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椰
因為我剛好在便利店買雞蛋仔,所以會記得第一次見他是個星期三。
大概是在高二上學(xué)期,我偶然遇到了他的作品。校期刊室,一本青春雜志的封面上印著他的名字和文章題目,因為這個名字和我認識的一個笑起來很陽光的體育生一模一樣,便鬼使神差地拿起來看。
看過之后自然發(fā)現(xiàn)他們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這個故事似乎更應(yīng)該被刊載在嚴肅文學(xué)期刊上,它虛無又輕巧,讓我瞬間理解了語文選修課上老師說的“喧鬧中的一個意外的沉默”,帶著一種莫名的親近感,故而我也立刻“倒戈”。
我很難想象,從未謀面的他,只用一篇文章就糾正了我青春期膚淺的迷戀。
學(xué)校的語文選修課排在星期三下午第四節(jié)課后,兩個小時,從薄暮冥冥上到月明千里,上到世界仿佛是一間漏光的暗室,上到肚子空空如也。所以出地鐵口的那間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總在星期三吸引我過去買一份阿華田口味的雞蛋仔。
我提醒店員姐姐少放點阿華田醬,那東西有多好吃就有多容易長胖。對方聽后笑笑,說,行,你先去隔壁吧,還是老時間回來拿。
隔壁是一家小書屋,原木色調(diào),我進去徑直找新一期的《萌芽》,迫不及待地翻到那頁。
雜志社在舉辦新概念作文大賽,初賽優(yōu)秀作品會設(shè)立專欄選登,我知道有他的文章。除此之外我還知道點其他的:他是城西那所知名學(xué)府的在讀研究生,導(dǎo)師在文學(xué)批評界很有名;他們學(xué)校食堂的掉渣餅和過橋米線極為正宗。
剛出爐的雞蛋仔濃郁的香甜撲面而來,即便在北方入秋后個位數(shù)的溫度里,店員姐姐依舊規(guī)行矩止地把它拿到小風(fēng)扇前吹。我揪著雞蛋仔從便利店出來的時候,隔壁書屋走進去一個背著書包的男生,他停在雜志架前片刻,拿起一本《萌芽》。
就是他。
我所了解的他來源于他的微博。他不太有名,粉絲才一兩百,七八個短篇神出鬼沒在我熟悉或不熟悉的雜志上,搞得我收集起來堪稱大海撈針。校期刊室有三毛錢一張的自助打印,他一本“作品集”統(tǒng)共沒花超過十塊錢。但那些故事的氣質(zhì)太特別,字里行間清醒卻溫和,輕易讓人透過它們喜歡上作者。
所以當我看到他曬出報名表后,別提有多高興了。感謝賽程,讓他終于能多寫點東西出來——我猜不到他會寫什么,或許要引用莫迪亞諾、卡夫卡或茨威格,但一切都沒有出現(xiàn),他寫了一顆霉變的橘子。
腐敗的,斷面的,霧蒙蒙的黃與黑。
我有點想認識他,只看文字了解作者就像透過初展萌發(fā)態(tài)的種子去窺視一棵樹,于是我叫了他的名字,不太熟絡(luò)地,聲音因為不確定而飄忽。
幸而他的回答是:“??!你好!”
果然沒認錯,這得歸功于他上傳的一張校級頒獎合影照片。
第二次見到他,他正在小書屋的茶幾上碼字,點了一杯檸檬水,滿滿的。我猜是因為書屋的座位付費才可以坐。我想起下周就要進行復(fù)賽了,那該不該去打個招呼?隨即又覺得沒必要——作者不是明星,一旦他的作品不是來自思考而是為了感謝讀者的鼓勵,就毫無意義。我正要走,卻看到他沖我招手。
Word界面,普通光標,他的屏幕里養(yǎng)了一只小兔,讓一個個黑色宋體五號字符不那么枯燥。我無意窺視他的創(chuàng)作,加上近視根本看不清什么,于是我轉(zhuǎn)而去看他。他疊著手里的紙,紙上是手寫的大綱,我隱隱約約看見了“起因”和“結(jié)局”幾個字。
于是我問:“你已經(jīng)買好去上海的機票了嗎?”
復(fù)賽是現(xiàn)場作文,像考試。
“喔,沒呢?!?/p>
我一愣。
他笑了笑說:“我不打算去了?!?/p>
“不參加了?”
“嗯,可能不太適合。我從網(wǎng)上找了歷年的復(fù)賽題目寫,總覺得不是很滿意。”
“也許是最近狀態(tài)不好呢,也許到了現(xiàn)場就有靈感了。”我有點可惜他半途而廢。
“不是的,我知道自己的情況?!?/p>
那張紙被折成了一架紙飛機,又遞到我手里。
過了幾天我才知道,在我忙著市聯(lián)考的期間,他好像有些“知名”了。
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措辭,莫名其妙的截圖,在網(wǎng)上連翻了好幾頁我才在“@”他名字的三言兩語里捋清了前因后果。原來是他文章中的橋段跟另一名網(wǎng)文寫手的類似,所以鬧出了點不愉快。
我忽然理解了一些事,比如我的同桌,在她的偶像爆出戀愛新聞的時候堅定不移地認為狗仔造謠;比如我弟弟,在他愛吃的干脆面被曝出食品安全問題后,他完全不為所動;比如現(xiàn)在,我也毫不猶豫地相信,所謂“相似的橋段”,是一個因為兩位作者想法不謀而合所產(chǎn)生的誤會。
從書屋的玻璃窗向外看出去,能看到高架橋兩邊曲折延伸的照明燈,像古代小說里熱鬧節(jié)日才有的游龍的火把。
在又一架紅眼航班從城市邊緣穿過絳藍色的天際時,他終于嘆了口氣:“你知道了?!?/p>
“嗯?!?/p>
不知什么時候,這里開始入冬,夜里格外冷。我想起他寫過的那顆腐敗的橘子,應(yīng)該和此時此刻的場景是同色系——
昏黃的光線與苦楝樹的暗影交迭更替,間隔一秒鐘遠,大概是前后腳步的節(jié)奏。我們在天橋上走,像走在水母纏繞游曳的觸須上。
“那雜志社聯(lián)系過你嗎?”
“有,我跟編輯提過,她問我有沒有看過那個作者的小說。”
“你看過嗎?”
“沒有?!?/p>
“那她怎么說呢?”
“她相信我?!?/p>
“那很好啊?!?/p>
“可我不相信我自己了。”
他苦笑著走下天橋,把紙飛機扔到欄桿后面學(xué)校廢棄的操場跑道上。
“你知道嗎?抄襲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是最深重的罪名?!?h3>6
我最喜歡這座城市的一點,就是它各個角落都種著成片成片的苦楝樹,四五月開花,淡淡的紫,淺淺的灰,微微的清苦味云霧般籠罩著終年濕潤的空氣,落日和霞光都沉溺在這里。而等十一月末,果實長出來,那股苦氣也不知所終。
可今天我又聞到了它,在我正給他的微博留言時。
“抄襲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致命,但,被誤解對每一個人來說都常有?!?/p>
我在網(wǎng)上找到了兩篇文章。不得不承認,當“抄襲”的罪名出現(xiàn)在他那里時,我?guī)缀跏橇⒖谭裾J,可始終又有些搖擺不定。我去看它們的起承轉(zhuǎn)合和遣詞造句,到底是沒什么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將故事線抽取出來,也是截然不同的肌膚和筋骨——皮囊輪廓隱約重合,自然不值一提。
“誤解會隨著了解而瓦解,赤誠卻能因熱愛而保留。”
我笑著看他,他的故事曾是迷茫中指引我的光,如今終于也成就了我的篤定??嚅瑯涞臍庀⒘钊死潇o又清醒,我倒是被星光灌醉:
“現(xiàn)在,你有兩個粉絲了?!?h3>7
聯(lián)考成績下來的那天是個星期三,我路過苦楝樹時手機響了,是他發(fā)來了一張黃浦江畔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