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洞問答機

特邀撰稿_ 王諾諾青年科幻作家，榮獲第二十九屆銀河獎“最佳新人獎”，出版作品《地球無應(yīng)答》《故鄉(xiāng)明》等。

賭星

青年科幻作家，榮獲第二十九屆銀河獎“最佳新人獎”，出版作品《地球無應(yīng)答》《故鄉(xiāng)明》等。

主持人說：

7月中旬，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正式公布了詹姆斯·韋布空間望遠鏡拍攝的一批全彩色照片，包括首張深場宇宙紅外全彩圖像。我們有幸更加清晰地觀測到四十六億年前出現(xiàn)的星系團SMACS0723，見證正在誕生中的恒星。美麗的星系如寶石般璀璨，如果有一天，人類的足跡遍布了宇宙，這些絕美的星星會不會也成為收藏品，出現(xiàn)在我們的拍賣會上呢？

腦洞時間：

如果把星系團放到盲盒中，在宇宙市場公開拍賣，我們該怎樣“撿漏”好東西？

每隔一百二十年，天體公盤才會開放一次。

所謂公盤，就是旅行家把從別的星系團采回來的料子拿出來，放在市場上公示，讓業(yè)界行家考察貨品的質(zhì)量，給出一個最低估價，再由買家在該價格的基礎(chǔ)上競買。

在公盤上，你不僅能看到忙碌看貨、比對的買家，交頭接耳的賣家，還有一些四處收集信息的二道販子。幾百上千個從未面世的天體的關(guān)鍵數(shù)據(jù)、三維模型、預(yù)估底價被投放到每一個買家的終端，只要你交了看盤費，就能出價，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賭到屬于你自己的一顆星。

公盤上的重頭戲，一定要屬“精拍會”了。精品毛料拍賣會只針對那些被專家數(shù)次遴選后的星系、星球毛料。精品毛料中解出高價值物質(zhì)的概率大大高于一般毛料，它們的貨主自然也就信心滿滿。一場公開、聲勢浩大的拍賣會將給它們帶來一個好歸宿，也給貨主一個好收成。

就像現(xiàn)在，買家們坐在富麗堂皇的拍賣廳里，標的的3D影像投射在整個大廳的中央，吸引著無數(shù)雙眼睛。

“今天的第五件拍品是來自蝘蜓座110913-773444的一顆恒星：OTS44！距離我們大約550光年，質(zhì)量為1.8982×1027千克，半徑約為140000千米，擁有良好的自轉(zhuǎn)規(guī)律，周身散發(fā)著可見光通紅的光暈。有證據(jù)顯示，OTS44被由冰和石頭組成的環(huán)圍繞著，而這個環(huán)可能發(fā)展成行星系統(tǒng)。底價10萬，那么，誰會是這件優(yōu)秀拍品的有緣人呢？10萬一次，11萬，11萬一次……”

“優(yōu)秀拍品？就這，還優(yōu)秀拍品？真不知道這是怎么進的精拍會。”競拍者蹺著二郎腿，他手中耷拉下來的牌子上寫著搶眼的“V9”：數(shù)字代表此人的競拍編號是9，前面的V則說明他是精拍會的常客了，多次的成交記錄和各方關(guān)系的人脈讓他擁有了VIP頭銜。

他旁邊的另一位紳士附和道：“嗯，可不是嘛?，F(xiàn)在的拍品一年不如一年了。宇宙大膨脹年代，能夠得著的好星星拍掉一顆，就少一顆?！彼呐谱由蠈懼?7。

然而臺上的拍賣師還在繼續(xù)，“15萬，15萬一次，15萬兩次，15萬三次……成交！來自蝘蜓座的OTS44，現(xiàn)在屬于88號這位先生。請88號三日內(nèi)完成轉(zhuǎn)賬后前來提標！”

V9在臺下翻了個白眼，“真不知道這種垃圾拍回去能有個什么用？1.8982×1027千克，才是木星質(zhì)量的十五倍，那么輕的一顆星星，大概率是一顆完全燒不起來的棕矮星！”

“是啊，棕矮星點不著，慢慢燒到什么時候才能有重金屬元素？最后把星球解開，全是不值錢的氫?！?7說道。

“接下來一份拍品也十分值得我們的期待！它是——一片星云！”

拍賣師的話音剛剛落下，整個會場里就出現(xiàn)了竊竊私語。比起剛剛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琕9的背脊明顯挺直了不少。

拍賣師在臺上繼續(xù)道：“大家都知道，搞毛料拍賣，星云是最有賭性的一種。所謂‘一刀窮，一刀富，一刀披抹布，講的就是賭星云。那么，今天的主角，六號拍品，它來自后發(fā)座，編號為Melotte111，距離我們320光年。因為星云的質(zhì)量、范圍巨大，我們的旅行家花費了不少精力和時間才把它塞進四維空間，帶回我們的拍場。對它有興趣的朋友們要注意了，本次拍賣中，我們將不公布它的具體質(zhì)量、類型，只會公開一張它的可見光圖片，以及對它進行一些指向性的描述，這些描述絕對真實可靠，行家們可以憑借這些描述對它進行估價競拍?！?/p>

一個編號為93的競拍者戳了戳V9，“這個……星云拍賣，門檻很高嗎？”

V9不太耐煩，“喲，老哥看來是個新手啊？我們拍星星是為了什么？不就是把這些毛料解開，從里面提取重元素嗎？重元素貴，輕的便宜。像我們的太陽，也就比棕矮星好一點兒，結(jié)局是變成一顆白矮星，一生只會產(chǎn)生氦、碳、氧三種元素。如果恒星質(zhì)量在八個太陽以上，能勉強產(chǎn)生氖、鎂、硅等，退一萬步說，在恒星內(nèi)部壓強大、溫度高的情況下，恒星晚年也有可能生成極少量的鈷、鎳，以及更為少量的銅、鋅。鋅就是所有恒星在聚變反應(yīng)下所能達到的最高序號的元素了?！?/p>

“可是，鐵、銅、鋅這些元素，也不是特別值錢啊?！?/p>

“正是因為如此，質(zhì)量特大的星星才會更受歡迎。鐵元素是平均核子質(zhì)量最輕的元素，如果要再聚變，需要從外界吸收能量，不提供能量反而吸收能量，核聚變鏈式反應(yīng)的前提就不存在了。所以大多數(shù)恒星核反應(yīng)到了鐵，就‘熄滅了。但也有一種情況例外，星星的質(zhì)量特別大，到了恒星晚年，鐵元素讓核反應(yīng)枯竭，對恒星來說，沒有了核聚變向外擴張的力量，平衡被破壞，物質(zhì)受重力牽引會急速向核心墜落，在這個過程中，外殼的動能轉(zhuǎn)化為熱能向外爆發(fā)，超新星爆炸就發(fā)生了。爆炸的能量是駭人的，在此過程中鐵變成鈷、鈷變成鎳，鎳繼續(xù)變成金、銀、鉑和其他值錢的重元素。超新星爆炸，和恒星的質(zhì)量掛鉤，可遇不可求，更不可能人為引導(dǎo)，爆炸又十分短暫，這也是這些重元素如此稀少的原因?！?/p>

“但這和星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沒料到鄰座真是個賭星新手，V9繼續(xù)解釋道：“超新星爆炸的產(chǎn)物就是星云。塵埃、氣體、星際物質(zhì)在爆炸之后彌散在真空之中，從遠處看是一朵星云。所以，一般遇到了星云毛料，就有一定概率開出大量重元素，好好賺上一筆?！?/p>

“那為什么又說星云是賭性最大的呢？”

“因為就算外形是一朵云，它產(chǎn)生的原因也有兩種，一個是我剛剛說的超新星爆炸，誕生的叫作行星狀星云，膨脹發(fā)散后很大，直徑能超過1光年，但消失得也快，通常幾千上萬年后就會消散干凈。還有一種嘛，叫彌漫狀星云，遇到它可就慘咯。它并不是超新星爆炸的殘骸，只是一團因為萬有引力聚集在一起的物質(zhì)，范圍最大可以擴散到200光年，內(nèi)部富含氣體、塵埃。這些物質(zhì)在重力作用下摩擦、碰撞，彌漫星云就是恒星的搖籃?！?/p>

“那么我明白了，還沒開始燒恒星的星云，里面的重元素肯定不如爆炸過的星星多！”

V9點了點頭：“而且它的范圍太大，對于我們來說，到時候里面的物質(zhì)也相當難收集。除此之外，即使運氣好，買到的是超新星爆炸后殘留的行星星云，它的中心天體如果是一顆黑洞，也會很麻煩。到時候解料子，星云礦工工會會以高危作業(yè)為由，讓你多付三倍工資，這樣一來，賭星的利潤就薄了。”

韋布空間望遠鏡拍攝首批全彩照片——船底座大星云

話正說著，臺上傳來了拍賣師的叫價：“Melotte111的低價是1749萬，現(xiàn)在請各位出價?！?/p>

“1800萬?！?/p>

“1801萬?！?/p>

“1920萬?！?/p>

幾輪下來，Melotte111最終以2400萬的價格成交。中標者春風滿面，而失意的V9則訕訕說：“能給到的信息只有一張低像素圖片，連有沒有中心天體都不知道，敢拍到那么高的價格，不知道是有魄力呢，還是傻呢?！?/p>

“接下來，下一件拍品，”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拍賣師還專門提高了音調(diào)，“它也是本屆精拍會上底價最高的一件精品。一百二十年一度的休盤期間，是旅行家最忙碌的時候，他們無數(shù)次經(jīng)歷翹曲空間，遠航到人類認知的邊緣，帶回那些從未面世的珍寶毛料。各位女士先生們，你們其中的許多人為了參加本次公盤，經(jīng)歷過漫長的冬眠，我相信，這份料子絕對值得起你們多年耐心的等待。那么，有請IC16133，位于本星系群最西端，它離我們不算遙遠，在現(xiàn)有的照片內(nèi)，所有分散的星星和粉色的氣體清晰可見，星系中塵埃比較少，是相當干凈的一個星系。”

韋布空間望遠鏡拍攝首批全彩照片——南天環(huán)狀星云

話音落下，3D投影中展示了一個模糊的影子。依稀能看到一片暈染的光輪。

“那是……”V9取出了自己的眼鏡戴上，“在這個尺度上來看，沒有懸臂，是沒有懸臂的！”他的聲音隨著情緒激動起來。

93號連忙追問：“沒有懸臂？這很重要嗎？”

只是此時V9已經(jīng)無暇與他閑聊，用眼鏡的細節(jié)功能估算著這個星系中的恒星數(shù)量。

好在旁邊的27號不厭其煩地解答了93的小白問題，“懸臂是旋渦星系的特征，懸臂上的氣體、塵埃多于其他區(qū)域，是新恒星誕生的搖籃。隨著時間流逝，年老的星系會失去它們的懸臂，變成一個橢圓星系。”

“我明白了，橢圓星系里的恒星大多處于晚年，那么經(jīng)歷過超新星爆炸的星星就會不少，而年輕的旋渦星系則相反，大多數(shù)星星還在誕生之中，所以解出來的重元素也要少很多?！?/p>

“還不算笨得沒藥救?！盫9在旁邊說道，“這就是賭星的有趣之處，沒有具體參數(shù)，僅憑肉眼去看高糊的3D影像，很難看出它是橢圓星系還是旋渦星系，只能憑借我們那么多年的經(jīng)驗和眼力去判斷。有時候嘛，就是碰運氣?！?/p>

93號瞇著眼睛看著3D影像，半天都沒看出門道。最后還是V9的解答讓他茅塞頓開，“這片毛料不錯，首先，你看它整個星系表面光滑，有均勻、珍珠般的光澤。皮殼光滑，肉質(zhì)就不會差。任何在低像素尺度上表現(xiàn)出來的顆粒感，都有可能代表著一條懸臂！其次，你看它通體的輝光是一種暖橘色調(diào)的感覺，可能你不一定能看得出來，但是行家一眼就明白。通常來說，如果整個星系里大多數(shù)的星星都進入了中老年，那么紅巨星、紅矮星比例上升，它總體散發(fā)出來的光應(yīng)該是偏暖調(diào)的——如果是那種藍瑩瑩的色光，就大事不妙了，只有懸臂上年輕的高熱恒星會帶來這種光暈！”

V9和其他的幾位行家對這片毛料暗暗贊嘆，卻又不想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經(jīng)驗豐富的拍賣師捕捉到了這一微妙的表情變化，時機已經(jīng)成熟，他用一種帶有惋惜的音調(diào)開口說道：“很可惜，這樣一塊好料子，最后只能有一個主人。這片毛料的底價是9億。”

“9億5000萬?！币粋€衣著樸素的女士說道。

“10億?！?7號舉起手中的牌子。

“11億?！?/p>

“11億5000萬。”

“11億8000萬。”

“18億?！币粋€陌生的聲音響起，大廳里的窸窸窣窣聲、眾人的目光像舞臺燈一樣追了過去，那人的牌子上寫著V5，序號比V9還要靠前，顯示出他行業(yè)里令人尊重的地位。

拍賣師饒有趣味地說：“看來，這位先生是迫不及待了，想加快拍賣的進度啊。相信我，七號拍品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p>

“20億?！盫9舉起了牌子。

“20億5000萬?！盫5不甘示弱。

“21億?！?/p>

“22億。”

很快地，參與七號標的角逐的買家就剩下了兩位。在V5與V9一聲聲的抬價中，很快價格就飆升到了30億。

拍賣師叫停道：“看來今天的精拍會著實精彩，不過，按照老規(guī)矩，當拍品的競價大于底價的三倍時，我們將安排一次中場休息，幾位競價者可以借此機會冷靜冷靜，看看如今的價格是否在自己的承受范圍之內(nèi)?！?/p>

臺下的V9聽罷，長舒了一口氣。是的，30億的價格，這已遠超出了他這趟來公盤的預(yù)算。多年的賭星經(jīng)驗告訴他，此時萬萬不可上頭，上頭必定輸?shù)脩K烈。但那片毛料——那個散發(fā)著淡淡奶黃色光暈的橢圓星系，卻在腦海久久無法揮散，真是一片好料子！解出來的物質(zhì)該有多少精品！

可惡的V5！V9在心里暗自罵道，要是沒有他就好了。這人曾和自己打過幾次照面，早期也是一位滿世界找料子的旅行者，后來靠著膽子夠大自己也積累了第一桶金，從旅行者變成了賭星行家。

雖然此刻V9巴不得V5原地消失，但不得不承認他的眼光一直是毒辣的，能被一位跨越過無數(shù)光年的前旅行家相中的料子，不用說，它的價值一定是穩(wěn)的。

V9來到洗手間，他鞠了一捧水洗臉，期望大量的冷水潑在臉上能給自己的頭腦也帶來冷靜。

而在他擦干凈臉上的水珠，抬起頭的一瞬間，一個身影站在身后——是V5。

“這塊料子，要不，我們合了吧?！彼牧伺腣9的肩膀。

V9大喜，原來這小子的預(yù)算也快不夠了，是時候詐他一下，“誒，大老板啊，要不這塊料子讓給我吧？我可是連續(xù)三屆公盤沒中好標了，再這么一屆屆地睡下去，一百二十年的時間，光理財項目增值了，料子一塊都沒有，我就要變成千年老妖精了。”

“少跟我玩兒心態(tài)，我知道你預(yù)算也快見頂了。真想解這塊料子的話就跟我合股，我們一起把它標下來。”

“那……”V9故弄玄虛地壓低了音調(diào)，“這可是好東西，怎么個合法？我們各占幾股？誰投資去解料子，開出來了值錢的元素，又怎么分？”

“放心，這塊料子，我們五五分股，我出錢解料子，開出來物質(zhì)，比鋅重的歸你，比鋅輕的歸我。要是你不放心我解，也可以派人跟著我的工人?！?/p>

V9睜大了眼睛，世界上竟然會有這樣劃算的買賣？輕的元素完全不值錢，這是大家都知道的，V5還要自掏腰包來承擔開發(fā)的費用。但他并沒有提出質(zhì)疑，在賭星界，對于V5這樣的大佬來說，多年的經(jīng)營和口碑，讓他有了一諾千金的前提。

V9點點頭，伸出還掛著水滴的手，和V5的手碰到了一起，握上，這代表交易達成。

尾???聲

很多年后，V9已經(jīng)成為公盤上最受人尊敬的V2。他多次以小博大、精彩絕倫的賭星故事成了每一個賭星人傳唱的佳話。但如果你真的要問起他，他會告訴你，自己的職業(yè)生涯中，還是有一個遺憾。

那就是在一次精拍會上，V1（當時還是V5）曾經(jīng)以15億的價格，從他手上拿走宇宙中最值錢的一種物質(zhì)。

生命和文明。

直到今天他都記得，在他發(fā)現(xiàn)大事不好之后找到V1理論的那天，V1說的話：

“橢圓星系本來就環(huán)境穩(wěn)定，容易開出生命。至于我跟你說的那個分成模式嘛……當然該歸我了，哪個文明不是由碳氫氧組合成的呢？”

韋布空間望遠鏡拍攝首批全彩照片——WASP-96b 部分分子光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