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火羊
淺淺的時光似流水潺潺流走,埋在心底的那絲溫暖,在某個傍晚落霞灑滿人間的時候,就會恣意蔓延,充滿整個大腦。
我又想起了難過陽,我曾經的同桌。
“你叫齊樂樂,誰給你取的名?這么普通?!彼樕先夂芏啵@得眼睛特別小,像是被誰用刀片劃出了兩條口子,“口子”被鏡片擋著。
我看著他掏出一支鋼筆,甩了甩,翻開新發(fā)的書,在第一頁寫下“難過陽”三個字。
難過陽?
這名果然不普通,沒什么大病誰會叫“難過”。我“哼”了一聲。
他立馬轉過頭問我:“咋啦?你哼啥?是不是被我的名字驚艷到了?”
“你叫難過陽?”
“這個不讀nán,讀nìnɡ。真笨!”他解釋完又罵了我一句。
這是我倆的第一次交流,以新同學的身份,也是以新同桌的身份。但說實話我不喜歡這個新同桌,他眼睛小,嫌棄我名字,還罵我。
本來我倆不該是同桌的。
小學畢業(yè)后,我到了縣城最好的初中讀書。那時候的我,膽怯,自卑。我們的班主任是位工作沒幾年的新老師,座位按照身高分,我被分到了第四排,同桌是個很清秀的男生。
可是一個下午的時間都沒坐夠,難過陽的同桌就跟班主任反映自己有些近視看不清黑板,班主任問了一圈,把我往后調了兩排。之后的三年,我的同桌一直是難過陽。
難過陽體重180斤,身高接近1米8,穿的鞋子上總有一個“360”的數字。因此沒過多久,班里同學給他起了綽號叫“三百六”和“三六〇”。
不過,我從來沒叫過他的綽號,一直都是叫他名字或者推一下他的胳膊肘,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哎”。在我心里,“360”對他來說可能有著特殊的意義,才會被他穿到鞋上——唯一不被學校要求統(tǒng)一的衣物。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個鞋的牌子,而且價格不便宜。
善良的無知無罪,但多少有些可怕。我在心里自嘲道。
那時候,我的早餐是學校門口賣的五毛錢一個的白餅子,有的時候沒有,但自尊心作祟,我寧愿不吃也不拿家里烙的餅。難過陽一下早自習就直奔食堂,塞得兩個腮幫子圓鼓鼓的,他一臉單純地問我:“你怎么不吃雞蛋呀?早餐吃雞蛋對身體好?!?/p>
“聞起來臭,我不愛吃?!蔽液孟裰荒苓@么說。
“你還挑食,怪不得瘦得和豆芽菜似的?!?/p>
我無言以對,只好沉默。
一段時間后,難過陽不去食堂買早餐了,開始從家里帶。他從書包里掏出很多好吃的:餅干,酸奶,小面包……他會邊掏邊往我桌上放一些我沒吃過甚至沒見過的,我會還給他,可他第二天繼續(xù)往我桌子上放,直到我裝作很清高地拒絕他:“謝謝你,我不愛吃這些,別放了,擋著我算數學題了?!币苍S是我眼花,他的表情有些落寞。
在一節(jié)沒有老師的美術課上,難過陽側趴在書本上給我講互聯網,講我不知道的東西,講他的故事。
他在美國出生,長到一歲回國了,所以叫過陽。他小時候學過二胡,學過吉他。跟他一塊學的人,手指頭都太短,就他的符合標準。他的右手小拇指有四個節(jié),說完伸開給我看。他爸媽常年在外工作,但升入初中后,媽媽經常在家陪他,照顧他的生活。他說他很聰明,就是不喜歡學習,覺得學習沒意思,但他的夢想是當一名工程師。
我邊寫作業(yè)邊回應他,也會對某件事情發(fā)表自己的看法。但是說完我的臉就會很燙,聲音也會發(fā)生變化。我從來不敢正視難過陽的眼睛,即使他的眼睛要好好地看才能看到。更確切地說,我不敢正視班里每個男生的眼睛。
許是說得口渴了,他從兜里掏出口香糖,是他經常嚼的那款,因為我經常能從他身上聞到那個味,很好聞??谙闾强雌饋砗芨呒墸眯『凶友b著,和我平時吃的一毛錢的西瓜泡泡糖味道很不一樣。他抽出一個,遞給我。我真恨自己不夠大方、忸怩的性格,我很想吃,但我不好意思吃。難過陽繼續(xù)講,把口香糖放在我桌上。我想裝回家悄悄吃,但下午上課的時候,桌上只剩一張紙皮,口香糖被人吃了。
夏天的時候我們會有戶外勞動,需要去撿學校外面花園里的垃圾。撿完垃圾,同學們回班的時候總要去小賣部逛一圈,女生手里舉著雪糕,男生手里攥著飲料。但我不屬于他們,我沒有零花錢。難過陽一臉不可思議:“你怎么不吃雪糕呀?”我不理他,繼續(xù)揮筆算數學題?!芭?,我知道了,你不愛吃,你真挑食?!?/p>
他不懂,他什么都不懂,他頂著一張胖臉什么都不懂。
但他又好像什么都懂。我第一次喝的茉莉花茶,是他買給我的;我第一次嚼的益達口香糖,是他給我的;我的第一個復讀機,是他送的。那時,他一臉難為情地說:“同桌,你拿去用,我媽要是知道我買了兩個,肯定會說我的,還會扣我零花錢,你就幫幫忙?!?/p>
他臉頰微微泛紅,看來平時虎言虎語,卻并不怎么會撒謊。
小學成績名列前茅的我,進入初中后成績很差。難過陽比我還差。他問我數學題,我很熱心地給他講,作業(yè)發(fā)下來,我倆都是大紅叉。
我的英語不好,不認識,更不會讀。難過陽英語還不錯,他在英語課上就會使壞。在進行對話練習時,他把手舉得老高,自己流利地讀完,被英語老師表揚一番,而我不會讀,磕磕巴巴的,然后被英語老師批評一頓。他得意得我看不見他的眼睛。
幾次之后,我對英語課產生了畏懼心理。終于,有次上完課,我趴在桌子上哭了。難過陽被嚇得手足無措:“下次我不舉手了,你就別哭了?!?/p>
自那以后,他確實沒再舉過手,但我的英語成績卻越來越好。
初二的一場考試結束后,我排名倒數第十,難過陽沒考英語,成了倒數第一。他和平時一樣無所謂,可我好像受了某種刺激,數學和英語遇到不會做的題就往辦公室跑,問老師。不浪費學習的一分一秒,連吃飯時都會把單詞貼在杯子上,邊吃邊背。有時候晚上寫一部分作業(yè),先睡一覺,半夜爬起來再寫。每天早起半個小時,把磁帶放在復讀機里,跟著讀英語。一段時間以后,右手小拇指上磨出了死皮,撕了又起,眼睛也不知什么時候看黑板沒那么清晰了。
我的所有成績都有了提升,班主任在班會課上表揚我,英語老師在月考后讓我當小組長,數學老師在課上呼吁大家向我學習,我的日記被語文老師挑出來展示。
初中畢業(yè),我考上了省里的重點高中,難過陽沒考上高中,我只知道他被父母安排去了國外念書。
高一快結束的時候,我們上微機課,老師教我們如何發(fā)送電子郵件,先讓我們每個人注冊QQ號。我想起初三的時候,難過陽幫我注冊過一個。
回家翻到QQ號和密碼,密碼是他設置的,我的生日和他的生日。他說,這樣不容易忘掉。
第二堂微機課,我登上QQ,里面只加了一個人,空間里有好幾條留言:
“來澳大利亞看考拉了,這家伙確實很能睡?!?/p>
“頓頓洋餐都給我吃膩了?!?/p>
“你知道嗎?哥現在瘦了,比吳彥祖還帥?!?/p>
“來澳大利亞快一年了,根本就沒見到企鵝的影子?!?/p>
這幾條留言都是不同時間段寫的。
他依舊很差勁,澳大利亞哪有企鵝?
但我能想到,他寫這句話的時候臉頰又微微泛紅了。
后來,我按照老師講的步驟,寫了封郵件,發(fā)送給了在我空間留言的這個QQ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