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周,總被瑣碎、繁雜的事情占據,心里一片荒蕪,終于體會到之前與工作多年的學長聊天,他說哪怕早下班的日子,也提不起心思做躺平之外任何舉動的心情。但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又覺得這樣不行,于是和朋友相約,到頤和園去。
上次去頤和園,已經是十多年前的夏天,腦海里只剩下模糊的記憶,天很熱,花開得很美,不虛此行之類。這次出游在四月初,倒春寒剛過去,我大病過一場,久違地呼吸到溫暖而新鮮的空氣。我們從北宮門進,沒走多遠,就見到昆明湖。問工作人員,面前兩條路分別通向哪里,她說西堤那條路沒什么可走的,建議我們坐游船。但這個名字偏偏引起了我們的興趣,我們決定遠離大部隊,沿著地圖上狹長的窄路行進。
地圖上的路線,逼仄到幾乎只剩下一道縫隙,實際走起來,其實是寬闊的大路,容納十幾人通行不成問題。從西堤到玉帶橋,路邊花開得正好,樹上掛著櫻花、玉蘭,草地上綴著雛菊和碎花,白的、黃的、粉的、紅的、紫的,讓人想到繽紛。島嶼將偌大的昆明湖分成了許多小小的區(qū)域,我們恰好途經了沒有游船驚擾的區(qū)域。脖頸細長的黑天鵝陸續(xù)在湖面穿行??蔹S的蘆葦蓬松地堆積在一片水域中央,形狀像一朵生長得很好的蘑菇。一對長得像剛從畫里走出來一樣,不太真實的鴛鴦從中間悄悄游過。一只沉穩(wěn),一只活潑,倒是互補。
倘若游人太多,眼前密密麻麻的都是頭,除了摩肩接踵,幾乎不可能有其他感受。而這樣的蹊徑,給每個人空間,我們得以有閑心捕捉到許多有趣的細節(jié)。譬如一家三口出來玩,爸爸走在前面,女兒挽著媽媽跟在后面,女兒開玩笑說,這樣她們都看不到爸爸丑惡的嘴臉。我和朋友同時沒忍住笑。譬如我們在暢觀堂附近蹲下來玩水,伸手撩起水往遠處潑,水花四濺,引起旁邊喂鴨子的小孩羨慕。他和爸爸正將旺旺仙貝掰成許多小塊,喂野鴨子吃。鴨子吃夠了,紛紛劃著水遠去,小孩覺得沒勁,拉著爸爸走了,仙貝的塑料袋掉進湖里。怕鴨子誤食,我們撿了一根長長的樹枝,將包裝袋鉤起來,丟進垃圾桶。
一直走到下午兩點多,我們在頤和園博物館前的長廊上坐著,吃早晨從咖啡廳買的三明治。又進博物館逛了三個展,瓷器、盆景、飾物之類。我們繞著昆明湖逛了一整圈,最后朝山上爬去。頤和園的正中心是佛香閣。我們站到最高的一塊石頭上,俯瞰層疊的建筑、遠處少有車輛經過的街道,還有灰藍色的天空。從山的另一個地方,能看到整個昆明湖,方才巨大的游船忽然變得很小很小,柳樹細長的枝條迷蒙成一團濃霧。那一刻,忽然想到在遙遠的中學時代學過的古文——“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喊朋友一同去頤和園,有我的私心。上周與本科的舍友聊天,提到同為工作沒多久的新人,難免做許多臟活累活,干許多不擅長的事。生活似乎不再掌握在我們自己手里,而是被稱作機遇的、運氣的、命運的東西支配。然后她說,她想要去旅游,那些常常旅行、足跡踏遍祖國山川的人,心境往往更加開闊。受到她的啟發(fā),我也想出去看看。之前周末要么去逛街,要么去看話劇,往往局限在市區(qū)鋼筋水泥筑成的建筑里,很久都沒有與自然風物為伴,看一看萬物生長的形狀了。
這次出行,確實帶給我不少意料之外的啟發(fā)。站到佛香閣上吹風,忽然就想通了很多之前沒空琢磨的道理。過去二十多年,我反復讀到一個俗套的故事,情節(jié)忘干凈了,立意卻記得清楚,大致是說只有空杯子才能裝水,而裝滿水的杯子反倒因為太滿,沒有再容納其他事物的空間。當時只覺得講了一堆廢話,并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其實生活中許多煩惱的源頭,都是我們將自己看得太重。上學的時候,心想明明也考出了很好的成績,為什么老師仍只夸獎她喜愛的學生,滿是不平衡。上班的時候,又永遠遇不到完全人盡其用的工作,總有朋友向我傾訴,難免被分到不喜歡也不擅長的事務,被年資高的人壓一頭暗里欺負,卻又無可奈何。歸根結底,還是認為自己不一樣,有好的才華和能力,應當?shù)玫礁嘀匾?,不應當慢慢損耗掉全部的能量,做一個普通的人。換句話說,我們將自己看作一杯滿滿當當?shù)乃瑢σ庀胫獾母脑觳⒉桓市摹?/p>
很容易理解,我們當然是自己世界的核心,希望一切都繞著自己團團轉。但登高望遠的時刻,如此浩渺的天地會讓你醒悟:在偌大的世界里,我們不過是數(shù)以億計的組成部分之一,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要求別人讓路。有了這樣的發(fā)現(xiàn),便不會用所謂的榮光和成績將自己架到高處,而是會把一顆心放下來,倒掉杯子里的水。空空如也的杯子,反倒有了填裝不如意的可能性。換一種心態(tài),去體驗,去發(fā)現(xiàn)。
這絕不等同于放飛自我,游戲人間,相反是一種視角的扭轉,從原先一味地掌控,到接受身邊的環(huán)境,關注自己的感受。將心態(tài)放平為人生歷程的體驗者,這一路的波折會變得輕松很多。不再沉溺在自怨自艾的陷阱里,而是看到社會運轉的規(guī)則,洞察深邃幽暗的人性。
我想,這個被疫情困在北京的春天,我將會繼續(xù)出游。我不知道新的景色會帶給我什么,是一篇文章的靈感、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還是一刻醍醐灌頂?shù)念D悟。我只知道,對于不確定的未來,我非常期待。
顧一燈
北京大學法學和經濟學雙學士,現(xiàn)居北京。小說、散文見于《中學生百科》《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十月少年文學》等期刊,曾獲第六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及第八屆二等獎,作品多次入選《兒童文學選刊》《中國兒童文學年選》等。著有長篇小說《冰上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