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歌

一

一聲隱約的鳥鳴傳來，我下意識地站起身。因為動作有點兒猛，腳下這艘小船晃了晃。好在船夫動作十分嫻熟，馬上就穩(wěn)住了船身。

“先生是要去蝶夢島嗎？”

這個船夫因為與我的語言頻道一致，不必借助翻譯器就能交流，所以話也多了一點兒，一路上時不時地跟我扯上兩句。畢竟，要行駛這么長一段路程，對他來說是件消耗不小的體力活，所以就算他明明知道我的目的地，還是又問了一遍。我笑了笑道：“是啊，我接到了合約?！?/p>

“讀書果然好啊?！彪m然很平靜，但聽得出船夫的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艷羨，“我如果拿到了生育許可，拼了命也要供兒子上學?！?/p>

這話讓我有點兒不知該如何接下去。能夠在最擁擠的七號船接受完整的教育，其實我自己也覺得是個奢望。不過即使有這樣的學歷，我也很清楚，拿到D先生的合約靠的是運氣而不是實力。船夫即使能省吃儉用，最終真的拿到了生育許可后生了孩子，并且讓其接受了完整教育，可能依然沒有機會踏上蝶夢島。

這個真相太殘忍了，所以我只是點了點頭，低聲道：“祝你成功?！?/p>

鳥鳴聲又響起來了，這時已能看到空中飛過的一個小黑點。其實在七號船偶爾也能聽到鳥鳴，但相對于鳥的鳴叫，這幾百克蛋白質(zhì)與脂肪更能引起七號船居民的興趣，所以偶爾落腳到七號船來的鳥不啻直接飛入了地獄。現(xiàn)在這樣，看著這只不知名的鳥自由自在地飛過天空，不需要擔心被擊落，我的心境也仿佛明亮起來。

“這些鳥都是蝶夢島上飛出來的?！贝驌u著槳，有點兒感慨地說著，“如果神還在，得神垂憐，我也能上島就好了?！?/p>

看來這位船夫是有神論者。我默默地想著，也不敢多說什么。七號船上，有神論者與無神論者之間的壁壘相當森嚴，發(fā)生過好幾起惡性事件，起因僅僅是爭論神到底是否存在。這船夫看起來很隨和，如果我告訴他神是不存在的，安知會不會跟我爭吵起來，讓這段行程最后鬧得不歡而散。

我只是看著那些鳥。這些七號船上非常難得見到的飛禽，在這里卻觸目即是，自由自在地在海上翻飛。

二

如果說七號船上最珍貴、同時也是最易得的，那就是泥土。

說珍貴，因為人類生存必需的肉類可以由魚類和昆蟲提供，但如果想吃到不同于海藻的蔬菜，就只能依靠泥土了。七號船有十萬多居民，只有不到半成能夠經(jīng)常食用泥土長出的蔬菜，其余九成半的居民只能偶爾奢侈一下。然而，當人死后，身體會被粉碎、干燥，成為泥土，所以從某種層面來說，最珍貴的泥土也最容易得到。只不過七號船的居民能得到生育權(quán)非常不容易，相應死人的身體也很難得，因此泥土也是以克為單位計算價格的。

現(xiàn)在我腳下踩著的，便是不知道有多少克的泥土。盡管站在這些泥土上完全沒有在七號船上習慣了的搖晃，我還是有點兒暈眩。

“秦先生，歡迎來到蝶夢島，請隨我來?！?/p>

迎接機器人在檢查了我的虹膜、確認了身份后，發(fā)出了圓潤的聲音。當然，如果發(fā)現(xiàn)我并不是D先生簽訂了合約的人，這臺迎接機器人一定會馬上射出致死光線，將我的身體干燥粉碎，融入腳下的泥土中吧。

我跟著機器人沿著這條小道向前走著。這島上竟然如此奢侈地在泥土上鋪了一層堅硬的水泥，形成一條小道。沿著小道走去，前面是一座掩映在山谷中的白色小樓。

這個島的面積可能與七號船差不多，然而島上的居民多是鳥類，甚至能看到幾只羊。這些我只見過插圖的動物，活生生出現(xiàn)在面前，使得這里簡直就像另一個世界，難怪那船夫會如此艷羨我得到了D先生的邀請。

畢竟，這個世界的表面已經(jīng)有百分之九十九被水覆蓋，剩下不到百分之一的土地，也只有那些讓七號船的頂級富豪都嫉妒得發(fā)狂、全世界也不過二三十個的超級富豪才能擁有。D先生就是其中的一個。

盡管已經(jīng)站在了蝶夢島上，我還是有點兒不敢相信。跟在那迎接機器人后面，我暗暗用手掐了下自己的腰部，當一陣痛楚傳來時，我才相信這是真的，自己并不是在七號船那狹窄的連腳都伸不直的床上做夢。

遠處看去，這座白色小樓顯得小巧玲瓏，但走到近前，才知道這錯覺有多離譜。這座小樓足有三層，建造得十分精致，但每一層都足有兩個我那么高。

“秦先生，D先生來歡迎你了?！?/p>

盡管沒有抑揚頓挫，但機器人的合成音還是讓我感到了受寵若驚。站在這小樓門口的，是一位穿著筆挺衣服的中年男人。我連忙快步上前，將雙手舉到前心，行了個最為隆重的大禮。

“D先生，萬分感謝您的邀請?！?/p>

D先生個子并不是很高，但肩膀很寬，有點兒微微的駝背，穿得十分隆重，還戴著一雙雪白的手套。好在他并沒有在意我這種不太自然的謙卑，說道：“秦，看簡歷，你在七號船上主修昆蟲學，第二學業(yè)是編程？”

我在心里暗暗苦笑。昆蟲學是已逝的父母為我定下的，編程則是后來添加的。在我父母的那個年代，這兩樣都非常受歡迎，他們一定以為為我做好了雙重保險。只是他們沒想到，隨著七號船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成熟，昆蟲提供蛋白質(zhì)的重要性日益降低。同時隨著人口的增加，七號船主電腦的運用已逼近極限，與編程相比，電腦維護要更為吃香。

“是的，先生?！?/p>

D先生臉上露出了微笑。他衣著得體，說話也總是抿著嘴，保持著一種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昆蟲學A-，編程A。你的第二學業(yè)比第一學業(yè)還要好點兒?！?/p>

我有點兒尷尬，好在D先生沒有再討論我的成績問題，只是道：“秦，歡迎你的到來，不知我可有榮幸邀請你與我共進午餐？”

雖然七號船漂泊在海上，周圍盡是浩瀚無比的海域，但維持十萬人的飲食，就算再豐富的漁獲也會枯竭，所以船長嚴禁私自捕撈。因此午餐這個詞，對我來說也就意味著擠在角落里吃一份夾昆蟲肉餅的海藻面包，有時奢侈一下才會添一份魚干。當我走進小樓，在一張鋪著白色桌布的長桌前坐下來時，都有點兒不習慣。

D先生按了下桌上的一個小鈴，一旁的小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了一位少年。

這是個長得如同少女一般美麗的少年，身上穿著半透明的薄紗衣服。這種衣服，我只在七號船上被稱為“極樂角”的那一小塊區(qū)域中才見到過。去年有一次，我看到兩個少女穿著這種半透明的薄紗衣服在臺上扭動，臺下擠滿了眼睛瞪得血紅的男人。

這位美少年雖然穿著同樣的衣服，卻沒有扭動，而是邁著平穩(wěn)的步伐走出來，手上托著一個有半球形蓋的金屬托盤。

“先生，請用羊排?！?/p>

那少年將兩個托盤分別放在D先生和我的面前，揭開蓋后都說了這樣一句話，才退下去。托盤里放著的是一份還在冒著熱氣的肉排。

那是一塊足有手掌大，也有手掌厚的肉排。從肉的肌理來看，不像是魚肉，更不可能是胡亂壓制成塊狀的昆蟲肉排。它放在一塊相當厚的金屬板上，還在嗞嗞作響，不時滲出融化的油脂，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香味。

這是羊排？我想起了剛上島時看到的那幾只羊。羊我都是第一次看到，更別說嘗了。我切了一小塊放進嘴里，牙齒剛開始咀嚼時，口腔中便有一股鮮美至極的滋味爆開了。

這是什么樣的味道啊！盡管才一小塊肉，但牙齒切開微焦的表皮時，一點兒微微的焦脆感過后便是異乎尋常的汁水流了出來。那是油脂與肉汁的混合物，我都想不到如此小一塊肉竟能有這么多肉汁，充溢在口中的那種異香就連最厚實、最新鮮的魚排也不能比。我貪婪地咀嚼著，不發(fā)出一點兒聲音的同時又不浪費所有的肉汁碎片。

“秦，說說變態(tài)吧?！?/p>

D先生咽下了一塊羊肉，突然說出了這么句話。我差點兒噎住，但馬上回過神來，D先生說的是昆蟲學的術(shù)語。

“昆蟲從幼蟲到成蟲狀態(tài)期間發(fā)生的一系列變化，被稱作變態(tài)，共有五種?！?/p>

“哪五種？”

“增節(jié)變態(tài)、表變態(tài)、原變態(tài)、不完全變態(tài)和完全變態(tài)。前三類很罕見，主要是后兩類。”

D先生的問話，讓我想起了七號船學校的考試。能進入學校的，基本上都是家底殷實、付得起昂貴的食宿費用的，但也有我這樣的例外。對于那些能擁有十平方米以上居室的富豪來說，接受教育不過是錦上添花，可以保證他們在七號船的地位不致滑落。對我來說，學完課程也就意味著學費的耗盡，我是沒有條件進行延期學習的，所以當時我?guī)缀鯇⒁磺芯Χ挤诺搅苏n本上，幾年里只去過一次極樂角，而且僅限于最便宜的觀看，不像富豪同學隔個幾天就要去一次，甚至還要留宿。不過也正是這樣，D先生的提問并沒有讓我慌亂。

“完全變態(tài)有什么特點？”

真的和考試一樣。我想著，咽了口唾沫，說道：“完全變態(tài)要歷經(jīng)卵、幼蟲、蛹、成蟲四個時期，其中每個時期的習性都與下一時期有顯著不同?！?/p>

“是這樣啊?！?/p>

隔著放在嘴前的餐巾，D先生嘟囔了一句。就算用餐，D先生也仍然戴著手套，看來他真是個極端注重儀表的人。我不知道D先生為什么對這個問題如此有興趣，但也不敢多問。

昆蟲學，是現(xiàn)在僅次于植物學和魚類學的一門顯學，因為比起鳥類學、畜類學這些幾乎沒用處的學科來說，昆蟲學的應用更為廣泛?，F(xiàn)在的地球，鳥類和畜類極其罕見。畢竟，僅存的數(shù)百萬人類，也只是散居在近百艘生命船上，實在沒有空間去飼養(yǎng)鳥類與畜類了。七號船的人口突破了十萬，連別的生命船上尚可一見的老鼠都已絕跡，更不要說蝶夢島上的這些羊與鳥。不過作為蛋白質(zhì)的重要提供者與廢棄物的分解者，昆蟲還有飼養(yǎng)的必要，所以當初我的父母才不惜代價為我預繳了這門學科的學費。

當我把盤中羊排吃得干干凈凈的時候，D先生面前的盤中還留著大半?？吹紻先生如此浪費，我不禁有些心疼。但D先生已經(jīng)按了按桌上的鈴，那個美少年又走出來收拾桌上的餐具。D先生說道：“秦，你還不知道要做點兒什么吧？現(xiàn)在也吃飽了，我?guī)闳タ纯窗伞！?h3>三

蝶夢島的這座小樓雖然只有三層，但當D先生用掌紋打開地下層的門，領(lǐng)著我向下走去時，我才知道地下原來還有一層頗具規(guī)模的建筑。

這是大海嘯以前就建起來的吧，我想著。因為大海嘯后，想要取得這么多建筑材料，已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而從我走進地下層的第一步起，就一直瞠目結(jié)舌，吃驚得說不出一個字。

這小樓的地下層，竟是一個如此高級的實驗室！

作為殘存人類的最后聚居處，龐大的生命船最關(guān)鍵的部位是兩處——動力室和實驗室。生命船其實是一座自給自足的人工島，要提供全船人賴以生存的能量，動力裝置自然極為重要，否則連淡水都得不到。而實驗室之所以重要，是那里培育出高產(chǎn)的植物與昆蟲，使得船上的人類在最為不利的狀況下仍能維持生命。我畢業(yè)后曾經(jīng)想在實驗室謀求一個工作，可惜并沒有成功。

蝶夢島的這個實驗室規(guī)模遠遠超過了七號船，不論是環(huán)境還是設(shè)施，甚至還有一臺超大型電腦。我實在不明白D先生要如此尖端的實驗室做什么，島上并不缺食物，不需要用昆蟲來提供蛋白質(zhì)。

仿佛猜到了我的疑惑，D先生走到控制臺前，說道：“秦，我請你來，就是因為這間二號室?！?/p>

實驗室共有三間。D先生在控制臺上按下了二號室的按鈕，屏幕亮了起來，顯現(xiàn)出二號室的內(nèi)部情形。

二號室內(nèi)部并不大，房間正中是一個橢球狀的玻璃艙。這種玻璃艙我很熟悉，與七號船上的昆蟲培養(yǎng)艙一模一樣。監(jiān)控攝像的分辨率非常高，顯示出的圖像非常平滑，不過由于二號室里沒有燈光，只能大概看出玻璃艙里有東西。

“這就是我經(jīng)營蝶夢島的唯一原因，秦?！?/p>

經(jīng)營蝶夢島，肯定要花費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財富，這個地下實驗室的造價更是驚人。作為屈指可數(shù)的富豪，D先生當然付得起這個代價，只是D先生此時的聲音突然變得異樣溫柔，幾乎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睜大了眼，仔細辨認著屏幕上的圖像，然而不管我怎么努力，終究只是徒勞。因為二號室很昏暗，加上顯示的只是縮略圖，除了隱約看到玻璃艙里有個人，別的完全看不清。

“她叫蝶，是我的夢?！?/p>

D先生喃喃說著，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圖像的模糊，聲音中有種與他粗豪模樣完全不搭調(diào)的深情，“她已經(jīng)沉睡很多年了，一直沒能醒來。本來我一直照顧著她，但現(xiàn)在我不得不離開一段時間。秦，你有信心照顧好她，讓她度過這段時期嗎？”

我想過一個頂級富豪雇傭一個昆蟲學學生的很多理由，卻怎么都想不到會是讓我做一個家庭護士。不過，既然已經(jīng)站在了這里，我也不可能再說什么了。

“一定做到，先生。”

D先生露出微笑，“那就開始吧，秦。”

在D先生走進專用的直達電梯上到二樓住處時，我的工作也就正式開始了。

真正著手時，我才知道比起原先的預想來，這工作其實容易許多。實驗室的設(shè)備都是高度自動化的，我只需要每隔兩小時去檢查一遍電腦上的監(jiān)控信息，對一些突然變化相應做出調(diào)整就可以了。

實驗室的那臺電腦相當強大，完全不比七號船控制全船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電腦遜色，而運行負荷卻不能同日而語，因此速度簡直和飛一樣。監(jiān)控指標也非常詳細。雖然我的權(quán)限也僅僅局限于進入監(jiān)控頁面，有大量指標我都不知有什么用，不過根據(jù)監(jiān)控目標的體溫與心跳變化時刻調(diào)整溫度和濕度，使得那些指標保持在正常范圍內(nèi)，與七號船上的昆蟲培養(yǎng)大同小異。想必，我第二學業(yè)是編程，也是D先生選中我的原因之一。

當D先生來檢查我的工作時，看到他露出欣慰的神情，我才真正地有了幾分信心。

看來，人類與昆蟲之間其實并沒有那么大的鴻溝，我完全可以游刃有余。只是，我在七號船上學到的知識居然會派上這樣的用處，當時的老師也想不到吧。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實驗室的設(shè)施與七號船的相當接近，我才會被叫來這里工作。

這段時間，我?guī)缀跻恢弊诳刂剖夷菑埓笠巫永铮喼币獙⑸眢w都變成控制室的一部分了，每天只有短短的休息時間。椅子十分沉重，甚至有點兒過于沉重，想搬動都不太容易，想必D先生本來就不希望這椅子能輕易挪動吧。每天除了用餐和上衛(wèi)生間，其他時間我?guī)缀醵荚陉P(guān)注著監(jiān)控屏，隨時注意著那些數(shù)據(jù)，不知不覺，三天過去了。這三天雖然一直關(guān)在實驗室里，但因為吃得好、睡得好，而且實驗室恒溫恒濕，我并不覺得難熬。

第三天，D先生突然告訴我他要暫時離開蝶夢島一段時間。

我是不能隨意離開蝶夢島的，但D先生自然沒有這個限制。他應該是要去七號船或者別的生命船吧，聽說生命船與那些占島者一直都有聯(lián)系，占島者為他們提供肉類、蔬菜之類的奢侈品，而生命船也可以為島上提供需要的東西。比如，蝶夢島上的電腦系統(tǒng)，還有這個美少年，還有我……而附近也只有七號船最近。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離開的，想來島上應該有他專用的小艇，不過我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船塢在哪兒。

我除了七號船也沒地方可去，而七號船上那個連腳都伸不直的床位并不值得留戀，所以我根本不想離開。何況在蝶夢島期間，D先生提供給我優(yōu)渥的食宿與報酬，即使最后不能留在蝶夢島，也足夠在回到七號船后買上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豪宅了。如果我愿意的話，甚至可以得到生育許可。

“請先生放心，我一定做好工作?！蔽矣梦易钫嬲\，同時也最謙卑的語氣說著。

四

D先生說，二號室的那個她叫“蝶”，蝶夢島的名字自然是因為她而來。那她和D先生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母親？愛人？女兒？我完全沒想到D先生原來是個如此深情的人，從他平時的行為來看，也與“深情”二字搭不上邊。倒是在七號船上，我曾聽人說過一個故事，說一個少女被繼母用毒蘋果害死了，有七個小矮人將她放在一口水晶棺里，然后有個富豪看到了非常愛慕，將水晶棺要了去。故事的結(jié)局是卡在喉嚨里的毒蘋果掉了出來，少女活了，從此與富豪過著快樂的生活。

我最初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完全不能理解故事的邏輯。在我的理解中，尸體只能分解為泥土，用來種植，但故事中的富豪顯然不是這么想的，那他要一具尸體來做什么？與這個我無法理解內(nèi)在含義的故事相比，D先生的意圖更讓我捉摸不透。

坐在控制室里，看著屏幕上那些數(shù)據(jù)，我默默地想著。

能讓D先生不惜代價建造如此一個尖端實驗室，蝶一定很美吧。

不過，我知道多余的好奇心絕沒有好處，何況D先生沒有給我進入二號室的權(quán)限，自是不想讓我看到蝶的樣子。

雖然實驗室的溫度和濕度都保持在令人舒適的范圍，但這樣呆坐很容易讓人犯困。我覺得有睡意襲來，但又不敢離開，只能坐在那張大椅子里打盹。正在似夢非夢的朦朧中，耳邊突然傳來了一陣輕柔的歌聲。

那歌聲的曲調(diào)很古怪，以前從未聽到過。仿佛一根柔軟的羽毛，從耳朵眼里拂掃過去，雖然渺若游絲，卻一絲不亂，聽得清清楚楚。這歌聲讓我睡意越發(fā)濃厚，但也幾乎同時，讓我為之一驚。

歌聲是從監(jiān)控里傳來的！

差不多隔了一分多鐘，我才回過神來。顯然，監(jiān)控除了視頻，還有音頻功能。只是實驗室里從未發(fā)出過聲音，所以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

是蝶醒來了？我又驚又喜，但又有點兒慌亂。如果D先生在這兒，我可以馬上向他匯報，但今天他偏生不在！

睡意已一掃而空，我打起精神仔細看著屏幕。然而從監(jiān)控數(shù)據(jù)上來看，蝶的各項指標并沒有太大的波動，體溫稍有上升，脈搏還稍稍降了些。

如果真是蝶醒來了，我無法把她從玻璃艙放出來，萬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擔待不起。然而屏幕上只是這幾個數(shù)字，除了調(diào)整溫度與濕度，完全沒有別的可操作選項。

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已然有點兒驚慌失措，但手指已下意識地在鍵盤上同時按下了“ctrl”與“+”兩個鍵。

這是在七號船學校里從學長那兒聽來的一個小技巧。七號船的電腦主要承擔全船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控制，那是個涉及十萬人的大系統(tǒng)，因此，我們在上機時也和現(xiàn)在一樣被局限于一個很小的程序里。但有個跟我很談得來的學長偷偷告訴我一個秘密，就是當同時按下“ctrl”與“+”兩個鍵后，左下角會出現(xiàn)一個只露出一線的輸入框。這時只要輸入“secretinsect”這一長串字母，就能切換到電腦的主菜單，在這主菜單上，甚至可以連接到快樂角的監(jiān)控頭！也就是說，這時可以免費看到快樂角的表演了。盡管七號船上能讓我使用的屏幕只是綠色的，而且很小，在這樣粗糙的屏幕上看那些衣著暴露的少女扭動，更像是種折磨，真不知學長為什么樂此不疲。不過學會了這個技巧后，我就可以查閱到很多本來需要付費才能查閱的資料，而這也是我能順利畢業(yè)的關(guān)鍵。現(xiàn)在這個慌亂時刻，自是下意識地又按下了這兩個鍵。

按下鍵后，我不禁啞然失笑。但我馬上驚愕地發(fā)現(xiàn)，面前的屏幕左下角，有一個小小的亮點在閃爍。

是那個輸入框！

我差點兒叫出聲來。蝶夢島主電腦用的系統(tǒng)，竟然真的和七號船是同一套！

我的手指都有點兒發(fā)抖，哆嗦著在鍵盤上輸入了“secretinsect”這一長串字母。幾乎是在按下最后一個字母的同時，屏幕一下就切換到了首頁。

現(xiàn)在，這個我根本沒有權(quán)限進入的頁面如此簡單地出現(xiàn)在面前，我?guī)缀醪桓蚁嘈拧５麎魨u與七號船確實用了同一套系統(tǒng)，而我應該擁有了和D先生同樣的權(quán)限。

主頁上只是一些圖標，比起七號船上通過這個后門密鑰進入的主頁，要簡潔得太多了，其中有一些圖標我很熟悉，但也有一些完全不知道作用。我不敢亂點，只在D先生之前打開監(jiān)控的地方點擊了一下。

那正是監(jiān)控頭信息。打開后出現(xiàn)的是三個實驗室的情形，再選中當中的二號室，點擊放大，屏幕上終于是原圖了。

在監(jiān)控頭的自動對焦下，圖像隨著放大而清晰。然而在看清顯示在屏幕上的圖像那一瞬，我怔住了。

二號室玻璃艙里，是一個女子。確切地說，是半個女子。

說是半個，是因為只有頭部是一個女子，身體卻是一個半透明橢球形。但即使是半個，那是個怎樣的少女??！她的皮膚晶瑩如玻璃，仿佛透明，以致緊閉著雙眼也能依稀看到她的漆黑瞳仁，那眼神似乎掩映在一層薄紗后，帶著一絲憂傷，又是如此的善良。

她就是蝶？

由于震驚，我都忘了呼吸，直到實在憋不住時才長吁了一口氣。

我聽到過的那個故事中的少女，多半也和眼前的這個一樣美……不，肯定及不上！因為眼前的她僅有一個少女的頭，但絕不會讓我產(chǎn)生“怪物”的聯(lián)想，想到的只是清晨海上的微風，遠處霞光映照的水波，還有剛從泥土中長出來的植物嫩芽。

在七號船上，每到休息日，我都會趁著天沒亮，獨自走到船身最東側(cè)的船舷邊，因為在太陽剛要升出海面的那一刻，這里是七號船最為安靜的地方，也是我在七號船成長的那么多年里唯一還會留戀的地方。而蝶的歌聲，讓我恍如就站在無人的船舷邊，看著極遠處一點點明亮起來，海風輕柔地向我吹來。

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生物??？我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怪不得D先生將蝶夢島武裝到了牙齒，即使讓我照料也根本不讓我看清她的模樣。只是在監(jiān)控頭上，她根本沒有什么異樣，但可以看到那個半透明的身體兩側(cè)有點微微的翕動。隨著翕動，那種幽渺的歌聲還在不斷地從監(jiān)控的揚聲器里傳出來。

雖然D先生稱她為蝶，但她其實與以腹部摩擦發(fā)聲的半翅目昆蟲更類似。只是半翅目昆蟲只能發(fā)出一些單調(diào)聲音，蝶的歌聲卻幽婉動聽，仔細聽來，歌聲中至少包含二十種以上的不同發(fā)音，并且還有非常復雜的語調(diào)變化。

這絕不是昆蟲的鳴叫，而是一種語言，并且是一種成熟的語言，因為有著非常豐富的詞匯。

僅僅聽了十多秒，我就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判斷。然而從視頻上來看，蝶的身體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完全不像醒來的樣子。如果她在很大程度上與昆蟲一致的話，現(xiàn)在應該是處于蛹的階段。如果類比的話，這首歌就是她在夢中唱出的？

對于昆蟲而言，完全變態(tài)的四個時期中，蛹是運動量最少、營養(yǎng)也最為豐富的時期。因此作為提供蛋白質(zhì)的飼養(yǎng)昆蟲，一般也是在蛹時期采收，既最有效率，同時價值最高。不過，我實在無法將她與那些即將成為食物的昆蟲相提并論，盡管兩者相似度極高。只是她的歌聲，表示她絕對是個具備超高智能的生物，而且美麗程度也不是昆蟲可以比擬的。

她究竟是什么樣的生物？也許是以前從未發(fā)現(xiàn)過的智能昆蟲？昆蟲進化到頂端后，也許正是這樣子。不過，與這些科學問題比起來，更讓我心動的是蝶驚心動魄的美麗。她的臉完美無瑕，即使身體是那種本應相當丑陋的蛹，卻讓人生不出厭憎之心。

難怪D先生發(fā)現(xiàn)她后，就不惜一切代價為她建造了如此先進的實驗室。即使我并沒有這種能力，但如果當初是我發(fā)現(xiàn)了她，為她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只是，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有點兒哀傷地看著屏幕上的二號室，心里說不出的茫然。

五

蝶的歌聲并不長，持續(xù)了不到一分鐘，隨后又陷入了深眠，除了監(jiān)控信息顯示她的生命性狀很正常，就再無變化。不過，這也完全符合昆蟲在蛹時期的特性。

蝶唱的無疑是種語言，那她在唱些什么？或者說，她想告訴我什么？這念頭已經(jīng)在我腦海中深深地扎下根來。

七號船這套系統(tǒng)中自帶一套翻譯系統(tǒng)，七號船的船員包含了以前幾十個國家的公民，因此有十多個語言頻道，不是同一頻道的兩人必須通過翻譯器才能交流。因為這翻譯系統(tǒng)能夠即時轉(zhuǎn)譯，從理論上來說，想知道她唱的是什么，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我能將這段錄音接入翻譯系統(tǒng)的話……

這是個極有誘惑力的想法，但我猶豫了一陣，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以我接受的教育，技術(shù)上是完全能夠?qū)崿F(xiàn)的，然而我不知道D先生發(fā)現(xiàn)后會不會生氣，我不希望得罪這個給我提供了如此優(yōu)越工作的雇主。

在檢查了一遍監(jiān)控數(shù)據(jù)，再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樣后，我走出了監(jiān)控室。

實驗室的門在我出來后自動關(guān)閉，我心里更是失落。耳畔，仿佛依然回響著那首短短的歌。再聒噪的昆蟲，在蛹的階段也都不會發(fā)聲，這更證明了她不是昆蟲。

我不知道D先生是如何發(fā)現(xiàn)她的。D先生曾經(jīng)說過，蝶已沉睡了很多年，但想來肯定是第二次大海嘯后的事了。

現(xiàn)在的地球，露出水面的陸地已不到總面積的百分之一，所以每一座島嶼都珍貴無比，不是最有權(quán)勢的富豪是不可能成為占島者的。但僅僅五十多年前，地球表面還有百分之二十九是陸地。

早在一百多年前，有種觀點認為，隨著溫室效應加劇，地球溫度在逐漸升高，海平面會慢慢上升。因此那時的主流觀點就是減少碳排放，從而逆轉(zhuǎn)這個過程。

當時，這個措施似乎行之有效，雖然海平面一直在上升，但幅度越來越小，從每年的兩毫米降到了近一毫米。正當人們認為已經(jīng)勝利扭轉(zhuǎn)局面的時候，五十二年前的一夜，大海嘯發(fā)生了。

第一次大海嘯的發(fā)生遠在我出生之前，所以我只能從書本上讀到當時的情形。那時的幾片大陸幾乎以風馳電掣的速度沉沒，絕大多數(shù)人根本來不及反應——除了那些擁有私人飛機的富豪。但很快，擁有飛機也沒用了，大海嘯迅速吞沒了海拔一千米以下的地區(qū)，并且海平面還在繼續(xù)攀升。短時間里，幾個大洲都只剩下一些殘余的陸地，全球八十億人口幾乎一夜間縮減到不足一億。也就是那時，集中了剩余的所有物資與人力，幾個大洲的殘存者開始建造生命船，同時也在建造飛艇。

這是當時的兩種思路。一是認為大海嘯肯定是暫時性的，洪水肯定會退去，所以只需要短時間里避開洪水就能得救，建造相對便宜的飛艇最為適宜。另一種看法是不能寄希望于洪水自行退去，必須做好長期打算。因為大海嘯的暴發(fā)也是毫無預兆，甚至在暴發(fā)時還有專家在公眾場合辟謠，說這完全不可能。由于飛艇在空中的停留時間有其極限，而且補給困難，還是建造生命船最為可靠。

這兩種觀點在當時不相上下，因此并行不悖，同時進行，只是補給問題也必須考慮，所以重點還是放在了生命船的建造上。本來計劃是建造一萬艘能容納一萬人的生命船，這樣剩余的人類全都能得救，然而隨著洪水的漲勢放緩，陸地有擴大趨勢，生命船的建造放緩了。在大約用十年時間建造了一百多艘生命船，開始有政客抨擊這是在浪費資產(chǎn)時，第二次海嘯暴發(fā)了。

這一次海嘯比第一次更為劇烈，不僅幾乎將剩余的陸地盡數(shù)吞沒，剛建好的生命船也有好幾艘被海嘯摧毀。好在飛艇基本上都成功升空了，生命船也有九十多艘順利浮起。雖然這時的全球人口已不足一百萬，生命船卻幾乎全都超載，前幾年成功登船的逃生者死亡率居高不下。直到兩年后，生命船新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成功運轉(zhuǎn)，這才重新達到平衡。

與死里逃生的生命船相比，飛艇上的乘客都是超級富豪，因此幸存率要高得多。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超級富豪面臨著糧食耗盡，同時飛艇老化漏氣，不能繼續(xù)浮空的問題。那時，大片陸地雖已不存在，但水面已露出一些小島。飛艇利用殘余的優(yōu)勢搶先占領(lǐng)，而生命船也面臨著超載的問題，一樣希望能找到這些僅存的小島分流一部分人員，但由于動力普遍不足，基本上落了后手。

這種情況下，困在生命船上的幸存者自然與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小島的富豪們之間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起初，爭奪小島引發(fā)了好幾起暴力事件，甚至形成了幾近于敵對的狀態(tài)，一時間生命船上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曠日持久的爭端也暫時擱置了。不過隨著災后秩序的重建，雙方也漸漸達成了和解，或者更確切地說，占島者與生命船的掌權(quán)者達成了和解，這些惡性事件才絕跡。也正是從那時起，D先生這樣的占島者更是將自己的小島武裝到了牙齒，沿岸遍布武裝機器人，未經(jīng)允許的登島者，根本踏不上小島半步。

D先生多半是這個時候開始經(jīng)營蝶夢島的，也很可能是這時發(fā)現(xiàn)了她。正因為給她取名為“蝶”，所以就將這小島取名“蝶夢”，并且建造了如此尖端的實驗室。雖然我想不通D先生為什么要建出三個同樣的實驗室。

“先生，您要點什么？”

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沉思。我抬起頭，才注意到那位美少年侍者正站在面前。

他的神情有些緊張。

“請給我一杯水吧?！?/p>

我這個簡單的要求讓他松了口氣，他馬上輕聲道：“先生，請稍候?！?/p>

與七號船上循環(huán)利用的飲用水不同，他端來的這杯水甘洌清涼，沁人心脾。當我一飲而盡時，只覺大腦也清爽了許多。

在我喝水時，他端著盤子，像柔順的少女一樣等候在一旁。我把空杯子放回他端著的盤子里，順口道：“謝謝你。對了，你叫什么？”

我從未聽到過D先生叫他的名字?？赡?，在D先生意識中，這個美少年也就和機器人相仿。其實，如果他的動作并不像蝶夢島上那些機器人一樣刻板，我真的會以為他是個高仿真機器人。

“我叫明，秦先生?！?/p>

少年多少有點兒手足無措地說著。我笑了笑，“姓什么？”

他怔住了，“什么叫姓？”

我有點兒詫異，問道：“你不知道姓氏嗎？”

“不知道。秦先生您來之前，我還沒見過別的人類?！?/p>

明的態(tài)度明顯自然了許多，不像方才那樣局促不安了。我道：“你一直都生活在蝶夢島嗎？”

“是的?！?/p>

明大約有十六七歲了。那么說來，蝶已經(jīng)以蛹的形式存在了那么多年？不過這倒并不出奇，課本上提到過去有一種能提供優(yōu)質(zhì)蛋白質(zhì)的叫蟬的昆蟲，蛹的狀態(tài)能長達十七年之久。

看來D先生從嬰孩時期就收養(yǎng)了他，在這么長的時間里，明應該在潛意識里也將自己當成了機器人的同類。我默默地想著。

明并不擅長交流，可能在蝶夢島這些年來，他也一直沒有什么與人對話的機會，但和我相熟后，就很有交談的欲望，不僅愿意回答我的問題，更向我提出了許多問題。

在島上，D先生給了他很高的自由度，但完全不允許他進入實驗室，因此我想知道的事，他基本上都不清楚。

雖然想從明口中多得到一些內(nèi)情的企圖也落空了，但和他的交談卻很愉快，他告訴了我許多關(guān)于島上的事，而他聽我說起七號船上摩肩接踵的人群時，也大覺新奇。多半是D先生不在島上，他仿佛解開了無形的枷鎖，毫不掩飾地對我流露出親近之意。

不過，這種親近在第二天D先生回來的時候就戛然而止。當我聽到通知說D先生回來了，忙前去迎接時，明已站在了大門口，仿佛不認得我一般。

D先生不知道去了哪里，神采奕奕，精神百倍。但一聽到我說起蝶曾經(jīng)發(fā)出過歌聲時，他一下顯得激動萬分，甚至都不理我，便沖進了實驗室。

在D先生進入實驗室時，我有點兒擔心他會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突破權(quán)限進入了監(jiān)控系統(tǒng)首頁。不過看著D先生的模樣，他其實也并不熟悉這套系統(tǒng)，只是飛快地調(diào)出了歷史文檔，根本沒注意別的什么。

揚聲器里又傳來了那首幽渺的歌聲。這首歌十分簡潔，一共也就近三十個不同的發(fā)音，回環(huán)往復，盡管根本聽不懂，卻也聽得出其中的凄婉動人。只是出乎我的意料，D先生聽得如醉如癡，臉上甚至露出了笑意，仿佛他能聽懂一般。

“好極了，好極了?！甭犕炅诉@首歌后，D先生興奮地不停搓著手，“秦，你做得很好！”

盡管D先生夸獎我做得好，但別的什么也沒有說，甚至，這一天他放了我的假，沒有允許我再進實驗室。不過對這樣的安排我倒沒有抵觸，正好趁這個時候讓明領(lǐng)著我在蝶夢島走走。讓我有點兒好奇的是D先生似乎能聽懂這首歌在唱些什么，也不知是真的聽懂還是裝裝樣子。

蝶夢島是個小島，面積不過一平方千米。雖然比起七號船來還是要大許多，但因為很空曠，繞一圈花不了太多時間。

今天明要健談得多了，口齒也比之前更加流利了些。他告訴我這些年在蝶夢島上的生活，也就是飼養(yǎng)家禽家畜、種植蔬菜。蝶夢島還有個小小的海灣，因此食物非常充足。只是這一切縱然新鮮，也僅此而已。他倒更喜歡聽我描述七號船的情形，聽我說起七號船上每一層都人滿為患，所以每天各區(qū)域只能輪流活動，以防載重發(fā)生過大變化。同時，每人每天的糧食都進行嚴格的定量配給。

“多好啊?！痹谧叩降麎魨u東側(cè)的一塊懸崖前，聽我描述了七號船上總是人挨著人的情形時，明這樣說了一句。我怔了怔，等看到他臉上頗有點兒向往的意思，才知道這話并不是在嘲諷。我苦笑道：“你覺得這樣的生活好？”

“是啊。在蝶夢島，秦先生你來之前，我平時只能看到那些機器人，可機器人只會在我靠近海岸時發(fā)出警告，別的什么都不會說?！彼D了頓，又道，“我可真想說說話?！?/p>

他的話，也只有讓我苦笑。如果真的讓明在七號船生活，我想用不了三天，像他這樣缺乏生活技能的人，肯定就忍受不了最低檔的食物配給了。能生活在蝶夢島，對明來說其實是夢境一般的幸福，當然，對我來說也一樣。

“你不和D先生說話嗎？”

明的臉上一下露出了驚恐的神色，甚至向周圍看了一眼，這才小聲道：“秦先生，D先生很可怕！”

我笑了。雖然D先生長得有點粗魯，但我并不覺得他可怕。一個為了所愛而不惜代價經(jīng)營蝶夢島的人，粗魯?shù)耐獗硐掠兄活w最柔軟的心。但明顯然不那么想，他應該連這島的名字是如何來的都不知道。我道：“是嗎？”

“是啊。而且，”明又向周圍看了看，心有余悸地說道，“我天天都要面對他，有時真要瘋了?！?/p>

明對D先生的懼意看來由來已久了。我笑了笑說：“那他離開蝶夢島的日子，你總能輕松點兒。”

“秦先生，你來島上后先生才有時會離開一兩天，他以前可從來沒離開過。”

我喃喃道：“是嗎？其實七號船可沒你想的那么好，我實在連一天都不想再回去了?！?/p>

D先生聘請我時，就說過他有時不得不離開，所以才讓我照顧蝶。但他在島上時，就和今天一樣把我趕了出來，他自己則整天待在實驗室里。也就是說，若不是D先生不得不離開蝶夢島一陣，需要我在這段時間代勞，否則以他對蝶的深情，只怕一秒鐘都不會離開。

因為難得有這樣一天空閑，我和明沿著島走了一大圈。除了家禽和家畜，島上還有不少飛鳥。這些小鳥在蝶夢島上不需要擔心被捕捉，自由自在地在樹林中飛翔鳴叫，而我也能夠在相當近的距離觀察這些長滿羽毛的小精靈，而不是用看待食物的眼光。

明出神地望著這些向海上飛去的海鳥，隨口道：“秦先生，神到底是什么樣的？”

“神？”

明的話讓我很是摸不著頭腦。他轉(zhuǎn)過頭，詫異地說道：“先生請您來，不是讓您侍奉神嗎？”

我這才恍然大悟，明說的其實是蝶。D先生不允許他進入實驗室，所以他根本沒見過蝶，不知怎么將蝶當成神了。我笑道：“你怎么知道那是神？”

“去年有位船長來過島上，不知道是不是你們七號船的。我無意間聽到先生和船長在說，神一直未能蘇醒，還不能離開地下室。秦先生，如果神能醒來，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吧？”

明應該算有神論者，他這話說得極是虔誠，但很是平靜。然而他不知道，我被他的話驚呆了。

在七號船上，有神論者與無神論者的沖突一直不曾中斷，直到我離開時，仍然偶爾會因此發(fā)生暴力事件。這兩種觀點雖然由來已久，但鬧到如此水火不容，其實是從第一次大海嘯結(jié)束后開始的。

第一次大海嘯來得極其突然，造成的破壞也極大，但還是有很多尚未被海水吞沒的土地。當時，所有幸存的人們在洪水來臨時，都看到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顆明亮的星。那個時候，通信尚未完全中斷，人們很快通過尚存的觀測系統(tǒng)拍到了這顆星的真實模樣。

那是一艘完全不在人類記錄中的飛船。那個時候，人類正在竭盡全力地修建生命船，所有的宇航基地都已廢棄了，根本不可能有飛船升空。

那是神。

有神論者馬上就這樣認為。他們認為人類的罪孽已不可饒恕，所以神才會降下如此災禍。同時神又是仁慈而博愛的，當無罪的人得以幸存，神就會前來拯救了。

這個說法很快傳遍了有神論者。然而無神論者對此嗤之以鼻，認為神不論是降災還是拯救，都不應該乘坐一艘飛船前來，因此他們認為那是一艘文明程度遠超過地球的外星飛船。不過，不論是有神論者還是無神論者，都認為如果能得到這艘飛船的幫助，一定能逃過一劫，因此在這一點上二者還是達成了一致。

然而，地球表面還是被淹沒了大半，這艘飛船卻在第一次大海嘯的尾聲階段，突然化作一團火球劃破天際，墜入了汪洋之中。

這個意外使得有神論者與無神論者都為之瞠目結(jié)舌，也正是因此兩派爆發(fā)了激烈的論戰(zhàn)。第二次大海嘯結(jié)束了論戰(zhàn)，但爭端卻延續(xù)了下來。別的生命船上不知是怎樣的情形，七號船上卻至今還在因此而爭吵。有神論者認為那還是神的考驗，無神論者自然是認為外星飛船失事了。不過，再激烈的沖突也會有統(tǒng)一的時候，兩派人同樣有個共識，認為找到這艘飛船的殘骸，現(xiàn)狀就一定能有轉(zhuǎn)機。

難道，蝶就是那個神秘的神？或者說，是那艘外星飛船上的乘客？

地下室里沒有第二個收容對象，他們說的只可能是蝶。我的呼吸一下急促了許多，有點兒心虛地看了看周圍。在確定并沒有其他人時，我小聲道：“明，你還聽到過船長與D先生說什么嗎？”

明想了想，嘆道：“不太記得了，只記得船長那時候說，神如果能醒來，馬上就通知他?！?h3>六

與明的這一趟短程遠足是我在七號船從未有過的體驗?；氐桨讟菚r，已近黃昏，D先生仍然在實驗室沒出來。明要去準備晚餐了，我便在白樓外找了個地方坐下看夕陽，直到明叫我前去用餐。

今天的食物是一份混合了蔬菜與肉的餡餅。聽明說，他這些年在蝶夢島上學到的，也就是飼養(yǎng)家禽家畜，以及烹飪這些在七號船上豪華到夢幻一般的食材。盡管機器人一樣可以處理食材，但明制作出來的餡餅要遠比食物處理機中出來的美味。

可惜明的這份手藝到了七號船，應該完全派不上用場。我吃著餅，正在胡亂想著，耳邊突然傳來了一陣重重的腳步聲。

那是D先生。他應該剛從實驗室出來，神情十分疲憊，但也顯得極其亢奮。自從我來的第一天曾與他一起用餐，隨后他再也沒有來過餐廳，算起來這還是第二次。我馬上站了起來，而明有點兒意外地端著一份餡餅走到他身邊，但D先生并沒有站起來，接過餡餅盤說道：“明，今晚你到我房里來?！?/p>

我看到明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還將目光投向我，神情非常古怪，明為什么這么驚慌的樣子？我看著他，突然想起他的衣服，一下子明白過來什么，似乎下意識地馬上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是的，先生?！?/p>

明仿佛要哭出來了，但還是回答了一聲。我只裝作沒有聽到，低下頭吃著餡餅，心中只是慶幸。我不知道假如D先生這話是跟我說的，我該怎么回答，只能慶幸他的目標不是我。

明幾乎站立不住，走路也有點兒踉蹌。正當D先生要轉(zhuǎn)身上樓時，他突然又轉(zhuǎn)身道：“秦，今晚你不要睡了?！?/p>

我只覺得仿佛有一根無形的棒子當頭打來，差點兒要坐倒在地，但幸好，D先生又道：“隨時關(guān)注蝶的狀況，不要讓她的情況惡化。”

“惡化？”

“是的，狀況變差了。不過這是正?，F(xiàn)象，你照顧好她，過幾天她就會恢復?！?/p>

D先生的話讓我有點兒莫名其妙。在他將我趕出實驗室時，蝶的各項指標都表現(xiàn)良好，我不知道怎么這半天就惡化了。

回到實驗室，看到監(jiān)控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確實如此。蝶的監(jiān)控數(shù)據(jù)顯示，她的情況相當不好，生命垂危。我不知道為什么僅僅相隔了這么些時間，蝶的狀況就一下變得如此不好。

這應該證明，她絕不會是神吧。無所不能的神，絕不可能如此虛弱。

我苦笑了一下。D先生和船長，應該都是有神論者，然而蝶的樣子，實在與神搭不上邊。

根據(jù)蝶的狀況，我馬上制定了一套應急措施。雖然D先生說并不要緊，可蝶的指標如果一直這樣低水平運行，情況很可能會變得更糟。在這種情況下，靠電腦來自動調(diào)節(jié)會出亂子的，我只能人工監(jiān)控，進行全天候護理。

在不斷調(diào)整溫度與濕度，蝶的狀態(tài)漸漸向好的同時，我的腦海中不時浮現(xiàn)起她吟唱的那首凄婉的歌來。能在沉睡中唱出如此動人的謠曲，蝶一定是在做夢吧？我很想再聽一次，然而再沒能聽到她發(fā)出聲音來。

大約到了午夜時分，蝶的狀況終于穩(wěn)定下來了。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高度緊張，我終于能松口氣。盡管D先生命令我今晚不要睡了，但隨著精神放松，倦意排山倒海般壓了下來，我的眼皮仿佛粘在了一起，怎么都睜不開。也就在這一陣恍惚中，我夢見了蝶蛻殼而出，她纖細美麗的身體仿佛旭日般明亮，從蛹殼里輕盈地飛了出來，帶著微笑看著我。

蝶是不是D先生的夢，我有點兒懷疑，但我知道我的夢一定是蝶。

即使很清楚地意識到這是個夢，但我還是這樣想著。

在七號船上，夜晚不是一段容易打發(fā)的時間。在周圍雷鳴般的鼾聲中，我也做過很多夢，只是那些夢總讓我驚醒于中宵后仍是心有余悸。現(xiàn)在這個夢卻讓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但也就在這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將我驚醒。

醒來的一剎那，我下意識地看向屏幕。但屏幕上并沒有特別的變化，我松了口氣，這才回過頭去。

身后，二樓直達地下層的專用電梯門開了，D先生走了出來。他的神情十分疲倦，仿佛狂奔了很長一段路。我有點兒害怕D先生會發(fā)現(xiàn)我剛才打了個盹兒，忙不迭站起來道：“先生?！?/p>

D先生卻連正眼都沒看我，快步走到了控制臺前，說道：“秦，你去休息吧?！?/p>

“D先生……”

沒等我再說什么，D先生打斷了我道：“快去?！?/p>

D先生的語氣不容置疑，我不敢再說什么，忙站了起來。一走出去，地下層的門馬上關(guān)了起來，又“咔”一聲反鎖上了。

D先生到底要做什么？我按了按鬢邊，想讓自己更清醒一點。但倦意未退，頭也有點兒脹痛。

D先生想做什么，我自然不該干涉。我想著，向墻角的飲水機走去。D先生的專橫與喜怒無常，還有蝶夢島的神秘氣氛都讓我心生懼意，現(xiàn)在很想喝一杯冰涼的水讓我冷靜一下。

倒水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天我第一次聽到蝶的歌聲后，在震驚之中是明給我倒了一杯水。他現(xiàn)在到底怎樣了？我抬頭看了看樓上，但樓上死寂一片，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心里突然極其不好受。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的處境，其實與明并沒有什么不同。如果有一天D先生對我提出別的要求，我能拒絕嗎？如果拒絕，我就只能回到七號船，但恐怕連那個腳都伸不直的床位都保不住。

在七號船上，生命很輕賤，幾乎每天都有崩潰的人投入大海結(jié)束生命，同樣每天都有新生命誕生。但不論生命有多么輕賤卑微，在七號船上還是有一個卓有成效的行政機構(gòu)維持整套生命系統(tǒng)的循環(huán)運轉(zhuǎn)，所以一旦發(fā)生殺人事件，殺人者將受到懲罰。但在蝶夢島，D先生就是一切，這里的一切都屬于D先生，包括明，也包括我……

七

第二天一早，當我被機器人叫醒去用早餐時，D先生已經(jīng)在那兒了。

早餐仍是餡餅，卻是由機器人送上來的。平心而論，不算難吃，但這份完美的圓形，以及非常精確的脂肪、蛋白質(zhì)和淀粉配比，顯然是機器人的手筆，與明制作出來的那種美味餡餅不可同日而語。D先生應該已經(jīng)吃完了，看到我進來，馬上告訴我今天由我護理蝶，而他又要外出幾天。

“先生。”

當D先生轉(zhuǎn)身要離開時，我再也忍不住了。

D先生顯然沒想到我會主動叫住他，站住了道：“還有什么事？”

我也站了起來，有點猶豫地道：“先生，請問，明去哪兒了？”

D先生的臉上瞬間堆起了陰云。他用一種幾乎是威嚇的低沉聲音道：“秦，多嘴不是一種好品質(zhì)，我聘請你也不是讓你來提問的?！?/p>

我覺得背后仿佛有許多小小的昆蟲在爬，低聲道：“是的，先生。”

雖然D先生并沒有怎么斥責我，但他這種反常的態(tài)度讓我感到了不安，在進入監(jiān)控室時我仍有點兒心神不定。好在蝶的指標倒是漸趨穩(wěn)定，雖然比先前要弱一些，但正在全面好轉(zhuǎn)?？磥鞤先生并沒有說錯，蝶的情況雖然有時會惡化，但馬上就會恢復。

只是我一直想著明的事。明還在D先生房里不出來，到底出了什么事？將近正午，看蝶的情況沒什么變化，我走出地下層，準備找點兒東西吃了再回實驗室。

餐廳里還是空無一人，明仍然沒在。

他一定受了傷吧。我有些惻然。想起明在聽我說起七號船時那種向往的態(tài)度，以及他對D先生的畏懼，看來并不是沒有原因的。只是七號船在明心目中大概是天堂一樣的所在，但對絕大多數(shù)人，包括我來說，都不啻地獄。我聽說過不少因為付不起七號船生存金的人被分解為泥土的事，也好幾次看到過跳進大海自殺的人。在七號船，假如不能有一個維持最低標準生存的工作，那就只有死路一條。如果我沒能接到D先生的聘約，用不了多久就會這樣了。所以，明真上了七號船的話，面臨的絕對會是遠比在蝶夢島上殘酷百倍的命運。

吃完了午飯，我又回到了監(jiān)控室。蝶的情況已經(jīng)好了許多，監(jiān)控室的恒溫系統(tǒng)也完全正常，但就算找到了放寬心的理由，我還是感到了身體如此寒冷，冷得幾乎要發(fā)抖。

D先生能對明做出這樣的事，對蝶就真的出于純真的感情嗎？

“秦，說說變態(tài)吧……”

D先生跟我說過的這句話，現(xiàn)在想來卻有種異樣的感覺。當D先生第一次向我介紹蝶時，他說的話也完全不像是對待一個至高無上的神，那種略帶狎昵的態(tài)度更像是……一個玩物！

不知不覺，我的身體開始顫抖。很可能……不，一定，D先生對蝶也做出過什么變態(tài)行為，所以蝶才會在蛹的狀況下唱出那支凄婉的歌來。

我的手在微微顫抖，但再沒猶豫，按照那天D先生調(diào)出資料時的路徑，點擊了二號室的存檔目錄。

目錄下，很清晰地排列著一長串文件，應該保存著最近十五天的監(jiān)控資料。當我打開第三個文件，顯示的是蝶前天的情形，因為我將進度拉到下午兩點左右的位置時，揚聲器里又傳來了蝶的歌聲。

當歌聲剛響起，我立刻將文件關(guān)閉了，有點兒心虛地看了看周圍，這時才想起D先生并不在。

在七號船學習時，就講到監(jiān)控資料的壓縮問題。由于監(jiān)控內(nèi)容有很多是靜態(tài)的，所以壓縮比很大。但一旦其中有發(fā)生變化的內(nèi)容，在無損壓縮時就很難有效減少文件體積。即使沒打開這一系列文件，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前天以前的十二個文件幾乎是一樣大小，而前天那個文件稍大一些，自是由于蝶在前天突然吟唱起那首歌來。昨天她并沒有唱歌，但這個文件比前天的文件還要大許多。

監(jiān)控資料是以每二十四小時為一段存放的。D先生昨天是上午九點左右回來的，也就是那時他聽到了蝶的歌后就把我趕出了實驗室，然后在吃晚餐時要求明晚上去他的房間，說蝶的狀況發(fā)生了惡化，要我整夜護理。那么，他對蝶做了什么的話，一定在這段時間里。

我把揚聲器關(guān)掉，將進度條拉到了三分之一處。當屏幕上顯示九點十七分的時候，二號室的門打開了，D先生走了進去，我心頭一陣悸動。我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觸摸到D先生不愿被我知曉的最隱秘一面了。可明知D先生會因此震怒，我也已經(jīng)在所不惜。

監(jiān)控頭分辨率非常高，雖然經(jīng)過了壓縮，但還是很清晰。我看到D先生的手中握著一個很大的注射器，將針頭插入了蝶的身體，抽出了一管淡紅色的液體，蝶卻只能躺在玻璃艙里不時地抽搐一下。我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的肉里。

蝶那天唱的歌如此哀婉，一定是在向我求救！

我再沒有絲毫猶豫，馬上從電腦中調(diào)出了那套翻譯系統(tǒng)。

這套系統(tǒng)很強大，七號船通用的幾種語言都能即時翻譯，正確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以上。即使是一些非常少見的語言，也可以通過分析進行翻譯，準確率也不低。

我將蝶那天唱的這首歌的音頻剪切下來，接入系統(tǒng)。這一系列操作其實很簡單，但我還是做得有點兒笨拙。剛才看到錄像時的震驚仍然不曾消散，我心口在隱隱作痛。

如果明已遭到了不測，蝶也會嗎？我不知道D先生到底想做什么，但我知道我有責任幫助他們，至少是蝶，逃脫他的魔掌。

蝶夢島這套主電腦應該不比七號船上的超級電腦遜色，但在分析這段音頻時還是花了足足兩三分鐘。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小段文字：“目標文件無同類歸屬，是否需要進行比對譯制？”

七號船的超級電腦中保存了十二種主要語言，以及三十余種次要語言。蝶夢島這臺主電腦肯定不會有七號船上那樣豐富的存檔，自然只能進行比對譯制了。對一種新語言進行比對譯制，必須得到足夠多的樣本才行，我不知道比對譯制的結(jié)果會是什么，但現(xiàn)在沒有第二種選擇了。

在我點擊了確定鍵后，電腦停頓了大概五六分鐘。正當我以為死機了的時候，屏幕上又顯示出了兩行文字：

我的、奪取、生存、水、生命、數(shù)量……

資料不足，現(xiàn)在轉(zhuǎn)入后臺比對，請耐心等待。

對一種全新語言的第一次比對譯制肯定很粗糙，肯定也不是蝶唱的那首歌的全部內(nèi)容?？吹竭@幾個詞匯，一股徹骨的寒意直涌上我的心頭。

即使處于蛹的狀態(tài)，蝶看來很清楚D先生正在奪取她的生命。

在七號船學習昆蟲學時，教材講到昆蟲的成長受到體內(nèi)分泌的生長激素濃度控制，因此可以通過噴灑生長激素來干預昆蟲的生長過程。蝶是一種與昆蟲非常相似的智慧生物，在她的語言中，生長激素一定被譯成了“生存”或“生命”一詞，而D先生將她關(guān)押在實驗室里，為的正是抽取她體內(nèi)的生長激素。

這才是蝶夢島的真相！

八

實驗室一直保持著恒溫，讓人感覺很舒適，但我有點兒懷念七號船上那種擁擠不堪的環(huán)境了。

天堂一般的蝶夢島，純情的D先生，原來都是假象！

我不知道D先生到底想做什么，但他傷害了明和蝶，而我，很可能是他的下一個目標?？墒牵椰F(xiàn)在被困在了蝶夢島，又能做些什么？

我的心里更加茫然了。D先生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回來，一旦他發(fā)現(xiàn)我查看過存檔，那么我很可能也要面臨悲慘的命運。對他來說，無非是再到七號船招聘一個還以為是天降好運的畢業(yè)生罷了。

這個認知讓我越發(fā)絕望。也許，把這些忘掉，就當什么都不知道才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吧……

也就在我正要失望地關(guān)閉主頁面時，眼角突然瞥到了那三個實驗室的監(jiān)控總圖。盡管都只是縮略圖，但明顯可以看到，三號室也有數(shù)據(jù)產(chǎn)生。

三號室有人！難道，我全想錯了，三號室才是那個神？

這一次我完全沒有猶豫，點擊了三號室的監(jiān)控頁面。然而，三號室的縮略圖并沒有放大。

三號室不能監(jiān)控！

我怔了怔，又點擊了一下。三號室的縮略圖仍然不能放大，看來這個后門密鑰還不是最高等級。也就是說，三號室的等級比二號室還要高！

我再也忍不住了。雖然這個密鑰不能給我進入D先生居室的權(quán)限，但說不定可以打開進入實驗室的門。即使D先生不久前剛斥罵過我，即使D先生回來后發(fā)現(xiàn)我這個冒大不韙的舉動一定會震怒，我也已經(jīng)什么都顧不得了。

在主菜單下進入了解鎖頁面，不知該欣慰還是該害怕，我看到有一行標著“實驗室”的字樣。當我點擊那個“UNLOCK”按鍵時，監(jiān)控室通往實驗室的門無聲地開了，里面露出了一條并不算長的過道。

過道里，有著三扇門。

希望這三扇門不要有單獨門禁，因為解鎖頁面再沒有別的按鍵了。我想著，起身走了進去。

這三間實驗室不知道是如何排列的，我打開了最外側(cè)的那扇門。幸好，實驗室的門并沒有門禁，一開門，里面是一個空著的玻璃艙，布置與監(jiān)控頭里看到的二號室一模一樣。

這一間看來是一號室了。盡管三號室多半是最里面那間，但我還是打開了二號室的門。

盡管監(jiān)控頭的清晰度很高，但實際看到時，我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玻璃罩下，躺著的正是蝶。在監(jiān)控屏里看到的她的身體是半透明的，現(xiàn)在親眼見到更有玻璃的質(zhì)感，美得越發(fā)詭異，完全不似地球上的生物。

如要她不是神，那真正的神又是怎樣？

盡管很想再仔細看一下蝶，但我還是走了出去。走到三號室前，我深吸了口氣，鼓足了勇氣，才打開了門。

三號室的設(shè)施與前兩間一模一樣，房間正中也是一具玻璃艙。然而，在玻璃艙中躺著的，卻不是蝶這樣類似昆蟲的生物，而是……明！

明躺在玻璃艙里，完全沒有任何反應。我怎么都沒想到明居然會在這里，沖上前去，不顧一切地打開了艙門。

看來明的遭遇并非如我所想，卻比那更加恐怖?；蛟S，蝶也是這種實驗的受害者？我越想越氣憤，心中的恐慌也更加強烈。

當我打開艙門時，一股潮濕的氣體直涌了出來，甚至有點兒霉變的味道。這種玻璃艙是用來培養(yǎng)昆蟲的，對于與昆蟲習性極其類似的蝶來說，應該十分適用，但明是人，艙里的溫度和濕度完全不適合他。在這種完全不適合人類的微環(huán)境里待久的話，會對身體產(chǎn)生不可逆轉(zhuǎn)的傷害。

真是個變態(tài)！

我暗暗罵了句，伸手去搭明的脈搏。幸好，我仍能摸到明的脈搏在跳動。我把他扶出了玻璃艙，拍著他的背，叫道：“明！明！”隨著我的拍打，明突然咳嗽了兩下，嘴里吐出了一些黏液，睜開了眼。他看到是我，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低低道：“秦先生?！?/p>

聽著他虛弱的聲音，我的淚水幾乎要落下來。在蝶夢島上，明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他在面臨厄運的當口也曾想求助于我，但我完全沒能給他以援手。我道：“明，你覺得怎么樣？”

明虛弱地張了張嘴，說道：“我想喝水?！?/p>

我扶著他走到了監(jiān)控室里，用最快的速度倒來了一杯水，扶著他喝了下去后，明的氣色多少好了點兒。

“秦先生，我……”

我將空杯子放在了監(jiān)控臺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柔聲道：“別說了，我?guī)闳テ咛柎！?/p>

明的經(jīng)歷一定是一段不堪的回憶，還是盡快忘掉為好。而聽我說要帶他去七號船，明的眼睛頓時亮了亮，說道：“真的？”

“真的。”

盡管這樣答應，但我心里紛亂如麻。蝶夢島周圍遍布著防衛(wèi)機器人，對于任何膽敢違規(guī)踏上島的人毫不留情，但對于離開島的人應該不會有什么風險。只是，我要到哪里去搞一艘船？

“秦先生，這里有艘船?！?/p>

仿佛猜到我的心思一般，明突然低低說了一句。

九

“明，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看著癱坐在甲板上，委頓不堪的明，我一邊控制著船前進，不禁問了一句。

聽到我的問話，明抬起頭，勉強笑了笑道：“還好，秦先生。”

明說的船位于白樓后的一個小船塢里。這小船塢十分隱秘，如果不是明告訴我，我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船塢里停著的，是一艘遙控與手動兩用的小艇。

那是D先生外出時乘坐的。明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他也是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船塢，甚至，他曾動過利用這艘船逃離蝶夢島的念頭。然而他完全不知道七號船是在哪個方位，也根本不會駕駛小艇。

那天和他在島上遠足，他說著艷羨七號船的話時，就已經(jīng)準備讓我?guī)与x了吧。只是我斬釘截鐵地打消了他的念頭，結(jié)果接下來他被D先生叫去自己房里時我也沒能阻止。我控制著小艇駛離蝶夢島，心中說不出的悔恨。

那時我根本無處可去，完全沒有逃離蝶夢島的念頭。但現(xiàn)在，我手上有了D先生傷害蝶的錄像，不論船長和D先生有過什么樣的協(xié)議，當他看到D先生對他信仰的神做出這樣的舉動后，絕不可能容忍。那樣的話，他一定會庇護我們，明受的傷也能得到有效治療。

一定要讓這個變態(tài)付出代價！我暗暗下了決心，低低道：“再撐一陣，到了七號船就好了?！?/p>

剛說完這句話，小艇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停得太急，由于慣性，明的身體晃了晃。他吃了一驚，說道：“秦先生，船動不了了？”

我其實從來沒有駕駛過這種小艇。雖然啟動和操縱方向并不難，但要安全靠到七號船邊，對我來說卻是艱巨的任務(wù)。不過這些都等能到時再說，首先我要盡快找到七號船。

七號船位于蝶夢島的西北方向。那天船夫送我來時，花了近一天一夜的時間，如果順利的話，這艘小艇本來不用那么久。就算能源用完了，但那船夫僅靠風帆與手搖都能送我上蝶夢島，我相信我也能，唯一要擔心的就是明的身體。我道：“沒關(guān)系，我去檢查一下，你休息一下?！?/p>

小艇前有一個儀表盤。雖然我從沒駕駛過這種小艇，但儀表盤上的能源指示卻十分清晰地顯示還有將近一半。那么，是這船的動力系統(tǒng)壞了？正有點兒擔心，明突然驚叫起來。

那是一陣驚恐之極的叫聲，幾乎同時，我只覺眼前一暗，仿佛有只巨大的海鳥從天空中落到了小艇上。我正待直起身，后腦勺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秦先生！”

明的哭喊是我暈倒前最后聽到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醒了過來。我想動，卻發(fā)現(xiàn)身體如同落在了一個夾子里一般根本動彈不得。正當我費力地睜開眼，想弄清楚現(xiàn)在自己的處境時，耳邊傳來了一個陰冷的聲音，“秦，你醒了?！?/p>

這是D先生！剎那間，后腦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讓我想起了暈倒前的事。D先生怎么會出現(xiàn)在小艇上？我分明記得當時小艇離開蝶夢島已經(jīng)有了一段距離，周圍盡是茫茫無際的海水。我掙扎著想要起身，這時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腳都被一種堅韌的黏性物質(zhì)纏住了。一睜眼，赫然便看到了倒在甲板上的明。我強忍著后腦的疼痛，驚道：“明，你怎么樣了？”

明如死了一般完全沒有知覺，身后D先生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是你害死了他，還要問他怎么樣？”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小艇已轉(zhuǎn)向，正朝著蝶夢島駛?cè)?，然而這一次我心里只有恐懼與不安。我費力地轉(zhuǎn)過頭，看到的只是駕著小艇的D先生那寬大的背影。

D先生仿佛背后也長了眼一樣，嘿嘿一笑：“秦，我真沒想到你居然還有這樣的膽量，真是小看你了?！?/p>

D先生的口氣居然毫無惡意，甚至還有種覺得有趣的意思。也許，我現(xiàn)在也已成了他手中一件任他擺布的玩物，所以他根本不必著急。

要向他求饒嗎？我心底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但馬上就知道絕沒這個可能。也就在這時，一直癱在甲板上的明突然抽搐起來。他原本僵直不動的身體一下子蜷縮成一團，又猛地伸展開，嘴里還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我的手腳根本無法活動，只能急道：“明！明！你怎么了？”

明沒有回答，還在痛苦地掙扎，但不論聲音還是動作，都已越來越微弱了。

小艇突然停下了。D先生快步走過我身邊，一把抓住明，將他扔進了海里。

盡管知道D先生根本不把我們的生命放在眼里，但眼看著明被D先生像扔一捆垃圾一樣扔進海里，我還是有種從桅桿頂端失足落下來一般的痛楚，嘶聲叫道：“明！你為什么殺他？”

D先生伸手在肩頭輕輕撣了撣，向我微微笑了笑道：“明是被你殺的?！?/p>

即使毫無還手之力，我的怒火仍是升騰起來。如果手腳還能活動，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撲向D先生。但現(xiàn)在我卻連站都站不起來，只能掙扎著向他喝道：“你這變態(tài)，還要胡說！”

七號船上罵人的詞匯非常豐富，我雖然沒有刻意去學，但也記得許多，可沒等我用更多的詞匯去毒詈，D先生一手敲向了我。他的力量大得出奇，這一下比先前敲我時還要重，一瞬間，我眼前天昏地暗，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

第二次醒來，我以為會和明一樣被關(guān)在玻璃艙里，但并沒有，我被束縛在監(jiān)控室的那張大椅子上。不過這回我的身上被更多的粘膠纏繞，更是動彈不得。

“秦，你醒了？”

角落里傳來了D先生的聲音。他的聲音意外的溫和，如果沒有之前記憶的話，我會以為他是個非常和藹的人。

也許是因為在內(nèi)心里罵得太多了，我現(xiàn)在反而有點兒詞窮，因為實在找不出什么更惡毒的話去激怒他。我只是喃喃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D先生仿佛聽到了什么可笑的話一樣，嗤笑了一聲，“作為一個培養(yǎng)基，你其實有點兒太聰明了，并不很合適。不過，既然明已經(jīng)被你搞砸了，那也只能由你去承擔了。”

即使心里充滿了憤怒，疑惑還是讓我放緩了口氣，“培養(yǎng)基？”

“就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p>

我當然知道培養(yǎng)基是什么。在七號船上，一般來說尸體都會被分解成泥土，作為培養(yǎng)基使用。我道：“你要殺我？”

“當然不是?！盌先生走到我跟前，帶著一張由衷的笑臉，“殺你的是我的孩子們?！?/p>

這句話讓我更加費解。在蝶夢島上，除了D先生，我只見過明和蝶——如果蝶也算是人類的話。我完全不知道D先生還有孩子，更不知道他的那些孩子藏在哪個地方。

我還想再問點兒什么，D先生卻已走到了監(jiān)控臺前，仔細地看著上面的屏幕，嘆道：“看來，這幾天還得讓你活著，我去給你拿點兒食物過來?！?/p>

他拿來的食物，完全是食物處理機中取出來的半流質(zhì)。明不在了，再好的食材也被分解打散成這樣的半流質(zhì)，除了營養(yǎng)外失去了一切的口感與味道。而D先生也顯然根本不需要讓我嘗到味道，將這種半流質(zhì)直接灌入我胃部要方便快捷得多。

在不顧我的反抗給我灌下了半升后，D先生嘆道：“應該還需要五到六天，你就可以解脫了，忍忍吧?！?/p>

為什么還要五六天？我想問，但D先生已經(jīng)打開了直達電梯，回到樓上他的房間里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在監(jiān)控室里。

一定要鎮(zhèn)定！我想著。雖然這種半流質(zhì)讓人惡心，但確實富含營養(yǎng)，而且易于消化，我覺得自己的體力正在一點點恢復，頭腦也從先前的憤怒中冷靜下來。

D先生這樣灌我，自然不希望我死掉，那么明也是如此？也就是說明，被關(guān)在玻璃艙中的時候，已經(jīng)成為培養(yǎng)基了？D先生到底要培養(yǎng)什么？

這些想法實在太令人費解了，首要之事是盡快脫困。然而束縛住我的這些粘膠極其堅韌，而且硬得和金屬一般，仿佛是一種最優(yōu)質(zhì)的樹脂材料。我掙扎了幾下，但這些粘膠就如同一張致密的籠子緊緊地將我鎖在了里面，連手腳都難以動彈。當發(fā)現(xiàn)根本不可能掙脫時，我在勒到嘴邊的一根粘膠上狠狠咬了一口。堅硬的粘膠差點兒將我的牙都崩掉了，想咬斷這種足有手指粗的粘膠條，絕無可能。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D先生說還要讓我活幾天，我不清楚他到底等的是什么時候，可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卻仍然被牢牢地鎖在這張椅子上?？礃幼?，D先生會一直把我鎖上好幾天，靜等那個時機來臨。

因為失去了一切希望，我心里反倒平靜下來。我閉上了眼，默默地回憶著過去。我的過去乏善可陳，在七號船成長，自幼就見不到父母，連他們是誰都不知道，隨后畢業(yè)，來到蝶夢島。這一切如同一場噩夢，那么能從噩夢中醒來反倒是件好事？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D先生再一次給我灌半流質(zhì)時驚醒了。這一次我已有點兒逆來順受，并沒有反抗。在灌完了之后，D先生有點兒意外地說道：“秦，你也不用太害怕，其實成為培養(yǎng)基并不難受?！?/p>

那是因為在玻璃艙中完全失去了知覺的緣故吧，我分明記得明從玻璃艙里出來后，那種委頓至極的模樣。但我也知道說這些沒有用，所以根本沒理他。而D先生也沒有和我聊天的雅興，又看了看監(jiān)控屏，調(diào)整了幾個數(shù)據(jù)便走了。

難道，D先生就等著從蝶身上再一次抽取生長激素？這個念頭突然間躍入了我的腦海。上一次，當?shù)闹笜硕荚谙蚝脮r，我聽到了她的歌聲，隨后D先生就從她身上抽取了一管淡紅色的液體。也就是那一天，D先生把明叫進了他的房間，而明隨即就被關(guān)在了實驗室的玻璃艙中。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等蝶再一次歌唱的時候，她和我都要遭到D先生的毒手了。我記得很清楚，就在我?guī)е魈与x的時候，蝶的各項指標都在恢復中，不出意外的話，五到六天應該就能恢復到上一次的最佳狀態(tài)了。

仿佛一條長鏈全都連了起來，我不禁瑟瑟發(fā)抖。

無論如何，一定要逃出去！

因為憤怒與恐懼，我又向勒到我嘴邊的那根粘膠咬去。這是個下意識的動作，但當我的牙齒咬上這段粘膠時，卻感到粘膠遠沒有上次那樣堅硬，更有種讓人難忍的辛辣，辣得我差點兒失聲叫起來。

上一次咬這粘膠時，應該是一天前了。那時只感到有種怪異的腥臭味，并沒有如此強烈的辣味，而且咬上去時要堅硬得多。

我心中一動，試探著又咬了一下。這一次因為有了準備，那種辛辣的味道沒有剛才那樣突如其來，不是太過難受，但絕不是我的錯覺，而且粘膠的質(zhì)地也軟了許多。

一定是唾液酶！

在七號船學習時，第一節(jié)課就講過，昆蟲的酶能分解許多人體無法分解的高分子化合物，使之變成蛋白質(zhì)，而這也是培養(yǎng)昆蟲的可行性所在。人類的唾液酶分解能力并不算強大，沒想到竟然能對付D先生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這種粘膠！

無論如何，都要在D先生動手前擺脫這些粘膠！

我本已沉入了絕望的深淵，但這個發(fā)現(xiàn)不啻是垂入深淵里的一根蛛絲。我拼命地分泌著唾液，然后含住粘膠，讓唾液能夠滲入粘膠內(nèi)部，再用力咬下去，同時為自己沒能早一天發(fā)現(xiàn)這漏洞而后悔。幸好D先生灌我的是半流質(zhì)，味道雖然惡心，水分卻很充足，我的唾液并不缺乏。隨著唾液的浸潤與牙齒的咬嚙，這條粘膠越來越柔軟，我的牙齒已經(jīng)能夠切入內(nèi)層了。

這樣下去，一定很快就能咬斷。D先生也一直沒出現(xiàn)，這更讓我信心大增。我一邊注意著周圍的動靜，一邊奮力地咬嚼著。然而并沒有想的那么容易，我整整咬了一夜，也只將這條粘膠咬開了一小塊，仍有大半相連。

如果D先生這時出現(xiàn)的話，我就會前功盡棄。但我已是騎虎難下，這也是我唯一的希望，只能拼命用唾液去浸潤粘膠，然后拼命咬下去。幸運的是，這一天直到天色漸暗，D先生仍沒有出現(xiàn)。

明跟我說起過，D先生以前一直很少離開蝶夢島，但我來了之后他消失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說不定，現(xiàn)在他離開了蝶夢島？

在一開始咬的時候，我根本不敢相信居然真的能咬開?？吹竭@根牢牢綁住我的粘膠已經(jīng)快要斷開，希望又在心底燃起。雖然不知道就算我能脫身，又能逃到哪里去，但能逃離這張夾子一樣的椅子，足以讓我欣慰。

這一晚我完全沒有睡。因為長時間的啃咬，我的舌頭已經(jīng)麻木，完全嘗不出那種辛辣的味道了。由于唾液分泌得太多，嘴里更是干得跟嚼著沙子一樣。不過我的努力沒有白費，那根粘膠已經(jīng)被我咬得只有一線相連。

只要用力一掙，就能掙斷了吧？但沒等我掙扎，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陣幽渺的歌聲。

那是蝶的歌聲！

我完全沒想到蝶在這個當口又發(fā)出了聲音。一聽到這凄婉動人的歌聲，我都忘了要掙脫縛住我的粘膠，只是癡癡地聽著，眼中不知不覺有點兒濕潤。

那是怎樣的歌聲??！仿佛第一縷晨曦中的海風，仿佛飄過桅桿的第一朵白云，仿佛泥土中伸出的第一片嫩芽。這歌聲就如同一只纖細的手撫過我的心頭，將我所有的不安與恐懼都輕輕拂去了。

身后，突然傳來了電梯門開的聲音。

那是D先生。他的房間一定有監(jiān)控，所以第一時間聽到了蝶的歌聲。D先生沉重的腳步聲讓我頓時驚醒過來，只是沒等我害怕，他就急匆匆地快步走到控制臺前，一邊盯著屏幕，一邊飛快地按著鍵盤。

“太好了！你終于醒了！”

D先生喃喃地說著，聲音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興奮。但突然間，他的手停下了。

“秦，你真是聰明……”

D先生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只要他一轉(zhuǎn)身，馬上就能看到我做的一切。我已無路可走，只得奮力一掙，那根只剩一線相連的粘膠一下斷開，我從椅子里跳了出來。

被束縛在椅子上將近兩天，我的腳有點兒麻，跳出來時都有點兒站立不住，但我已顧不得一切，抓起椅子便向D先生砸去。

這張椅子非常沉重，平時我用雙手抱住抬起來也相當吃力，但這時卻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然將椅子舉過了頭頂。D先生完全不曾防備到我有這種舉動，但就在椅子要砸到他的時候，他突然飛了起來。

飛了起來！

D先生那寬大的背部，突然伸展出一對半透明的膜狀翅翼，十分類似蜻蜓目，只是面積要大很多倍，而且沒那么細長。就在他飛起來的瞬間，椅子砸到了他的下半身。

他被砸倒在地，竟然攔腰斷成了兩截。傷口流出的，竟然不是血，而是一種淡黃色的黏稠液體。

“該死的！”

如果是一個正常人，D先生早就失去知覺了。然而即使只剩下半截身體，他卻依然在扭動身體。他的臉變得極其猙獰，還在喃喃地咒罵。盡管知道他已不能對我構(gòu)成威脅，我還是盡量往后挪了挪，膽戰(zhàn)心驚地問：“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們這些骯臟的地球渣滓，真不該留你們到現(xiàn)在?！?/p>

D先生一邊在地上掙扎，一邊咬牙切齒地罵著。他的翅膀胡亂撲扇著，我注意到他的牙齒十分古怪，竟然只有上下兩顆，怪不得他吃東西時都要用餐巾捂住嘴，說話時也從不露出牙齒。他罵得雖狠，但身體中流出來的那些黏液已經(jīng)開始凝結(jié)，D先生就仿佛被粘在粘膠板上的一只昆蟲一樣，怎么都掙脫不掉。隨著他的掙扎，外套被粘在了地上，從他身上脫落下來，露出來的，卻并不是一具正常人的身體。

是的，絕不正常。盡管他的頭部沒什么異樣，但他的身體與我猜測的完全不同，竟然纖細異常，而且長滿了絨毛，腰部更是細得只有幾厘米。

這完全是一具昆蟲的身體！

我已是驚呆了。怪不得我和明逃出去時，D先生會突然從天而降，當時他是飛過來的！正是飛在空中，才能遙控小艦不能前進，然后打暈了我。而纏住我身體的那些粘膠，也一定是他體內(nèi)分泌出來的。

D先生已經(jīng)漸漸地不再扭動了。但我心中的疑惑卻有增無減。這到底是怎么回事？D先生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有什么用意？

揚聲器里，蝶的歌聲還在幽幽地傳來，使得眼前這一切更加詭異。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腦子里也是異樣的空白，完全不能進行正常的思考。

也許，應該去看看蝶的情況？上一次正是在她發(fā)出歌聲后，D先生偷偷從她體內(nèi)抽取了不少液體，這一次D先生本來還想這么干吧？

我抬起頭看向屏幕。監(jiān)控屏上，意外地閃動著一行字：

發(fā)現(xiàn)新資料可用于比對，是否繼續(xù) Y/N

新資料？雖然根本不懂蝶唱的是什么，但這首歌的旋律與歌詞都比較簡單，記憶所及，和上次并沒有什么不同。而且D先生的尸體就倒在控制臺前，讓我膽戰(zhàn)心驚，在小心地確認了D先生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性狀后，這才近前。

屏幕上出現(xiàn)的，并不是監(jiān)控信息，而是一大段奇怪的文字，光標則停留在最后。

這種文字我從未見過，即使在七號船上能識別數(shù)十種語言的主電腦上我都不曾見過。馬上，我恍然大悟，這一定是D先生正在錄入的備忘。

D先生的權(quán)限超過那個后門密鑰，所以我用了密鑰后并沒能發(fā)現(xiàn)這些備忘，想要比對蝶的歌聲時會因為資料嚴重不足而進行不下去。比對程序其實一直沒有退出，轉(zhuǎn)入了后臺，當D先生打開備忘的時候，比對程序自動將這些資料加入了比對，怪不得當時D先生突然停下了打字，扭頭對我說了那種奇怪的話。

我的心里一陣激動。D先生一定不是地球上的人，難道他才是那個“神”嗎？他和蝶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他到底要做什么？這些很可能在備忘中有答案。

我伸出手去，有點顫抖地按下了“Y”鍵。

十一

8322次日志 太陽系第三號行星

今天是重生的日子。盡管飛船已經(jīng)失去了大部分動力，休眠艙也全部損毀，幸存者只剩下我與二號、七號，但現(xiàn)在我們終于能夠在島上安頓下來。

從某種意義來說，殖民計劃到現(xiàn)在還有成功的可能，完全歸功于第三號行星上的這些愚蠢的土著生物。與這些生物的愚蠢能夠相提并論的，應該只有貪婪。正是他們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島上建造起建筑，同時不允許同類進入，使得我毫不費力地解決掉他們，順利接收這份遺產(chǎn)。在將飛船上的機器衛(wèi)士都重置并布置在島的周圍后，我就給二號和七號找到了一個能夠平安度過……（該詞無準確對應詞，應是某時期）的堅固場所。

然而，我必須做好準備。在地球環(huán)境中，二號和七號的……（該詞無準確對應詞，應是某時期）有可能持續(xù)很長時間，而我未必能堅持到那時。大神！但愿我能！雖然我與二號、七號都不太可能見到陛下的榮光照耀到這顆充滿了鹽水的星球上，但我們的名字一定會流傳后世。

8323次日志 太陽系第三號行星

今天接待了幸存者船的船長。作為這個星球上的土著生物，相對而言他聰明得異乎尋常，不像上次那艘船的船長那樣完全相信我就是來拯救他們的神明，盡管口頭上也表現(xiàn)得堅信不疑，但他肯定在打著自己的主意。畢竟，我能向他提供那艘擁擠不堪的船舶根本無法提供的物品用于享樂。當然，他也能向我提供島上沒有的東西。

現(xiàn)在，我有了能模擬……（該詞無準確對應詞，應是某地名）的條件，二號與七號一定可以順利度過……（該詞無準確對應詞，應是某時期）。

8324次日志 太陽系第三號行星

七號沒能撐下去！這臺主電腦性能太低劣了！畢竟是這些骯臟的低等生命體用他們可憐的智力制造出來的！腐爛的……（該詞無準確對應詞，應是某種受精卵）?。ㄒ韵率÷灶愃茻o意義詞匯七十一字）現(xiàn)在我只剩下一個希望，絕不能再出差錯。

8325次日志 太陽系第三號行星

不行！我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退化，二號仍然沒有性腺成熟的跡象。失去了休眠艙，我不可能與二號再保持同步，難道這計劃終將失敗嗎？

8326次日志 太陽系第三號行星

終于決定尋找一個助手。我的退化進程越來越快了，如果再保持現(xiàn)在的活動量，已不能保證等到二號的成熟。只能找人替我照顧二號，我才能盡量延緩退化。

8328次日志 太陽系第三號行星

今天才發(fā)現(xiàn)，這個看似愚蠢的地球人竟然打開了實驗室的門！他把培養(yǎng)基也帶走了，雖然及時帶回，但由于長時間處于低溫與低濕度環(huán)境，培養(yǎng)基已經(jīng)徹底毀壞?，F(xiàn)在只有等二號的下一個性腺成熟才能繼續(xù)，但愿我還能撐到那一天。

8329次日志 太陽系第三號行星

感謝神！二號終于在我完全失去活力前又成熟了一條性腺。而且，看來二號應該會擺脫……（該詞無準確對應詞，應是某時期），很快……

日志到這里戛然而止。D先生在寫這最后一段時，一定是一直在后臺的比對翻譯程序激活了，使得他發(fā)現(xiàn)了我動過的手腳，所以并沒有記完。

D先生并不是個合格的記述者，這些日志并不完整，而且有著過多的個人感情色彩。這是蝶夢島建立后的所有日志，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里，居然只記了這么幾條，他也實在有些隨心所欲。但僅僅這幾條，就已經(jīng)讓我周身發(fā)涼。

如果我的理解沒有錯，D先生果然來自其他星球。也就是說，傳說中的“神”果然就是他。然而有神論者與無神論者的猜測都錯了，D先生既不是來懲罰我們，也不是來拯救我們的，而是為了執(zhí)行一個殖民計劃。8328次日志中提到的正是我，而他說的“培養(yǎng)基”指的應該就是明。

怪不得，在小艇上，D先生說是我害死了明，表現(xiàn)得如此生氣！那是因為D先生在明身上植入的是他的卵，而我將明從實驗室?guī)Я顺鰜?，使得這些卵再不能孵化！

盡管經(jīng)歷過一場打斗，但這里的恒溫設(shè)備仍在正常運行中?？墒俏抑挥X身體越來越冷，冷得開始發(fā)抖。地上，D先生的尸體凝結(jié)在了那一攤淡黃色的粘膠中。巨大的昆蟲身體，長著一個與人類相去無幾的頭顱，一切都顯得如此詭異。而更讓我感到心悸的，還不是D先生。

D先生降落到地球時，帶著二號與七號兩個同伴。其中七號已經(jīng)在記8324次日志時死了，但二號一直都在。

揚聲器里，突然傳出了一陣尖厲的聲音。

那是二號室的監(jiān)控發(fā)出來的。我吃驚地看到監(jiān)控屏上，二號室彌漫起一陣淡紅色的煙霧。在這煙霧中，二號室的外墻突然整體崩塌。

發(fā)生了什么？我一下停住了呼吸。也就在這時，屏幕上跳出了一個窗口：

比對成功。根據(jù)最新資料，翻譯如下：

把我的卵液交到你的體內(nèi)

去征服，去奪取，去殺戮

讓我們的子孫無窮成長

去征服，去奪取，去殺戮

原來，我以為的那首凄婉的歌竟然如此殺氣騰騰！這不是一首哀歌，而是一首戰(zhàn)歌。而我還可笑地自作多情。D先生抽取的，也根本不是什么生長素，而是從成熟性腺中提取的卵液。

我瘋狂地沖到實驗室門口，想要去拉開門。但D先生發(fā)現(xiàn)了我有后門密鑰后，顯然改過了權(quán)限，我根本無法打開門。

我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地下室，沖出白樓，沖向我和明曾經(jīng)一同站過的那個山崖。在我還不曾沖到山崖頂時，就已經(jīng)看到了遠處的海面上，飛翔著一只蝴蝶。

那是一只巨大的蝴蝶，有著兩對巨大的透明翅翼。在陽光下，映得燦然生光。

雖然已經(jīng)離得遠了，根本看不清什么，但我知道，那只巨大的蝴蝶一定長著一張美麗無比的臉，還有著玻璃樣透明的身體，仿佛夢境中飛出的精靈。

去征服，去奪取，去殺戮。

我默默地念著這幾句剛看到的歌詞，雙腿一軟，再也站不住了，絕望地看著那只蝴蝶在金色的陽光里翩然飛遠。

現(xiàn)在飛翔中的蝶正在唱這首歌吧？

那邊，正是七號船的方向。

【[責任編輯：阿 吾】

作者簡介

燕壘生，知名作家，深受中華古典詩詞文化的滋潤影響，創(chuàng)作風格多變，題材豐富，作品包括奇幻、武俠和科幻等多種類型。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天行健》《刺客信條：大明風云》，短篇集《瘟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