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稱“家弟”，還是稱“舍弟”？

將“家”字冠于親屬稱謂詞之前，表示當(dāng)此稱謂者屬于家族中的成員，這一習(xí)俗大約起于后漢，至于魏晉期間而常見。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云：“昔侯霸之子孫，稱其祖父曰家公；陳思王稱其父為家父，母為家母；潘尼稱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今人之所笑也?！逼渲刑峒暗摹凹腋?、家母、家祖”等稱謂，盡管受到顏之推及時(shí)人的訕笑，但全都流傳至現(xiàn)代。唯有“家公”，文中敘述并不明確，其事見于《后漢書·王丹傳》：“時(shí)，大司徒侯霸欲與交友，及丹被征，遣子昱候于道。昱迎拜車下，丹下答之。昱曰：‘家公欲與君結(jié)交，何為見拜？”文中的“家公”指父親而非祖父。不知顏之推所述“稱其祖父曰家公”是否另有所據(jù)。但無論是指父親抑或祖父，均指家庭中成員，“家”字的使用可謂名副其實(shí)。“家”字冠于親屬稱謂詞之前，用于對聽話人稱呼自己的長輩或同輩親屬，應(yīng)該視為一種謙辭，代表說話人作為一方的家庭甚或家族，自然含有對聽話人的尊重意味。下面先來看看親屬稱謂詞之前冠以“家”字的具體使用情況。

“家”字最常用于稱呼家庭成員。例如：

1.建安中，家父魏王乃命有司造寶刀五枚，三年乃就。（曹植《〈寶刀賦〉序》）

2.簡字季倫。性溫雅，有父風(fēng)，年二十余，濤不之知也。簡嘆曰：“吾年幾三十，而不為家公所知！”（《晉書·山簡傳》）

3.家母見二弟愁思，故令予作賦。（曹植《〈敘愁賦〉序》）

4.先儒既援古義，舉內(nèi)外之殊，而高祖亦序六官，論成敗之要，義正辭約，又盡善矣。（《晉書·潘尼傳》載《乘輿箴》）

此例中的“高祖”，王利器據(jù)《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所述“潘尼稱其祖曰家祖”，認(rèn)為“尋尼祖勖作《符節(jié)箴》，當(dāng)即在所序六官中，此云‘高祖當(dāng)系‘家祖之訛”。

5.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序》）

6.近見家叔父表陳與賊爭競之計(jì)，未嘗不喟然嘆息也。（《三國志·吳志·諸葛恪傳》）

此例“家”字冠于“叔父”之前，《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云：“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單呼伯、叔?！庇忠S叔琳曰：“去父母而稱伯叔，乃晉以下輕薄之習(xí)。”

7.忽見足下答家兄書，煥若神明，頓還舊觀。（《晉書·王羲之傳》）

8.謝公語同坐曰：“家嫂辭情慷慨，致可傳述，恨不使朝士見！”（《世說新語·文學(xué)》）

9.道穆后見帝，帝曰：“一日家姊行路相犯，極以為愧?！保ā段簳じ叩滥聜鳌罚?/p>

“家姊”的用法沿留至今，通稱為“家姐”。但引例中孝莊帝稱壽陽公主為“家姊”過后不久，《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說，“凡言姑、姊妹、女子子：已嫁，則以夫氏稱之；在室，則以次第稱之。言禮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庇终f：“蔡邕書集，呼其姑姊為家姑家姊……今并不行也?！币馑际桥咏K是其他家族的人，蔡邕稱呼過姑姑、姐姐為家姑、家姊，已經(jīng)不流行了。遍檢相關(guān)典籍，“家姊”確實(shí)罕見。不過如今看來，顏之推的觀念雖符合其時(shí)規(guī)范，但早已成為守舊之說，嫁至夫家也必是出自娘家，故而現(xiàn)在“家姐”仍在廣泛使用。

“家”字又可用于家族中的長輩。例如：

10.庾太尉目庾中郎：“家從談?wù)勚S。”（《世說新語·賞譽(yù)》）

此例中“庾太尉”指庾亮，“家從”指庾敳。據(jù)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引程炎震云：“敳與亮父琛皆庾道之孫。亮為敳之族子，敳為從父矣，故曰家從?！?/p>

“家”字還可用于家庭之外甚至家族之外的成員。例如：

11.故習(xí)鑿齒《與謝安書》云：“每省家舅，縱目檀溪?！保ā端?jīng)注》卷二十八）

12.李弘范聞之，曰：“家舅刻薄，乃復(fù)驅(qū)使草木?！保ā妒勒f新語·儉嗇》）

此二例中的“家”字，究其根本仍是指說話者之“家”，因?yàn)椤熬恕弊鳛槟赣H娘家的兄弟，已經(jīng)表明是本家族之外的成員。

“家”字用于家庭中比自己年幼的同輩親屬，在魏晉南北朝期間成書的典籍中尚不常見，主要只是一個(gè)“家弟”。例如：

13.家弟出養(yǎng)族父郎中，伊予以兄弟之愛，心有戀然，作此賦以贈(zèng)之。（曹植《釋思賦·序》）

14.謝太傅曰：“卿兄弟志業(yè)，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保ā妒勒f新語·棲逸》）

對于《世說新語·棲逸》此例，《晉書·謝玄傳》采錄此事時(shí)，因記戴氏兄弟孰長孰幼有異，答話則記為“下官不堪其憂，家兄不改其樂”。這里看似“家弟”與“家兄”僅是一字之差，卻涉及是否如現(xiàn)代漢語言語交際一樣，“家”字用于家中同輩親屬時(shí)，通常只可稱呼比說話人年長者如“家兄”“家姐”，而稱呼比說話人年幼者則一般說成“舍弟”“舍妹”。不過，《晉書》如此處理，采錄的語料當(dāng)或另有所本，該書編撰以臧榮緒《晉書》為藍(lán)本，兼采筆記小說記載；而清末王先謙據(jù)明嘉靖間袁氏嘉趣堂刻本、清道光間周氏紛欣閣刻本加以校訂的《世說新語》重印本，仍赫然而作“下官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而且并未見到相應(yīng)的?？庇洝?/p>

但在唐宋成書的反映魏晉南北朝直至隋唐時(shí)期社會(huì)生活的典籍中，“家弟”已經(jīng)較為常見。例如：

15.高祖……謂之曰：“丈夫相知，豈在新舊。軍戎事重，留守任切，家弟年少，未閑事宜。凡百后事，一以相屬?！保ā侗饼R書·崔暹傳》）

16.陳文帝謂杲曰：“家弟今蒙禮遣，實(shí)是周朝之惠。然不還彼魯山，亦恐未能及此?！保ā吨軙ざ抨絺鳌罚?/p>

17.懿不從，曰：“古皆有死，豈有叛走尚書令邪？”尋見留省賜藥，與弟融俱殞。謂使者曰：“家弟在雍，深為朝廷憂之?！保ā赌鲜贰らL沙宣武王懿傳》）

18.時(shí)湜與尚書右丞盧藏用同配流俱行，湜謂藏用曰：“家弟承恩，或冀寬宥?！保ā杜f唐書·崔湜傳》）

19.公綽在太原，致書于宰相李宗閔云：“家弟苦心辭藝，先朝以侍書見用，頗偕工祝，心實(shí)恥之，乞換一散秩?！保ā杜f唐書·柳公權(quán)傳》）

20.公綽嘗寓書宰相李宗閔，言家弟本志儒學(xué)，先朝以侍書見用，頗類工祝，愿徙散秩。（《新唐書·柳公權(quán)傳》）

不過，“舍弟”的說法魏晉南北朝期間也已開始出現(xiàn)，只是極為罕見：

21.恐傳言未審，是以令舍弟子建，因荀仲茂轉(zhuǎn)言鄙旨。（《三國志·魏志·鐘繇傳》裴松之注引《魏略》載曹丕《太子與繇書》）

此例當(dāng)是“舍”字首次冠于親屬稱謂詞前，也是“舍弟”使用之始，雖然用例極少，但后世“舍妹”“舍侄”之類應(yīng)是緣此推衍而生?！吧帷弊衷谕蟮氖褂弥杏?jǐn)U大了指稱范圍，如《儒林外史》第十九回“你若不信，我同你到舍親家去，看看款單”中的“舍親”（文中景蘭江稱呼蔣姓刑房為“舍親”），常用為謙稱，對人泛指自己的親戚而不是專指何種關(guān)系的哪位親戚，意義與用法大體相當(dāng)于“敝親”。不過，“舍”與“家”的側(cè)重點(diǎn)與所含意蘊(yùn)有不同?！凹摇敝讣彝?、家族，說明是其中的成員；而“舍”指舍下、住所，強(qiáng)調(diào)的是在同一住處。至于為何年長者可以稱“家”，年幼者不可稱“家”，《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說：“子孫不得稱家者，輕略之也。……班固書集，亦云家孫，今并不行也?！币馑际亲訉O卑幼，當(dāng)不起用“家”字，班固稱呼過孫子為家孫，已經(jīng)不流行了。王利器《顏氏家訓(xùn)集解》（增補(bǔ)本）引盧文弨曰：“今班集亦未見?！倍蜋z索所及，此期及此期之后“家孫”的稱呼確實(shí)不易尋見。

值得注意的是，“舍弟”的稱呼直到宋元以后，特別是在古白話中，才逐漸多見起來。例如：

22.舍弟鍇特善小學(xué)，因命取叔重所記，以《切韻》次之，聲韻區(qū)分，開卷可睹。（《宋史·徐鉉傳》）

23.朱貴引朱富參拜眾位，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hào)笑面虎?！?（《水滸傳》第四十四回）

24.前芳心已見于鞋中之詞。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來一見。（《今古奇觀》第十卷）

25.徐蓋應(yīng)聲曰：“啟元帥：穿云關(guān)主將乃是末將之弟，不用張弓只箭，末將說舍弟歸周，以為進(jìn)身之資?！保ā斗馍裱萘x》第七十九回）

26.賈璉送了出來，說道：“舍弟的藥就是那么著了？”王大夫道：“寶二爺?shù)箾]什么大病，大約再吃一劑就好了?！?（《紅樓夢》第八十三回）

“舍弟”又可以指非親屬關(guān)系的異姓結(jié)義兄弟。例如：

27.承曰：“前日圍場之中，云長欲殺曹操，將軍動(dòng)目搖頭而退之，何也？”……玄德不能隱諱，遂曰：“舍弟見操僭越，故不覺發(fā)怒耳。”（《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

若是同時(shí)稱呼自己的兄與弟，則“家兄”“舍弟”并用，分稱甚為清晰。例如：

28.商春蔭辭謝道：“我學(xué)生雖不曾執(zhí)經(jīng)受業(yè)，然曹先生于家兄、舍弟有西席之尊，卻與他人不同，怎好如此？” （《今古奇觀》第十二卷）

既有“舍弟”，自然也有“舍妹”。例如：

29.龍王見了，魂飛魄散，慌忙跪下叩頭道：“大圣恕罪！那廝是舍妹第九個(gè)兒子?！保ā段饔斡洝返谒氖兀?/p>

30.扯住又灌了半日，道：“罷，罷！晚間有事，做十分醉了，不惟妹丈怪我，連舍妹也怪我?！保ā度膛陌阁@奇》第十三回）

如果稱呼下一輩，一般只用于“舍侄”。例如：

31.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前者家兄處有信來報(bào)我，稱說唐三藏的大徒弟孫悟空憊懶，將他害了?！保ā段饔斡洝返谖迨兀?/p>

32.孺人道：“不敢動(dòng)問賢婿，賢婿既非姓白，為何假稱舍侄，光降寒門？其間必有因由?！保ā抖膛陌阁@奇》卷三）

綜上所述，“家弟”與“家”字冠于其他親屬稱謂詞之前一樣，都是魏晉南北朝直至隋唐時(shí)期的主要用法；而“舍弟”雖然出現(xiàn)較早，但是初期極為少見，直到宋元以后，特別是在古白話中才逐漸多起來。親屬稱謂詞之前冠以“家”字還是冠以“舍”字，應(yīng)是在宋元時(shí)期禮網(wǎng)趨密的情況下，使用時(shí)漸生區(qū)別，以“家”字用于長輩或同輩年長者，以“舍”字用于后輩或同輩年幼者，并由此逐漸形成現(xiàn)代漢語言語交際中普遍遵循的規(guī)范?！?/p>

（柳士鎮(zhèn)，國家教材委員會(huì)語文學(xué)科專家委員會(huì)委員、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