿爸吆喝幾聲,羊群慢慢地散開,在踩出來的那片草場開始覓食了。丹增觀察著那母羊,見它也在找草吃,只是它沒有像其他的同胞那樣頻繁地動用蹄子,它更多的是用嘴去找。只有實在沒辦法了才會用蹄子。丹增想這個與眾不同的舉動應該和它的大肚子有關。

    下午的雪比早上更濕,一捏,水就流出來了。他們不敢坐在雪地里,丹增的鞋襪已經(jīng)濕透了。盡管陽光明朗,但對于腳沒有什么作用。他在羊群邊緣走來走去,扭動著鞋里的腳趾頭。要是不動一動,指頭就凍麻了。他阿爸則這里蹲一會兒,抽根煙,那兒蹲一會兒,抽根煙。很快就在地上丟下了十幾根煙頭。待到三點鐘,看著羊群都挺乖得,沒再發(fā)現(xiàn)不好的情況。阿爸讓丹增回家,自己去通路去了。

    哈桑開口說話了

    哈桑一天天長大,身子骨一天天結實。他比一般的小羊羔壯碩,犄角和牙齒長得也快。自從他的牙長出來以后,他就開始吃東西了。之前他吃的是馬奶和牛奶,或者用面粉和大豆粉加上糖煮的面糊糊,這種東西剛開始他不吃的,餓了兩三天,餓得暈暈乎乎,眼珠發(fā)飄,站都站不穩(wěn)了,這可把丹增嚇壞了,以為他要死了。但到第四天,他憋屈地叫了幾聲,丹增把裝糊糊的奶瓶遞到他嘴邊時,他一下子就含住,使勁吸吮,很快把半瓶多面糊糊喝的一干二凈……那以后,他再也沒有挑剔過食物。直到他出生一個多月后,有一天,他把丹增碗里的面片吃了,吃完后他意猶未盡,把碗翻了個底朝天,舔了個干干凈凈。

    以后每次他們吃飯也都給他準備一份,就在爐子跟前,丹增用大碗給他當食盆。他們在炕上吃飯,他就在地上吃。他長得越來越壯了,成天都圓鼓鼓的像一個毛蛋一樣在家里滾進滾出。

    他越來越聰明、警惕。任何危險還沒有到來他就覺察到了,有好幾次一只流浪狗打他的主意,每次他都提前有了預感,然后飛快地跑進家里躲起來。他還大叫著引起人們的注意。阿瑪看得清清楚楚,說這小家伙,都快成精了??洫劰#罡吲d的卻是丹增,比夸他自己還要高興,于是他對哈桑更好了。哈桑呢,也完完全全接受了這份好意,天天夜夜黏著丹增,他們幾乎形影不離。

    大雪慢慢融化了。黃色的草原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視野中,路開通了,飼料被大貨車拉進每家每戶。飼料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丹增家?guī)旆康哪且煌?,阿爸盡管累的灰頭土臉滿頭大汗,但高興地不得了,吃飯的時候把自己喝醉了。阿媽和丹增也高興,所有的牧民都高興,因為有了飼料,就再也不會有牛羊死掉了。

    母羊們都抓緊時間吃草、吃飼料,努力恢復體質(zhì)。它們開始產(chǎn)羊羔了。

    丹增每天都帶著哈桑跟著羊群,照顧那些第一批產(chǎn)了羊羔的母羊們,防止小羊羔被狐貍或老鷹叼走。在這方面,哈桑干得漂亮極了!哈桑的鼻子簡直比狗鼻子還要靈敏,只要附近出現(xiàn)狐貍,或別的動物的氣味,他就一仰腦袋,一伸脖子,一扯嗓門,大叫起來。因為有哈桑,他們家的羊羔再也沒被狐貍或者老鷹叼走過,除了那些生來便死掉的,流產(chǎn)的、病死的,其他都好好活了下來。

    好好活下來的很有阿爸的黑棗溜馬,它最慘不忍睹的時候每走一步都要歇一歇,顫顫巍巍仿佛隨時會倒下,居然也活了下來。丹增難言震驚地嘟囔說這樣也不死?不料被阿爸抽了一巴掌。阿爸說怎么的?我的馬活下來你不高興了?

    到了第二批羊羔出生時,整個羊群的面貌變得和去年這時候差不多了。母羊的體質(zhì)在飼料的幫助下一天天地好起來了,奶水也跟著多了起來。吃飽的羊羔們沿著一條土坎沿蹦蹦跳跳,這里看看,那里瞅瞅,對啥都感到好奇。看一群百十來只萌得可愛的羊羔跳來跳去是一件非常賞心悅目的事情,丹增就喜歡看它們玩,百看不厭。哈桑也喜歡看,他雖然是羊,但從來不到羊群里去,晚上他也要睡在家里面,仿佛他不是一只羊。他就跟著丹增。

    哈桑不和羊來往反而遂了丹增的心意,他漸漸就不把哈桑當成一只羊了,他越來越多地和哈桑說話。有時候哈桑會咩咩地回應一兩聲,而有時則理都不理他,好像丹增根本不存在。

    有一段時間,哈桑最愛干的一件事是在石頭上磨自己的小犄角,或者用烏黑閃亮、堅實的蹄子刨草地。這是因為犄角生長讓他發(fā)癢了,但丹增從來沒見過別的羊有他這樣的舉動。阿爸說那是因為別的羊不是哈桑。丹增一想對呀,可不是嘛,別的羊怎么能和哈桑比呢。于是,他就興致勃勃地看哈桑各種奇怪的動作。越看,越發(fā)現(xiàn)哈桑的不正常,因為哈桑太不像一只羊了,除了長得像一只羊,其他的都不像。這可把丹增高興壞了,也引發(fā)了強烈的好奇心,他覺得哈桑突然變得神奇起來。

    每天,他們跟著羊群,去屋后隔著一個山梁的春季草場。一路上丹增除了對羊群吆喝,就是和哈桑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說,哈桑在聽。哈桑身上表情最豐富的是眼睛,其次是耳朵。長久觀察后丹增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哈桑心情不好的時候,眼睛就會翻白眼、又是瞅又是瞥的,反正就是不好好地用眼睛;可如果心情十分好了,那耳朵就動個不停,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活似兩條小魚。掌握了這個習性后,丹增就算是掌握了哈桑的心情表了,該在什么時候做什么事情都明明白白了。

    比如此刻,他看哈桑心情好,就多說了一些,一邊回想昨晚的事,一邊觀察哈桑。來到每天都來的一個小小的避風凹地。他坐了一會兒,然后躺下了。他想瞇一會兒,昨晚阿爸和阿媽為了一件極小的事吵了半晚上。吵完之后他們各自美美地睡去,丹增卻睡不著了,瞪著眼睛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就迷迷糊糊。就在這個時候,哈桑跑來了。周圍什么也沒有,羊棚啊牛圈啊什么的都沒有了。只有他和哈桑。他來不及細看就見哈桑張開嘴,說了一句話。他先是大吃一驚,差點把自己的舌頭咬掉,接著就覺得太有趣了,他太興奮了,以至于都忘了哈桑說了什么。后來更是一激動,驚醒過來。他摸黑看看哈桑睡覺的地方,那里黑乎乎的,安安靜靜,哈桑的氣息清晰可聞。他舒口氣,躺進被窩接著做夢,但這回什么也沒夢到。

    說話的羊不是羊

    這會兒他覺得困,又和昨晚那樣處于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哈桑又來了。他走過來的樣子就像一個得意揚揚的小孩子,正盼望大人夸獎,可他鼓溜溜發(fā)光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丹增,丹增心里發(fā)毛,思忖著,這是干嘛,跟我有仇怎的,干嗎這樣瞪著我?

    他們越來越近了。這回丹增長了心眼,一言不發(fā)地觀察,想瞧出個門道,羊的嘴巴怎么能說出人話呢,這也太好笑了!

    他死死地盯著哈桑的嘴巴。哈桑真的張嘴說話了。

    “嗨!”哈桑很自然地說:“昨天晚上,我跟你說話你怎么了呀?”他的聲音是脆亮的,帶著一點懦懦的尾音,像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在說話,十分動聽。但丹增顧不上研究聲音,更顧不上震驚好奇,他努力控制自己,但還是聲音顫抖地道:“哈桑,哈桑,你……你……怎么會說話呢?這……這是夢……夢對吧?這不是真的,對吧?”

    “哎呀呀,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是我先問的?!惫7艘粋€大大的白眼,脆生生地說道:“你真沒有禮貌,先回答我的問題好不好?”

    “哦哦哦?!钡ぴ鲂耐此频奈孀⌒乜?,眼神簡直要把哈桑融化?!澳隳隳恪也恢滥銌柫耸裁础?/p>

    “哎呀呀,昨天晚上我說,你上輩子是啞巴嗎?”哈桑用一副氣鼓鼓的語氣說:“你肯定當過啞巴,不然你怎么會有那么多話要說呢?你知不知道,你都快把我煩死了,我的耳朵都快被你說的掉下來了?!?/p>

    “啊……你聽得懂我說話嗎?”丹增驚叫起來。

    “瞧不起誰呢,瞧不起誰呢?我就算是猜也能猜得到你說什么?!惫S煤诹锪锏拇笱劬Φ芍ぴ觥?/p>

    “可是,你為什么會說話呀?”

    “因為我本事大呀,想說就說?!惫P揚得意地抬起前蹄子,他似乎想要拿蹄子指指自己,表達自己的厲害,但蹄子沒辦法彎曲,他做不出來這個動作,于是悻悻地放下了。

    “可是……你不應該跟我說嗎?是我把你救活的?!?/p>

    “喔唷,你的良心一點也不好?!?/p>

    “反正你應該跟我說說的。”丹增堅持己見。

    “哼哼,就算沒有你我照樣可以活下來,我的……算了,跟你瞎掰什么呀?”哈?;位文X袋,說道:“為了讓你聽見我說話,我費了老大勁了,但凡你稍微機靈一點,我就不用這么吃力了。”

    “但我一點也不知道呀。”

    “所以說你笨嘛?!惫L紫拢钟H昵地碰碰丹增的腿?!斑@是你的夢里,我千辛萬苦才進來的?!?/p>

    丹增恍若做夢,但他就在夢中,宛如夢中的夢中。哈桑居然會說話,這多么不可思議!哪怕是在夢中,他也覺得太神奇了。他努力想把事情搞清楚,但是越想越亂糟糟,一著急,醒來了。

    羊群就在附近,一切如常。丹增看看臥睡的哈桑,覺得有些不一樣了。

    “哈桑,哈桑?!彼囂降溃奥犚娢艺f話嗎?”

    哈桑呆頭呆腦沒有反應。過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瞅他一眼。

    果然不一樣了。丹增喟嘆一聲,頗有歲月滄桑的感慨。他再次試探道:“哈桑,快去羊群周圍轉一轉啊,你別偷懶。”

    哈桑一連翻了十幾個白眼。

    “怎么,你不愿意去?”丹增兇巴巴地說:“要是不聽話,我就吃好東西,我饞死你信不信?”

    哈桑怪聲怪氣地叫起來,像一只鉆了圈套被抓的兔子。他委屈地呢喃一聲,屁顛屁顛跑去巡視了。

    這天一直到下午四點鐘,哈桑老老實實的,乖得像一只小貓咪?;氐郊?,丹增對哈桑的表現(xiàn)只字不提,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給羊群飲了水,趕進圈里關上木板門。丹增和阿爸將白天生了羊羔的母羊趕到小一點的那個羊棚里去,那里還有其他的七八只這兩三天剛生產(chǎn)的母羊和它們的羊羔。再過一星期,等羊羔們變得機靈了,學會警惕了,再讓它們回到大羊群里去。這樣做是為了保證小羊羔不被丟掉,因為剛出生一星期的小羊羔們,吃飽了就知道睡,不管不顧地睡。等一覺醒來,可能羊群走遠了,它看不見,一驚慌,便開始亂跑。有時運氣好,會撞進羊群里,有時候卻跑得無影無蹤。

    今年因為有哈桑,睡懶覺的羊羔一只也沒有丟,狐貍和老鷹更是一只也沒得逞。阿爸和阿媽對哈桑贊不絕口,夸他是家里的頂梁柱。

    心不在焉地吃過晚飯,丹增迫不及待地去睡覺了。走之前他大有深意地瞅了瞅哈桑,這家伙毫不在意,埋頭大吃特吃。他的肚子跟個無底洞似的,白天吃那么多草,晚飯依然是給多少吃多少。阿媽開玩笑說今年沒有損失的那些羊羔也基本上變著法兒進了哈桑肚子了。

    丹增睡的地方是一間用來當庫房的屋子,里面除了一張炕,其他的地方都放著亂七八糟的東西。夜闌人靜,這里就是老鼠的樂園,一晚上唧唧吱吱不絕于耳。有時夢里也是這種聲音,好像它們跑到丹增夢里來玩了?,F(xiàn)在哈桑也到夢里來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打起來。

    炕是屬于丹增的,他邀請過哈桑和他一起睡在暖和的炕上,但哈桑不喜歡。他喜歡睡在涼颼颼的地上。所以偌大的炕只有丹增一個人,想怎么睡就怎么睡。煨得燙燙的炕上溫暖,舒服。在外面挨凍一天,家里的熱茶熱飯和這滾燙的炕就是最好的獎賞。每天晚上睡覺前的一個小時是他最舒心的時刻,因為他可以在炕上盡情地打滾玩耍。但今天丹增什么心思也沒有,只想趕緊睡著,趕快到夢里去。盡管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兩次神奇的夢境,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難以相信。

    他在被窩里翻來覆去,焦急的睡不著。睡眠躲起來了,連個影子都沒有。他起身從門口張望幾次。哈桑在阿媽腳底下來回溜達,仿佛在散步。阿爸在說春季草場轉換的問題。有什么可商量的,丹增想,來來去去就五片草場,除了夏季和秋季的,這里只有三片,怎么著都是三片,難道還能變出第四片來?接著他們聊起采購的事,聽得出阿媽也很想去一趟縣城,但又擔心兩個人去會更花錢。阿爸說去也無妨,花不了幾個錢。阿媽說不行,去了就買的多,其實不買也是可以的,但見了就想買……阿媽絮絮叨叨地說著。她的聲音就是催眠曲,很快把丹增催眠了。哈桑也慢吞吞地來到炕邊,臥在丹增頭底下,一副思索的模樣。

    哈桑的夢

    丹增到了夢里,也同樣焦急地等待著。他氣得快要醒來時,哈桑才慢吞吞地出現(xiàn)了,他好像是走了很遠很遠的路趕到的。

    “你怎么才來?”丹增免不了要發(fā)一通脾氣。他覺得自己受騙了。

    “我說過要來嗎?我說了要來嗎?我還有很多事要忙呢?!惫9V弊诱f:“我一點沒說過我要來?!?/p>

    “你除了吃,還忙什么?”丹增故意輕蔑地反駁。

    “吃也是非常重要的?!惫R稽c不生氣他被這樣說,他甚至還有些得意,“我的胃口,比想象中的好,這簡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嘻嘻,哈哈……”

    “別忘了你吃的是我家的食物?!?/p>

    “你知不知道我很辛苦的,要干那么多活?!惫R徽f起這個就很委屈,“我要是一不小心,那些壞動物就悄悄來吃小羊羔,它們?yōu)槭裁捶且獊沓孕⊙蚋?,去吃老鼠不行嗎??/p>

    “我也不知道,反正老鷹和狐貍都喜歡吃小羊羔。”丹增說:“你要小心,它們會來吃你的,它們又兇又狡猾?!?/p>

    “放心吧,我的本事很大的,才不怕它們?!惫S妙^頂了一下丹增,說道:“現(xiàn)在咱們說說關于我們的事吧?!?/p>

    “哦哦,那你快快說吧。”丹增眼睛一亮,催促哈桑。

    哈桑遺憾地咋咋嘴說道:“要是有一杯酒就好了。”

    丹增差點栽一跟頭。“你喝過酒?”

    “嘿,上回乘你老爸不注意,偷喝了一點,美味啊,至今懷念吶!”他老氣橫秋地搖晃腦袋。

    “羊也能喝酒?”

    “說白了和水是一樣的,只不過加了點東西而已,我正是喜歡加進去的那點東西?!惫@蠚鈾M秋、搖頭晃腦地說。

    “你快說正事。”丹增催促。他實在看不慣這家伙這副臭屁的樣子。

    哈桑打了一個哈欠,甩甩兩個風扇一樣的大耳朵。事情是這樣的:

    有一天,我突然間像從冰窟窿里出來一樣哆哆嗦嗦好一陣子,然后就知道了好多事情,這些事一樣一樣在我腦子里排隊著,特別特別多。可是呢,我連一點驚訝都沒有,就那么高高興興地看起來。哦對了,我就是在那兩個巴掌時突然有了變化的。好像那兩個巴掌抽在你臉上的同時,也抽在了我臉上。啪啪兩響過去,我在想,這是干嗎?太狠啦。從那一刻起我就看你爸不順眼了,全世界數(shù)他最不順眼。他干嗎那么打你?太狠啦。

    自從我變了以后,我就一直看著你出各種洋相,簡直笑死我了。你傻乎乎的樣子倒是把我的傷心沖淡了不少……我不知道為什么很傷心……你記得吧……本來我可以什么都不做的,我是羊,天生除了吃就什么也可以不做。但我覺得你對我好,我就應該幫助你。后來……你爸居然也摻和進來了,他為什么要管我,我又不是他兒子。為了抗議,我罷工了幾日,但他們也太現(xiàn)實了,馬上就克扣了我的伙食,質(zhì)量一落千丈。我一看不行啊,所以我只好繼續(xù)工作。說到這兒,我覺得我的工作量是越來越大了,你們似乎正在一步步剝削我,嗯?是不是這樣?

    丹增氣呼呼地和哈桑對視。“我們什么時候沒給你吃好了?你說話不講良心,這可不好,你吃的比我好對不對?”

    “可是我懂了很多以后覺得很多事情不對勁呀,我感覺到你們瞧不起我。我沒有說你,我說的是來你家的那些大人,它們干嗎非要欺負我?”

    “因為你最可愛啊?!钡ぴ鰧嵤虑笫堑卣f。

    “……算了,我們還是接著說事吧?!?/p>

    這件事發(fā)生在一個相當靜怡的夜晚,半夜里我去外面尿尿,回來繼續(xù)睡。睡得正美的時候,我居然開始做夢了。這是我第一次做夢,那種感覺怪怪的,我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夢,然后我就很高興。第一次我夢見了一些風景,很漂亮??吹梦已劬Χ蓟耍坏诙焱砩衔易隽送粋€夢,但不一樣的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大了一些,感覺也更敏銳了。而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變了。你也看出來了,我長得有點快,也壯了一些,但這不是我的錯啊……到了第三個夢里,我隱隱知道了一些什么,我只有找到了什么東西,我才會變得正常,才不會永無止境地大下去……你聽懂了嗎?我會一直長大,我要是長到跟一匹馬一樣大,那該怎么辦啊,我會把自己嚇死的。

    “真的嗎?真的這么神奇嗎?”丹增激動瞪大了眼睛:“你要是長得跟我家的那頭大公牛那么大的話,那不是成了天下第一了?”

    “你傻呀,我會被當成妖怪宰掉的?!?/p>

    “你是我家的,我看誰敢把你怎么樣?!钡ぴ鰵鈩輿皼暗卣f:“你別怕,我們?nèi)叶紩Wo你?!?/p>

    “可是我害怕我會一直長下去,我要是變成一個房子那么大的怪物呢?我該怎么辦呀?”

    “沒事的,不管你變成什么,我都是你的哥哥,會永遠和你在一起?!钡ぴ龊苡辛x氣地拍拍哈桑的頭,語氣堅定地說。

    “可我不想當怪物,我想正正常常的?!惫S纸又f:

    后來我弄明白了,我要去找一個地方,只有到那里,我的這個病才會好起來。那地方有一塊巨大石頭,光禿禿地在那里。

    丹增醒來時天色剛剛發(fā)白,遠方的山巒黑黝黝、一團一團的,能感覺到冰冷而蠻古的氣息。

    哈桑要去尋找什么東西,那東西在哪里呢?對這件事,他比哈桑更上心,也更激動。

    他現(xiàn)在要考慮的事情首先不是打聽那個地方,而是怎么才能讓阿爸和阿媽同意他出門遠行。同意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出門遠行可不是一般父母能做出來的,丹增已經(jīng)可以想象他們的反應了。他覺得不能直接告訴他要出門遠行,也不能把哈桑的事告訴他們,那樣只會更糟,他們會以為他生病了或者魔怔了。

    丹增窩在暖烘烘的被窩里,腦子飛快地運轉著,卻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但他必須在今天解決好這件事,不然晚上沒法跟哈桑交代。

    今天又是一個明朗的早晨。自開春以來天氣一直是這樣,但這種天氣從另一方面來說也不是好天氣,對于草原來說,最理想的天氣是下一整天蒙蒙的細雨,然后再暖暖地曬上三天,接著又是一場濕潤的雨水,只有這樣的天氣才算是好天氣。這是他阿爸的觀點。幾十天的晴朗天氣,他已經(jīng)擔心了,春天要是沒有雨水,那可絕不是一件好事情。而春天已經(jīng)到來。春天的到來不是明目張膽來的,而是悄悄地來了。丹增甚至不知道春天來了,因為一切都沒變,還是和冬天一樣,荒涼、枯寂、塵土飛揚。只有暮春入夏的時候才會突然鮮艷起來,在這之前春天會悄無聲息地把一切都準備好,然后一夜間大地變得綠油油的。

    洗完臉,吃了早飯,他和阿爸在羊圈里轉了一圈,將昨晚生下羊羔的母羊引到外面,然后趕去屋后的小草場里。

    昨天晚上出生了四只小羊羔,齊刷刷都是純白的小羊羔。他突然想到今年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有多半母羊生完羊羔了,但除了哈桑,沒有一只是黑色的,往年最少也會有十來只的,但今年沒有。仿佛哈桑把今年所有的黑色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

    驅著羊群去草場的路上,丹增一直在思考這件事,很苦惱啊,真苦惱??!怎么說服阿爸阿媽呢。他都快想破腦袋了,列出了不下十個方案,一個也行不通。他發(fā)現(xiàn)要是不坦白哈桑的事情,任何一個理由都是有缺陷的,但哈桑的事又怎么能說出去。最后他想,還是得找海爾汗幫忙,但關于哈桑的事,到底說不說?說的話是沒有守住這個秘密,辜負了哈桑;不說又欺騙了好兄弟好朋友。他們都是他的好兄弟,他糾結的一個勁兒撓頭。

    他將羊群散開在草場里,去了幾只狐貍常常逗留的地方看了看;朝山里呼喊了幾聲,然后他看見哈桑直挺挺地躺在草坡上,正抬著黑烏烏腦袋看他。

    丹增走過去,見他果然又大了些,皮毛在陽光下油光閃亮,簡直漂亮非凡。他的犄角也長了一些,很尖利,很鋒銳的樣子。

    “哈桑,我去找海爾汗幫忙,我一個人沒辦法跟阿爸阿媽請假。你好好看著羊群,別睡覺。”丹增坐下,摟著哈桑嬉鬧了一會兒,然后去找海爾汗了。

    好朋友海爾汗

    海爾汗是丹增最好的朋友。他今年十五歲,長的一表人才。他們能成為好朋友是因為他倆性格相投,愛好一致。他們都喜歡玩弓箭,那種用竹子做成的弓和用高山柳削成的箭。他們常常在一起自己動手做。剛開始的時候做出來弓箭都不如人意,但他們有耐心,有信心,便越做越好了。

    他倆在海爾汗家屋后用羊皮和木板做了一張箭靶子,有空的時候就射箭。也就是現(xiàn)在產(chǎn)羊羔大家都忙,不然他們幾乎每天見面。在夏天的牧場,他們是鄰居,雖然也有將近一公里的距離,但到山里放羊的時候,他們往往就把羊趕到一起。夏天他們最愛干的事情是找狼崽,或者小鹿崽,或者爬到山頂往山下滾石頭玩。他們合力將一塊幾十斤的大石頭從陡峭的山坡上滾下去,石頭越滾越快,一路上驚天動地,摧枯拉朽,非常震撼。但他們也就只在山下曠無一物的時候這樣做,但凡有人有牛或者羊,借他倆十個膽子也是不敢的。

    夏天的時候他們每一天都帶著弓箭,見什么射什么。雖然他們的箭還沒到達目標便已經(jīng)精疲力竭,軟綿綿掉地上,但有時候,還是很有希望的。就像去年,他倆射傷一頭竄豬,追了七座山,最后竄豬活活累死了,而他倆也累得夠嗆。狐貍大小的竄豬肉有一股古怪的臭味,他們當然不會吃。但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的獵物,所以異常高興。累死累活地背著戰(zhàn)利品回家,炫耀了一番,然后喂狗了。

    今年他們打算獵只更大的野物,比如巖羊就很好,肉也好吃。但巖羊現(xiàn)在成了保護動物,不能隨隨便便獵殺了。還有其他很多動物都不能再傷害了。但他們并不灰心,因為還有野兔啊,野兔不是保護動物,而且多得數(shù)不過來。而且它們的身體皮毛都很柔軟,箭法好的話一箭就能射死,所以他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們打算忙完這陣子就做兩把好弓,開始狩獵野兔。

    海爾汗在水渠上面的春草場里。海爾汗穿著厚厚的軍大衣,把他寬寬松松地裝起來了。他將頭蒙得嚴嚴實實的。戴著棉口罩,外面又用一條灰色的圍巾纏著。這樣一來,他簡直像一頭胖豬,顯得非常笨拙。他的眼睛從帽子和圍巾中間的那一條細縫中露出來,盯著哈桑。

    “快找一個避風的地方,我有事要跟你商量?!钡ぴ鎏貏e強調(diào),“是特別大的事?!?/p>

    起西風了。風呼呼吹著大地,被羊踩折的枯草順勢而起,浩浩蕩蕩地跟隨著風一路向東。沿路不斷地有枯草加進來,有一些在穿過鐵絲網(wǎng)的時候被截留下來,但更多的成功逃走。逃得迫不及待,仿佛在這里多待一刻都會有意想不到的災難發(fā)生。

    丹增不用多去觀察也知道今天的風是最大的那種,這種風很怪,早上不會有一絲動靜,安靜得就像天邊有一道巨墻,把風給徹底阻攔了??蛇@是假象??煲皆缟鲜稽c的時候,突然間就出現(xiàn)了一陣風。這是大風的先鋒,一路探過去,之后的大軍便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鋪天蓋地橫推而至。沿途把所能搬動的一切都搬走,這其中,枯草是最愿意追隨的小兵,它們簡直等待的焦急了,風還沒來,它們已經(jīng)蠢蠢欲動,風一到,它們毫不留戀地動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從此無影無蹤。它們走了的草場就像冬天里脫去外衣的人,凍得瑟瑟發(fā)抖,草場的褐色的皮膚露出來,草場一下子就變得難看了。

    這種風一個月前來過一次,那次不但把僅存的一些殘雪全部帶走,也同樣帶走了相當一部分草。這次沒有雪,只有枯草,丹增和海爾汗縮在這條溝里,看著風越吹越大,漫天都是沙塵和草屑,打得他們睜不開眼。

    他們默默無語地看了一會兒風。然后開始說事。

    “你有啥重大的事?”海爾汗將圍巾直接拉到額頭,把眼睛也蒙住了。他悶聲悶氣地說。

    “這事可不是一兩句可以說清楚的?!钡ぴ霾唤悬c得意,煞有其事地說。

    “能有多復雜?”

    “很復雜,非常復雜,但只要你相信的話,那也簡單。”丹增這會兒才開始擔心這件事,他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海爾汗。“你會相信吧?”

    “你說吧,我相信了。”海爾汗心不在焉地說。

    “是真的相信?!?/p>

    “我沒說要假相信。”

    “你就是那么想的?!钡ぴ鼋掖┝撕柡沟男⌒乃肌?/p>

    “好吧好吧,你說,我真的相信?!?/p>

    丹增也把圍巾蒙到眼睛上去,沙塵頓時就少了。他斟酌了一番,開口道:“你知道我家的哈桑吧?”

    “知道,他怎么了?”

    “他變了。”

    “哦。”

    “他會說話。”

    “什么話?”

    “他說話了。”

    “你說啥?”

    “他開始說話了,就像我們說的這樣?!钡ぴ黾又卣Z氣說道。

    海爾汗一骨碌坐起來,蠢頭蠢腦地盯著丹增。

    “放心,我沒瘋也沒傻。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但這也不怪你,放到誰的頭上也一樣。”他大度地拍拍海爾汗肩頭,表示理解。

    “我的個老天爺啊,這是怎么回事?世界要變了嗎?”海爾汗一把拉去圍巾,夸張地大叫起來。

    “別那么大驚小怪的,有什么了不起啊?!?/p>

    “哎喲哎,我的老天爺啊,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好幾天了。但他只在晚上說,只在夢里說?!?/p>

    “晚上,在哪里?”

    “當然是在家里。在夢中。”

    “夢中?不是……你說的是一個夢?”海爾汗勃然大怒。

    “不,不是你想的那種夢,他只有在夢里才能說話。”丹增辯解道:“但我所有的都記得清清楚楚,跟真實的一點區(qū)別沒有,第二天一看他那個表情,我就知道是真的,而且我說什么他都知道?!?/p>

    “這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些馬呀牛呀什么的不都一個個精明得很嗎?”

    “我知道,但這真的不一樣,完全不一樣?!?/p>

    “那你的意思是?”海爾汗半信半疑地問道。

    “他讓我?guī)еフ乙粋€東西或者地方,這對他很重要……”

    “就是說,你要帶著他去找,而他每天晚上在夢里和你見面?”

    “沒錯,就是這樣?!?/p>

    “好啊好啊,把我也加進去,我知道地方比你多?!焙柡挂幌伦佑謥砹伺d致。

    “我就是來找你幫忙的,我跟家里說,他們不會同意的,但要是說是你帶我去幫忙,我想他們就會同意?!?/p>

    “我怎么跟家里說?”

    “你總比我有辦法,而且你阿爸比我阿爸好說話?!钡ぴ鲇行┎磺樵傅爻姓J道:“還有就是,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他們會相信你的?!?/p>

    海爾汗很受用這句話,笑嘻嘻地摟住丹增?!笆裁磿r候走?”

    “就這兩天,越快越好?!?/p>

    他們商量了一下旅行中需要帶的東西,大概的路線,要騎的馬。海爾汗也不知道哪里有獨立的巨石,但他提出一種可能性,他認為東南兩個方向概率最高,因為北邊是夏牧場,西邊是大湖地區(qū),這兩個地方他都比較熟悉,沒有巨石的印象。所以可以先去東南兩個方向。

    哈桑很能干

    把困難交給海爾汗,困難就變成海爾汗的了,而他總有辦法解決困難。僅僅就這一點來說,丹增便很佩服,更何況他還有其他很多本領。丹增估算過,他到了十五歲的時候,也應該不會有海爾汗那么厲害,這讓他很沮喪。不過他很快又高興起來,既然不能超越,那就跟著學習,再說了,海爾汗是他的好朋友,好哥哥,是會一心一意照顧他教他本領的人,只要自己不灰心,成為和他一樣棒甚至超越他那是遲早的事。

    他回到草場時,羊群被風趕到鐵絲網(wǎng)的一角,一個個都縮著身子臥著。母羊用身體擋住風,羊羔將頭伸進母羊的厚厚的毛里,尋求安慰和溫暖。

    哈桑也在那里,他躲在一大堆蒿草背后,眼睛閉得緊緊的。丹增走到他跟前都沒察覺,他輕輕地踢了哈桑一腳。然后在他邊上坐下,盡量把身子往蒿草里面靠,也閉上眼睛。大風從蒿草上劃過去,發(fā)出一陣陣吹口哨的聲音,大風有力地劃過鐵絲網(wǎng),發(fā)出尖銳地口哨聲音,大風從他和哈桑身上劃過,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到處都是大風制造出來的聲音。他們兄弟倆,和羊群一起,忍耐著這種惡劣的天氣,等待著天黑歸圈。

    接下來的兩個晚上,哈桑如約而至,和丹增討論路上或許會出現(xiàn)的意外,以及如何有效又快捷地找到巨石。

    到了第三天下午,天氣還算正常,沒有風沙也不冷,陽光照在身上也暖洋洋的。丹增在吃草的羊群中間睡了一覺。睡醒了以后呆呆地眺望遠處,接著又開始昏昏欲睡起來。這時候海爾汗騎著馬來了。他進入草場后直奔哈桑,圍著哈桑一連轉了好幾圈。哈桑呆頭呆腦地支棱在那里,仿佛傻掉了,被海爾汗嚇傻了。他屁股后面有一堆新鮮出爐的羊糞蛋,顆顆亮晶晶地散發(fā)熱氣。

    “也看不出來嘛,反而傻乎乎的?!焙柡瓜铝笋R,近距離觀察哈桑。

    哈桑直愣愣地盯視著海爾汗,一副見鬼的表情。過了一分鐘,他果斷掉轉身子,美美地給海爾汗放了一個大屁。一聲巨響后,他優(yōu)哉游哉地朝羊群走去。留下丹增和海爾汗聞著一股大蒜味兒,目瞪口呆。等他們反應過來,已經(jīng)把這種臭味聞了個徹頭徹尾。哈桑早已到了羊群的另一邊了。

    “哎喲喂,果然了不得啊!”海爾汗讓丹增等著,他騎上馬朝哈桑追去。他堵截住了哈桑,又開始圍著哈桑繞圈子,遠遠聽見他一驚一乍的叫聲。當哈桑再一次逃跑后,海爾汗催馬跑回來。

    海爾汗炫耀著騎術,馬還在跑,他已經(jīng)手扶馬背躍身而起,輕飄飄在空中“滑翔”了片刻,而后雙腳點地,急速地跑動幾步,穩(wěn)穩(wěn)站住。他得意地吹一口哨,摸了摸愛馬的耳朵。海爾汗從家里一路狂奔而來,讓馬流了一身汗。這匹馬的汗味有點像點燃的柏香的味道。

    “我的馬怎么樣?”他以一種俯視的姿態(tài)看著丹增,說:“最近我的騎術大有進步,是時候在‘那達慕’大會上亮亮相了……你阿爸還不給你置辦一匹馬?”

    “別提了,本來今年肯定是要買的,但那場該死的雪把一切都弄沒了。我說了一次,被阿爸臭罵了一頓?!钡ぴ鲆惶崞疬@件事心情立刻就不好了,他做夢都要一匹屬于自己的真正的好馬。

    “實在不行,我把我那匹馬借給你吧,你知道的,它也很棒!”他和丹增一并坐下,一邊說著一邊從衣兜里摸出一包煙,麻利地抖出一根?!俺椴怀??”

    丹增搖搖頭,煙這東西,他抽過一次,一天之內(nèi)把一包煙全部抽完了。但第二天,嗓子被猛火燒烤過一樣的疼痛感使他大呼上當,以后再也不碰了。

    看他這樣海爾汗又是得意一笑,他也才學著吸煙,并不能做到瀟灑自如,也沒有大人那種嘴和煙渾然一體的感覺。但他一直在努力學習,不斷地模仿見到的任何抽煙的人。一些動作很熟悉,一想,原來是在他阿爸那里見過。他裝模作樣地享受了一番。丹增一直數(shù)著,數(shù)到海爾汗吐出第八口藍煙,他問道:“你怎么跟你阿爸說的?”

    “嘿,那還不簡單,就說去鍛煉鍛煉。而且正好我們家的一頭牛丟了有一個月了,一直沒找到,我就說去找找看?!?/p>

    “他們同意了?”

    “當然,我又不是去闖禍,他們對我放心的很吶。”海爾汗說。

    “那太好啦,你今天就去跟我阿爸說,然后咱們明天立刻出發(fā)?!钡ぴ龈吲d地說。

    他們說好下午四點半在海爾汗的草場里碰頭。丹增很忐忑,覺得阿爸不會同意,但海爾汗拍胸脯說絕對沒問題。

    海爾汗走后,丹增繞著草場走了三圈,又在幾個地方坐了不下一個多小時,覺得時間差不多了,這才不急不緩地往家里走。中午剛過去不久,西風微微地吹起。四五點鐘風會變得更大一些,但絕對不會有那種沙塵暴了。

    揣著患得患失的心情回到家,他的飯預留在爐子上的鋁鍋中,是炒洋芋。他洗完手喝了一碗茶,坐在炕沿就著饃饃吃洋芋的時候,他的阿媽正在和面,她晚上要蒸饅頭。阿爸出去給小草場里的一只不認自己的孩子的頭產(chǎn)母羊的羊羔喂奶去了,這會兒進屋來,一邊給爐子里添火一邊點了煙抽。

    阿爸坐在丹增對面的炕沿上,看了他一眼,無甚表情。收音機里一首歌曲舒緩的音調(diào)緩緩響起,給午后時光添加了幾分慵懶的寧靜和安詳。丹增慢慢吃完最后一口飯,倒了一些熱水在小鋁鍋里,端到外面去洗干凈了。一邊洗著一邊琢磨是先開口說還是耐心等待。要不然先去海爾汗那里也行,去了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他又回到自家草場,一直走到鐵絲網(wǎng)門口,隔著網(wǎng)圍欄看見哈桑在羊群邊上,吃著草,時不時地四處張望,還會發(fā)出那種只有他才會的怪聲,以此來警告那些對羊羔們圖謀不軌的野物。

    丹增看了一會兒,大聲和哈桑打了招呼。然后去海爾汗那里。

    從他的草場到海爾汗的草場直線距離并不是很遠,但在這條線路上正好是路過自己家,所以為了避免被發(fā)現(xiàn)他只能繞行,翻過幾個小山包穿過幾家的草場,走了兩公里左右才到。海爾汗家的春草場比丹增家的有一個很大的優(yōu)勢是有一道不大不小的山梁可阻擋了一大半的西風。就是說丹增家的羊因為劇烈的西風而不能吃草,縮在網(wǎng)圍欄的一角依偎取暖時,海爾汗家的羊卻因為有山阻擋大風的緣故而不受太大的影響,可以在山坡上吃草。這點不一樣很快就會產(chǎn)生兩種不同的結果:吃草的羊體質(zhì)在產(chǎn)完羊羔后就比被迫臥著的羊要好很多,之后一直到秋天的時候,這問題就更明顯了。

    所以海爾汗只要操心好羊羔不被吃掉就可以了。而丹增除了這個,還要操心今天的風會不會很大?要是不是很大,他就得把羊趕起來,讓它們吃草。不然常常不吃草,就和常常不吃飯的人一樣,誰能受得了。

    海爾汗并不在草場里,他的羊撒開一大片,看起來很多。

    他在海爾汗常常睡覺的地方躺下,一邊想出發(fā)后的是什么情況一邊閉著眼睛享受安靜的陽光。

    驕傲的哈桑

    丹增僅僅堅持了一會兒便墜入睡眠了。他看見哈桑,被嚇了一跳。

    “你不是不能在白天出現(xiàn)嗎,怎么回事?”他以為出了什么事,語氣有些焦急。

    哈桑倒是淡定得很,他的嘴里居然還芻嚼著草,他的嘴和牙齒很有規(guī)律地左右磨動,將一根根枯黃的草碎成屑,吞進肚里去。他慢條斯理地吃完,又空著口腔磨動了一會兒牙齒——仿佛在漱口似的——這才回答:“白天嘛,不是不可以,就是麻煩得很吶。”

    “我可以進入你的夢嗎?”丹增說:“自從你來了我的夢里,就直接霸占了我的夢,我再也沒有別的夢了?!?/p>

    “你現(xiàn)在就在我的夢里呀,我們的夢是同一個夢,就是說,這個是你的夢也是我的夢。那個……其他的夢啊,那些都是一點用沒有的,有什么夢比我更好啊。”哈桑云里霧里的解釋。

    “好吧。那你今天來干什么?”

    “哦哦,我又夢見那石頭了,但它好像又跑到西方去了,我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呀?!惫R桓焙芸鄲赖臉幼印?/p>

    “那東西是個活的?”

    “是活的嗎?”哈桑一臉茫然地問。

    丹增深深地呼吸一口氣:“那你還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

    “那現(xiàn)在怎么辦?”

    “咱們?nèi)フ已?。”哈桑傻乎乎地說:“我好高興啊,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俊?/p>

    丹增隨即醒來,注視著海爾汗和馬的身影漸漸清晰。丹增把哈桑的話給海爾汗說了。

    “我阿爸你搞定了嗎?”丹增說:“我吃飯的時候他們什么也沒說?!?/p>

    “你阿爸說要找我阿爸商量商量。他說不聽我的片面之詞?!?/p>

    “你阿爸同意嗎,該不會有變化吧?”

    “誰知道呢,也許不會吧。”

    “你就沒囑咐一聲?”丹增很不滿地看著海爾汗。

    “我想他知道怎么說,放心吧,他是一個靠得住的男人?!币驗楣5氖虑?,他搖頭晃腦地感嘆世界奇妙。他說他有一種碰到鬼的感覺。

    “我都已經(jīng)害怕見到哈桑了,你說他會不會真的是鬼?”

    “不可能,哪有活在大白天的鬼?他是一只與眾不同的羊?!钡ぴ鰯蒯斀罔F地說。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海爾汗就回去了。他們說好明早出發(fā)。海爾汗這會兒又向他保證,說一定可以出發(fā)。他們在被碾壓得像水溝一樣的溝壑不平的土路上分開。

    丹增又回到草場里找哈桑,一股腦地將和海爾汗商量好的都跟他說了。哈桑靜靜地聽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丹增說完后一臉期待地望著哈桑,期望他下一刻從嘴里吐出話來。但是沒有。哈桑一如既往地沉默著。他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睡意沉沉地搖身回自己的崗位上去了。黑色的身影很快便在一群白色的云朵中消弭不見。即使丹增把眼睛睜得足夠大也找不到他,這一刻他真的覺得海爾汗說的或許是真有道理的,哈桑真是一個鬼?

    他不信邪,想沖入羊群瞧個仔細。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哈桑既然會入夢而說人話,那么再有其他的一些神秘本事也未嘗不可,他隱身、飛遁、重疊于白羊的身體之內(nèi),都是在他的原則上可行的。丹增突然意識到哈桑無論是自愿也罷被動也罷,自從他有了這種后果難料的變化以來,所有的事情都在朝著更復雜的方向發(fā)展,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和哈桑已經(jīng)牢牢系在一起,難以分割。

    春天的大風沙

    下午出生了兩只小羊羔,一身潔白,毛茸茸的。丹增的羊群里像這樣潔白的羊羔已經(jīng)有一百五十三只了,放眼望去,煞是養(yǎng)眼。有很多人已經(jīng)羨慕得不行,而且覺得不可思議。丹增家的種羊有十一只,純白的卻是一只沒有,怎么就全是白羊羔呢?而且白得如此徹底而純正。簡直是一大奇事。

    丹增也對今年的這種奇跡感到驚訝,但他更驕傲。他理所當然地將這神奇之事歸結為哈桑的出現(xiàn)。

    因為其中一只小羊羔有些腿軟,走不好路,所以回圈的時候,丹增抱著它,母羊跟在丹增后頭,不停朝他咩咩叫。有時會跑到丹增跟前,用頭撞他的腿,繞著丹增一圈又一圈地跑。時間一長,母羊越來越焦急,這時候丹增便把小羊羔放到地上,讓母羊和它的孩子待一會兒,然后接著抱走。這樣母羊就知道它的孩子沒事,就會乖乖地跟著。

    丹增抱著小羊羔,驅著羊群趕在太陽落山前回到家。但在這之前,他要順道給羊群飲水。水是一個公用的水房,離家有一公里,在他家房子的南面。他的阿爸一直在囑咐他,給羊飲水一定要在有太陽的時候,不然太陽一落山,氣溫就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降下去,而羊正好走動的身體發(fā)熱了,一喝冰涼的水,很容易得病。一旦得病了就不容易好……

    阿爸說在丹增只有四五歲的時候,那一年他們家損失慘重。那時候只有一百一十三只羊,其中有五十二只母羊,一個產(chǎn)羊羔期結束,死了母羊二十只,羊羔只剩下十三只。這些損失是在流感、野物襲擊和口蹄疫的三重攻勢下造成的。沉重的損失讓他們家好幾年都緩不過勁兒來。那以后,到現(xiàn)在,他家的羊群數(shù)量一年年穩(wěn)步上升。雖然今年因為雪災受到了很大的損失,但好在都過去了。今年的羊羔照現(xiàn)在的趨勢來看,夏天的時候,丹增就要放一群數(shù)量超過四百只的大羊群了。他眼紅別人家的大羊群不是一天兩天了,趕著一大群羊不管是轉場還是放牧,都是一件特別有面子的事情。

    他飲罷水,最后一點光線透穿了紅彤彤的晚霞將他前面的草地染成一片橘紅色。羊群變成了粉紅色。遠處家的被照射的金光閃閃,窗戶上的玻璃更是像大燈泡一樣耀眼。這是在春天最好的天氣,好的舍不得讓它離開。但丹增知道還有幾場每年不來誓不罷休的大風沙塵天氣在某個地方蓄勢待發(fā)。他和阿爸阿媽,乃至所有的牧人都在像等待審判一樣靜候著。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來,是一連幾天的漫天黃沙還是挑選著日子來。反正那種仿佛世界要被暴風和沙塵摧毀的天氣一定在某個地方養(yǎng)精蓄銳,等待進攻的時刻。

    所以牧民們格外珍惜沒有風沒有沙塵的天氣。不僅僅是牧民們,所有的牲畜也一樣珍惜這種日子,它們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盡可能地吃好喝好,養(yǎng)精蓄銳,為不久的考驗做準備。而最可憐的是羊羔,它們并沒有經(jīng)歷過那種天氣,所以不會理解。當那種可怕的天氣來臨后,它們當中相當一部分就被凍壞了,被吹壞了。被沙塵傷了眼,吸了塵土,嗆壞了肺腑,從此有了病根。幾十天以后,它們不是原來的羊羔,它們變得瘦小、羸弱,幾乎一陣隨隨便便的風就能把它們吹走……

    不是只有人活得是艱難的。陽世上的每一個動植物都在危險和艱辛的重重困難中掙扎。丹增覺得誰也沒有權利去責怪別人的不是。因為每個人都是在不斷地犯著錯誤在生活。他遇到的、相識的很多人,往往都在為某件過去的,做過的事而后悔不已。他阿爸也是這樣,他阿媽也是這樣,現(xiàn)在他認為不久以后,他和哈桑也會這樣。大家都在不斷地犯錯誤,然后改正錯誤。所以當有時候阿爸罵他的時候他就很不服氣,為什么我就不能犯錯?大人都可以我為什么不可以?我還是個孩子呢。

    和阿爸對著干

    阿爸看見丹增懷里的羊羔,臉色就陰沉下來,說話也很兇:“你有毛病還是怎么的?不知道先把羊羔抱回來嗎?你自己羊羔凍成什么樣了?!?/p>

    丹增本來就在擔心阿爸會因為遠行的事找他麻煩,現(xiàn)在一見他這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就覺得他正在借題發(fā)揮。而羊羔只是一個借口而已。這么一想,丹增就很不服氣,他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簡直壓都壓不住,他以一種以前從未有,激烈的語氣反駁阿爸?!拔揖褪堑R了一小會兒,這也錯了嗎?要是這樣你錯的比我多,我可沒看見你罵自己?!?/p>

    這種責問讓阿爸一時間愣住了。爺兒倆大眼瞪小眼。站在羊棚門口對峙著。丹增很機靈,察覺到最高等級的危險。果然,阿爸冷不丁大吼一聲,就沖過來了。丹增早在感覺到危險時就已做了準備,一看架勢不妙他扔下羊羔撒腿就跑。他有足夠的信心甩掉阿爸。在跑步這項運動上他的信心是經(jīng)過數(shù)不清的實踐而得來的。他相信只要他一奔跑,他阿爸連個影子都追不上。但問題是跑過之后的事情,他不可能一直跑。他總得回家去。他覺得找阿媽求救是一個好主意,于是轉而朝家里跑。這時他爺兒倆已經(jīng)離家有一段距離了。他阿爸一邊跑一邊罵,氣喘吁吁。丹增很輕松,事實上他根本沒跑起來,他一直和阿爸保持著一個適當?shù)木嚯x。

    看見他往家里跑了,阿爸一下子仿佛又有了力氣,速度比剛才快了一些。丹增開始加速,很快又將阿爸甩遠。他老遠就喊阿媽。其實不用喊,自從他們一追一逃,他阿媽就站在屋前張望著。

    丹增一下子拽住阿媽求救,但阿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問他他也支支吾吾,只是揀著對他有利的說了一些。

    “你頂撞你阿爸了?”阿媽馬上就察覺出不對了。

    “嗯……本來就是嘛,為什么我就一點錯都不能犯?”丹增越想越不服,氣憤地說道:“他比我還犯錯誤,但他就是不罵自己。”

    “別說啦,你阿爸來了?!卑屚屏怂幌?。

    他一扭頭,果見阿爸悄然靠近。丹增像兔子一樣從阿媽身邊跳開,跳到更遠一些的地方,警惕地盯著阿爸。他不會讓他靠近自己,他正在氣頭上,一旦落到他的手里絕對會脫一層皮,一頓昏天黑地的胖揍是免不了的。

    阿媽在勸阿爸。但滿臉通紅的阿爸沒有一點善罷甘休的意思。他還在想方設法靠近丹增。就在阿媽勸說的這會兒功夫,他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向丹增這邊移動了幾米。他一邊劇烈地揣著氣一邊彎著腰吐著唾沫,嘴里念念叨叨:“好你個臭小子,你現(xiàn)在是越來越不聽話了,你是想氣死我還是怎么的?”

    這就是阿爸的一個詭計,丹增才不上當。他先等著,等到他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五米的時候,他又往后跳開幾米,再次把距離拉到十米以外。阿爸的希望破滅了,他憋屈的一聲怒吼,再次氣勢洶洶地沖來。丹增蹭蹭幾下子就跑遠了。然后他又停下,等著阿爸過來……

    阿爸放棄了追逐,他跑不動了。他警告丹增最好不要回家,“你要是敢回來,我揍死你個小兔崽子。”這是每次他氣急時的口頭禪,丹增知道等過幾個小時他氣消了就好了。但問題是他等不了,他明天就要走了。他有一瞬間想過不告而別,但他知道一旦失蹤,阿爸絕對會興師動眾地找他,那將會是一場浩劫。

    于是他遠遠地朝阿爸喊:“我去海爾汗家了,明天我出門去了,你知道吧?”

    他阿爸一聲不吭地回家去了。丹增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站在那里想了一會兒。羊圈的門還沒關,他走去關上。他看見阿媽出來了,手中提著一個很大的包,招手讓他過去。

    “衣服和吃的都準備好了,別貪玩,注意身體?!卑尯懿环判牡卣f道:“早點回來,你還要放羊呢,知道了嗎?”

    “知道了知道了。”丹增高興地答應著,接過很沉重的大包?!笆裁礀|西這么沉?”

    “里面還有被穴呢,晚上要去找個人家睡覺,千萬不要睡在外面。”阿媽看見他鞋子濕了,又去拿來襪子和靴子讓他換上,一遍又一遍地囑咐他各種她能想到的問題。

    “知道了知道了?!钡ぴ鲴R馬虎虎地答應著,氣的阿媽狠狠地揪他耳朵。

    “海爾汗說他那邊準備好了馬,你騎他的一匹馬?!?/p>

    “是啊。我又沒有馬。”丹增委屈地覷一眼阿媽。

    “你阿爸正在給你找一匹好馬呢,別著急?!?/p>

    “真的?什么樣的馬?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什么時候,馬在哪里?”丹增一蹦三尺高,興奮地拉著阿媽的胳膊搖晃,讓她快說。

    “本來是打算給你的獎勵,但現(xiàn)在你這樣惹你阿爸生氣,這事恐怕——”

    “哎呀哎呀,我以后不頂嘴了,你跟阿爸說說,趕緊把馬給我,我保證以后好好聽話。”

    丹增開始撒嬌,摟住阿媽的脖子不松手,直到阿媽同意好好勸說阿爸他才告別了阿媽,他大步朝海爾汗家走去,走了一會兒覺得不對勁,一想,原來哈桑沒跟著。他重回羊圈,找了一圈沒找到。遠遠地叫出來阿媽問了,說家里也沒有。他愣了愣,再次離開。路上琢磨哈桑到底去哪兒了?

    懷著這樣的疑慮,他到了海爾汗家。天色漸漸黑暗下來,冰冷的氣流到處游動著,專門往活動的身體上撲,丹增盡管穿得很厚,但也凍得一個勁兒吸冷氣。他在半路呼喚幾次哈桑,都沒有回應。他趕在黑漆漆的夜晚來臨前來到海爾汗家門前,他叫海爾汗,很快海爾汗就出來了。

    丹增簡短地說了原因。海爾汗了然一笑,拉他進了屋。他們一家人都在。他的父母親和年邁的爺爺,他還有一個離過婚的姑姑,這幾天去日月山那邊了,好像是和一個男人約會去了。海爾汗白天說這個事的興致大好,說了很多他姑姑約會的事;他的阿爸瘦得只有一把骨頭,但骨架出奇的大;他阿媽是一個矮小的胖婦人。丹增特別喜歡這位達力毛嬸嬸,因為她總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即便是很不高興的時候,她也細聲細語地罵人。丹增從來沒見過她罵海爾汗。海爾汗的爺爺已經(jīng)盲了一只右眼,左眼也正在去往黑暗的路上,他的耳朵由于太大,仿佛比一般的耳朵活的更累似的也早早聾了。他基本上像個植物人一樣坐著,或躺著。對于他的過去,丹增曾聽阿爸提起過,阿爸用的是一種崇敬的語氣。至今,每到節(jié)日,爺爺?shù)纳眨€有過春節(jié)的時候,阿爸會早早地帶著禮物來拜望他。丹增以前也被帶著來過幾次,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還很小,還不認識海爾汗——他們就是在那次認識的——更不認識這位爺爺和海爾汗的父母。那時候老爺爺盡管很老但眼睛還是好的,一只耳朵側耳傾聽也能用,他們會說很多話,發(fā)出久久的、爽朗的笑聲,他們從早上一直說笑到下午。這期間丹增和海爾汗混熟了,很自然的親密起來,把一些小秘密告訴彼此。如此一來,他們分別的時候簡直像親兄弟一樣戀戀不舍。第二天海爾汗就在他父親的陪同下來找丹增,他們又玩了幾個小時……丹增算了算,他們的友情已經(jīng)有五個年頭了,真是不容易啊。

    看見丹增,他們起先很驚訝,等海爾汗一解釋,他父母就笑了。達力毛嬸嬸問丹增是不是把阿爸差點氣死。丹增說他追不上,氣得臉像蘋果一樣紅。于是達力毛嬸嬸笑得更厲害了。

    哈桑說,我不知道啊……

    一天的生活結束了,草原靜悄悄的。各種各樣的草兒開始小心翼翼地活動起來,朝著天空使勁生長的自己的身體。白天的草原太吵鬧,牛啊羊啊的走來走去,喊喊叫叫不消停,它們不習慣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生長,所以它們在夜里和野生動物們一起活動。

    這天晚上的丹增和海爾汗毫無睡意,他倆商量明天的事,丹增更因為哈桑的消失而憂心忡忡。而海爾汗則對這次行動中隱藏的那些困難心中有數(shù),他比丹增更有經(jīng)驗,有獨自或跟別人遠足過的經(jīng)歷,知道意外是無法掌控的,困難也是絕不缺席的,只能迎難而上。他倒是對哈桑不擔心。

    他對丹增說道:“像哈桑這樣神奇的羊,當然會神秘一點,放心吧,他會回來的?!?/p>

    “就怕又有了變故?!钡ぴ鰮牡卣f。

    “怕什么,就算那什么東西到了天邊,都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

    “我們這次有幾天時間?你是怎么和家里說的?”

    “時間我們來定,但要是超過五天我想他們一定會著急的。我給你把馬也準備好了,吃的用的也準備好了?!?/p>

    “其實我覺得不用那么麻煩,餓了找個人家去吃就行啦?!?/p>

    “還是自己帶上最保險,聽我的絕對沒錯?!?/p>

    丹增強迫自己趕緊睡著,去找哈桑。他越想睡越睡不著,于是他就開始數(shù)羊,數(shù)到三百,從頭再數(shù),一連幾次,他想大概數(shù)了一千五百只羊,他終于感到可以睡著了。海爾汗早已睡得深沉,他羨慕著,也漸漸進入睡眠。

    哈桑如約而至。奇怪的是他仿佛大病一場,走路搖搖晃晃,那憔悴的樣子丹增差點就沒認出來。

    “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丹增吃驚地看著他。

    “嗨,這可說來話長,一時半會真是說不完,我揀緊要的先說?!惫:芸鄲赖負u晃大黑頭,用舌頭舔了一圈嘴唇,把正在生長的胡須舔的一根根立起來,這才慢悠悠地說:“我到夢里去找巨石,而且還很容易找到了,但它在我眼前動來動去,我沒管它,我在它周圍走啊走啊,想知道是什么地方,但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累得我快把小腿跑斷了,但好像一直在一個地方打轉,又好像不是,我實在搞糊涂了,可是我也記住了好多東西,本來是出來跟你說的,但我一醒來,都忘了,怎么想也想不起來?!?/p>

    “那……它在哪兒???”丹增還抱有希望地問。

    “不知道?!惫R粋€勁地搖頭,仿佛想要把自己晃暈過去。“那地方著實古怪,我一用心去看就頭昏腦漲,愣是不知東南西北?!?/p>

    “一點線索都沒有?”丹增地嗓門一下子提高了。

    “有是有,我仿佛看見了一條被洪水沖擊過的平展的嚇人的土路,那路好像是紅色的,像血一樣,非常漂亮,但也嚇人!”

    “哪個方向?!?/p>

    “不知道,這個我真不知道?!惫S职押谀X袋晃動起來……

    “你什么都不知道跑來干什么?”

    “我不知道哇!”哈桑絲毫沒有感受到丹增的怒火,依然可憐兮兮地搖頭。

    “哎……這下可糟了?!?/p>

    “也不,我們可以找人問呀,詢問就是一條捷徑……”

    這個夢并不完整。第二天清晨丹增醒來,像前幾日一樣回憶夢的內(nèi)容,吃驚地發(fā)現(xiàn)除了上述的這點可憐的信息之外,什么也想不起來,但他肯定他們說了別的內(nèi)容。

    海爾汗的房間里沒有鬧鐘,不能確切地知道時間,他的阿媽起來忙碌的時候,丹增推醒了海爾汗,倆人默默地穿戴整齊。海爾汗拿來了兩個褡褳,他們將各自的東西一樣樣裝進去。丹增出去尿尿,看見哈桑在窗戶下悶頭大睡。丹增放下心來,進屋去吃早飯。

    他們每人拌了一大碗糌粑,每人喝了一大碗牛奶和一大碗茶,把胃吃得熱乎乎的。然后他倆到一個草場里牽出要騎的兩匹馬。海爾汗騎的是自己的“大旋風”,而丹增則騎那匹年老的但穩(wěn)重的“奧可阿咪”。

    據(jù)說它已經(jīng)二十歲了,可丹增怎么也看不出它到了那個歲數(shù)。他騎過“奧可阿咪”兩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這次他要求騎它。他知道走遠路需要好馬,而“奧可阿咪”就是一匹貨真價實的好馬,無論是舒適度還是穩(wěn)妥性,它都能完美勝任。他無與倫比的經(jīng)驗讓它比別的馬做得更好。丹增很奇怪為什么海爾汗不騎這么好的馬,難道僅僅是因為它年齡太大了?

    給馬帶籠頭、備鞍子,一切收拾好了,褡褳也搭到馬鞍上。這時太陽剛冒出小半張紅臉,他們出發(fā)了。海爾汗的阿爸對他們出行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兀自早早地到羊圈里忙去了,他的阿媽倒是擔心,讓他們別在外面過夜,去到熱心的人家里住……

    他們應諾著,雙雙上馬,逶迤而去。哈桑在后面搖頭晃腦地跟著。

    行路難

    他們只在非常熟悉的土路上行走了兩個小時,就來到一條曠無人煙的牧道里。牧道兩邊是已經(jīng)吃光了的冬草場,沒有牛羊在里面,一片頹敗。這寬闊的地方上冷風嗖嗖地吹著,青草不敢冒出頭來,天氣多變,一冷起來如同重反嚴冬,而且沒完沒了。只有在有些保障的地方,比如墻根處、羊圈旁、背風的陽坡等地方才可以看見一些綠色。

    由于那天的事,哈桑對海爾汗一副不愿搭理的樣子,看都不看。但海爾汗笑嘻嘻地看著哈桑,眼神發(fā)光,好似下一刻他便會撲向哈桑,將他掀翻在地,研究研究他腦子里到底裝著什么東西。說實話,這種想法丹增也有,而且不止一次地想過。但想過也就想過,真要有誰對哈桑那么干,丹增絕對會去拼命。在他心中,哈桑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兄弟,決不容許有人去傷害他。

    海爾汗有時候走著走著,會突然掉轉馬頭,跑到哈桑的身后,兩眼賊兮兮地盯著哈桑,喃喃自語說著什么,或是圍著哈桑轉幾圈,居高臨下地瞅著哈桑,嘴角帶著嘲諷地冷笑。丹增問他干什么他也不回答。丹增很生氣地警告海爾汗不要欺負哈桑?!肮J俏业艿?,你不要欺負他?!边@句話不知道說了多少次。

    “我沒欺負他,卻就是好奇?!焙柡姑看味歼@樣說。

    他們在這條牧道的第一個岔口停下來,伸向西北方向的牧道比較寬闊,有一條小溪向南流淌著。他們下馬休息,揭開馬嚼子給馬飲水。這條牧道海爾汗也沒有走過。他們一邊活動騎馬僵硬了雙腿,一邊朝小溪邊的一個土堆上走去,站在土堆上眺望,牧道盡頭是夏格爾大雪山,高聳入云。巨大的山體分成兩部分,下部分是四下延展開著的青灰色,山體的本來面目;上部分是積雪重重的山峰。夏格爾山簇擁在一起的九個山峰,無一例外都被常年不化的積雪覆蓋著。傳說在夏格爾的最高峰有西王母栓八匹神馬的“昆侖銅柱”,高高聳立,赤焰鎏鏜,在陽光照耀中金光四射。有很多人看見過從那銅柱上發(fā)出的閃閃光芒。久而久之,夏格爾銅柱峰成為牧民心中的神山,每年前往朝圣祭拜的人絡繹不絕,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到達銅柱跟前,因為最后一百米的四周懸崖峭壁,根本沒有上去的可能性。

    丹增對這些傳說不陌生,他也想去那山頂看看,這是他的一個夢想。而且他知道這也是海爾汗的夢想。

    海爾汗正在判斷前面的地方。“這條路走下去,估計會到察拉大草灘,那里正好是夏格爾山的正南面。”

    “那我們走不走?”

    “走也行,不走也行。反正我們沒有一個明確的地點?!焙柡拐f完很不滿意地覷了哈桑一眼。哈桑站在兩匹馬的旁邊,他們都已經(jīng)喝好了水,在草地上用舌頭擼卷碎草吃。

    半個小時后,他們騎上馬,朝夏格爾山的方向走去。這一天他們并沒有走多少路,按照海爾汗的建議他們首先需要確定最正確的路線,以免走冤枉路。所以他們向人打聽哪里有一條紅色的路。無論遇到什么人,年輕小伙也好中年婦女也罷,他們都沒有放過,一個個仔仔細細地問了,都說不清楚。不知道。這里沒有!

    他們途經(jīng)一戶富麗堂皇的房屋,海爾汗站著不走,一邊贊嘆一邊咋舌,一邊羨慕一邊嫉妒。無論是海爾汗還是丹增以前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房子,簡直把他們震住了。這是一棟橫豎有十幾間房屋的大瓦房,全封閉式陽臺,玻璃閃亮光潔,墻面貼著帶有畫的瓷磚,組合在一起就是一幅從左到右大約九米的八駿圖。這些駿馬匹匹了得,姿態(tài)瀟灑強健而活靈活現(xiàn),仿佛下一刻便會從墻上奔跑出來。

    他倆呆頭呆腦地瞅著,瞅出來一個大漢。見兩個孩子傻站著,就張嘴一笑,說道:“小子,你們看什么?”

    “我們找東西?!焙柡够卮鸬溃骸跋雴枂柲!?/p>

    “什么東西?”

    “這附近有沒有一條紅色的路?或者一塊很大的石頭?”

    “像墓碑一樣的石頭。”丹增補充道。

    “墓碑?就是漢民的那種墓碑?”

    “就是?!焙柡拐f:“但也不是真的墓碑,就是可能很像?!?/p>

    “唔?!彼麘艘宦?,凝神沉思著。

    “要說這種石頭我還真是見過,可是在哪兒呢?我不清楚,一點都不記得了?!?/p>

    “您再想想?!?/p>

    “我正在想,但的確是不記得了。”

    “大概的方位也不知道嗎?”

    “方位嘛我想大概是有的。我想是南方?!彼V定地說。

    “正南方?”海爾汗緊追不舍地問。

    “大概是的?!?/p>

    “那有多遠呢?”

    “這個嘛就難說了,總之是不近的。你們吃飯了嗎?”

    “還沒。”

    “那進來吧。”

    “哦哦好的?!焙柡顾斓卮饝?。

    得知這位大叔叫扎西達瓦,他的家人去串親戚去了。他加熱了一些煮過的羊肉,讓他們吃。然后他端來茶,和他們聊天。主要是他和海爾汗聊,丹增聽著。他問了他們找石頭的原因,海爾汗謊稱丹增日復一日地夢見那塊巨石,所以他們想去看看。

    扎西達瓦對此連連稱奇,詳細地觀察丹增,把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赐旰笏黠@對此事比之前認真多了,再次冥思苦想。

    “地點的方位大致是不會錯的?!彼f:“但距離不知道,我根本就……也許你們可以找別人問問,你們先朝正南去吧?!?/p>

    “好!”海爾汗說:“我們邊走邊問,一定可以找到的。既然您以前見過,那我想一定有別人也見過。您在哪里見過一條紅色的路嗎?”

    “沒有。我沒見過?!彼f:“而且我保證,附近肯定沒有?!?/p>

    這個大叔有意思

    他們告別扎西達瓦。一路上海爾汗意猶未盡,反復地贊美那房子是如何如何的氣派,里面的裝潢是如何如何精致。海爾汗發(fā)誓以后他也要蓋一棟那樣的房子,并且比這棟還要好,還要大。

    “那么大干什么?”丹增覺得蓋得太大沒用,還不如蓋得牢固。

    “你懂什么,房子越大越氣派,別人看見了就會眼熱,就像現(xiàn)在的我倆一樣?!?/p>

    “是你眼熱,我才沒有?!钡ぴ龊苷J真的糾正。

    “那是因為你還小,不懂房子的意義?!?/p>

    “你是說我什么也不懂嗎?”

    “我剛要說呢,沒想到你有自知之明?!焙柡剐呛堑卣f。

    “你別得意,我不用多久就能追上你。”

    “我除了在學校,還從別處學習。所以你追不上我。”

    “在哪里?”丹增好奇地問。

    “就在這里啊,難道你不向他們學習?”他指著已經(jīng)是一個小黑點的扎西達瓦說:“我可是學了不少?!?/p>

    “你對這些那么有興趣?”

    “我對所有能幫助我的學問都有興趣,因為我很快要去做生意?!?/p>

    “生意?”丹增咀嚼著這倆字,覺得離自己太遠了,但似乎離海爾汗很近,這純屬一種直覺。像海爾汗這樣精明機靈的人真是應該去做生意。但他還是有些擔心?!澳銜粫×它c?沒人愿意跟一小孩子做生意,他們都不會跟小孩多說說話?!?/p>

    “誰說我馬上會去做?我這不正在學習嗎?再說,很快我就是成年人了?!?/p>

    “可你后年才是十八歲,而且,你也一點都不像大人?!?/p>

    “怎么就不像了?”海爾汗將遙望夏格爾山的目光收回來,凝視著丹增,一字一句地說:“我身高超過了一米七,體重最少有你的一倍;我懂的東西比很多年輕人都多,我已經(jīng)開始長胡子了,你說我怎么就不像了?”

    “說不清楚,總覺得你離大人好像還很遠似的。哈哈,一想到你成大人了我就想笑,哈哈哈……笑死我了……”丹增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看你才是一個永遠的小孩子,等你長大了,我的孩子都可能長大了,比你大,哈哈……”

    他們一連走了三個小時,沒遇到一個人,僅看見的一戶人家也鎖著門,一只狗在門口趴著,看見他倆那只狗變了姿勢,改為蹲著了。它象征性地吠了幾聲,就把他倆唬住了,不敢再向前一步。

    這是路上的一個小插曲,下午四點將近的時刻,終于見到一個趕馬的牧人。他倆追了上去。海爾汗熱情地打了招呼,那人一轉身,一股沖天的酒氣便撲向他們,差點把他倆熏了個跟頭。

    “嘿,帶酒了嗎?”醉漢布滿血絲的眼睛獵豹般盯住他們,續(xù)而一個勁朝它們的褡褳瞅。他伸手,嘿嘿獰笑著讓他們把褡褳里的東西都拿出來?!拔乙獧z查。”他大呼小叫道。

    “檢查什么?”海爾汗強硬地拒絕道:“又不是你的東西,和你有什么關系?”

    此刻的海爾汗,還真有一番大人的擔當和風范。丹增給了他一個贊賞的眼神,可惜他正在緊張而專注地盯著醉漢,無暇理會丹增。

    醉漢被海爾汗的反駁惹得勃然大怒,打馬沖了過來,一副殺人的模樣。早有心理準備的他們立刻朝預設好的路線逃跑,他們一邊逃跑一邊回首罵醉漢,怎么難聽怎么罵,罵得爽快無比。畢竟,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罵一個大人的機會實在是太難得了。

    那醉漢大喊大叫地追,然后在一陣飛揚的塵土之中,醉漢不見人影,他的馬孤零零地從塵土中沖出來,慢慢停下來打噴嚏。

    丹增他倆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于是拽住馬,靜靜地等著那股塵煙散去,看見那醉漢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怎么摔下來了?”丹增說:“我們過去看看吧?!?/p>

    “不會摔死了吧?”海爾汗沒心沒肺地說道。

    “你看他動了。”

    果然,他的一條腿先是曲了一下,接著他坐起來,左右看看。然后又像雕塑一樣僵硬地不動了。這次時間更長,讓他倆懷疑他是不是已經(jīng)坐著死去了。但他又動了一下,這次是一只手臂,他大概是想摸摸頭,卻怎么也提不上去,他換了另一只手臂也不行。

    “完了完了?!焙柡谷碌溃骸翱隙ㄊ歉觳舱哿恕!?/p>

    “現(xiàn)在怎么辦?”丹增沒有過這種經(jīng)歷,一時六神無主,很自然地把希望寄托于海爾汗。

    “這是他自找的,不關我們的事?!?/p>

    “說的有道理?!钡ぴ鲆幌牍蝗绱?,此事全是醉漢的錯。他放下心來?!艾F(xiàn)在怎么辦?”

    “再等一會兒?!?/p>

    “要不要去看看?”丹增說。

    “也行。”海爾汗猶豫了片刻,率先騎馬過去,丹增緊跟其后。

    醉漢的臉上有血,是從頭上流下來的。他的臉也被劃出幾道口子,紅艷艷地醒目手。他一身塵土,這會兒經(jīng)過努力,他終于成功地把手臂弄到頭上去了,他一邊摸一邊齜牙咧嘴,對他們視而不見。

    他們在他五米遠的地方站住,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過了兩三分鐘,他總算將身體檢查了個遍,這才有功夫關注他倆。

    “你們可把我害慘了。”他說道:“這馬也該死,一個軟蹄子?!?/p>

    “誰叫你追我們?我們又沒惹你?!焙柡瓜袷墙忉層窒袷窃谔嵝阉?/p>

    “我就想要瓶酒,你說沒有不就行啦?”

    “我們怎么會有酒?分明是你想欺負我們?!?/p>

    “我像你們這么大的時候都有好幾年的酒齡了,你都這么大了還不會喝酒?”他對海爾汗說道。

    “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酒鬼?!焙柡剐÷曕止镜?。

    “什么?”

    “沒什么,你的酒醒啦?”

    “這么一整,能不醒嗎?哎喲,疼死我啦?!?/p>

    “你沒事吧?”

    “牧人哪有不被馬摔的道理,放心,我沒事。”醉漢大度地說。

    “可把我們嚇壞了。”丹增看著灰頭土臉坐著不起來的這個男人,心有余悸地說道:“以為您死了呢?!?/p>

    “笑話!”醉漢夸張地一笑:“我這火與鐵的身軀,從來都是折磨出來的,只不過被馬摔了一下而已?!?/p>

    他的話有一種感染力,使得他倆覺得,這位醉大叔,是一個有過人之處的大叔,他們變得尊敬了,下了馬,走過去扶大叔起來,但他擺擺手,示意他倆坐下。于是他倆盤腿坐在大叔對面。丹增滿懷希望地問他有沒有看見過一塊像墓碑一樣的大石頭,或者一條血一樣紅的路。

    “哦,你見過?”

    “可以這么說?!钡ぴ龌仡^,恨鐵不成鋼地瞥了一眼哈桑,這個狡猾的家伙,一看有不對頭的地方立刻逃之夭夭。剛才,他早就在前面等著他們呢。一看他們逃跑他麻溜兒轉身,夾著尾巴就狂奔。此刻他站著,閉目養(yǎng)神,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丹增收回視線?!按笫迥阋惨娺^那石頭?”

    “……我有些迷糊……也許我見過……”

    “那您知道在哪兒嗎?”海爾汗問道。

    “嗯,嗯嗯?!彼±锖康貞?/p>

    “您仔細想想,什么時候,在哪兒?”

    “是啊,我想想,想想?!彼钸吨?,陷入沉思。丹增和海爾汗屏住呼吸靜靜等候,時光一秒一秒地流逝,過了片刻,他睜開眼,眉飛色舞地說道:“總算腦子好使,讓我想起來了?!?/p>

    “在哪兒?”

    “在哪兒?”

    他倆異口同聲地問。

    一條曲折的道路

    醉漢大叔的那匹馬一邊吃草,一邊移動著步子朝他們這邊來。丹增發(fā)現(xiàn)它的蹄子每次都很巧妙地避開了嚼環(huán)的扯繩,拖著長長的韁繩,它一次也沒踩上去,一看就是匹經(jīng)驗老到的馬。

    醉漢大叔不動聲色地瞅了眼自己的馬,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他點了第二根煙,當煙霧從鼻子和嘴里噴吐出來后,他開口說道:“可是,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們?那是我發(fā)現(xiàn)的,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們?”

    丹增和海爾汗面面相覷,從彼此的眼中看同一個意思:這個大叔要胡攪蠻纏了,或者摔得糊涂了。

    短暫思考后,丹增說道:“叔叔,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肯定是我。我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但如果您不說,我們就自己去找,我們一定會找得到。”

    醉漢大叔沉凝許久,然后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哈桑的存在。詫異地大叫一聲:“嚯,嚯,這羊好看,它什么時候來的?是你們的嗎?”

    “他是我家的,他是我弟弟?!钡ぴ雒n~前的那撮劉海一樣的長毛,寵溺地看著他。

    醉漢大叔看著哈桑,猶如在看一件絕世寶物。“你從哪兒得到的?”

    “我家母羊生下的?!?/p>

    醉漢大叔一聽滿臉失落,“哦,那太遺憾了?!?/p>

    “什么?”

    “所以說他注定是你的嘍?!?/p>

    “那當然?!钡ぴ鲱^一揚,得意地說:“一輩子都是我家的?!?/p>

    “好羊??!”醉漢大叔感嘆著站起來,走到馬跟前,一邊檢查馬鞍是否受損,一邊說道:“你們跟著我吧。”

    “去哪兒呀?”海爾汗問。

    “我?guī)銈冏咭欢温?,之后就自己去找吧,我也算是幫忙了,可別說我欺負你們了?!?/p>

    海爾汗裝得老氣橫秋地說:“不會是不在陽世上吧,老兄?”

    醉漢大叔踩鐙上馬,居高臨下俯視著海爾汗,表情嚴肅莊重地說:“小伙子,大千世界,哪里是你小小年紀能夠明白的?你們到底走不走?”

    “大叔你別嚇唬我?!焙柡挂廊淮蟠筮诌值?。

    醉漢大叔搖搖頭?!澳阈睦镆呀?jīng)埋下了一個種子,很快要發(fā)芽了。”

    “什么什么?”海爾汗聽得糊涂,追問道。

    但醉漢大叔已不再理會,率先催馬而行。海爾汗招呼丹增跟上,悄聲說:“這人神神道道的,話里有話,不知真假,咱們得防著點?!?/p>

    丹增點點頭:“你說他帶我們?nèi)サ牡胤綄β穯幔俊?/p>

    “先走著瞧吧。”海爾汗自信地說:“難不成他還有本事把我們買嘍?”

    “晚上我問問哈桑?!钡ぴ龅皖^瞧瞧哈桑說。

    “行,反正天也快黑了?!?/p>

    他們這一走,就是足足兩個小時,眼看著太陽快落山了,氣溫飛快地降下來,但醉漢大叔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丹增一直留意路線,他們先是沿著朝向夏格爾山的牧道走了三四公里,在一處三個牧道的交匯處拐向西面,過了一條水不深但足夠寬闊的河流之后再次轉而向南了。又走了大約一個小時,進入一片山林區(qū)域,在翻過一個像茶壺蓋一樣的山梁后再次轉向西面,然后一直走。

    海爾汗?jié)u漸有些焦急,于是開口說道:“大叔大叔,我看您就不要再送了,給我們指點一下,我們自己去吧,您看天都快黑了,耽擱您這么久實在不好意思。”

    醉漢大叔扭頭看著海爾汗,嘴角帶著一點古怪地笑,仿佛他知道海爾汗心里的小九九。他又瞅瞅哈桑,撇撇嘴,說:“你們過來,我說說接下來的路,既然你們害怕,那我才高興呢?!?/p>

    “瞧您說的,我們是不想再麻煩您。大叔您看,天都黑了,你也得回家不是?!焙柡拐f。

    “接下來你們直直地往前走,大概五六公里,你們會看見一道鐵絲網(wǎng)攔住去路,旁邊會有一條窄窄的牧道,會有一具牛骨頭架子,你們就從那條牧道過去?!弊頋h大叔瞇著眼睛,好像在努力回憶,然后他眼睛一亮,繼續(xù)說:“走完牧道,你們會看見一條水渠,是干枯的,上面沒有橋,你們找個地方過去。過了水渠,對面是一群山坡,你們翻過去,記得不要破壞別人家的鐵絲網(wǎng),不然沒好果子吃。山那邊是一群人家,你們放心,那里沒人,但也不要靠近那些房子,保不準有一群狗。那些人家的前面有一條簡易的砂路,你們跟著路走,會碰到一條更好的砂路,但不要管,你們只管走破爛的砂子路,走到路的頭上,再是好幾個牧道,那就是考驗你們的時候了?!彼f完就嘿嘿地怪笑起來,怎么看都藏著一個壞心眼。

    他說的是真的嗎?

    海爾汗和丹增再次面面相覷。他最后一笑顯然別有用意。但他們還是很用心地記住了他說的路線,千恩萬謝地和醉漢大叔道別,分道揚鑣。

    他們放開馬韁奔跑起來。一口氣將幾公里的牧道跑到頭,天色已晚,看不清周圍了。

    海爾汗四處瞧了瞧,頹然地吐一口氣,說:“完了,只能露宿了,咋就成這樣了呢,你能行嗎?”

    “我無所謂?!钡ぴ龊苌鷼夂柡剐∏扑?,語氣硬邦邦地說:“大不了少睡一點,我一晚上不睡都可以?!?/p>

    “我們應該問問他哪里有人家?!?/p>

    “他不是說了嗎,那邊有人家,但沒人?”

    “就是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我看他是好幾天沒清醒,喝酒喝神經(jīng)了?!焙柡顾坪跸肫鹆俗頋h大叔那詭異地笑,有些擔心:“他不會是在耍我們吧?”

    “不可能,費了那么大工夫就為了開玩笑?”丹增堅決不信,他覺得大叔不是一個壞人。

    “那也不一定啊,他一驚一乍的,反正我不太放心?!?/p>

    夜宿荒野

    他倆找了一個避風的宿營之處,把褡褳從馬上取下來,卸了馬鞍,卸下馬嚼子,馬也餓壞了,立刻低頭吃起草來。海爾汗跪在地上從褡褳里掏東西,他掏出一個化肥袋子,讓丹增去拾干牛糞,越多越好?!拔覀兩鸹饋?,熱乎乎的吃晚飯。”海爾汗開心地說。

    盡管天色已經(jīng)很黑了,但丹增拾牛糞并沒有太吃力,他的眼睛好,能準確地找到牛糞,就是分不清是干牛糞還是近期的凍住的牛糞,他得先用腳踢一踢,如果是凍牛糞,腳上傳來的感覺是沉甸甸的像鐵一樣的,但如果是干牛糞,會有一種空松的感覺。他很快就在附近轉了一圈,背回來一袋子牛糞,倒在地上,又去拾第二袋。等他再次回來,海爾汗已經(jīng)點燃了一個火堆,火光將周圍十來米的地方都照亮了。海爾汗又從褡褳里摸出一個很小的茶壺,去打水。他早就觀察好了,最近的一處水源只有二三百米的距離。不一會兒他就提著茶壺回來了,小心翼翼從火堆里撥出紅彤彤的一小堆火,攤平,將茶壺放到上面。接著,他拿出裝有茶葉和鹽的小荷包,又拿出裝在飲料瓶的牛奶?!皦蛭覀兒葍深D奶茶,今晚一次,明晚一次?!彼f。

    “明晚也會睡外面嗎?”

    “誰知道呢?”海爾汗說:“出門了,啥也不好說,這方面我有經(jīng)驗?!?/p>

    海爾汗的褡褳像是一個百寶囊,什么東西都有,他一樣一樣地拿出來。當他拿出嚴嚴實實地包在塑料里的一大塊牛肉,又掏出同樣包在塑料袋里的一大摞油餅時,丹增再也忍不住了,他繞過火堆去看那個神秘的褡褳。他看到褡褳里面還有很多東西,但都是各種裝有東西的袋子,有布袋子,也有黃色的飼料袋子,有大有小。他把手伸進去摸了摸?!澳愕降啄脕矶嗌贃|西?還有什么?”

    海爾汗得意地笑了?!皩W著點,這方面我可是很有經(jīng)驗的,我已經(jīng)好幾次住在野外了。今天晚上,我給你做牛排。”

    丹增很認真地點點頭,崇拜地看著他做的每一個動作,他堅信這些事對自己會有幫助。

    丹增沒想到出門在外第一個晚上會露宿荒野,更沒想到第一次在野外吃到的晚飯居然如此美味。他贊不絕口地吃著被海爾汗用鐵碟子烤出來的帶有油汁湯水的牛肉,享受著越燒越旺的火堆帶來的熾烈的火熱氣息,開心得不得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夸海爾汗,海爾汗將自己的一半牛肉分給了他?!拔蚁氤杂惋?。油餅和這湯汁蘸著吃,那才是更美味?!彼f。

    丹增吃了那么多牛肉,又吃了一塊半油餅,而且小茶壺里的奶茶也被兩人喝得干干凈凈。丹增心滿意足,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哪怕現(xiàn)在再次上路,走一個晚上他都沒有問題。

    到了晚上九點,他們?nèi)グ疡R牽回來,各自從褡褳里拿出馬拌,拴在馬腿上。兩條馬拌都是“一字”拌,而不是“三角”拌,海爾汗不放心,又將兩匹馬的韁繩拴在一起,這樣它們就不能分開了。它們又因為有馬拌而走不遠。海爾汗唯一擔心的是它們會遇到狼,單獨的狼遇到也沒事,他怕遇到狼群?!安贿^不用怕,我說的只是一種可能,這里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狼群里。你不會害怕吧?”他問丹增。

    “我才不怕,我已經(jīng)好幾次看見過狼,有一次只有二三十米那么近,我都看見狼的嘴皮上的傷口了?!?/p>

    “那就好,那咱們睡覺吧。”

    他們打開被穴鉆進去,連鞋也沒脫。然后他們用圍套和帽子把頭和臉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只在眼睛那里留下一條細縫,用來看外面的情況。

    哈桑不知何時來到了丹增的睡袋邊,靠著睡袋已經(jīng)昏昏欲睡了。他好像從來都不會感到冷。

    海爾汗一個勁地喊冷,但丹增并沒有感覺到。等睡好了,海爾汗又說應該再去拾一些牛糞,他怕后半夜牛糞不夠。

    “我怎么都行。”丹增無所謂地說。他覺得起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太冷了,要不然我真的會起來的?!焙柡箍s在睡袋里,甕聲甕氣地說:“你先睡,我在等一會兒,再給火堆添一些牛糞。要是后半夜我們誰先醒了,就起來添火?!?/p>

    他倆又開始糾結要不要起來去拾兩袋子牛糞,但這會兒睡袋里越來越緩和,他們也越來越不想出來了。沒過一會兒,海爾汗已經(jīng)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兩匹馬從丹增視線中消失了,他只能勉強聽見它們吃草或走動的聲音。他又叫了海爾汗一聲,沒有反應。他又叫哈桑,也無動于衷。哈桑的皮毛在火光的照耀下奇異地閃出一點一點的亮光,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哈桑的脊背,他熱得像一個火皮袋子。

    丹增最后一個睡著了,并且立刻進到了夢里。在夢里,哈桑好像等了很長時間的樣子,滿臉不高興地站在那里,以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丹增。待丹增站到他跟前,他把上嘴皮一翻,露出一排整齊的亮幽幽的牙齒。他用一種特殊的本事將上嘴皮往上翻撅,形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狀,然后又突然彈收回去,和下嘴皮子碰撞,顫抖了幾下。他瞪眼看著丹增,用一種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很拽的樣子說道:“那家伙神經(jīng)兮兮的干什么,他說了什么呀?”

    “他說見過那個地方,并給我們指點了一下路線。我們明天或許就找到了?!钡ぴ龃蛄恐闹?,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你想得美!你以為是牛是羊嗎,那東西隨隨便便就能找到嗎?”哈桑稚嫩地叫嚷道:“那家伙看著就不靠譜,你可別上當呀,你要多一些心眼好不好,我發(fā)現(xiàn)你似乎一直都是很笨的樣子,這到底怎么回事呀?”

    “我笨?”丹增氣得頭發(fā)都快立起來了,恨不得立刻把哈桑痛打一頓。他悶聲悶氣地說:“不管是不是,反正是一個機會,不去看看又怎么知道?難道你知道?那你倒是說呀?!?/p>

    “我怎么會知道。”

    “那你就別胡說?!?/p>

    “我就是提醒一下你,真是好心沒好報?!惫S虚_始裝作很委屈的樣子。

    “我心里有數(shù),你別太擔心?!钡ぴ鰟裎康溃骸胺凑覀円黄鹋Γ隙〞惺斋@的?!?/p>

    “好吧好吧。”哈桑服軟地蹭了丹增一下,說道:“剛才你吃那油餅,感覺很好吃呀。”

    “你剛才去哪里了?我沒看見你,我還喊了好一會兒呢?!?/p>

    “我去吃草填飽肚子了?!?/p>

    “那你怎么不來吃油餅呢?”

    “不用,我又不是非吃不可,你們吃吧,等回家后你給我吃。”

    “好,但你要想吃了就吃,反正等吃完了,我們可以找一個好心人家要一點吃的?!钡ぴ鰡査€有什么事,沒事的話他就要真的睡覺了?!白詮哪銇砹艘院螅覐膩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p>

    “那是你的錯覺,其實你睡得一點也不差?!惫N卣f。

    “反正我感覺每天都是昏昏欲睡的,但沒事,我已經(jīng)越來越適應了?!?/p>

    哈桑用一只后蹄撓脖子,瞇著眼睛享受了一會兒?!澳蔷驮僖姲桑 彼f。

    馬兒在夜間奔跑

    丹增睡得不踏實,他老是擔心馬。沒過多久他便醒來了,一點也不含糊地從被窩里鉆出來,蹦跶幾下熱乎熱乎身體,給火堆添加了最后一點牛糞。他打算叫醒海爾汗去找馬,但看他睡得那么香,又不忍心了。于是獨自打照著手電筒去找馬。馬消失的方向他記得,于是就向那邊走去。走了大約兩三百米,并沒看見它們。側耳傾聽,四周靜悄悄的,萬籟俱寂。他想了想,覺得它們不會一直走下去,興許在另一邊。他轉了個方向,接著找。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一面緩緩展開的山坡上,他不敢再往前走了,于是往回走,那邊火光若隱若現(xiàn),他不一會兒就到了。丹增走到海爾汗跟前,蹲下身,把海爾汗搖醒。

    海爾汗糊里糊涂地看著他,他好像還沒醒過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馬不見了?!钡ぴ鲋北贾黝},“我找了一圈,根本沒有?!?/p>

    “馬?”海爾汗一機靈,總算回過神來,“你說馬不見了,你找了?”

    “嗯。”

    “什么時候?”

    “就剛剛?!?/p>

    “你沒睡?”

    “別廢話,咱們趕緊去找,我怕它們遇到危險?!?/p>

    海爾汗磨磨蹭蹭地鉆出被窩,很不高心地說道:“都兩點半了,正是最冷的時候。你去哪里找了?”

    丹增指給他。他點點頭,說:“好。咱們?nèi)チ硪贿叄炫芷饋怼美浒 ?/p>

    丹增鄙視地瞅著海爾汗說:“你冷個屁,我都快凍死了,可我說了嗎?”

    海爾汗哼哼唧唧地沒言語,悶聲在前頭跑。丹增說:“你慢點,黑漆馬虎的別——”

    他話沒說完,就聽一聲沉悶地響動。好一會兒,海爾汗才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安铧c把脖子給摔斷了,哎喲喲,是什么東西?”

    丹增摸了摸?!耙粋€土疙瘩?!彼f。

    “不可能?!焙柡共幌嘈牛紫聛砻?,“我明明感覺到有東西,像一條鐵絲?!?/p>

    “什么東西?”

    “找到了。”海爾汗抬起手,讓丹增看,丹增看到了一條像蛇一樣的東西,他感覺到那個東西在動。

    “啊……是蛇?!?/p>

    “別喊,傻瓜,不是蛇,是半截繩子?!?/p>

    “胡說,分明就是蛇。”

    “真的不是啊傻瓜,你看嘛?!?/p>

    “別過來,你這個混蛋……”

    海爾汗氣得把東西扔到丹增身上。丹增尖叫著在身上亂抓,把那東西丟到地下,然后他才覺得不對,確實是一條繩子。

    “怎么是繩子,我明明看著像蛇?!?/p>

    “瞧你那出息,有那么可怕嗎?”

    “好了好了,快走,找不到馬我們就別想睡覺了?!?/p>

    海爾汗重新?lián)旎啬菞l繩子,甩動兩下說:“我嘛,是馬也找覺也睡,你看這是什么?”

    “繩子。”

    “哎呀你真笨,你好好看看?!?/p>

    丹增接過來,卻是自己的馬韁繩。

    “就在附近,韁繩是被踩斷的?!?/p>

    他們聽到嘎嘎地怪聲,尋過去,就找到了兩匹馬。但他們不知道那“嘎嘎”的聲音到底是馬發(fā)出來的還是別的東西。他們等了一會兒,只有沙沙的吃草聲。丹增將斷了的韁繩接好,解開馬拌,兩人牽著馬小跑回到睡覺的地方。這回不用糾結了,給馬打了拌,拿著袋子到處找牛糞,本以為很麻煩,卻出乎意料地好找,很快拾滿了一袋子,背回來倒下,再去拾了一袋子,將半袋子牛糞添進火堆里。

    倆人蹲著烤火,把身子烤得熱乎乎之后,麻利無比地鉆進被窩,把自己整個兒都蒙起來了,接著睡覺。

    天快亮的時候,丹增突然驚醒,看見哈桑就在原來的位置睡得死氣沉沉。他驚訝哈桑的睡覺能力,這會兒是最最冷的時候,但哈桑仿佛一點也不知道什么是冷。丹增對它的能力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他自己凍得直發(fā)抖,哪怕縮在毛茸茸的羊皮被窩里也無濟于事。他心中遺憾,要是哈桑身子小一點,他們就能一起睡在被窩里了,他相當于摟著一個熱水袋子……可惜呀。

    丹增還想再睡一會兒,但實在凍得受不了了,只好起來。

    火堆早就滅了,他重新點了火。然后再次跑出去牽馬。馬又到了很遠的一座小山包上吃草。他跑著跑著就熱起來了,哈出去的白氣迎風撲到臉上,讓冰涼的臉麻酥酥的。

    兩匹馬把韁繩攪在一起了,加上有馬拌,它們只能緊緊地相挨在一起吃草。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韁繩解開,解開馬拌,一路小跑回到“營地”。正好看見哈桑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站起身來,撐開四肢,伸著脖子,用力地將整個身子抖動了一番。然后心不在焉地瞅了丹增一眼,優(yōu)哉游哉地邁著碎小的步伐,吃草去了。

    丹增踢醒海爾汗。海爾汗勉強睜開眼睛,馬上又睡意十足地閉上了眼。丹增再踢,他就嘟嘟囔囔地挪動身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出被窩。

    丹增覷一眼這個搖搖晃晃的朋友,撇了撇嘴,沒說什么。他從褡褳里摸出凍得像石頭一樣的饃饃,準備在火上烤軟了吃。

    “別吃了,咱們找一個人家吃早飯去?!?/p>

    “行嗎?”

    “怎么不行?”

    “去吃早飯,有點怪怪的?!?/p>

    “沒事,你就當是去吃午飯。”

    “那走吧!”

    “別急,這么早去了吃不上早飯,再等一會兒。”

    “要不就在這兒吃一點算了。”

    “不行,早飯我得好好吃一點,不然一天都沒力氣。”

    “你的事兒真多?!?/p>

    “出來才一天,你沒長本事長脾氣了呀?!焙柡箽夂艉舻姆磽?。

    丹增將頭扭向一邊,擺出一副不愛搭理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道:“今天怎么辦?”

    “好辦,照那個大叔說的去看看呀?!?/p>

    “我都快忘了他說了什么?!钡ぴ龃_實忘記了一些內(nèi)容,這讓他感到驚訝。

    “沒關系,我記著呢?!焙柡拐f。

    “那走吧!”

    站在路邊的女孩

    他們開始收拾被褥,將小茶壺和小鍋等東西裝進褡褳里,給馬套上嚼環(huán),備上馬鞍,搭上褡褳,系好固定褡褳的細繩,將被褥緊緊地卷困好,綁在馬鞍后面。一切收拾妥當,雙雙上馬,跑起來。跑著跑著,海爾汗就跑到前面去了,他的馬年富力強,腳力好,但丹增騎的這匹老馬不知道怎么了,走走停停,吭哧吭哧地翹著尾巴把一疙瘩一疙瘩熱氣騰騰的糞拋到地上。有時候它會跑著跑著突然停下,撐開四腿站穩(wěn)了,開始撒尿。它的尿沒完沒了。丹增騎在馬上,聽著淅瀝瀝地液體澆灌在草地上,左等右等,就是沒個完。那火氣是噌噌地往上躥。他終于知道海爾汗為什么不騎它了,原來它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奧可阿咪”了。海爾汗一路上不停地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氣喘吁吁,他就等著看丹增的笑話呢。丹增氣得兩眼發(fā)暈,對海爾汗破口大罵,而他的朋友卻笑得更歡了,笑得差點栽下馬來。丹增去打他,他就一溜煙地打馬跑了。丹增追又追不上……實在是快要氣哭了。

    海爾汗笑夠了,嚷著丹增太慢,就自個兒先跑去查探前路了。但才一會兒工夫又慌慌張張地跑回來,后面攆著一條大黑狗。大狗追擊迅猛,撕心裂肺地狂吠著。海爾汗一邊驚慌失措地甩動著韁繩,一邊高聲呼叫丹增過來幫忙。丹增急忙下馬往懷里拾了幾個石子,然后上馬朝前沖,他們很快交錯而過,丹增用石頭發(fā)動攻擊,幾個石頭一個也沒打中,但成功阻止了大黑狗的追擊。這時海爾汗調(diào)轉馬頭來幫忙,在他們的夾擊下大黑狗落荒而逃。

    這會兒哈桑鬼魅地從遠處淡定地走過來,來到丹增身邊,抬頭瞅了瞅兩人,又伸著鼻子嗅了嗅,繼續(xù)吃草了。它在大黑狗出現(xiàn)的一剎那飛似的逃跑了,跑到一個它自認為安全的地方觀望。待到一切結束,那條大黑狗被趕走之后,它才若無其事晃晃悠悠地走下山坡,走過連串的鼴鼠毀出來的土疙瘩,挑挑揀揀地吃著草來到丹增身邊。

    海爾汗抹著頭上的汗水大呼過癮,顯得興致勃勃。過一會兒他又蠢蠢欲動地當先鋒探路去了。他的身影消失不久,丹增便聽到了馬的咴咴嘶鳴,緊接著,幾乎就是一晃眼的工夫,海爾汗的馬獨自撲騰撲騰地奔跑而來,它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到了丹增跟前,懨懨地垂著頭停下來。

    不用說也知道,海爾汗被摔下馬了。丹增彎腰下抓住海爾汗的馬韁繩,牽著它接著向前跑。翻過了前面擋住視線的小山包,他看見的還是一條望不到頭的牧道,牧道兩邊幾戶孤零零的人家,幾座歪歪斜斜的羊舍,以及躺在牧道中哼哼唧唧的海爾汗??匆姷ぴ鰜砹耍柡菇械酶鼩g了。他甚至閉上了眼睛,有那么一會兒連氣息都屏住了。丹增對他的這點小伎倆再熟悉不過了。這幾年——自從兩人成為朋友后——他在這方面沒少騙丹增,所以現(xiàn)在丹增再也不會上當了。他沒有走上前去,在幾十米之外下馬。然后他的目光被一個像是忽然冒出來的人給吸引住了。那是一個女孩,年齡大概和海爾汗差不多。她佇立在鐵絲網(wǎng)圍欄之內(nèi),身著一件綠色的羽絨服,像一只立起的青蛙。倒不是說她很胖,但給丹增的第一感覺就是這種意象。為了看清她的臉,丹增朝她走過去。她定定地站著,臉膛又紅又亮,但不是那種難看的紅亮,而是一種粉紅的亮。他覺得這個女孩真是漂亮!到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少女身上最美麗的不是別的,而是頭發(fā)。這讓丹增大吃一驚,他從來沒想過一個人的頭發(fā)會讓人產(chǎn)生美的感覺。她的頭發(fā)真亮?。鹾跒鹾诘?、油亮油亮的。但丹增一眼就看出這種油亮不是因為涂抹了某種東西產(chǎn)生的,而是天生的油亮。她居然有給人一種因為頭發(fā)而整個人都仿佛瑩瑩發(fā)光的感覺。他莫名其妙地羞愧地低下了頭,不敢直視她。

    不講義氣的海爾汗

    海爾汗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丹增身邊,開始和女孩說話了。丹增在恍惚間聽到他這樣說:“沒事,別管他,你知道嗎,他有一種病,有時候會突然發(fā)作,一發(fā)作就像現(xiàn)在這樣,跟傻子一模一樣?!?/p>

    “那為什么還要出門呢,身體不好的話,不是很危險嗎?”

    丹增聽到了悅耳動聽的,充滿少女活潑與靈動的聲音。

    海爾汗扶著丹增的肩膀,眉飛色舞地吹噓:“這個你不用擔心,有我照顧他,他永遠不會有危險。再說這次出門,也是迫不得已,我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今天恰好路過這里,我們昨晚就睡在那邊。對了,還沒吃早飯,昨晚也沒吃什么東西,不知道可不可以去你家吃個早飯?”

    少女有些難為情,可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絕,她扭扭捏捏地說道:“可以是可以,但我怕阿爸生氣,他昨晚喝得很醉很醉,現(xiàn)在都沒清醒呢。”

    “你阿爸為什么生氣?”

    少女低眉順眼地瞅了眼前的兩個小伙子。

    海爾汗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他頗感糾結,生怕她父親醉醺醺地逮住他胖揍一頓,那就太冤了??吹ぴ鲞€是傻傻的,海爾汗使勁一拍丹增后背,說:“丹增,你說怎么辦?”

    丹增被這一拍給打得差點背過氣去,他摸著咚咚震動的胸口,有心還給海爾汗一拳,但在女孩面前無論如何也缺了勇氣,只好憋著氣悶悶地說道:“我們趕路吧,一兩頓不吃你會死嗎?”他威脅地瞪了海爾汗一眼。

    “你好啦?你這病真怪,你沒事吧?”女孩滿眼好奇地看著丹增,把他從頭到腳看了幾遍,一副要找出毛病的樣子。

    丹增恨死了海爾汗。打定主意離開這兒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但這會兒覺得他不能再露出一點憤怒的樣子,他小心翼翼地、甚至是有些低聲下氣地說道:“你別聽他胡說八道,我根本就沒病,要說有病,他才是真的有病?!彼选坝胁 边@倆字狠狠咬了一下。

    女孩撲哧一笑,寶玉般的眼睛在他倆之間轉來轉去,似乎想到什么,她又笑了一下,露出了羞澀的幾顆小而晶瑩的牙齒。“既然沒病,那你剛才是怎么回事呀?”

    丹增努力不去看她,盯著她穿著一雙藍色休閑鞋,心里想我該怎么說,難道實話實說,那還不得羞死?可不說又有什么好理由呢?他心里慌慌張張的,根本想不起什么好主意。

    “怎么了?”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丹增一會兒。她把目光投向海爾汗,后者立刻精神抖擻起來,聚精會神地盯著她。她也大大方方地看著他。她用一種淡定的過分的語氣說道:“你們就去我家吃點東西吧?!?/p>

    “好啊好啊?!焙柡惯B忙答應,生怕她反悔。他乘女孩不注意時拽拉丹增,而后兇巴巴地眼神警告了丹增。下一秒,轉向女孩的臉又變得柔和快樂了。

    丹增很鄙視地撇撇嘴,覺得這家伙現(xiàn)在的面目真是可憎可恨。

    但他的惱火啊什么的海爾汗一點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會在意。他屁顛屁顛地跟著女孩,一個勁兒地套近乎,一個勁兒地想要知道她的名字。他炫耀似的、傻子似的把自己的名字鄭重其事地告訴了她。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他心中忐忑,勉強聊了幾句,見她還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終于尷尬了,閉了嘴,默默地跟著她走。

    走著走著,女孩突然停下,轉身看著東張西望搖頭晃腦的哈桑,又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這是什么?”她瞪著大眼睛看著哈桑。而哈桑也不是示弱,同樣瞪著大眼睛對視。

    “羊,羊啊?!钡ぴ稣f。

    女孩有些慍怒,氣吁吁地說:“它從哪兒出來的?怎么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她說完,輕蔑地蹙著眉看著丹增,仿佛在說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丹增覺得她一下子又變得像只青蛙了,他對她的羞澀膽怯瞬間全沒了,因此他的臉上的表情也在瞬間變得冷漠了,但他沒有說話,他不想再和她說話,甚至都不想去她家了。但這個還不知道名字的女孩突然變得刁蠻起來,她居然蠢蠢欲動地上前,欲要擒住哈桑,好好蹂躪一番。

    丹增大吼一聲,毫不猶豫地摁住她的肩膀,把她推開,護在哈桑前。

    海爾汗卻火急火燎地給她賠禮,說了一些讓丹增聽不下去的拍馬屁的無恥的話。丹增一秒也沒猶豫地在海爾汗后背上狠狠踹了一腳。海爾汗猝不及防下向前撲倒,險險與女孩擦身而過,而后“撲通”一下趴在地上。

    女孩一時間驚呆了,傻傻地看著地上的海爾汗,臉上的表情極為精彩。丹增突然興奮起來,想知道她會怎么做。于是他好整以暇地站著,連看也不看海爾汗一眼,他緊緊地盯著她,一個細微的動作也不放過。

    她回過神來,面無表情地對視丹增。她看著他有十秒鐘。而后轉過身去,大步離去。她似乎已經(jīng)無法顧忌形象幾乎是狼狽地逃離了丹增的視線。海爾汗哼哼唧唧坐起來,失魂落魄地目送女孩遠去,看向丹增目光里滿是埋怨。顯然他是極其想要和女孩交個朋友的,但被丹增給毀了。

    “別看了,都沒影了看什么呀?!钡ぴ鰵夤墓牡卣f完,朝馬走去。他決定不到下午不再停留。他腳邊緊跟著哈桑。他和哈桑擠擠挨挨地走著,他摸摸哈桑圓鼓鼓的腦袋,心情好了起來。

    海爾汗磨磨蹭蹭跟在后面,小聲嘀咕,質(zhì)問丹增為什么要踢那么狠。“差點腰都踢折了?!彼f。

    “誰叫你胡說的,你不講義氣?!钡ぴ鰸M臉通紅地說。

    “我哪有?我只不過是想多說兩句好話把午飯搞定了,現(xiàn)在好了,一頓也吃不上了。”

    “我可以一天都不吃飯。”

    海爾汗唉聲嘆氣,仿佛一下子老了幾歲。丹增看著不忍,就安慰說:“行啦行啦,下次我走開好了,眼不見心不煩,你愛怎么拍馬屁就怎么拍?!?/p>

    “對女孩子說話不是拍馬屁,那叫贊美。笨蛋!”

    “你說誰是笨蛋?”

    “好好好,我是笨蛋,我是笨蛋行了吧?!焙柡古e起雙手服軟。

    行動總有意外

    這一天直到下午三點多鐘,丹增果真什么也沒吃。他氣呼呼地不理睬海爾汗,有時候還往往一口氣催馬走上十公里。海爾汗好說歹說,丹增這才答應找一戶牧人家去吃點東西。他們環(huán)顧四周,在視力可見的范圍內(nèi)的寥寥幾戶人家中挑選的時候,丹增突然發(fā)現(xiàn)哈桑不見了。他仔細一想,根本記不起來是從什么時候不見的。問海爾汗,他也一頭霧水。丹增緊張了,想回去找。被海爾汗勸住。

    “就算我們把自己丟了他也不會丟,放心吧。我們先去吃飯?!?/p>

    丹增一想也對,哈桑要是自己弄丟了自己,那就不是那個神奇的哈桑了。他們一起朝選好的那戶人家走去。

    他們離著那幾間土平房還有一百多米遠時,從房子里出來三個女人。其中有一個迎面走來,她披著頭巾,臉色憔悴、略顯病態(tài)。走路的姿勢說明她的關節(jié)或者腳受過難以恢復的創(chuàng)傷。

    丹增和海爾汗下了馬,彎腰行禮,向她問好,并說明了來意。中年女人哦呀哦呀地滿口答應,接過他倆的馬韁,朝站在門口張望的一個年輕女子喊了一聲。她牽著馬去一根高高地木桿子上拴馬。那個少婦模樣的女子打開房門,也不說話,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丹增的目光在這個女人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除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出來,因為在他和海爾汗走過來時她就很自然地戴上了口罩。丹增一點也不奇怪,草原上害羞的女人都這樣。不過他想主要的害羞對象不是他,而是海爾汗。他有自知之明,誰會和一個小孩害羞?

    他沒來得及看另外的那個女人就已經(jīng)進屋了。眼前突然一暗,一股又悶又熱的氣息撲面而來。適應了屋里的光線,他看見一排紅色的帶著碗柜面柜的家具擺在北墻,南面有一扇小窗戶,一張炕,炕下幾座拼湊的沙發(fā),歪歪扭扭的。為了繼續(xù)能坐上面而加了厚厚的墊子。他倆像僵尸一樣坐下,一點也不能動,任何一個動作都會讓這組破舊的沙發(fā)發(fā)出吱吱咯咯的叫聲。丹增繼續(xù)觀察著屋內(nèi),海爾汗又開始像他老子那樣說話聊天。丹增以前沒留意過,這會兒突然覺得簡直太像了,從語氣、動作,到表情都像。簡直就是年輕版的他老子在說話。

    茶端來了,饃饃也端來了。那個少婦正在切肉和蔥,旁邊的一個小的綠桶里有泡著的粉條,她可能要炒一個粉條菜,要不然就是粉湯。丹增更愿意喝兩碗熱乎乎的粉湯,但他是絕對不好意思張口的。他一邊喝著茶吃著饃饃,一邊聽海爾汗在蒙語中夾帶著漢語胡吹海說,他說他在找丟失的馬和牛。他說兩匹馬是什么樣的馬,一頭牛是什么樣的牛。他問她們是否留意過,看見過。

    她們都說沒有。當然沒有,她們怎么可能看見胡編亂造的東西。丹增聽著聽著,開始佩服海爾汗,要是換作他是絕對做不到的。

    那個拴過馬的中年女人也沒有冷落丹增,每隔一會兒都會讓一讓他,要么請他喝茶,要么讓他再吃一點饃饃,總之很熱情。丹增漸漸放松下來,更讓他高興的是,年輕女子如他所愿,竟真的在做粉湯,而且聞起來還不賴,尤其是肉和蔥熗鍋的味道讓他腔內(nèi)的口水都來不及咽了。他不再喝茶,也不吃饃饃,眼巴巴地等著粉湯。

    海爾汗總算沒忘記最重要的事,當他認為差不多了的時候,話題開始往那方面轉變……

    “也有可能看起來像一塊大石頭,或者像別的什么,反正就差不多的?!?/p>

    中年女人思索了一會兒,遲疑地說:“我好像是沒見過,但聽老人說起過,時間太久,都忘了,是怎么說的來著?”她蹙著眉,昏黃的眼睛盯著海爾汗頭上的墻壁,摩挲著手腕上的銀手鐲喃喃自語。

    等了一會兒,那個坐在炕沿上一直沒有開口的女人突然說道:“我也好像聽說過,那石頭在有月亮的晚上是黑色的,但可以發(fā)光。我阿爸說只有有緣人的才能看得見。”

    “怎樣才能算是有緣人呢?”丹增忍不住問了一句,心里暗暗得意,有緣人就是我和哈桑呀,至于海爾汗……他還是不太確定。

    “哦,對的?!敝心陭D女輕輕挑開眉頭,說道:“只有有月亮的夜晚那石山才會出現(xiàn)北面……就是這樣。”

    丹增和海爾汗對視一眼,醉漢大叔的話和這位大娘的話不一樣。一個說向東或者南,一個篤定地說是北,他們不知道怎么選擇。海爾汗指了指北墻,“就是那面嗎?”

    “當然就是那面。我們和藏民的夏牧場之間的那片大地方你們知道吧?”

    “是的。我們知道?!?/p>

    “嗯,錯不了。”那個沉默的女人接著說:“在靠水的地方……我想起來了,我的男人也這么說過,在水灣最多的地方,他在那里兜住過很多魚,都是自己跳上來的,擋也擋不住……那里的野狐也多得嚇人……”

    這時粉湯端來了,丹增兩人先把這件事放到一邊,專心致志地吃起來。對面的大娘讓他們泡上饃饃,調(diào)上辣子和醋,多吃幾碗。她念叨著小小年紀出門不容易,接著有點得意地說:“我兒子在上大學,考了個什么本,反正說是非常好的一種大學。”

    “在哪兒上大學呀?”海爾汗一邊吃著一邊客氣地問。

    “叫啥來著?”她轉過頭去問年輕的女子。

    “山東大學?!?/p>

    “對,就是那個大學?!?/p>

    “唔,好大學。”海爾汗含糊不清地說。

    大娘開懷一笑,一雙渾濁的眼睛閃著特別的光盯著丹增。丹增下意識地狠狠點點頭,以此來表示他雖然嘴里塞滿了東西說不出話,但對這件事還是既羨慕又佩服的??粗栈貪M意的目光丹增才松口氣,他從來就沒在意過什么大學,他任何大學都沒聽說過,更沒有產(chǎn)生過要去讀大學的念頭。但在此刻,被這位大娘毫無道理的一逼迫,丹增對大學古怪地產(chǎn)生了強烈的,乃至不可抗拒的興趣。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大學到底是什么樣子?究竟有什么了不起。他瞥一眼海爾汗,他在煞有介事地問大娘她兒子學的是什么專業(yè)。

    “是橋梁專業(yè)?!边@次年輕女子回答了。但她沒說名字。海爾汗驚嘆道:“天吶,那以后就是工程師啊,可了不得?。 ?/p>

    “我還有點不滿意呢?!贝竽锩奸_眼笑:“我想讓他當個醫(yī)生,可他死活不愿意?!?/p>

    丹增連吃三大碗,感到肚子舒服極了。他給海爾汗打了一個眼色,兩人站起來告辭。她們送出門。年輕女子將馬牽過來。海爾汗再次確認了“石山”的方向,然后鄭重地道謝,在她們的目送下離開。

    所謂“石山”,是那個話不多的女人說出來的。她說的時候流暢自然,顯然不是頭一次說。這就有問題了,海爾汗認為她知道的比她說的要多得多,但因為某種原因而不告訴他們。丹增叫他不要著急,晚上可以咨詢一下哈桑,它會有答案的。說道哈桑,丹增既著急又氣憤,他七八個小時不見蹤跡,丹增要回去找他。海爾汗說你看。丹增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在有一道殘破的土墻上,他看見了哈桑。盡管離得有些遠,只能看得見一個黑點,但丹增一眼就認出來了。對哈桑的熟悉是不用外表來辨認的,只要一眼,就能感覺到。

    他們打馬過去,丹增喊了一聲,哈桑抬起頭來,慢慢吞吞地站起來,身影一閃,接著從墻根的縫隙里鉆出來,晃晃悠悠、似乎還迷迷糊糊地走著。丹增被他的樣子氣笑了。

    等他好不容易近前來,倆人看著他那鼓脹得像氣球一樣的大肚子目瞪口呆,終于知道他為什么會走得搖搖晃晃了。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東西,居然把自己撐到這種地步。他渾身懶洋洋地站在那里,活像一個吃飽喝足后睡意十足的大爺。丹增發(fā)現(xiàn)他的前腿器蓋上的紅色的皮毛更亮更紅艷了,仿佛火一樣跳躍著。再看那犄角,像兩把尖刀插在頭上,丹增驚奇的是,他居然在一只羊身上感受到十足的威懾力。他問海爾汗是不是也有同感。海爾汗皺著眉覷他:“你瞎說什么呀?我看你是昏了頭吧,凈胡說。”

    他叫海爾汗正經(jīng)點,再好好看看。海爾汗撇撇嘴,心不在焉地說:“還真有那么一點樣子,不錯不錯,很厲害!”然后他馬上轉移話題,催促丹增快走。丹增知道他的毛病,卻也無可奈何。

    哈桑跟在后面,無論他們走得多快他都不緊不慢地跟著。這點倒讓海爾汗驚奇不已,頻頻回頭去瞧,還刻意跑去驅趕哈桑,想看看他到底快在哪里。直到丹增發(fā)火了才作罷。面對海爾汗的虐待,哈桑表現(xiàn)出的沉穩(wěn)和氣度讓人嘆服,它根本就沒有理睬海爾汗,一點沒讓海爾汗占到便宜。

    再次碰到一個埡口。周圍全是荒涼的山丘,能看見的活物只有草地上跑來跑去的長得一模一樣的草老鼠,偶爾天空有一些鳥兒或者一兩只老鷹。這是他們下午遇到的第三個埡口了,到了這兒,有些疑慮,他們算是察覺出來了,醉漢大叔,還有那個大娘,他們說的沒有一個是靠譜的。他們遇到的情況完全不一樣。沿著這些牧道走了一下午,離夏牧場那邊更遠了。

    海爾汗沉吟了一會兒,開始說他想到的方案。

    “我覺得應該等一等,看看哈桑怎么說。”

    “行,我怎么著都行。那就等吧。我們還是睡外面?”

    “別別,再往前走走看看,去挑一挑?!?/p>

    “挑什么?”

    “當然是挑住宿的人家啊?!?/p>

    他們遇到了三戶人家,都不滿意。一家沒人,一家全是人,都喝酒喝瘋了,還有最后一家那人很不友好,說你們想偷什么?把倆人氣得夠嗆。

    “大不了睡外面?!钡ぴ鲇行┦?,氣哼哼地說。

    “不行啊,你看,晚上要下雪的。走吧,咱們再往前走走看?!?/p>

    再往前很長一段路上都了無人煙。這點他倆不知道,走著走著后悔了,但以前不著村后不見店。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翻過了好一些大小山頭,馬都被汗水從頭到尾地蒸騰了一遍,散發(fā)著濃郁的汗酸味兒。眼看天色飛快地暗下來,前面還是一片蒼茫,到這兒,連鐵絲網(wǎng)圍欄都消失了,自從翻過那道不知經(jīng)歷多少雨水洗禮而袒露內(nèi)部大塊大塊的巨石的埡豁之后,就再也沒有分隔草原的東西了。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際、蒼蒼茫茫、厚重曠遠的高寒草原景象。這里已經(jīng)是青海湖藏民的夏牧場了,再深入多少公里后,就到了蒙古人的夏牧場,所有的這些牧場連成一片,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洪呼日”,一大片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

    到了這兒,不能再走了,再走太危險,幾乎板上釘釘會遇到狼。海爾汗建議回去,但丹增另有想法,他覺得還是往前走更好,因為哈桑沒有停下來,他超過他們,徑直地朝前方的未知走去,走得堅定果決。丹增叫了幾聲他都沒有回應。

    海爾汗還是有些猶豫,他擔心哈??坎蛔?,擔心有意外。他將這些想法跟丹增講了,因為他有這個義務。他年長幾歲,就有這個義務,他更有作為最好朋友的責任。

    但最終他們沒有返回。

    他們走了整整半個晚上,期間停下來休息了兩次,一次是給馬一些緩氣的時間,讓它們吃了一會兒草,飲了水。那會兒他們周圍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見,但無論是馬還是他倆都適應了這黑暗,覺得很安全。另一次他們在一個營地上找到一堆牛糞,是這營地上的牧民轉場時沒有燒完的。他們在這里生了火,簡單的吃了一點東西。海爾汗提著小茶壺去找水,很快就回來了。因為這里是山區(qū)了,山里的雪水、小溪到處都是,但有些水太臟不能喝,這就要有分辨的能力。海爾汗很在行這個,他阿爸教會了他這個本事,只要嘗一口水,就知道能不能喝。

    午夜過后,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牛倌,在他很狹窄的小屋里安頓下來。倆人又累又餓。那個牛倌睡眼朦朧地騰出一點地方,扔給他倆一條被子,自個兒接著呼呼大睡。海爾汗和丹增躺在熱乎乎的小炕上,頓時感到心滿意足,擔憂遁去,疲憊一陣陣襲來,他們很快就睡著了。

    玉山玉山入夢來

    丹增在一大片草地上靜候哈桑。這是哈桑第三次遲到了。丹增入夢的時間、狀態(tài)越來越好,以至于到現(xiàn)在都不用刻意去做夢。只要一閉眼,一沉睡,他自然而然地到了夢里,和哈桑會面,似乎除了這件事他再也沒有什么夢可做了。他這么一想,就覺得問題很嚴重,哈桑直接剝奪了他其他的做夢的權利,但哈桑卻說要其他的夢干什么?這真沒有道理,難道人不是生來就要做無數(shù)個千奇百怪的夢嗎,怎么他就不能了?但他又覺得這不應該怪哈桑,他其實也沒有辦法。

    他百無聊賴地坐著,到處瞧了瞧。這里亮堂堂的,仿佛有陽光即將穿透云幕投到地上。近處的東西只有草,他摸的時候都能感覺到柔軟,和外面的草有些不一樣。除此之外再無一物,而且丹增這會兒才注意到,所有的草在整體上,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光暈,只是不仔細看的話看不出來。在進入這個夢境多次之后,丹增終于可以用客觀而審視的目光審視這里了。他站起來,隨便朝一個方向走去,他想去看看那邊還有什么,他會不會像第一次那樣朦朦朧朧地看見一些什么東西,他之前有幾次也付出過行動,但一無所獲。

    他緩慢而堅定地走了很長一段路,仿佛在原地踏步,但另一種變化告訴他不可能,他的的確確地在走動著,因為腳下的草地出現(xiàn)了些許微妙的變化,要不是之前便心血來潮地好好研究了一番這些草,他肯定是難以捕捉到的。為了驗證這一對錯,他接著向前走,他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饑餓使他的感官與嗅覺更為靈敏。是的,他自己也忽略了仿佛突然出現(xiàn)的,又好像一直都存在的嗅覺。他呼吸著一種清涼而微馨的空氣,看見了一道身影。

    這是一座小巧,卻給人以無比厚實之感的瑩白如玉的小山。

    他精神一振,見哈桑站在山下,面對丹增。哈桑將尾巴甩了一個漂亮的圓弧,用濃濃地得意語氣說道:“瞧瞧,丹增,看見沒?我怎么說來著……看看,看看吧!”

    丹增呆呆地看著這山,無須多言,這小山,這玉一樣的小山就是他們的目標。

    “想必你猜到了吧?不錯,就是這里。而且你發(fā)現(xiàn)了嗎,它是一塊神奇的玉,你快來看看它的光芒……它是天然的,多神奇啊……你看……”

    “太雄偉了……太偉大了?!钡ぴ鲟哉Z。

    “嗯嗯,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咱們叫它神山吧!”哈桑一臉滿足地說:“我就像到了家里一樣。我們要趕緊找到它,這是哪里你知道嗎?我感覺出來了,這里是一座島。因為我感覺到四面都有水?!?/p>

    丹增仰頭望去,“玉山”的最高處閃著璀璨的星星點點地光芒,丹增努力睜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但那些光點太耀眼了,他眼淚流出來,很快什么也看不見了。他欣賞了好一陣子“玉山”之后,靠著“玉山”坐下,開始思考。一座島?不可能啊,草原上哪來的島呢?

    “我們上哪兒去找一座島呢?你不會弄錯了吧?”他把依然圍著“玉山”轉的哈桑叫過來,問他。

    “不會錯的,你相信我好不好。這回我感覺很厲害,外面的玉山,真的在一個小島上。”哈桑篤定地說。

    “可是,你好好說清楚啊,你不說明白我怎么知道該怎么做?”

    “我認為跟想象有關。”哈桑說。

    “想象?”

    “對。我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想象當中,然后就仿佛有指引一般發(fā)現(xiàn)了這里?!?/p>

    “你是說我走在外面的時候使勁兒地想象一座島,而后草原上就會出現(xiàn)一座島?”丹增吃驚地說。

    “嗯嗯,就是這個意思。”

    “哈桑,你覺得可能嗎?”丹增氣笑道。

    “怎么不可能,你不試試怎么就知道不能呢?”哈桑反問。

    丹增郁悶地擺擺手,心想還是要靠自己啊,哈桑有些靠不住。

    “發(fā)揮你的想象!”哈桑突然站直身子,異常嚴肅地說:“答案就在你的想象中,只要你好好地想象了,就會有發(fā)現(xiàn)的?!?/p>

    接下來,哈桑詳細地跟丹增講了關于想象的作用。他說想象是另一個龐大多彩的世界,那里可了不得,任何東西都可以在一瞬間出現(xiàn),也可以在一瞬間改變更可以在一瞬間消失。但要到達那里,首先要鍛煉想象力,想象力就像肌肉一樣,越是鍛煉,里面的密度、力度以及操控度就越強。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想象的結果,包括人類!

    “我也是想象的結果。”哈桑意有所指地說:“我就是你的一種想象,存在于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的高級的想象。”

    丹增震驚地看著哈桑,“你……你說你是想象……你不是真的?”

    哈桑的額頭皺成一堆溝壑,恨鐵不成鋼地盯著丹增,說道:“你是我見過的最笨的孩子?!?/p>

    “你才見過幾個人?”丹增小聲嘀咕道。

    “想象。我不是說了嗎,想象,難道你從來就沒有想象過一些東西?”

    丹增一想,還果真有,但都沒有深刻的印象,猶如曇花一現(xiàn)。

    “所以你才需要鍛煉,把想象力鍛煉得像一頭公牛一樣強壯,然后你再試試。那看到的、聽到的、感觸到的都將大不一樣,甚至是翻天覆地。你遠沒有你想的那般簡單?!?/p>

    丹增下意識地點點頭。

    哈??┛┑匦?,顯得特別開心。他蹦跳著圍著“玉山”轉圈,丹增也被歡樂地氣氛感染,繞著“玉山”奔跑起來。

    哈桑突然想到了什么,說道:“你讓海爾汗回去吧,那個地方,只能是你和我去?!?/p>

    “???”丹增大吃一驚,要是沒有海爾汗,他可不太相信自己能夠應付路上所遇到的各種狀況,而且他覺得這樣做太不講義氣。海爾汗會不會傷心死?

    “這……這樣不太好吧?”丹增結結巴巴地說。

    “哎呀呀,大錯特錯!”哈桑怒叱道:“接下來的事只有你一個人才能做,這一點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一定要聽我的?!?/p>

    “可是,我怕會有危險?”

    “我會保護你的?!?/p>

    “你?”丹增想到哈桑一有危險就逃之夭夭的德行,有些懷疑。

    “哎呀,我真的沒問題?!?/p>

    丹增見他著急了,就說:“好吧好吧。我相信你。但是海爾汗——”

    哈桑狡獪地說:“你讓他回去,就說是我說的。嗯……你讓他去找那個女孩吧,他不是很喜歡嗎?讓他回去找她。你告訴他,是一個男孩子該拿出勇氣的時候了。”

    “你怎么知道?”

    “我是誰?難道這點事情會難倒我嗎?”哈桑拽拽地把頭一揚,舔了舔鼻孔。

    哈桑盡管很厲害但他的很多行為都免不了帶著羊的習性,比如剛才舔鼻孔的動作,人肯定是不會舔自己的鼻孔的。丹增忍不住舔一舔嘴唇:“哎呀,可是咋說呀,他會不會生氣再也不理我了?”

    “我說了就說是我說的?!惫4岛拥裳郏鲩W忽閃地張著鼻孔瞪著丹增。

    “哎呀,要是他能進來就好了,你可以直接跟他說……”

    “好了好了,你趕緊去睡覺吧?!惫0训ぴ鲒s出了夢。

    在牛倌的地窩里吃早飯

    被趕出夢的丹增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大亮了。他瞪著屋頂?shù)钠婆f的塑料天花板,回憶夢境之事。哈桑居然有本事把他趕出來,這是他最近學到的本事還是一直就有?丹增又想,哈桑是不是也有能力把他拉進夢里?因為最近他很容易入夢,跟剛開始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他覺得這件事得問問清楚。

    牛倌不見蹤跡,海爾汗還在打著呼嚕睡得香。丹增把他搖醒,穿衣服跳下炕,來到門口向外張望,好家伙,又是一場大雪。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凈,一群有二百多頭的牛群正在緩慢朝灘地走去,后面跟著那個牛倌。昨晚來的時候什么也沒看清,現(xiàn)在才明白這是一個荒蕪的大山垴里,除了這一個小小的半掩在地下的小屋之外,除了這個牛娃之外,除了慢吞吞地移動的一群牛之外……除了這些,就剩下寂曠而寒冷的空間了。好苦的生活?。∫惶斓酵砭秃鸵蝗号O喟?,也沒有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什么娛樂,這個牛倌是怎么熬過來的?這一待,可不是一兩天,也不是一二十天,而是幾個月,日復一日的單調(diào),日復一日的枯寂,日復一日的荒涼。丹增想一想,就孤獨絕望了。

    爐子上,茶壺里的水沸騰著,冒出的蒸汽中帶有茶香。丹增將壺提到一邊,給爐膛里添了牛糞,搭上另一把大號的鋁壺,然后在門背后找到臉盆,倒了半盆涼水洗了臉。冰冷的水刺激皮膚神經(jīng),整個人一下子振奮起來。這會兒海爾汗也起來了,嘟嘟囔囔地打著哈欠,倒了一碗茶喝。他坐在炕沿上,斜靠著墻,半瞇著眼睛不動彈。丹增也盛了一大碗茶,找到碗柜里的饃饃,倆人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飽喝足,海爾汗再次靠著墻,舒舒服服地嘆口氣,戲謔地說道:“咋樣???你的哈桑大俠有什么指示?”

    丹增悶聲悶氣地說:“他要求我一個人去。接下來讓我一個人去找,我該怎么辦?”

    海爾汗一下子坐起來,“一個人?荒郊野外讓你一個人?他是個騙子吧!”

    “他說有他在,一切都沒問題?!?/p>

    “哼,騙子!”海爾汗要找哈桑算賬,但哈桑又不見蹤跡了。海爾汗皺著眉頭沉凝,臉上陰晴不定。過了一會兒,才說:“既然他那么說,或許是有什么意思,你就按他說的去做吧。說不定明天就找到了?!?/p>

    丹增心里暖暖的,怕他更擔心就說:“我不會往深山里去,這點你放心?!?/p>

    “那就好?!?/p>

    “你先可以去找那個女孩啊,在那附近等著我?!钡ぴ稣f。

    “找她?”海爾汗眼睛猛地亮了,然后一個勁地點頭,“不錯不錯,你說得非常對,我的確應該一邊等你來一邊找她聊聊,我得去跟她道歉,那天你很不禮貌你知道嗎?為此我去跟她道歉。嗯,就這么辦!”

    海爾汗這么容易同意了這件事,又沒有生氣,讓丹增松了一口氣。顯然,他盡管嘴上在罵哈桑,但其實是相信他的。不然他可能就不是這個態(tài)度了。但不管怎么說,哈桑給他的任務,丹增完成了,晚上可以交差了。他也可以安安心心地按照自己的(哈桑說的)意愿去找玉山了。直到此時,丹增才真正意識到他的目的更明確、更精練了。不再是什么墓碑或者什么東西,而是玉山!一個有名有姓的東西。仿佛前面的困難因為這個名字的出現(xiàn)而變得簡單了變得明朗了。

    牛倌回來了。他們重新認識了一下。他叫鬧迪,已經(jīng)在這兒待了快兩個月了,他說再過兩個月,他就要回家了。鬧迪大概三十歲,身子骨不是很健壯,甚至有那么一點單薄,但他的精神頭格外好,一點不像孤獨壞了的樣子。由于天天待在屋里,出去的時候也會戴上圍套,他的臉令人驚訝的白,皮膚光滑整潔,猶如涂了一層蠟。而且他并不像昨晚那樣死板,熱情地擋住他們,非要吃過一頓飯再走。然后他一邊和他們聊天,一邊忙活起來,手腳麻利地洗了土豆,叮叮當當?shù)厍兄?,他用刀飛快,不一會兒幾個圓滾滾的土豆全變成一堆土豆絲。海爾汗很快就和鬧迪稱兄道弟了,他守在鬧迪身邊,舔著嘴唇大講自己的得意事兒。說著說著眉飛色舞。鬧迪呢,聽得神了,甚至忘了放調(diào)料,還是海爾汗提醒了他。鬧迪起先是不以為然的,盡管他的臉上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但丹增還是能夠察覺到他的不屑,海爾汗一定也看出來了,但他一點不在乎,他更有一點興奮和征服感,兩眼賊亮賊亮地閃爍著,比任何時候都注意力集中,因此說得也更好,漸漸的,鬧迪的神情就變了,海爾汗不管是否真有其事,總之讓鬧迪相信了,他聽得聚精會神,佩服之情溢于言表。時而拍腿叫絕,倆人心有靈犀地哈哈大笑,真可謂是相見恨晚!

    丹增只有聽的份,根本插不進去話。想詢問玉山的事,卻愣是插不上嘴。一頓飯連做帶吃,居然花了三個小時。他們還沒有罷休的意思,丹增忽地站起來,向外走去。海爾汗很快便追出來,拽住他不放,一邊喊叫鬧迪,問了玉山。鬧迪一聽就是一驚,說:“呵呀呀,你們找它干嗎?”

    海爾汗說:“你別管太多,這個可不能隨便說,瞧你樣兒是見過嘍?”

    “OK?!濒[迪說:“YE SIR。我當然見過。不過——”

    “在哪兒?”丹增說道:“好大哥,快說在哪兒?”

    鬧迪說:“別瞅我,我說不準?!?/p>

    海爾汗說:“啥意思?哎喲哎,痛快點行不行啊?……”

    鬧迪苦惱地說:“可叫我咋說,我也稀里糊涂,我也迷迷糊糊啊,我非常喜歡它但……”

    “在那個方向?大概的方向你總該有吧?”

    “那邊?!濒[迪爽快地一指東方,說:“我以腦袋保證,就在那一帶,離這兒也不是很遠。”

    哈桑晃晃悠悠地從鬧迪身邊走過,身子蹭到了鬧迪的小腿,可把鬧迪嚇得夠嗆,怪叫一聲跳開,引得海爾汗大笑不止。

    鬧迪說:“羊?”

    海爾汗說:“不是羊,你好好瞅瞅?!?/p>

    鬧迪又說:“一只羊,一只黑羊?”

    海爾汗更樂了,說:“哈桑,過來,來?!惫B劼曂^去,翻了一個大白眼。

    海爾汗一瞪眼:“嘿,脾氣不小,我對你不好嗎?狼心狗肺,一點不像羊?!?/p>

    “這羊好,漂亮!”鬧迪很是羨慕丹增,說:“這是你的?賣給我吧,給我當個伙伴。你看看,它的體型,長條條的,完美??!”

    鬧迪說話很有個性,但丹增覺得妖里妖氣的,動不動要加上英語,顯擺什么呀。

    鬧迪說:“嗨,賣給我吧,你帶著多不方便?!?/p>

    海爾汗拉住鬧迪說:“住嘴。你死了心吧,他絕對不會賣的。”

    鬧迪遺憾地說:“真遺憾!”

    “你真要一個人去,不需要我?”海爾汗再次不信任地看著丹增,確認道。

    丹增點點頭。他看見馬離著小屋有些遠,就背著鞍子過去,走了幾步,他轉身說:“你的馬怎么辦?”

    海爾汗無所謂地擺擺手,“就地拴住好了,我待會兒去牽。”

    丹增說:“好!”

    一條流浪的小狗

    終于只剩下丹增和哈桑了。哈桑非常高興,連走路都帶著一股虎虎生風的威猛勁兒,跑在前面帶路。他們翻越了一座很長很高的山梁,眼前忽然展現(xiàn)一派廣袤無垠的曠野,氣象非凡,即荒涼、冷寂,又充滿生機。幾條冰雪匯成的小溪反射明晃晃的刺眼光芒,伴隨著陽光而起的清風低低地壓著金黃的枯草和碧嫩而柔軟的青草,帶著海浪沖刷沙灘的聲音一波接一波地、永不停息地向前拂去。幾匹流浪的馬臥在不遠處的山坡上,見到丹增后受驚,一溜煙地奔騰而去。

    丹增瞧著、望著,滿足地舒口氣,輕磕馬腹,朝平坦之地走去。他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反復出現(xiàn)并且不止一次,一回想,卻怎么也記不起來,總有什么東西遮擋著不讓他達到目的。這里沒有路。哪怕一條小路也沒有。搞不清這是藏人的還是蒙古人的牧場,總之,沒有了網(wǎng)圍欄,那就是夏牧場了。經(jīng)過了好幾個去年扎過帳篷的營地,丹增來到一條小溪邊,下馬俯身,喝了幾口冷冽的清泉,他一哆嗦,牽著馬朝上游走去。哈桑說了,憑直覺和本能走。丹增認為其意思就是亂走,至于什么直覺啊本能啊的他有點迷糊,甚至覺得很好笑,但又不知道好笑的理由。

    丹增并不擔心夜晚住宿的問題。沒有人家也無所謂,他就睡在外面。生一堆篝火,吃一些干糧,懷著警惕心瞇一會兒,一晚上就過去了,多簡單的事,丹增覺得事情沒有海爾汗說的那么糟糕,他那是怕遭罪,怕沒有舒適的睡覺的地方,海爾汗簡直越來越矯情了。丹增再次留意到海爾汗跟兩年前比起來變得狡猾了,也少了些許勇敢。難道這就是年齡加上去的壞處嗎?丹增有些疑惑,他這一趟遠門,見識增長了,心性鍛煉了,但隨之出現(xiàn)的問題也更多了,待在家中大抵是不會有這些煩惱的,他覺得自己這幾天想的實在是太多了。想的太多是不好的,就像海爾汗一樣。

    丹增甩甩頭,輕聲嘀咕:麻煩……

    他沒注意腳下,等意識到不妙時已經(jīng)晚啦,哈桑笨笨的身體恰好橫在腳下,丹增雙腳被一拌,身子“忽地”從哈桑上空飛了過去,“撲通”一下趴在地上,半天哼不出一個聲兒來。哈桑無辜地看著丹增,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他歪著腦袋瞅瞅,就不再理會了,自顧自向前走。丹增哼唧哼唧地坐起來,他忽而想到前天海爾汗被摔,當時他幸災樂禍,這么快就輪到他了,真是難兄難弟,一個也逃不掉?。∪讨鴾喩砟欠N又酥又麻的痛,他四處張望,哈桑那混蛋早已遠遠地走開了。丹增可是被氣得不輕,怒吼一聲,差點把自己疼得背過氣去,肺部仿佛抽血樣的痛,肩頭也是一陣陣鉆心的難受。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了馬,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讓馬兒邁步,他收緊韁繩,繃直了身子,隨著馬的步子輕輕地搖晃身子,以便減輕身上的疼痛感。但盡管如此,走了不到一公里,他就已經(jīng)滿頭大汗了。這時的哈桑,卻已站在高高的山岡上,揚著頭一動不動,宛如一座有思想的雕塑。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一只渾身臟兮兮的流浪狗,正趴在草叢中盯著他。見丹增發(fā)現(xiàn)了,就擺出一副隨時逃命的架勢。這是一條紅火焰狗,四肢和眼窩火紅火紅的,胸脯也是一片火焰,所以才叫紅火焰。最標準的紅火焰是該紅的地方紅,其他部位全部是油光閃亮的黑。丹增看著這條狼狽的紅火焰,記憶飛快地回到過去,他想起來自己的那條不知所蹤的,陪伴了他近十年的阿勒。他去了哪里?他已經(jīng)消失三年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其實丹增心里明鏡兒似的,知道它可能早就死了,但就是不愿意相信。他總是認為他還是像往常那樣消失幾天(只不過這次時間有點長而已),然后一天早上,它就乖乖地臥在家門口,搖著尾巴討好地望著丹增……

    他知道這不可能了,自從那次它帶著慘烈的傷回來,并丟失了一只眼睛,又是幾天好好吃不下飯,緊跟著它就消失了。從那時候開始,丹增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阿勒找一個地方默默等死去了,它那么老了,再不復年輕時候的勇猛和強壯,受了傷也不能毫不在乎,讓傷口自己迅速恢復,無論是體力還是精力早已衰退了,等待的是什么呢。丹增不想去找它,那是它的尊嚴,活了一世,它的驕傲不容許它的懦弱,它也不可能懦弱。

    如今丹增在這荒郊野嶺遇到一條紅火焰小狗,一條沒有長大的小狗。他試著叫它過來,它緊張地盯著丹增,身子一動不動。他下馬,慢慢地朝它走過去,嘴里發(fā)出一種安慰哄騙小狗時用的聲音,這是一種類似于口哨的聲音,仿佛這種聲音具有很好的安慰性,因此用得廣泛。那小狗忽地站起來,夾著尾巴跑了,然后又站住,懦懦地叫了兩聲,仿佛在警告丹增。丹增從褡褳里取出一點饃饃,遠遠地扔過去,但它猶豫著,不敢過來,丹增朝后退去,一直退到離著那塊饃饃有些距離了,他坐下來。乘機休息一會兒,不管怎么說,剛才那一摔可讓他夠嗆,精神頭都不好了。

    小狗最終還是遲疑地靠近饃饃,它太累了,瞧模樣也沒本事自己抓兔子、老鼠等小動物來填飽肚子。丹增朝哈桑站立的山頭望去,他不見了。丹增苦笑著搖搖頭,像老漢一樣嘆口氣。哈桑果然還是哈桑,自有一套行為方式,哪怕再怎么著都不會改變。他瞥見小狗叼了饃饃就跑,跑到一個自認為足以安全的地方享受起來。

    一陣風撩起丹增有些長了的頭發(fā),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鼻子癢癢的,又“哈欠”了一聲。那條小狗警惕地抬起頭來,然后叼著剩下的半塊饃饃又跑了。丹增想了想,忍著痛費力地騎上馬,跟了過去。他想反正不管哪里都是走,不妨跟著它瞧瞧去。小狗一看驚慌了,飛快地撒腿遠去。狠狠抽了兩下在馬屁股上,老馬終于奔跑起來了,丹增剛要朝小狗那邊望去,只覺得身子猛地往前一斜,接著他就飛了出去,多像剛才的那一幕啊,丹增在第一時間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馬失前蹄,他們連人帶馬都沒能幸免,都被摔倒了。丹增居然還有時間和剛才的那一摔對比一下,這一比就發(fā)現(xiàn)這次他在空中飛的時間更長,這意味著什么?他的渾身的肌肉猛然間收縮緊閉,他還想調(diào)整一下姿勢,但卻來不及了,他已經(jīng)全面著地,什么聲音也沒有傳來,他只覺得自己被大地吸住了一樣,時間在此刻僵住了。丹增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怕是摔壞了,沒有感覺就是最大的問題,怎么可能沒有感覺呢?這下完了!他腦子里胡思亂想著,下意識地扭動身子,還是沒有感覺,他臉色難看地坐起來,再次動了動,還有沒有,他站起來,走了兩步,沒錯,沒有感覺,連之前的疼痛都沒有了,他呆呆地仰望著天空,不知道怎么辦?他已經(jīng)對自己的身體失去了信心,按照阿爸的說法,這種情況就是說明受了很嚴重的內(nèi)傷,被馬摔得嚴重后就是這個樣子,當時覺得沒什么,慢慢地狀況才凸顯出來,而且會越來越嚴重。丹增首先想到的是不能放棄這次行動,丹增決不放棄。但身上的傷怎么辦?他朝馬兒慢慢地過去。這時馬已經(jīng)站起來了,正在搖頭晃腦地打著響鼻清理鼻孔里的泥土??匆姷ぴ鏊妥唛_,不讓丹增靠近。丹增心里一緊,仿佛預感到不好,他站立一會兒,心平氣和,盡量不讓它察覺到他的意圖。但這匹老馬成精了,哪會讓他如愿,它慢條斯理地再次移動開來,和丹增的距離保持在二十米,丹增幾乎就要握住韁繩了但每次都差那么一點點。在這過程中,丹增逐漸感知到身體的疼痛是如何一步步攻占了他的身體的,又是如何呈現(xiàn)進擊的方式而占領的他的意志的。丹增幾乎是舉步維艱,眼前的景象忽而分成無數(shù)碎片,又猛地收攏,變得奇形怪狀,甚至他的耳朵里的轟響宛如雷霆天罰,鼻孔里熱流涌動,一摸,鮮血染亮了手掌。這時,他才后知后覺到自己的左手指痙攣了,他扳動手指,他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像一個醫(yī)生一樣,在扳動別人的手指,甚至有興趣每根指頭都扳動三四下,不感到一絲的疼痛,甚至有一點歡快的成分在內(nèi)。丹增無比吃驚在逆境中自己的所作所為,這些無意識的,或者是潛意識的行為到底隱含著什么意義?他強制性地掐斷這條通向未知的深淵或是光明的線索,他必須要考慮眼下的事情:他的馬跑了;那條原本可以當向導的小狗沒了蹤跡;環(huán)顧四周到處都是荒涼的嗖嗖作響的氣氛,一條之前滿是光亮的河水變得陰沉沉了……更遠的地方群山四繞,寒意沉沉,這就是全部。

    丹增疑惑地搖搖腦袋,腦袋里面嗡嗡作響??帐幨幍姆路鹱约旱幕芈曉诒祭@其中。腳步移動之際,他才得以恢復些許常態(tài),于是他接著向前走。這一路過去,竟然越走越順了,好像僵硬的身體里重新熱量涌動,血液沖破頑疾,越走越是輕盈。他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多遠。反正一瞬間似的,他出現(xiàn)在一個山頂,俯視下去,隱隱約約看得見有冒著青煙的地方。

    天色晚了,夜色漸次彌漫,冰涼的空氣被吸入肺腑,他的狀態(tài)回升很好。他自嘲地一笑,梭巡四周,看看能否發(fā)現(xiàn)老馬??衫像R走得很徹底,連褡褳和皮衣全部帶走了。褡褳里面可是裝著他所有的東西,食物、衣服、手電筒和繩子,還有便捷的迷你望遠鏡。這個東西是他的寶貝,幾日里用的那個望遠鏡是海爾汗的,他根本就沒讓海爾汗看見迷你望遠鏡,因為他知道一旦讓他看見就會玩?zhèn)€沒完沒了。只要是感興趣的東西海爾汗都會誓不罷休地玩到殘廢了。而迷你望遠鏡正是他感興趣的東西,這點丹增很有把握,所以他把小東西用衣服包起來,一點都沒有暴露。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幾乎要壓到身上來的暮色,轉身朝冒出白煙的地方走去。

    但丹增太過想當然了,哪里有什么人家,他一口氣走了三公里,早已經(jīng)過了有炊煙的地方。他這次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那煙那里是牧人家炊煙,那是大地之氣騰氳。

    周圍一片寂靜,河水聲都仿佛隱蔽地響動在另一個空間,太安靜了,以至于丹增長這么大頭一回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身體所發(fā)出的各種各樣的怪異的聲音。他的腳步仿佛踩在空曠中的一面玻璃上,叮咚脆響。很多以前不甚在意的事情如今接踵而至,頃刻間將他淹沒。太可怕了,丹增來不及擔憂眼下的處境,甚至來不及害怕這空寂的夜晚,就軟綿綿地暈倒了。倒下的那一瞬間他只有一個念頭:可惡的哈桑哪里去了?

    是的,哈桑呢?他去了哪里?其實哈桑一直就在。黑夜給了他黑色的保護,給了他黑色的安全。哈桑其實一直游走在丹增周圍,他已經(jīng)在這條河里來來回回淌了六七次了。每一次都是對未知的探險,前面、后面、左右,乃至上下,哈桑用自己不為外人道的方式檢查了一遍。丹增倒下的一幕哈桑瞧得清清楚楚,他一點也不著急,依舊是那么晃晃悠悠,慢吞吞地度到丹增跟前,他先是撅著上嘴皮子和鼻子聞了聞,而后圍著丹增轉了半圈,找了一個舒適的地方臥下,把自己的腦袋塞到肚子下面,很快便呼嚕嚕地睡著了。

    哈桑的孤獨

    一堆跳躍燃燒的篝火旁,丹增愣愣地出神,他在想昨晚的事。昨晚他在昏迷了。在那夢里的草坪上看見等著他的哈桑。哈桑邀功說我在照顧你。

    “請起?!惫蜃诘氐牡ぴ稣f:“我可不受莫名其妙的大禮!”

    “你胡扯什么?我好像暈倒了。”

    “沒事,現(xiàn)在在外面,是我在照顧你。而且我還看見海爾汗了?!惫C鎸χ諝猓路鹉抢镉幸幻骁R子,它在仔細地端詳鏡子里的自己,對于長勢兇猛的犄角特別滿意,對愈發(fā)地油黑閃亮的皮毛更是心滿意足,他從各個角度審視自己的身材,越看越好,忍不住嘿嘿傻笑起來。

    “海爾汗?他在哪兒?”

    “他在后面偷偷摸摸地跟著呢,看來是不放心你的安全啊?!?/p>

    丹增心中暖呼呼的,下意識朝四周看看?!拔覜]看見他?!?/p>

    “讓他跟著好了,我們只管往前走。”不知什么原因,哈桑沒再堅持讓海爾汗離開。

    “嗯嗯,讓他跟著保護我們?!钡ぴ龈鼡牡氖撬趺淳蜁灥沽四??這是否是身體給自己的警示,他越想,覺得可能性越大,不禁有點悲戚,好像真的要死了一般。哈桑還在叨叨。聲音忽而遠去忽而近來,無比玄妙。他晃晃腦袋,說:“什么?”

    “我說我熱愛生命的每一刻,熱愛所有快樂和煩惱……”哈桑激動地說。

    “哦?!钡ぴ鲂牟辉谘傻卣f:“我要出去,我不想待在這里了?!?/p>

    哈桑斜瞥著丹增。“啥意思?聽這話,頗有告別的成分吶?!?/p>

    丹增被盯的心虛,別過臉去。

    哈桑一張羊臉上亮閃閃的,那雙烏黑無瑕的眼睛淡淡地泛出些許威嚴。哈桑的變化是丹增最為驚奇的事情,比之任何事情都感到不可思議。他算是明白了,哈桑極為善于變化。他的成長好似一把巨弓射出去的利箭,大有一去不回頭的狂野架勢。丹增甚至覺得哈??赡芤呀?jīng)半瘋了。

    “你真可憐!”哈桑見丹增無甚反應,又重重地重復了一遍。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這是哪里?”

    “所以我說你真可憐?!?/p>

    “你到底在隱瞞我什么?你別狡辯,我知道,所以我才感到害怕?!?/p>

    哈桑聳聳肩,無辜的眼睛更加無辜了,前腿膝蓋處的一團皮毛火焰般地燃燒著,把丹增的目光死死地吸引過去。丹增看得入迷了,連哈桑說了什么都一恍惚而遺漏了?!澳阏f什么?”他在哈桑閉嘴的那一刻才回過神,“你剛才說什么?”

    哈桑怔怔地望著丹增,語氣悠悠忽忽地說:“嗯,很好,既然不曾聽到,那就不留遺憾。我說了,你聽了,這就是結果?!?/p>

    “我沒聽?!?/p>

    “那是你的事?!惫4驍嗾f:“你不能否認我說了?!?/p>

    “可是——”

    “沒有可是。就如同沒有如果。你懂嗎?”

    丹增木木地點點頭。哈桑撇撇嘴,那口型相當標準,簡直和人的撇嘴沒啥兩樣。

    哈桑的身影漸漸淡去,那身影看上去是那么悲傷那么孤獨,就像一片水域中唯一的一條魚一樣消失在了夢境中。丹增看著他遠去,消失,心里很難受,淚水溢出眼眶。他被凍醒了,晃晃僵硬的腦袋,活動又冷又硬的身體。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起來,他居然倒在這里睡了一個晚上。他自嘲地搖搖頭,沒有海爾汗在身邊他還是不行啊,出現(xiàn)這么多意外。馬也跑了,食物也沒有了,身體也受傷了,而且還暈倒在荒山野嶺之中,真是太危險了。不過他記起來,哈桑說他在保護他,還說海爾汗就在附近。他向四方查看,沒有看見海爾汗,他知道海爾汗一定躲在某個難以發(fā)現(xiàn)的地方默默地觀察著他,保護他。丹增的臉感到火辣辣的,這回丟臉丟大了,但在內(nèi)心之中,他又覺得一陣溫暖和輕松,哪怕情況眼下這樣糟糕了,他也信心百倍。這個信心當然是來自于海爾汗和哈桑的。他相信他們,也相信自己。

    丹增叫醒睡得酣甜的哈桑,找準了一個方向,開始慢慢地走。他只能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因為他渾身都快疼死了,每一塊肉都在活躍地疼痛著。他知道這是因為連日來高強度的身體運動,再加上被摔了兩次的綜合結果。他頭一遭體會到什么叫痛不欲生。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盡快讓身體活動開,熱起來,這樣就會減輕疼痛,還有治療的作用。這是他耳濡目染學會的。他認識的人都是這樣開始治療摔傷的。他咬牙堅持著,淌過依然冰寒的河水,費力登上一座山頭眺望,四下里被陽光照耀著白茫茫的,好像有無數(shù)的小東西在這種白光中生存、忙碌著。這些小東西擋住了視線,目所能及的地方盡是荒蕪,寂寥。

    他朝著太陽走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這一天眼看就逝去了一半,丹增一籌莫展,他幾乎都快餓瘋了。

    也許是饑餓讓他的感官自動地向“發(fā)現(xiàn)事物”這方面調(diào)整,在一條很小的河里他發(fā)現(xiàn)了魚。是只有大人拇指大小的魚。他高興壞了,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因為路上看見一片酒瓶的底片,他裝進了兜里。想在一個恰當?shù)臅r候用來生火。現(xiàn)在有了魚,時機就恰當了。他站在那里,嘿嘿傻笑起來。

    烤魚

    沿著小河走了很長時間,終于在分叉的地方看見一灘汪水,丹增如愿以償?shù)卦俅握业搅藥讞l手指粗細的小魚。他興奮地拿下帽子,沿著水池邊走動,在一塊大石頭上停下,石頭的下半部分浸泡在水里,而且石頭下方有空洞,魚就喜歡待在這種地方,尤其是陽光強烈的時候。丹增小心翼翼地把帽子伸進水里,往空洞的地方推過去,帽子里漲滿了水,丹增必須注意力高度集中,否則什么也撈不著。他技術不好,一連兜了十幾次都沒有成功,不過也漸漸找到一些竅門,終于有了收獲,一條小魚被裝進帽子里,直到撈上來都沒有多大反應,仿佛睡著了似的。他一捏,小魚就激烈地掙扎起來。他將小魚放在草地上,看著它在草地上蹦跳,看著小魚小巧而精靈的眼睛,他愣愣地出神了,思緒一下子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遙遠的冬天,那年冬天發(fā)生了一件特別震撼的事情:叔叔才布丹提出要分家。他什么也不要,就要額吉傳給阿媽的一盒首飾。丹增看過那盒首飾,里面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串眼睛一樣的石頭,當初丹增第一眼看見就愛不釋手,越看越漂亮,在陽光下尤其令人驚艷。

    叔叔要的就是這串“眼睛”,但被阿媽嚴詞拒絕了,還罵叔叔心眼壞,豬狗不如。叔叔惱羞成怒上前去打阿媽。阿爸一把拉倒在地,叔叔就在那時罵了阿爸是死魚眼。丹增對這一句話印象深刻,后來他看見過幾次死魚,也看過它們的眼睛,別說還真的和阿爸的眼睛有點像?,F(xiàn)在,他看著這條小魚慢慢地沒了動靜,眼睛也在變化著,他于心不忍了,想放它回去。但另一個自己在腦海里極力反對,說出好多個不能這樣做的理由,他被勸服了。而這時,小魚已經(jīng)死了。丹增懷著罪惡感將小魚捧在手里,思緒卻又回到過去了。

    如今過去多少年了?盡管阿媽不說,但丹增知道阿媽一直在念叨那串不翼而飛的項鏈,當然也沒忘記痛罵同樣消失的叔叔才布丹。和阿媽的心痛不一樣的是,丹增更在乎那項鏈值多少錢。當他得知那串項鏈中的隨便一顆就能買來好幾頭最好的牦牛時,他頭一次對留著飄逸的長發(fā),劍眉朗目,帥氣得不得了的叔叔產(chǎn)生了怨念。此后的幾年,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串“金燦燦”的項鏈,尤其是家里經(jīng)濟困難,阿爸阿媽為了生計而勞累憔悴的時候,他實實在在體會了一把什么叫悔不當初。要是那時候他們把項鏈藏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那就不會被叔叔偷走了。

    眼下,丹增站在荒原上,由一條倒霉的小魚聯(lián)想到這段晦氣的往事,不由得面露慍色,依然憤憤不平。好一會兒,他才收拾心情,利用憤怒的力量再捉了三條小魚。他開始生火烤魚。他在路上拾到的厚厚的玻璃瓶底片特別好用,他沒費多少勁就把一把枯草點燃了,陽光透過淡綠色的玻璃,集成一個強勁的光點,白滋滋地耀眼,丹增伸出手試了一下,手背立刻感到鉆心的灼痛,這是一種強大的力量,丹增很滿意,覺得一種新技術被自己掌握了,頗為自得地打量四周,想看看海爾汗是否看見他的一切行動了。不得不說他很佩服海爾汗,隱蔽的功夫很高級,要是哈桑不說,他根本不相信。

    幾條小魚被烤得焦脆,丹增嘎嘣嘎嘣地咀嚼著。他嘴里含糊地呼喚了幾聲,聲音空蕩蕩地散去,他聽到了好幾個回音。哈桑理所應當?shù)貨]有出現(xiàn),他也不理會。當務之急是將自己照顧好,填飽肚子,積攢力氣,恢復身體,后面還有大把大把需要賣力氣的時候。他對自己過去一天一夜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很羞愧,更后怕,他在毫無措施防范的野地里睡了一夜,哪怕哈桑說在保護他他也好怕,感到后背發(fā)涼。這不是一個合格的出門人該有的水平,他還差得遠呢。

    火堆無聲無息地熄滅了。丹增站起來,眼瞅著太陽像酒漢一樣搖搖晃晃地下墜著,這片牧區(qū)就突然缺失了眼睛一樣暗淡、陰冷了。丹增大吃一驚,怎么這么快天就要黑了,剛才還不是下午嗎?這一天什么也沒做就完了嗎?他被一股沮喪的情緒包裹起來,感到失望。不過很快又振作起來,不管怎么說,他這一天也走了很長很長的路,雖然出現(xiàn)了些意外,但他沒有失去信心,沒有退縮,沒有膽怯。而且,現(xiàn)在除了牙齒,丹增的身體哪里都不疼了。但他寧愿別的地方都痛,只要牙不疼。牙疼不是病,疼起要人命。丹增在吃最后一條烤魚的時候感覺到牙疼,他沒在意,以為只是平常的一次短暫的疼痛,但當天空逐漸暗下來,遠處的水面幽暗中傳出空蕩蕩的流動聲音時,丹增終于意識到這次的牙疼絕不是一個小插曲,而是一次蓄謀已久的襲擊。他的腮幫子轟轟地腫脹跳動著,他摸了摸,右臉頰已經(jīng)腫起來了。

    他四處眺望,滿懷希望能看見老馬,或者看見那條小狗,或者海爾汗,但他們連個影子也沒有。他氣死老馬了,因為它帶走了他的“去痛片”。要是有藥,他可以少受一點罪,但現(xiàn)在他只能干忍著,并且很細微地感受著疼痛感與層次感。這一天下來,他搞得精疲力盡,當夜晚來臨,他無論怎么做都沒有辦法阻止兩個眼皮的打架,他也漸漸地顧不上牙疼,強烈的困倦分分鐘將他俘虜,帶著他去見周公了。

    哈桑病了

    哈桑把嘴巴張得大大的,發(fā)出一連串有節(jié)奏感的音符。他說他已經(jīng)感受到了“玉山”,就在附近。因為他現(xiàn)在的感覺和之前幾天都不一樣,他強烈地感受到了一些難以言說的東西,激動得眉飛色舞,簡直要立刻飄飄然地飛起來了。“我是不是英雄?”他問丹增。

    “你是英雄?!钡ぴ雠趿艘痪洹?/p>

    “過獎過獎,我們都是英雄。”哈桑高興地齜牙傻笑。

    他笑一會兒,開始擺動下頜,仿佛嘴里安裝著一個機器,正在一刻不停地撥弄著他的下巴。令丹增驚奇的是哈桑好像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他好幾次想說話,都被擺動的愈加狠勁的下巴給阻撓了。哈桑的眼里出現(xiàn)了緊張的神色,黑漆漆的眼珠急劇收縮,口水沿著嘴唇兩邊拉著長長的絲線掉下去。然后丹增眼睜睜看著他“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蹄亂蹬,眼看著就要不行了。這下可把丹增給嚇壞了,慌里慌張上前扶住哈桑的頭,但哈桑抽風似的動作很有力量,丹增怎么也摁不住,手一松,哈桑再次想抬起頭,但那四條火紅的蹄子胡亂一甩,他的頭重重地砸在地上,這下可能真暈了,他好一會兒沒折騰,接著他終于抬起頭,含糊地對丹增說:“別怕……一會兒……就好?!?/p>

    “我不怕?!钡ぴ稣f完就后悔了,覺得好像在狡辯。但他已經(jīng)嚇得快要哭了。

    大概過了十分鐘,哈??偹阆A?,他累得都瘦了一圈,雙目無神,看著丹增的時候仿佛在看一片虛無。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又過去了很久很久,丹增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在夢里待過這么長時間,哈桑才恢復了一些體力,他向丹增解釋道:“我這病,我知道自己有這病,也一直在等著發(fā)作,等了這么長時間,我都快要忘記了。其實不是什么大病,對吧?”

    “我不知道啊,這是什么?。俊?/p>

    “羊癲風啊,你不知道?”

    “這個我知道。你怎么會有這種病,羊會得這病嗎?”

    “這病本來就是羊得的吧?”哈桑有氣無力地說。

    “你不會死了吧?”

    “不。我一定會活得好好的?!惫Uf:“現(xiàn)在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我們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p>

    “我現(xiàn)在糊里糊涂,不知道該怎么做,我們現(xiàn)在都在荒郊野外,周圍肯定有狼?!?/p>

    “沒事。有我在,狼不敢近前來,你放心吧!”這件事上哈桑恢復了傲慢霸道的自信:“再多的狼也不會來我們身邊的?!?/p>

    “可我覺得事情變了,心里有點害怕?!?/p>

    “你害怕,我告訴你,我也害怕,我都害怕極了!”

    “你胡說,我知道你一點也不害怕。你為什么害怕?”

    “因為真相總是讓人害怕!”

    “是啊,其實我就是陪著你,我其實不用害怕的。”丹增給自己鼓勵般地說道。

    “知易行難吶!”

    丹增扶著哈桑臥好,他在旁邊坐下,觀察著周圍,依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但草地上的草好像長高了一些。“我們的夢里為什么一直都一樣的景色啊,你探查過嗎?”

    哈桑靠著丹增,望著遠處的虛無愣愣出神。然后他說:“你發(fā)現(xiàn)了沒有,雖然這里很安靜,但并不讓人緊張,這里很靈活,因為好像還有其他的動物也在這里,就是我們看不見,有時候我會聽見一些別的聲音,我去看的時候也沒有。”

    丹增好像沒有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僅有的兩次探訪也收獲不大,但這里很安靜也很讓人安寧倒是真的?,F(xiàn)在丹增越來越有一種覺悟,這個夢,其實就是因為他的原因才出現(xiàn)的,只要他不想了,他不再和哈桑是好兄弟了,這個夢可能就再不會出現(xiàn)了。這樣說來這個夢會一直都在,因為他絕對不會拋棄哈桑的。絕不會!

    哈桑的“島嶼”,哈桑的“玉山”

    “我在夢里見到的天空永遠是別的顏色,而不是藍色。這肯定有一種說法,對嗎?”哈桑抬頭看著夢幻的天空,喃喃自語:“我心里有一個想說出來的東西,但就是說不出來,我可以通過夢境強加給你,但你的承受能力有限,我怕危害到你的身體,所以我不敢冒險。我的想象世界是經(jīng)過很多次鍛煉而擴展了的,和你的不一樣。其實你也可能這樣,就像玩過家家一樣打造一番,最好是經(jīng)營的像一個小小的國度,里面什么都可以有,因為那樣的話你的暢想世界就是穩(wěn)固的,就像長著幾條粗壯的腿一樣可以站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摹?/p>

    哈桑的精神頭起來了,他說他身體不好的時候一點也看不出身體的不好了。他在丹增面前走來走去,一邊說話,一邊沉思,努力想把自己知道的,感覺也會對丹增有好處的經(jīng)驗說給丹增聽。丹增對他說的關于精神世界想象世界并非一無所知,當然也不可能一無所知,但和哈桑比起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確差得很遠,就好比哈桑在半山坡他在山腳下一樣。他看見了這個世界的一些面貌:渾厚、變幻、神秘。他有很長的路要走。

    哈桑說一個孩子在成為大人之前最寶貴的東西有兩個:一個是純真無瑕的心;另一個是帶著翅膀的想象。

    丹增覺得很對。

    “那么,具體要怎么做呢?”

    “其實并不復雜,你只要將營造精神的事情簡化,不是簡單,是簡化,就是通過一系列的想象,最后得出一個飽含更多意義的精神,看上去清清爽爽,一旦需要就應著需求變動快速,精神的迅捷非常關鍵。”

    “我不懂?!?/p>

    “所以我說了你要簡化,把你能夠理解的東西全部糅合一起,再分成幾個明朗的步驟,然后一步一步來?!?/p>

    “這么說來似乎有點懂了,但我還得再想想?!钡ぴ瞿灸镜攸c點頭。

    “好好想,你想象得越多越會有收獲,因為你的精神也會參與其中,到時候它會也有的自己的判斷,它會幫助你。在你思考的時候,你的想象力和精神是兩條河流,里面的東西有很多,但你抓不住好的,你也留不住它們的腳步,它們一分一秒都不耽擱地流逝,但那就是浪費,我們每時每刻都在大量地浪費我們最寶貴的東西?!?/p>

    “你說的有道理。”

    “所以你最終的任務就是要把這兩條河完美地合在一起,成為一條聽話的大河,而你可以隨時隨地從里面撈取你想要的東西?!?/p>

    “那東西就是我的世界里的我的魚嗎?”

    “沒錯,你說的對極了,就是你的世界里的你的魚。只屬于你的魚?!?/p>

    “我還是摸不著頭腦?!?/p>

    “你看準一個事物,直接鉆進去就好了,你要不斷地給自己提出問題,要讓這些問題驚動想象力?!?/p>

    “我試試吧?!钡ぴ霾淮笥行判牡卣f。

    “不要灰心喪氣,干任何事都有困難,當你最困難,感到失敗的時候,你應該慶幸,因為緊接著成功就接頭了,失敗和成功就好比雙節(jié)棍,這頭是失敗,那頭便是成功?!?/p>

    ……

    丹增睡著了,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寒冷。他沒有聽到哈桑最后說的一句話:“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嗎?我最害怕以后,我再也不能和你說話了……”

    早上他醒來,哈桑已經(jīng)神氣活現(xiàn)地站在面前??匆娝褋?,愉快地擺動著尾巴,然后轉身朝前跑了幾步,到處觀望。丹增跟了過去,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因為他發(fā)現(xiàn)僅僅過了一個晚上,他們所在的這個小山就被無數(shù)條小河小溪包圍了。這些仿佛一夜間從天上流下來的水正在這片土地上悄然無聲地流動著,在即將騰升的太陽溢出的光線中影影綽綽,閃動著漂浮不定的碎光……然后太陽升上來了,一瞬間將水面照耀的迸發(fā)出大片大片的銀輝,這些光芒將小山包裹在其中。

    丹增看向瞇著眼睛看初升的太陽的哈桑。他的耳朵搖來晃去,顯得心情很不錯。丹增看著他,壓在心里的沉重負擔變得輕盈松動,他的身心也愉悅起來,因為他突然間全明白了,現(xiàn)在他們所在的這個小山,不就是一座小島嗎?不就是一座被水包圍著的小島嗎?他們已經(jīng)找到地方了,“玉山”一定在這里。

    他和哈桑并肩站在一起,瞇眼向太陽。臉上和身上被曬得暖烘烘的,仿佛身體都要飄起來了。這種感覺真好?。∈澜缫黄瑢庫o,微拂的風輕輕地摩挲著大地,擁抱著丹增和哈桑。這一刻鐘的時間,仿佛有一生那么久,等到他倆睜開眼睛,彼此相視,一種經(jīng)過了時間檢驗的情誼在他們心間油然而生。他們開心地笑了。哈桑咧開大嘴露出的大牙讓丹增笑得更歡實了。他抱住哈桑,激動的差點掉出眼淚來,但他使勁地眨眼睛,忍住了。要是讓哈桑看見他流淚,一定會笑話死的。他們玩鬧了一會兒,開始朝山頂走去。那里就是哈桑的解惑之地,他最終的目的地。如果以前,沒有到來之前,哈桑對這里感到緊張害怕的話,那么現(xiàn)在,他絲毫看不出害怕的樣子,他優(yōu)哉游哉地走在前面,支棱著耳朵到處聽,睜大著本來就足夠大的眼睛到處瞧,一副好奇寶寶的樣子。丹增跟著他,他們一路上不停步地來到山頂。他們遠遠地就看見了“玉山”,“玉山”那么顯眼,那么耀眼地佇立在山頂。“玉山”它沒有很大,只有一輛貨車那么大,卻給人的感覺是它本來是更小的,但它在一直在長大(就像哈桑一樣),而且將來會越來越大;它也不是純白色的,但卻從內(nèi)部透散著瑩瑩的光彩。它簡直就是一個無價之寶!

    丹增停住腳步,靜靜地看著哈桑以一種穩(wěn)重姿態(tài)一步步朝“玉山”走去,越走越慢,最后停下來。他仰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的“玉山”。他好像在和“玉山”建立一種聯(lián)系,他好像在把自己的情況告訴“玉山”。他嚴肅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他動了,他轉過頭,以前所未有的認真的目光凝視著丹增,仿佛要將丹增烙印到眼睛里,刻印到心里去。但丹增什么也不知道,他被看得發(fā)毛,朝哈桑揮手,示意他趕緊干自己的事去。

    哈桑又看了一會兒,這才向“玉山”靠上前去。他慢慢、慢慢地將身體貼在“玉山”上,他閉上了眼睛,放松著身體,他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抱,流露出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撒嬌的表情,接著他臥下了,頭靠著“玉山”。他好像睡著了,好像去做夢了。

    丹增悄悄地退遠,找了一個地方坐下,心中祥和。他望著遠方,欣賞陽光表演著色彩斑斕的魔術,耐心等待著哈桑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他們回家去。家里還有很多活需要哥倆去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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