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河口

王福新

一

二十二歲離開兩河口，大丫再回村已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

大丫姓錢，有個小她四歲的妹妹二丫。對姐姐的選擇二丫很憤怒，說姐，你好了傷疤忘了疼咋的。大丫說，唉，再怎么說他也是你姐夫啊。大丫嘴里的他是她丈夫丁柱。和大丫一樣，丁柱也是二十年后回的兩河口，不過他是被人垃圾般扔回來的，而大丫是村支書丁得本請回來的。

為了讓大丫回村，丁得本打了上百個電話，也親自跑去省城三趟。他向大丫保證，說只要你能回去，村里什么條件都答應(yīng)你。對丁得本的保證大丫只是一笑。丁得本撓撓腦袋，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不差錢，你回去就算幫村里了，大伙不會忘記你的好。

對丁得本的請求大丫也猶豫過，可最終她還是決定回去，說做人不能忘本，再怎么說他也對我好過。二丫跳腳嚷道，你自己看著辦吧！大丫的兒子前程特地從學(xué)校趕回家，問母親，伺候他你圖什么？大丫說，再怎么說他也是你爸呀。前程說，我沒有這樣的爸爸。大丫的閨密丁翠也反對她回村，說你不恨他了嗎，要是我我就恨。大丫說恨，可恨有什么用呢，沒辦離婚手續(xù)我和他還是兩口子啊。

大丫的母親早年病故，是父親把她們姐倆拉扯大的，可不幸并沒有放過這個苦難的家庭。在一個下雪的冬天，大丫的父親出車禍死了，那年她十六歲，二丫才十二歲。老支書丁長學(xué)代姐妹倆打官司，爭來五萬多賠償款。姐妹倆的大爺錢懷新找到丁長學(xué)，說丫頭們小，拿這么多錢哪行，我替她們保管吧。人家是親叔侄，丁長學(xué)沒話說，這筆錢就交給了錢懷新。

沒爸媽的孩子苦，更何況是沒倚沒靠的女孩子呢，難免有人要動壞心思。鄰居徐大娘們兒，今天把院墻往她家院里挪一尺，明天去她家倉房順兩籃苞米，姐妹倆膽敢說個不字，堵在門口罵。大丫性子柔，不敢多說話，二丫性子烈，少不了爭辯幾句，為此姐妹倆沒少挨徐大娘們兒的欺辱。按理說錢懷新這時該替孩子們出頭，可他怕徐大娘們兒，一是因為徐大娘們兒自身就潑，二是因為徐大娘們兒的兒子徐質(zhì)驢性得很，他哪敢去招惹。丁長學(xué)看不過眼，勸了徐大娘們兒幾句，被連帶著被一起罵。

這天，徐大娘們兒借口自家的雞丟了，到大丫家院子拎起一只下蛋的母雞就走。大丫忍不住，說自己家的雞有記號，雞腿上她系了紅繩。徐大娘們兒說這就是我家的雞，誰知道紅繩是不是你后系上去的。大丫被氣得嗚嗚哭。村民們知道她委屈，可懾于徐大娘們兒的淫威，誰也不敢說公道話。徐大娘們兒得意揚揚，扭著肥碩的屁股要走，卻被一條粗壯的胳膊攔下了。

攔她的是丁長學(xué)的孫子丁柱，那年他剛滿十八歲，壯實得像座山。見徐大娘們兒一口咬定雞是她家的，丁柱問她，你家的雞喂啥？徐大娘們兒說是苞米碴子。丁柱又問大丫，你家的雞喂啥？大丫說是山菜葉子。丁柱找來一把菜刀，一刀割斷雞脖子，嚇得徐大娘們兒媽呀一聲，雞血濺了她一身。丁柱翻開雞嗉子給大家看，說哪有苞米碴子，都是山菜葉子嘛。徐大娘們兒白了臉，灰溜溜地要走，丁柱攔住她，說不能就這么走，你得賠大丫一只雞。徐大娘們兒不肯，丁柱去她家雞窩里抓起一只又肥又大的老母雞，徐大娘們兒攔他，被他一搡一個跟頭，屁股都跌爛了。

徐大娘們兒越想越氣，晚上扒著院墻罵大丫姐倆是狐貍精，跟丁柱合伙欺負(fù)她。她正罵得起勁兒，一團(tuán)爛泥啪地糊到她嘴上，誰，誰？她大叫，呼呼地又是幾團(tuán)爛泥飛了過來。徐大娘們兒逃回屋內(nèi)，剛關(guān)上門，稀里嘩啦地一陣響，門窗玻璃被人用石塊砸了個稀巴爛。徐大娘們兒在屋里叫罵，她越罵石塊越雨點兒般飛進(jìn)來，家都被砸爛了。

幾個回合下來，徐大娘們兒落了下風(fēng)，哪敢再欺負(fù)大丫姐倆。

隔年，丁長學(xué)為丁柱和大丫辦了喜酒。

那晚的月色很明，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香，河畔的青蛙也叫個不停。

大丫很快大了肚子，第二年生下了兒子前程。

對這段姻緣村里人都說好。丁柱的爸媽死得早，是爺爺把他養(yǎng)大的，他與大丫同病相憐，這姻緣心連著心啊。

丁柱對大丫好，睡覺都把她抱在懷里，說這樣就沒人能欺負(fù)你，我才睡得踏實。兒子跟他爭大丫，他笑，說你是媽媽的寶貝，媽媽是我的寶貝，你倆都是爸爸的寶貝。那時大丫覺得自己像泡在蜜罐里，喝水都是甜的。

二

為了脫貧致富，村里的很多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丁柱也想帶著老婆孩子出去闖蕩。

大丫不同意，說日子過得挺好，干嗎出去遭罪。丁柱說守著這幾畝苞米地，我拿啥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拿啥給咱兒子娶媳婦呢。大丫笑，說你想得真遠(yuǎn)，前程才三歲啊。丁柱說還有二丫呢，二丫去縣里上高中，將來咱倆拿啥供她上大學(xué)。這話說到大丫的心里去了。二丫打小就學(xué)習(xí)好，考大學(xué)很有希望。大丫不放心二丫自己去縣里讀書，說她小，自己不會照顧自己。丁柱說那咱就去縣城打工，我出去掙錢，你照顧家里。

在縣城，丁柱先是給人做木匠活，后來干建筑工地的活，他干活不惜力，一天能掙二三百元錢。大丫也想出去找活干，丁柱不讓，說掙錢是男人的事，你把家管好就行了。二丫住學(xué)校，學(xué)習(xí)費用是丁柱給，大丫常去給她送飯，衣服也不讓她自己洗。二丫嫌麻煩，說你操心操得都快趕上咱爸媽了。大丫說爸媽沒了，姐姐可不就得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嗎。

那段日子大丫活得很快樂，臉上總是帶著笑。丁柱問她為啥笑，她不說，趴到他懷里繼續(xù)笑。

二丫很爭氣，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學(xué)，成為村里的第一位大學(xué)生。老支書丁長學(xué)高興，敲鑼打鼓地把她們姐倆迎回村。大丫也高興，拉著二丫去爸媽的墳上哭了一下午。

要開學(xué)了，大丫為二丫準(zhǔn)備行李?？创笱拘氖轮刂?，丁柱問她，咋的，還是不放心二丫？大丫嗯了一聲。丁柱說，那咱就去省城打工，好繼續(xù)照顧二丫。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在縣城里拉起了一支建筑隊，活兒好得不得了，他這一走就什么都得從頭開始了。大丫問他，你舍得？丁柱說只要你順心，我什么都舍得。大丫撲到丁柱的懷里，說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下輩子我還跟著你。

在省城，二丫上大學(xué)，前程上小學(xué)，依然還是丁柱外出干活，大丫照顧家里。二丫那時已長成了大姑娘，懂得買花裙子和化妝品了，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二丫勸姐姐，你也打扮一下自己，別總弄得跟家庭婦女似的。大丫說姐姐老了，哪能跟你們大學(xué)生比。二丫說你老啥，你的身材好，眉眼也秀氣，打扮起來比我好看。大丫說你是大學(xué)生，應(yīng)該好好打扮，我天天圍著鍋臺轉(zhuǎn)，打扮起來給誰看呢。二丫說給姐夫看啊，哪個男人不喜歡自己的老婆漂亮。大丫笑了笑，把二丫買給她的化妝品推到一邊。二丫生氣了，說你是二十歲的身體六十歲的心理，再這樣下去小心姐夫不要你了。大丫也生氣了，說你笑話姐姐行，貶排你姐夫姐就不理你了。

二丫說的是氣話，沒想到她一語成讖，家里真的起了變故。

二丫要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丁柱突然被派出所抓了，說他嫖娼。大丫不信，說丁柱是本分人，哪會干那事兒。直到在派出所看到丁柱，她才不得不信。丁柱一見到大丫就跪倒在地，啪啪扇自己耳光，說他昨晚跟幾個朋友喝酒談活兒，之后去了一家洗浴中心，稀里糊涂地做了錯事。二丫罵丁柱對不起姐姐，大丫不讓她罵，說丁柱是酒后亂性，不是故意犯錯。丁柱也對天發(fā)誓，保證以后再不犯錯了。

丁柱這時的生意順風(fēng)順?biāo)闪⒘艘患医ㄖ?，手下的工人多達(dá)二三百人。看他整天早出晚歸，二丫勸姐姐留點神，別讓姐夫再犯錯了。大丫說你姐夫跟人談生意，干的是正經(jīng)事，我得信任他呀。哪知道還沒過半年丁柱就又犯錯了，這次不是嫖娼，是和他公司里的一個叫尹卉的女人好上了。

依二丫的意思，丁柱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丁柱了，勸姐姐跟他離婚?？啥≈纸o大丫跪下，說自己就是跟尹卉玩玩，心還在大丫母子身上。大丫哭了一宿，把眼睛哭腫了。丁柱發(fā)起狠來，拿菜刀要剁自己的手，保證跟尹卉一刀兩斷。大丫撲上去奪刀，說你還得掙錢養(yǎng)家呢，手傷了哪行。

看大丫再次原諒了丁柱，二丫氣得幾天不跟姐姐說話。大丫說那怎么辦，前程還小，還能讓他沒有爸爸？二丫說丁柱不管不問你們娘倆，有沒有他還不是一回事。大丫說沒離婚我和他還是兩口子，他也還是前程的爸爸，怎么能是一回事呢。二丫嘆氣，說真不理解你，都走到這步了還執(zhí)迷不悟。好朋友丁翠也勸大丫再走一步，甚至還張羅給她介紹男朋友，都被她拒絕了。

大丫和丁柱沒離婚，但丁柱離開了家。

這種苦日子持續(xù)了很多年，直到她與二丫合開了一家生鮮超市，母子二人才苦盡甘來，過上了好日子。

三

大丫是接到丁得本的電話才知道丁柱近況的。

與大丫母子分開后，丁柱感到十分失落，每天用酒精來麻醉自己，日子過得一塌糊涂。尹卉看他不愿離婚，對他也漸漸失去希望。去年他突發(fā)腦出血，在醫(yī)院一躺就是小半年，大半個身子癱瘓了，生意也開始江河日下。尹卉起先還耐著性子照顧他，后來看他不見好轉(zhuǎn)，對他變得愛搭不理。丁柱懊悔、惱火，說既然你不管我，就把我送回兩河口吧，讓我死也死得落葉歸根。他本想用這話刺激尹卉，讓她對自己好點兒，沒想到尹卉真的開車把他拉到兩河口，垃圾似的扔到河邊，再也見不到她人影了。丁柱欲哭無淚，想一頭扎進(jìn)河里尋死，又橫不下心來，只得狗一樣地爬到秸稈垛里，躲著不敢見人。一連三天，他病餓交困，就是等死了。直到有村民來拖秸稈捆才發(fā)現(xiàn)他，趕忙聯(lián)系村支書丁得本，將他抬回村里。

離鄉(xiāng)十幾載，老支書丁長學(xué)早已過世，丁家的老房子也破敗了，丁得本只好把丁柱臨時安排到村委會住。

大丫心慈面善、做事誠信，二丫頭腦靈活、善于經(jīng)營，姐妹倆的生鮮超市越做越紅火。二丫躊躇滿志，正準(zhǔn)備再開一家分店，姐姐卻半路退出了。她雖極力反對，卻也無可奈何，別看大丫性子柔，骨子里犟得很，認(rèn)準(zhǔn)了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大丫聽說丁柱回兩河口了，便放下生鮮超市的業(yè)務(wù)回村照顧丁柱。丁得本高興得一蹦三尺高，說妹子，哥代表全村人感謝你。大丫說丁柱是我男人，我伺候他天經(jīng)地義，有什么好感謝的。丁得本說他已經(jīng)派人把丁家的老房子翻蓋了，有什么困難只管說，村里保證為你解決。大丫說也沒有什么困難，就是別讓村里人罵他就行，心情不好，病好得慢。丁得本嘆氣，說大丫啊，你真是個好人，我替老支書謝謝你。

回到村里，見躺在炕上的丁柱又臟又老，人瘦成了皮包骨，大丫當(dāng)時就哭了。丁柱羞愧難當(dāng)，說自己對不起大丫母子，現(xiàn)在遭報應(yīng)了，應(yīng)該去下地獄。大丫說你什么都不要說了，咱們先把病養(yǎng)好再說。

村民們原本不信大丫會回來，你想，誰會放著城里的舒坦日子不過，回來伺候一個負(fù)心漢呢。見大丫真回來了，目瞪口呆之余，人們又懷疑大丫能堅持多久，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是兩口子呢。

對風(fēng)言風(fēng)語，大丫只是一笑，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他做了這么多年的夫妻，得有多少恩吶，哪能不管他呢。她對丁柱照顧得無微不至。

除了照顧丁柱，大丫還把村里的水果、山菜、禽蛋等土特產(chǎn)運到自己的生鮮超市賣，全村人都受益，無不念她的好。

日子過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就有一件事讓大丫不順心，不管她怎么勸，前程還是不愿回村看丁柱。

看丁柱的病情，沒人認(rèn)為他會好起來，即便好了也是個廢人。哪知大丫伺候得好，不到三年他就能下地走動了，又過了一年，他竟恢復(fù)如初，又像大山一樣壯實了。奇跡，奇跡！村民們無不瞠目結(jié)舌，說這是老天爺看大丫太累，想讓她早點兒得到解脫。病好后，丁柱像牛一樣地干活，說要把這些年虧欠大丫的都補償給她。

一個月后，前程突然從省城來到兩河口，轉(zhuǎn)達(dá)他二姨的原話，說既然丁柱的病已經(jīng)好了，姐你該回家了。大丫愣了愣神，說她還沒考慮這件事呢。前程抱住媽媽，說回吧，你的頭發(fā)都白了，該我好好孝敬您了。

看到十幾年未見的兒子，丁柱悲喜交加，不顧大丫反對，喝了多半瓶白酒。

天色越來越暗了，一輪明月當(dāng)空，蟲吟和蛙鳴不絕于耳，空氣中沁著一股淡淡的草香。

丁柱說，我好像又回到從前了，這是我這輩子看到的最美的夜晚，丁柱抱著大丫，喃喃地說著情話。大丫忽然推開他，說天不早了，我們回家吧。丁柱說急什么，再待一會兒。大丫說不行，明天還得起早呢。丁柱問起早干啥？大丫說明天咱倆去趟鄉(xiāng)里，把離婚手續(xù)辦了吧。你說啥，丁柱噌地坐了起來，大丫，咱倆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咋說這話？大丫說，欠你的情我已還給了你，現(xiàn)在我得活回我自己，過屬于我自己的生活了。

大丫離開兩河口，留下丁柱一個人站在月光下。他閉上眼睛，淚水吧嗒吧嗒地落在秸稈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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