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韜
如今鑒賞古典詩詞的作品不少, 但因作者的創(chuàng)作能力缺陷,多未能達到寫鑒合一的境界。本知行合一之義,創(chuàng)作與鑒賞如鳥之雙翼,不可缺一。清代名儒方東樹在《昭昧詹言》卷一有一段話說得深切,他認為,談文說詩,必須有親身創(chuàng)作的成功經(jīng)驗—如韓愈、柳宗元、李翱、蘇洵之論文,杜甫之論詩,才免于皮相之談,才是覺悟者談修煉,叫“以般若說般若”。這段話, 對于今世之好談鑒賞者未嘗不是藥言。
而我讀過黃天驥的《唐詩三百年》后,對方東樹提出的話頭,要再下一轉語。談藝布道,更要以家常話說般若,方便說法,才能將幽微委曲的詩美、詩法,說得生動明晰,透徹感人。
如書中《說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邊吟邊解,將此詩徐徐展開,讓讀者漸次沉浸在《春江花月夜》的意象與心境之中—花色、月光,在極絢爛之后,皆歸于純凈、澄澈。當轉到“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時,對樓頭孤寂的思婦,寄以深深同情。他說“可憐”與“應照”二詞,包含了作者對月亮既埋怨又祈求的復雜態(tài)度。對詩人選詞用語的深意,我們不要輕輕放過。黃天驥結合全詩的聲韻,將春、江、花、月、夜之美與江月永恒、人生苦短的哀愁,渾融表述,真情貫注,達到賞者與作者渾然合一的境界。
在解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時,對開頭“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二句的分析,也可見其會心之細。晚清民國學者吳闿生對此只評以“壯闊精警”四字,而黃天驥抓住全詩“開朗與失落交集”這一基調,沒有放過“風煙”二字,對其細加體會,認為它的迷離意象,才將送行者的惆悵、被送者的忐忑表達而出。
最好的鑒賞是作者詩心與鑒者詩心的相遇共鳴,一首詩的最終完成,不在作者廢然擲筆之際,而每在鑒賞者吟哦尋味之頃。而詩境實現(xiàn)之高下,端系于鑒賞者會心之精粗。
黃天驥是戲曲史大家,他最受稱道的方法之一,是“帶著詩詞的眼光去研究戲曲,又帶著戲曲的眼光去研究詩詞”。
其中,以戲曲解詩之法,被他用得淋漓盡致。在分析杜甫的《石壕吏》時,直接就通過情境再現(xiàn), 化詩為劇:以凈扮石壕吏,老旦扮村婦。把杜詩對石壕吏的“不寫之寫”變?yōu)閷崒?,登時讓老婦說白的原句曉暢明白起來。真是方便說法,令人豁然開朗。
戲曲分析法,用于敘事詩固然絲絲入扣,用于解許渾的《咸陽城西樓晚眺》的名句“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也有新異之效。黃天驥借用戲劇中的“蓄勢”之法來分析:上句的云起日落, 景象相對的靜與慢,成為下聯(lián)風起云涌的蓄勢。而就下聯(lián)而言,一個欲字,意味著山雨即將暴至,于是,這吹得人魂飛魄散的風,又成了山雨即將傾盆潑下的蓄勢。 這樣的分析,情境全出,確是戲曲家特有的會心。黃天驥特別引用金圣嘆的賞會,金說:“云起日沉,雨來風滿,如此怕殺人之十四字中,卻是萬里外之一人,獨立城頭,可哭也!”金圣嘆是小說戲曲專家,體會到作者“萬里外之一人”的內心感受,真能“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錢鍾書語)。這正是戲曲小說、詩歌,乃至史傳相通的地方。
黃天驥解詩,最推重孟子的“知人論世”,所謂“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這既是解詩之法,也是考史之法;更是解詩與考史共通的最高境界。
對王翰《涼州曲》“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的解釋,清代沈德潛說是“故作豪飲之詞,然悲感已極”,而施補華則說“作悲傷語便淺,作諧謔語便妙”,兩造之說,都未免各墮一邊。黃天驥先查《舊唐書》王翰傳,說他曾被貶汝州,“至郡,日聚英豪,縱禽擊鼓,恣為歡賞”,可知他確不是一個積郁之人。又綜合他詩集中的其他作品《蛾眉怨》《春女行》,尤其是《飲馬長城窟行》,明確表達了一種既有意氣風發(fā)的豪邁,又有對戰(zhàn)死沙場的累累白骨的悲悼之情,從中體察王翰對生死的態(tài)度,才能明白他在《涼州曲》中寫那將官飲酒壯行時,表達出的對死亡非常復雜的感情——是悲傷與諧謔兼而有之,豁達、豪邁而不無傷感。
解釋名詩《早發(fā)白帝城》,也注意回到李白當時的處境。此時李白正因投靠永王璘,誤上賊船,被朝廷流放西南蠻荒之地夜郎。當途經(jīng)白帝城時,竟逢朝廷大赦賜還。命運一下子扭轉,驕陽乍現(xiàn),李白自然對朝廷心存感激,這便是他急著離開白帝城,又鄭重地向白帝城辭行,并且贊美白帝城的原因。這也是此詩充滿暢快、痛快、輕快之感的心理依據(jù)。
無論解《涼州曲》,還是解《早發(fā)白帝城》,從西學來說,可稱“闡釋之循環(huán)”;按傳統(tǒng)而言,可謂“尚友古人”了。
但黃天驥又注意到另一類詩,就不一定要回到具體歷史情境中。如解沈佺期的《獨不見》,就體現(xiàn)了純粹回到文本本身的意義。此詩反映思婦心情,華美瑰麗中飽含黯淡憂愁。但這首詩在古本中,《獨不見》之下尚有“古意呈喬補闕知之”的副題。此詩背后有一個“喬知之侍妾為強人所奪,沈佺期乃擬思婦懷夫之意作詩以慰之”的本事。但后來的選本往往把這一副題刪去,也就是說,人們愿意把這一首詩單純理解為思婦懷征夫詩,因為這更反映普遍人性,更易引起共鳴。
有深刻歷史內容、時代背景的詩,如杜甫的“三吏三別”,必須充分語境化,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它。而另外有一些詩,如孟浩然的“春眠不覺曉”,述愛春、惜春之念,二十字已足能喚起人人心中本有之情,又何須計較作者當時所遇? 這就不妨去語境化,從而使之更純粹。
《唐詩三百年》選取了作者三十二人、選詩三十五首,大體兼顧了初、盛、中、晚四個時期的作者、作品。作者有十分清晰的詩史意識,也特別留意具有過渡性特征的風格流變。如對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做分析時,指出初唐詩還帶有六朝余韻,但又具有國初氣象;既開朗清新而又孤獨迷茫的詩風,匯成初唐詩壇特色。對杜審言,則引用了翁方綱的評價:“于初唐流麗中,別具沉摯,此家學所有啟也?!睆募覍W的角度,說杜審言影響杜甫,則初唐與盛唐的傳承關系就具體而微了。
黃天驥既有大判斷,又做細處分,尤其警惕在朝代氣象這些宏大述語之下,對個人別調、個人殊遇的掩蓋,這確是藝術史敘述所應倍加注意的。
他對盧綸的《塞下曲》做分析,不忘對中唐詩風之下仍存盛唐之氣的挖掘:“像盧綸《塞下曲》這樣氣勢磅礴歌頌殺敵的作品,正說明盡管中唐時期詩風或閑淡,或迷惘,但盛唐氣象的遺風余韻,依然影響著一代詩人?!?/p>
到了晚唐,黃天驥更注重小杜詩與時風的相異。尤其重視杜牧家庭出身對其個人成長的熏染。杜牧出身名宦之家,祖父杜佑官至宰相,是有唐一代最重要的史家之一。故少年杜牧喜歡論政談兵,迥異時流,一篇《阿房宮賦》已足覘其氣象,所以他的詩風俊朗飄逸,“在晚唐詩風淫靡的大環(huán)境中,獨樹一幟,更讓歷代的讀者刮目相看”。
治詩史與其他史一樣,分析共相,重視殊相;總結常例,注意例外;關注主流, 不忽支流。這是《唐詩三百年》給予我的又一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