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
卓人月(1606-1636),字珂月,號蕊淵,是明末重要文人。張仲謀《明詞史》中評他“詞有俊語而少精工”,可見其詞學成就是不容忽視的。明代詞學衰微,而民歌卻發(fā)展到了巔峰時期。這一時期的民歌主要分為兩個部分:一是民間流傳的歌謠,主要以“山歌”為主,流行于吳越地區(qū);二是承繼元曲余緒的“俗曲”,多流行于青樓、坊市等地。卓珂月對明代民歌極為推崇,其詞學創(chuàng)作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民歌化”特征。本文以《全明詞》所收九十三首詞為底本,從內容和形式兩方面探究明代民歌對珂月詞的影響,力求對珂月詞有一個更深入、完整的認識。
一、珂月詞中的民歌化內容
(一)情愛主題的應用
明代民歌幾乎都是對情愛主題的敘述。但其在內容上對情愛的描述更加大膽直白,在思想觀念上更加追求愛情婚姻自由和女性人格獨立。這既是對前代民歌主題的繼承,也是明代俗文學思潮發(fā)展的重要體現(xiàn)。珂月詞現(xiàn)存九十五首,《全明詞》收九十三首,其中描寫情愛主題的詞占了很大一部分比重,集中反映了其詞“民歌化”特點。
珂月詞中以情愛相思為主的詞作往往有著對情愛大膽直白的描述,如“風伯恁般癡。滿樹吹。難吹去,心里這人兒”(《十六字令·花去》)。這首詞中塑造了兩個人物:風伯和被風吹的人。風伯癡癡,將樹葉吹得沙沙作響,被風吹的人卻說道:“你吹不走我心中的姑娘?!痹~人借他人之口宣泄出了自己的情愛觀,大膽直白地表達對心中人的愛戀,雖與民歌的直白程度尚有一段距離,但較之前代已有明顯進步。卓珂月在《如夢令·自題書齋三李》中寫道:“太白風流無底。后主洵多情。”可見,他對風流、多情、才俊是非常推崇的,這首詞便鮮明表現(xiàn)了這一點。寫與寵兒調情,卻從環(huán)境入手。二人尋一處偏僻的地方嬉笑逗鬧,直將寵兒鬧得臉上紅暈泛起,躲無可躲,只能閉上眼睛,欲拒還迎,欲說還休。怕有人來,只是一陣風聲便趕忙整理鞋子,怕被人發(fā)現(xiàn),甚至收緊了身上的環(huán)佩,以防發(fā)出聲響。這首詞對情愛的描寫更加淺顯露骨,民歌化特征更加明顯。
對情愛的描寫之外,珂月詞中還表現(xiàn)了對愛情婚姻自由、女性人格獨立的追求。試看《三字令·暮春》:“花一片,不禁吹。過墻西。儂有意,愿隨伊。暖風輕,幽恨重,未能飛。 臨寶鏡,換鴛眉。畫相思。身倦矣,怕披幃。夢長逢,醒又別,賺人啼。”“花”在這里是詞人美好愛情的象征。花隨著微風飄入墻內,互相愛慕的青年男女情投意合。但風太輕,花“未能飛”,重重幽恨讓二人相知卻不能相守。夢中相逢,醒來只有點點啼人淚?!坝暮拗亍敝赶鄳倌信p方之間無法相守,卻相思難耐,夢啼妝淚。這與傳統(tǒng)綱常倫理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悖,反而與民歌中“奴不曾圖你錢和鈔,奴不曾圖你名行兒高”等內容有異曲同工之妙,表現(xiàn)出詞人想要沖破封建禮教束縛、追求愛情婚姻自由的思想,側面反映出詞人女性人格獨立意識的初步覺醒?!帮L”意象是珂月詞中的特殊存在?!帮L”本是自然世界的一種客觀力量,詞人心有人兒時“風伯”癡癡地吹,與寵兒游戲時風讓寵兒驚慌,與伊人相許時又有風吹過花瓣。卓珂月并不將“風”當作主角來寫,它無形無色,卻吹來了朦朧旖旎的相思、甜蜜美好的愛情,寄托了詞人渴望情愛,追求愛情婚姻自由的情愛觀。
(二)塑造主客人物形象
民歌中多有主客問答式的結構,卓珂月吸收并借鑒了這一特點,在其詞作中多塑造主客形象進行對話。這一類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輕松明快、幽默活潑的風格特征,如《十六字令·春去》便塑造了一主一客:春與嘆春人,設置了一個主客問答情境。嘆春人在暮春之時哀嘆:“春天怎么走得那么快!”春回復道:“和你有什么關系?!背錆M孩童式的賭氣成分,令人讀之不覺好笑,充滿童趣。
童趣之外,情趣也是珂月詞中主客問答式的一個重要主題,如“鶯聲直透紗窗里。報道春光今欲駛。春光駛?;o幾。揭?guī)纠衫刹焕?。郎將窗外指。有甚花枝如爾。好歹任他飛起。春光還在此”(《應天長·春閨》)。這首詞中的主客分別是妾與郎。春來春去,花謝花開本是自然常態(tài),妾看到花謝時依然心情低落,于是便進屋叫醒自己的情郎。情郎卻說道:“有什么花比你還嬌艷動人呢?你就是最美的春光?!边@本是戀人之間的小事,經詞人落筆,從“郎不理”到“春光還在此”,塑造了一個智慧、貼心的情郎形象,前后劇情突轉,極富情趣。再看《河滿子》二首:
兩兩三三姐姐,人人個個纖纖。灼灼師師盼盼,香香軟軟甜甜。夜夜心心愿愿,雙雙對對鶼鶼。(《河滿子·嘲游女》)
小小哥哥妙妙,風風韻韻般般。處處堪堪可可,人人喜喜歡歡。故故招招惹惹,來來去去看看。(《河滿子·游女答》)
與前詞不同,《河滿子》二首的主客人物塑造不再拘泥于一首詞中,而是分成了兩首。前首主問,后首客答。人物塑造也由單個人物延展到了人物群像。這樣的主客人物塑造方式還見其《如夢令·去問》《如夢令·來問》二首中。《嘲游女》塑造了一群“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麗游女。她們三兩成伴,身材纖長,眉若遠黛,顧盼生輝。一群少年郎見之,忍不住展開遐想,幻想和她們成雙成對。她們被嘲也不氣不惱,反而“故故招招惹惹”,與民歌中男女求愛對唱的情歌十分相似。詞作呈現(xiàn)出輕快活潑的特點,民歌特點鮮明。
二、珂月詞中的民歌化形式
劉勰認為,文學作品的形式之美主要體現(xiàn)在其語言之美上。民歌產生自民間勞苦大眾之口,這也就決定了它通俗易懂的語言特點。卓珂月受此影響,其詞作的語言中也呈現(xiàn)出一種口語化特征。珂月詞受明代民歌,尤其是江南民歌的浸透,語言上民歌化傾向明顯,主要表現(xiàn)為對俗字俗語的應用和對兒化音變的應用,鮮明地體現(xiàn)了其詞的民歌化特征。
(一)對俗字俗語的應用
首先是多用俗字俗語。民歌中多應用俗字俗語以達到明白曉暢的目的,易為大眾所接受。珂月詞中也多有俗字俗語入詞,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
1.“郎”“么”等字詞的運用
珂月詞中的俗字俗語較多,種類多樣。其中“郎”“郎君”是珂月詞中應用較多的俗字。在這類作品中,詞人多以妾婦自擬,敘寫閨情,或表現(xiàn)深閨難耐的愁苦之情,如“自多悶。自多恨,不關郎”(《烏夜啼·即事》);或是女子鼓勵情郎大膽求愛,如“微聞隔扇啼鶯舌。郎休怯”(《秋蕊香·解嘲》);或是表現(xiàn)戀人之間的日常情趣,如“揭?guī)纠衫刹焕怼薄袄蓪⒋巴庵?,有甚花枝如爾”(《應天長·春閨》);或是表現(xiàn)伊人對情郎生死追隨的癡心,如“郎去。郎去。打疊離魂隨去”(《如夢令·去問》);或是控訴情郎喜新厭舊,另結姻緣,如“郎君忘卻桃花姐。別有桃花牽惹”(《桃源憶故人·本意》),“春愁不比郎相負”(《釵頭鳳·錯認》)。
“么”字是一個語氣助詞,多用在詞尾。在民歌中,“么”字多作為襯字出現(xiàn)。珂月詞中對“么”的應用與民歌中的含義大體相同。有的用在句末,表示疑問,如“今日問郎來么。明日問郎來么。向晚還問殷,有個夢兒來么。癡么。癡么。好夢可如真么”(《如夢令·來問》)。這首詞勾勒了一幅好女念郎圖。女子日日問郎,早晚念郎,癡癡苦等卻始終等不到自己的情郎,于是連發(fā)六問,生動形象。有的用在句中,作為襯字出現(xiàn),如《荷葉杯·春堤》兩首中的“癡么癡”與“知么知”。
此外,“儂有意,愿隨伊”(《三字令·暮春》),“被風篁吹起,旋把鞋摳”(《鳳凰臺上憶吹簫·嘲人》),“癡著想,想殺是凌波”(《望江南·美人足》),以及“風伯恁般癡”(《十六字令·花去》)中的“儂”“摳”“著”“恁”等字也是珂月詞應用俗字的典型體現(xiàn)。
2.疊字的運用
民歌中運用疊字幾乎到了渾然天成的地步,形容詞、副詞、量詞、名詞等都可以重疊。珂月詞中大量應用疊詞,使其在思想內容和音韻特征上都有了很大進步。最典型的體現(xiàn)莫過于《河滿子》二首。兩首詞通篇用疊字呈現(xiàn),既有“兩兩三三”類的量詞重疊,也有“香香軟軟甜甜”類的形容詞重疊,更有“人人”“哥哥”類的名詞重疊和“招招惹惹”類的動詞重疊。內容詼諧幽默,充滿輕快活潑的民歌氣息,朗朗上口,明快自然,突出體現(xiàn)了詞的音樂美。
珂月詞中還有一些新奇的疊詞用作形容詞,如《水龍吟·次坡公楊花韻》中“笑鱗鱗桃片,田田榆莢,臥蒼蘚,誰能起”,將桃花比作魚鱗,以表現(xiàn)桃花的茂盛;用“田田”形容榆莢,以彰顯榆莢樹之多,生動形象。又如寫淚時,用“一般般”修飾淚水,表現(xiàn)落淚的平常:“彈與一般般淚?!眴巫秩B在珂月詞中也有所應用?!耙挂挂股罡枳右?,年年年節(jié)度丁年”(《瑞鷓鴣·湖上上元》)單句之中,“夜”與“年”字分別出現(xiàn)四次,且分別有一次三疊出現(xiàn),這樣的結構組織將詞的音樂性發(fā)揮到了極致,令人讀來曉暢流利,通俗易懂。
對傳統(tǒng)疊詞的創(chuàng)新也是珂月詞的一大特色,這主要體現(xiàn)在卓珂月對傳統(tǒng)詞牌的創(chuàng)新上,如“誰憐誰念,誰唱誰愁,誰親誰眷誰戚”(《聲聲慢·次李易安韻》),開篇一句十三字共用了七個“誰”,七連問營造出整首詞的悲戚感傷氛圍,為后文定下基調。而其《凌波曲》二首的組詞句式相似,上下片首句重章疊句,明顯受到了《詩經》的影響。其中“兮”字的運用,則是受到了楚辭體的影響。讀來朗朗上口,音韻鏗鏘。
(二)對兒化音變的應用
對兒化音變的應用也是珂月詞語言口語化的重要特征。兒化音是一種音變現(xiàn)象,常被看作是普通話的重要特征。它的出現(xiàn)可以使我們發(fā)音更加省力,使音色更活潑柔和。民歌中大量應用兒化音變,可以在不同語境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美學色彩。卓珂月吸收了這一特點,并將兒化音變大量應用在自己的詞作中。
珂月詞多把“心”“人”等意象兒化,如《十六字令》三首。珂月詞中對四季的描摹較多,因卓珂月其人風流多情的特性,其詞在描摹四季景物之時也不免帶上些許濃情。當日常的話兒化之后,濃烈的情感隨之迸發(fā)。相對“人”“人兒”更像是一個愛稱,可見主人公對心上人濃烈的歡喜,花雖去,但主人公對心上人的愛意長存。而同樣的字在不同的場景中兒化,其情感效果也不同。秋季悲情寂寥,《秋來》中的主人公怕秋來,“心兒”一次突出體現(xiàn)了心的柔軟,反襯秋之可怕,表現(xiàn)了詞人對秋的濃濃憂懼之情。珂月詞多哀嘆春歸之作,《鶯來》中鶯啼本預示春來,是喜事,而詞人卻反其道而行之,說自己還在癡睡,鶯卻啼,好夢被驚,原本美好的事物也變得十分可惡?!靶膬骸痹谶@里代指的是主人公的癡睡與好夢,表現(xiàn)了主人公清晨好夢被驚擾的煩躁不甘。
前文主要從現(xiàn)存珂月詞的內容和形式兩方面探討珂月詞的民歌化特征。卓珂月對明代民歌推崇備至,稱其為“我明一絕”,他的詞學創(chuàng)作也受到了民歌影響:一方面,卓珂月敘寫情愛主題,塑造主客人物形象,為其詞內容上的民歌化作了有力儲備;另一方面,俗字俗語和兒化音變現(xiàn)象的應用使珂月詞在語言形式上也呈現(xiàn)出一定的民歌化特征。陳宏緒在《寒夜錄》上卷中說,“友人卓珂月曰:‘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又讓元,庶幾《吳歌》《掛枝兒》《羅江怨》《打棗竿》《銀絞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被蛟S正是明代民歌的勃然興盛,方才成就了卓珂月這位“李賀式的文學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