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佳宜
蕭紅在近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留下了眾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其創(chuàng)作后期完稿于香港的《呼蘭河傳》,是繼越軌的筆致的《生死場》之后又一部經(jīng)典之作,茅盾在20世紀40年代評價“《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他指出《呼蘭河傳》的獨特之處,即“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誠然,《呼蘭河傳》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小說,作者不以人物的刻畫和情節(jié)的設置取勝,而是以個人內(nèi)在的情感體驗和自身的獨到思考來解構文章,從而使作品浸潤著濃郁悠長的抒情意味,而正是這些在情節(jié)之外流露出的情調和韻致,才是《呼蘭河傳》真正的詩意內(nèi)核,使小說彰顯出永恒的藝術魅力,并隨著研究的深化而逐漸顯示出跨越時空的意義和價值。
一、歌唱與寫意:語言風格的詩意營造
語言是詩化小說表情達意的重要載體,賦予作品優(yōu)美靈動的詩性氛圍,往往兼具聽覺與和視覺雙重功能?!逗籼m河傳》富有歌唱效果和韻律特性的語言是小說詩意氛圍的典型表現(xiàn),在此基礎上營造出的色彩和諧的視覺情境,清新自然,給人以詩畫交融之感。這與蕭紅深厚的古典文學底蘊緊密相關,蕭紅曾在《呼蘭河傳》《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中回憶祖父教“我”詩歌的場景,進入文壇后,曾發(fā)表組詩《春曲》《苦杯》《沙粒》等,因此,蕭紅的作品自然而然浸潤著詩性的氣息。
歌唱性存在于文學語言本身,是詩化語言的主體特性的重要呈現(xiàn)。而歌唱效果的生成主要來源于節(jié)奏,即節(jié)奏是所有韻律產(chǎn)生與發(fā)展的基礎和前提。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反復使用同一字詞或句式,將強烈的韻律感注入小說,進而于行文中充分發(fā)揮了語言的歌唱功能,極大增強了作品的審美意蘊。蕭紅對后園景象的描寫,充分顯現(xiàn)出歌謠的特質,“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黃花,就開一個黃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節(jié)奏的輕巧明快與后園無拘無束的自在氣氛相交融,而節(jié)奏和韻律都與心靈感受相映襯,由此,作者內(nèi)心深處對傳統(tǒng)鄉(xiāng)土生活中美的眷戀就躍然紙上,同樣,作者隱秘而幽微的鄉(xiāng)愁與身世飄零之感也從這種看似散漫的重復中蔓延開來,“除了我家的后園,還有街道。除了街道,還有大河。除了大河,還有柳條林。除了柳條林,還有更遠的,什么也沒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見的地方,什么聲音也聽不見的地方”。這里的語言平實自然,筆下是平常事物,“看不見的地方”等表述飽含口語色彩,呈現(xiàn)出哀而不傷的基調。尾聲部分“從前那后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園里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xiàn)在完全荒涼了”,再次以字詞的重復強化語言的韻律,加深了物是人非的悲涼之感和身心漂泊的苦楚。
《呼蘭河傳》語言風格的詩意營造還表現(xiàn)在蕭紅對色彩的捕捉與書寫中,學生時代的蕭紅一直愛好美術,曾經(jīng)想成為畫家,成年后也有過出國學畫的計劃,雖然未能如愿,但蕭紅將敏銳的色彩觀察力和感知力融匯在作品中,并對其進行藝術性地創(chuàng)造與整合,從而深化了小說語言在視覺層面上的直觀性和生動性,給讀者以詩的光芒。在小說中作者以飽含詩情的筆調對傍晚火燒云的色彩進行細致入微的描繪,如“半紫半黃”是將對比色紫色和黃色結合在一起,“半灰半百合色”中直接用百合來形容色彩、“葡萄灰”中用葡萄皮的顏色描述灰色,表現(xiàn)出強烈的“陌生化”效果,而產(chǎn)生這種效果的深層原因是蕭紅富有詩性的才情和善于觀察聯(lián)想的敏感豐富的心靈。此外,蕭紅筆下的后園也呈現(xiàn)出一派明麗絢爛的詩意圖景。作者巧妙地運用各種色彩描繪童話般的后園,如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大紅蝴蝶”“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花園里紅的紅,綠的綠”等。其中,對比色再次出現(xiàn),即紅和綠,同時白、黃、大紅、金、綠等色彩也組合出現(xiàn),再現(xiàn)了令“我”難忘的后花園的生機盎然,詩情畫意油然而生,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說,“一切美的光是來自心靈的源泉:沒有心靈的映射,是無所謂美的”。
二、寫實與想象:審美意象的詩性構建
孫紹振、孫彥君在其所著《文學文本解讀學》中寫道:“意象表面上是寫實的,實際上是想象的。因為客觀物象之一特征,與主體情感之一特征,本來是分離的、各自獨立的,二者猝然遇合,為情感所同化,物象遂成為情感的載體,故其性質可以說發(fā)生了質變,乃是虛擬的、假定的?!痹凇逗籼m河傳》中,常出現(xiàn)很多具有象征或隱喻意味的意象,這些意象或來自自然界,或來自現(xiàn)實層面,但均表現(xiàn)出作者豐富深邃的心靈感受,內(nèi)心世界也顯現(xiàn)出濃郁詩化的意蘊。
《呼蘭河傳》中有著豐富的自然意象,河流意象是其中之一。從古至今,水一直被視作生命之源,而人類早期的生存、生產(chǎn)和生活都集中在河流附近。因此,河流自身就象征著生命的形態(tài)和生存的樣態(tài)。蕭紅這部懷鄉(xiāng)的小說題為“呼蘭河傳”,河的意象在題目中便顯而易見,呼蘭河是流經(jīng)蕭紅故鄉(xiāng)的一條河流,隱喻著蕭紅對呼蘭這座小城中人們周而復始的生存狀態(tài)與艱辛的生活方式的觀照。
此外,小說中的蒿草也富有意味深長的隱喻內(nèi)涵。蒿草這一意象貫穿在小說的第四章至第七章中,可見作者用意之深。蕭紅筆下的蒿草充滿著寂寞的意味。蒿草長勢高,風吹時響聲大,雨淋時生煙;當外面有叫賣聲時,“我”家只有一動不動的蒿草,蒿草意象還深化了馮歪嘴子女人死去的悲愴氛圍,將表達的張力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從中可以見得,蒿草是悲戚蒼涼的現(xiàn)實人生的某種隱喻,從而使無法逃遁的凄楚辛酸的意味彌漫開來,呈現(xiàn)出強烈的情感穿透力。
小說中還有精神層面的意象,如大泥坑意象,也飽含著作者對人性的洞見之深。作者將大泥坑意象寫進《呼蘭河傳》的第一章,黑暗的大泥坑在呼蘭小城的東二道街,無論是否有雨,人們都對大泥坑心生恐懼,動物也常掉進大泥坑里。即便這樣,人們也不去填平它,一直逆來順受,并且對于大泥坑引發(fā)的事故,往往充當旁觀者的角色,并以大泥坑為借口遮掩吃瘟豬肉的事實,大泥坑意象呈現(xiàn)了以往的鄉(xiāng)土社會中人性虛偽、麻木的丑陋面,從而顯現(xiàn)出作者對其諷刺和鞭策的程度之深。
而文中的另一個重要意象—后花園意象,則與之完全不同,后花園意象是作者美好童年回憶的集合,源自蕭紅的記憶深處,是天真爛漫、無拘無束的精神樂園的一種象征,作者以此為精神力量在人生盡頭對抗現(xiàn)世的殘酷與蒼涼。與外面世界的黑暗的泥坑相比,后花園在太陽底下,這里天空又高又遠,一切仿佛都有生命,這象征著光明健康的世界,“我”和寵愛我的祖父與五顏六色的后花園是永遠在一起的,這是作者心中永遠的一抹亮色,也是她后半生面對各種苦難依然堅強的重要精神支撐。
三、出走與懷鄉(xiāng):生命體驗的詩化表達
詩化小說直接聯(lián)通著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以詩的向度對現(xiàn)實人生進行思考與改造,這展現(xiàn)出中國現(xiàn)代詩化小說存在方式的本真價值。因此,詩化小說的作者更加注重外部環(huán)境對其內(nèi)在世界的影響,生命的體驗和感受對其而言,價值非凡,這是作者進行創(chuàng)作的活力與源泉,也是作者心靈對外界感知并與之交流的重要方式,更是詩化小說所突出的核心之處。1940年年底,《呼蘭河傳》完稿于香港,此時蕭紅處于生命晚期,這部小說是蕭紅本人的一部心靈史,在《呼蘭河傳》中,蕭紅把真實的個人經(jīng)驗和感受融于創(chuàng)作,作品中貫穿著作家自我的情感與思考,所感所詠盡著詩意。
《呼蘭河傳》中,作者沒有直抒思念,但全篇飽含著濃重的懷鄉(xiāng)情結,蕭紅將這種難以揮散的鄉(xiāng)愁寓于作品中,使小說浸潤著作者本人真切強烈的生命感受。蕭紅在第一章主要寫了呼蘭小城的自然環(huán)境,一些主要街道和小城里的胡同,還有小城里的人們逆來順受的人性弱點和看客的病態(tài)心理。第二章記錄呼蘭城的“精神盛舉”,即民俗活動,體現(xiàn)了呼蘭人原始樸素的天命觀。不難發(fā)現(xiàn)前兩章沒有主要人物,結構并不嚴密規(guī)整,這是作者有意為之,小說重在抒情,雖然時隔多年,但蕭紅對故鄉(xiāng)往昔的記憶依舊精確,足以看出其對故鄉(xiāng)懷念之深。接下來才具體寫“我”家院子和詩意的童年生活,敘述了小團圓媳婦悲劇的命運、有二伯凄涼的大半生和馮歪嘴子的生存之艱。從總體來看,小說散漫的情節(jié)中出現(xiàn)了較多抒情、議論的語句,作者主要意圖仍在于抒發(fā)懷鄉(xiāng)情結和對故鄉(xiāng)人生存境遇的體諒與牽掛。在尾聲部分,蕭紅再次深深懷念祖孫之溫情、記掛鄉(xiāng)人之處境、追憶后園之美好,思鄉(xiāng)之情最為飽滿,但作者仍然努力克制情感的抒發(fā),“并沒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僅僅是因為“忘卻不了,難以忘卻”而已。
在抒發(fā)懷鄉(xiāng)之情的同時,《呼蘭河傳》全篇飽含著蕭紅對生命體驗的思考和生命價值的追尋,荒涼之感蘊含其間。李詠吟在其文章《詩學解釋學作為反思性與創(chuàng)造性的科學》中寫道:“體驗的展開,就是讓生命的存在境遇得到真實的詩性的再現(xiàn)。正是在這種詩意化的再現(xiàn)中,人生的意義與人生的悲苦得到了重新認識?!薄逗籼m河傳》中,蕭紅一直以清醒的目光審視故鄉(xiāng)人的生存境遇與人生形態(tài),其中不乏對生命本身的關注和思考。呼蘭城里的人們淳樸,卻落后而不自知,他們逆來順受,對人生茫然。就像失去唯一的孩子的王寡婦,瘋了也還是要賣菜;做紙活兒的人們手藝精湛,但生存卻舉步維艱;粉房里的人住著搖晃的房子不修繕,房里還時常傳來歌聲;他們其中也有真實健康的人,身上有著新的生命特質,但與呼蘭舊式的觀念有沖突,所以最后都以悲劇收場。健康的小團圓媳婦由于長得大,能吃飯,不拘謹,于舊文化中消亡;有二伯作為性情古怪的下人,境遇凄涼,不被鄉(xiāng)人理解,最終因沒有跳井而反被諷刺;馮歪嘴子與妻子自由結婚,卻一直遭受非議。成年后的蕭紅難以認同呼蘭舊的思想文化觀念,不斷思考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努力追求全新的人生,但作為“出走的娜拉”,蕭紅依然難以逃脫舊時的荒涼寂寞之感,依然在思考生命的價值而沒有清晰的答案,所以她將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傾注在《呼蘭河傳》中,反復哀嘆著人生的荒涼,思索著生命的深意。
《呼蘭河傳》以情感為主的詩化品格使小說打破傳統(tǒng)寫法的桎梏,作品的基調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行文細膩流暢,語句未經(jīng)精雕細琢,卻質樸自然,不落俗套,意象的巧妙運用使小說富有濃郁的詩意,而歸根結底,還是蕭紅敏感豐富的詩性心靈決定了作品的詩化特性,蕭紅的詩人風格使《呼蘭河傳》意境雋永,在悠遠的文學長河之中閃爍著經(jīng)久不衰的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