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宇
兒時的我覺得外婆是西瓜變的,要不就是西瓜的親戚,不然她怎么總能掏出那么多個鮮甜可口的西瓜呢?
淺夏漸深,瓜藤隨蟬鳴的歌聲越長越遠,與小溪齊力將整個南風鎮(zhèn)包裹起來,圍成了一座似乎與世隔絕的小城,也是我的記憶之城——四周的瓜藤里蘊藏著我與外婆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仲夏的一切都是那么聒噪。驕陽將軍似的,雄心勃勃地掛在天上,使原本在天上的碎云被鎮(zhèn)壓在空氣里,煙消云散,只留下仲夏的熾熱,在每一寸的天空上漫無目的地巡游,最終聚集在外婆的小院子里。
我正在梧桐樹蔭下乘涼,夏風微微吹動我的碎發(fā),隨著玻璃球大的汗珠在空中跳舞,梧桐葉也隨微風在樹枝上搖曳。此時,外婆在院中的瓜藤上毫不猶豫地摘下一個大西瓜,仿佛小時候長街上被吆喝著賣的“西瓜橡膠球”,那時候總驚訝它比我的頭還大還圓,如今看到外婆種的西瓜,也不覺那球有多讓我驚訝了。
“孫娃子,快點過來吃西瓜,天氣那么熱,解解燥氣,別讓太陽給燙傷了?!蓖馄趴吭诳蛷d的木門前沖我大喊,生怕我聽不見,其實整個小鎮(zhèn)的人都能聽得清楚,只是我不愿告訴她,因為外婆已經(jīng)過了花甲之年,這是為數(shù)不多能讓她開心的事。“來啦!外婆等等我,我馬上過來。吃西瓜去嘍!”
外婆把刀切進西瓜里,劃成東、西兩個半球,奇特秀麗的山水頓時傾倒在竹桌面上,染成血一般鮮紅,像極了一幅畫。實在耐不住西瓜的“勾引”,我一口往某個半球啃去,以為它會像棉花糖、冰糖葫蘆一樣甜,可是它卻帶著不同于西瓜本身的味道——有點蔥姜蒜味,辛辣與甘甜在鮮紅色果肉上充分混合,連西瓜籽也不例外,但最后呈現(xiàn)在味蕾上的就只有苦澀。
我往外婆的身影看去,本來是想質(zhì)問她的,可是她正在廚房做午飯,汗水吞噬了她黝黑的皮膚,填充了皮膚上一條條肉眼可見的深溝渠。外婆還沒吃一口西瓜,我在心里默念道?;蛟S是在仲夏的炎熱下,也或許是在汗水的洗刷下,原本苦澀的西瓜在嘴里又變成了不可言說的甜,比棉花糖、冰糖葫蘆還甜的那種甜。我深刻地意識到,外婆正在時間飛速行駛的路上,被慢慢落下。
仲夏的溫度是爆表的,梧桐樹蔭下也不同往常,蟬在樹上猛烈嘶喊,仿佛在對這高熱的溫度說快離開,再沒有過去的歌聲,但瓜藤還在瘋狂生長,好像整個夏天都不會沒有它的身影。
“好熱?。⊥馄?,這天怎么這么熱,頭上的風扇和沒開一樣,這西瓜也和火一樣燙手!”我向外婆抱怨,可外婆戴好一頂白灰色的帽子,從院子里摘下幾個西瓜放進木筐里,就趕忙走去院外。出于好奇,我立馬跟上去,時不時聽見外婆的喘氣聲。“外婆,我來幫你拿吧?!蔽腋兄酵馄诺某粤?,想幫她抱著那個木筐,可是外婆始終不愿意。
隨著太陽不停地垂直墜下,外婆終于停下了腳步。眼前豁然開朗,沒有燥熱,沒有汗珠,只有一陣陣水花碰撞的籟音——我和外婆來到了南風鎮(zhèn)的一條小溪邊。溪水清涼透澈,幾尾來自夏天的魚不停地奔向溪水盡頭。外婆把木筐放進小溪中,西瓜被冰涼的溪水浸沒,外婆指了指西瓜說:“孫娃子,等傍晚來拿,就可以吃到冰鎮(zhèn)西瓜了,比冰箱凍的還涼,還新鮮地道呢!”我一臉期待地望著那些被寄予厚望的西瓜,也替它們捏一把來自夏日炎熱的汗。
屋頂?shù)目|縷炊煙,將西方山頂?shù)脑迫境蓮?fù)古的晚霞,像一片盛開的花海,而由山托起的一輪殘陽,是最大的享受者。蟬聲漸漸從聒噪猛烈變?yōu)檫h而模糊,把殘陽晚霞吸進大地中。
數(shù)數(shù)星子,跨跨步子,我和外婆在深寂的夜里,完成了白天與溪水的約定。西瓜如冰雕般站在我的手心,涼意立刻涌進血液,使人忘卻“熱”字的寫法。再看看外婆,她累得在門前的搖椅上睡著了,手上還拿著一把舊蒲扇,月光照亮她的頭發(fā),發(fā)絲露出銀色的痕跡,像一張張蜘蛛網(wǎng)。
“西瓜全身都是寶?!边@是外婆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我卻不太認同,因為我認為瓜皮是不能吃的。但外婆用自己的行動,顛覆了我的認知。
小孩子是極其挑剔的,更何況是在仲夏,炎熱的天氣使再好的飯菜也變得索然無味。外婆準備用瓜皮做一道開胃小菜。她從院中茂盛的瓜藤里摘下一個西瓜,把它切成均勻的四塊,再用刀將果肉與瓜皮進行分離,我管這個叫“脫子”。脫完子之后,外婆用鐵質(zhì)削皮刀將瓜皮表面的深綠毛衣褪下,最后只剩下光溜溜的身子享受著陽光浴。為了讓它們更公平地沐浴,外婆把瓜皮切成粗細一樣的長條?!拔乙稽c兒也不偏心!”外婆對切好的瓜條驕傲地說,我在一旁偷偷地笑。
花得有綠葉襯托才好看,這道開胃菜也不例外,僅僅有瓜皮是不夠的,還得有調(diào)料醬。將大蒜拍成蒜末,將香蔥剁成蔥花,然后與去年秋天收集的熟芝麻攪拌,來一個熱情的擁抱。鍋里油燒熱后放入小花椒炸,炸好以后過濾掉花椒,將油倒進蔥蒜芝麻碗里,熟芝麻在油的熱情下開了花,蔥蒜在油的熱情下跳起了舞。剁椒是不可缺少的開胃佐料,但小孩子不太能吃辣,外婆便只放了一勺。除去辣椒,還放了香醋、醬油、鹽和白糖來調(diào)色和提鮮。我是分不清鹽和白糖的,因為它們長得太像。
準備工作到此就告一段落,外婆把瓜皮用溫開水泡一下,就像外公喝茶那樣,先把茶葉暈開,然后撈出,加入花朵需要的綠葉——調(diào)料醬,攪拌攪拌,便完成了最后的工作。
將拌好的西瓜皮放在嘴里那一刻,就像吃了薄荷糖般爽口,醬汁和瓜皮成了絕美搭檔。以前覺得不能吃的瓜皮,如今吃起來也津津有味。這得感謝外婆,她總有那么多法子。
仲夏總是這樣,人們的事情都還沒有做完,它便離開了。不知不覺間,秋去冬來,外婆院中的瓜藤被深深掩埋,薄雪覆在上面。秋風早掃走了梧桐葉,這時只剩下落雪,像白梅,也像被風吹散的柳絮。
一陣涼風輕柔地撫過我的臉,我恍惚覺得還是在夏天,還是在梧桐樹蔭下乘涼,還是在和外婆吃西瓜。推開木門,老舊的蒲扇依然安閑地躺在搖椅上,我喊著外婆,卻沒有人答應(yīng)。這才想起,外婆已經(jīng)隨瓜藤和仲夏走了。
來年瓜藤會再次茂盛,等待結(jié)果;仲夏會再次變得聒噪,鑼鼓喧天地宣告西瓜的成熟;外婆卻不會再變著法兒把西瓜送到我的跟前了。
外婆不是西瓜變的。她只是她,這世上沒有什么能取代她。我愛西瓜,她愛我,所以她是西瓜味兒的。若我愛其他東西,外婆會變成其他事物嗎?
我愿意為此愛這個世界上的萬事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