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閨秀筆下的女性形象研究

施雨露

內(nèi)容摘要：清代是女性文學極為繁榮的時代，閨秀結(jié)社唱和，吟詠不輟，更有閨秀涉足男性執(zhí)掌話語權(quán)的女性傳記的寫作當中，模仿男性對貞孝節(jié)烈、才女以及邊緣女性如姬妾仆婢等進行書寫，而閨秀自傳的出現(xiàn)則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男性通過想象書寫女性的方式，呈現(xiàn)出了一批非程式化的女性形象。

關(guān)鍵詞：清代閨秀 女性散傳 女性形象

散傳指“成部的紀傳體史書和雜傳、類傳以外的文學性強的各種單篇傳記以及具有傳記性質(zhì)的作品，如傳狀、碑銘、自序等。”[1]（p3）女性散傳本有兩種含義，一指女性作的散傳，一指以女性為傳主的散傳。本文所指的女性散傳是指以女性為傳主的散傳。

女性散傳多為男性所寫，散見于文人別集之中，因此學術(shù)界對文人士大夫創(chuàng)作的女性散傳進行了許多研究，近年來，女性創(chuàng)作的女性散傳也逐漸走入了研究者的視野，但研究者在研究此類文章時，大多不冠以“散傳”這一名稱，而是分文體進行研究。首先是傳統(tǒng)文類如墓志銘、傳記等文體的整體研究，如曹虹在《柔翰健筆：明代女性的文章造詣》[2]對明代女性創(chuàng)作的傳狀類、序跋類、墓祭類與壽序類文章的內(nèi)容進行了研究;魏愛蓮在《清代中期江南的女性傳記作家》[3]中把女性創(chuàng)作的序言與男性作者為她們寫的傳記相比較，認為此時有一股傳統(tǒng)力量阻止女性創(chuàng)作以“傳”命名的文章;方秀潔《性別與傳記：清代自我委任的女性傳記作者》[4]從作家研究入手，主要考察墓志銘、傳記、行狀等文本，分析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除了以上整體研究之外，還有對個別閨秀作品作的研究，這些研究主要從內(nèi)容與形式兩個方面對其女性散傳創(chuàng)作進行整理與分析。如康維娜《清代浙江閨秀文章研究》[5]考察了徐葉昭的散文創(chuàng)作，其中就涉及到了為女性所作的傳狀文與記事文，并指出了閨秀品行與文章并重的特點;張璟《顧若璞詩文研究》[6]從內(nèi)容與寫作特點兩方面對《臥月軒文集》中的志傳文、壽序等散文展開研究。

綜上所述，學術(shù)界并未對清代閨秀所作女性散傳中的女性形象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因此，本文將對此進行研究，與男性書寫的女性形象進行比較，分析男性與女性在書寫女性形象時的異同與原因。

一.清代閨秀創(chuàng)作的女性散傳中的女性形象

（一）理想化的女性形象：道德偶像與閨媛才女

1.塑造的道德偶像：貞孝節(jié)烈

正史、地方志中的女性傳主多有奇節(jié)異行，官方文獻通過書寫貞孝節(jié)烈來達到有益風化的目的，清代閨秀書寫的女性散傳中也對貞孝節(jié)烈行為進行了表彰，如《王太恭人家傳》中的節(jié)婦王太恭人“年二十三歸贈公，三十九年而寡”[7]（34冊，p206），《楊節(jié)母鄭孺人六十壽序》中的楊節(jié)母更是守節(jié)長達四十年[7]（29冊，p236-237）。除了貞節(jié)，孝順也是婦德的要求之一，女性對此也推崇備至，如張紈英所作的《史孝女傳》：

父母疾，禱于神，請以身代，刲臂肉以進。母卒，目不瞑，孝女祝曰：‘母所不能忘者，弟妹耳，女誓不適人，以終撫弟妹。目乃瞑。[7]（34冊，p219）

割肉療親可以說是一種摧殘身心的愚孝行為，但追求道德完美的女性無懼傷痛，在割肉盡孝的路上前赴后繼。

應(yīng)他人之請而作的女性散傳自然充滿了道德表彰的意味，而女性作者為骨肉至親作傳時，則流露出深切的悲痛，如陳寶四為外孫女慕昌溎所作《古余薌閣詩存跋》：

凡天地英靈之氣所鍾之人，其識力堅定，百折不磨，蒼蒼者又必降之非常之災(zāi)、意外之禍，或使其從容就死，或慷慨捐生，務(wù)令暴白于天下而不肯埋沒于尋常富貴之中，此固造物者牢不可破之結(jié)習，而為其至親骨肉者，何能堪此！[8]

慕昌溎飽讀詩書，有詩才，因未婚夫亡，殉夫而死。她的自盡對陳寶四造成了心理創(chuàng)傷，而陳氏完全避開了對外孫女殉夫行為的描寫則是回避創(chuàng)傷的表現(xiàn)。一方面她認同社會對婦女的要求，理解外孫女的選擇，但作為至親骨肉，她心痛又無奈，無法釋懷，只能將外孫女的死亡理解為是上天給予人才的磨練，一方面抬高了死者的地位，表彰了她的才德，另一方面也是對生者的一種慰藉。

受過詩書禮義熏陶的女子容易做出犧牲性命維護聲譽的決定，下層女子面對強暴，也以生命作為武器，拒絕受辱。例如徐葉昭在《書烈婦雪姑事》：

雪姑，鄉(xiāng)民某妻，明季時多有土寇，有寇入姑室，姑不能脫，引刃自刺，血濺寇衣。刃奪去，不得死，竟為所辱。姑覘刃在傍，突取擊寇，中其股，寇大恨，裸其衣，以刃透下體，穿沒而死。[7]（10冊，p485）

明季下層階級女性大多沒有受到過良好的教育，但能像受過教育的女性一樣“知恥”——遇暴殉身，保全名節(jié)，這顯示了烈女群體的階級多樣性，意味著明清時期控制女性的意識形態(tài)實現(xiàn)了跨階級的整合。此類烈女在男性筆下頗多，但是男性文人傾向于表彰她們的奇節(jié)異行，稱贊她們堅決反抗強暴的勇氣，徐文卻不是為了表彰，而是為了批判封建社會中污蔑下層婦女的不明之人，為下層女性發(fā)聲。烈女雪姑死后卻被鄉(xiāng)里嘲笑了三四百年，即便是儒者，面對此事也只是發(fā)出了“寇虐甚，殆非其罪也”的感慨，徐葉昭對此深感不滿：“千古遭亂之女子，寇不時而至，將先死以避之乎？抑遯之他所乎？且遯之而途遇，可若何？然則寇至而死，孰謂不能保身事之不集，命也。雖古人處此，亦有無如何者，況于斯時也。”[7]（10冊，p486）她認為從古至今，遭亂的女性都難以保全自己，并犀利地指出“為丈夫而失節(jié)者，不知幾何人，為命婦、為士人妻而不免者，又不知幾何人，乃不聞議”[7]（10冊，p486-487），女性作者批判了“洗垢求瘢之論，姑息茍且之詞”的“不明之人”，為下層階級的烈女正名。

2.婦德制衡下的閨媛才女形象①

（1）為德抑才

儒家思想對女子的要求歷來是“無才便是德”，知識女性大多自幼熟讀女教書籍，接受的便是這種“內(nèi)言不出于閫”的教育，但女教書籍并不是她們閱讀的全部，家族文化的滋養(yǎng)使得不少清代閨秀能接觸到詩文，即便如此，傳統(tǒng)的“婦人之職惟酒食是議”等觀念依然深深地影響著這批才女，如查昌鵷《學繡樓名媛詩選自序》：

余自垂髫，承母氏命，從伯兄介葊先生受業(yè)。初授《毛詩》、《女孝經(jīng)》、《內(nèi)則》及《女訓(xùn)》，訖于小學四子書，略皆成誦;復(fù)授唐詩數(shù)百首，徒伸呫嗶，未遑講解。甫及笄，遂輟誦讀，從事女紅。刺繡余間，取向所成誦者，私自研求，略曉大義。時就巖門諸兄質(zhì)其所疑。至于聲韻之學，往往見獵心喜。然不敏未嘗能作，且以非女子事，輒不敢為。偶有小詠，即焚棄之，不復(fù)存稿。[9]（p426）

查昌鵷自垂髫之時便開始閱讀女教書籍，接受女德教育，女德對她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她接觸過唐詩，也對詩歌創(chuàng)作很有興趣，卻自覺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是女性分內(nèi)之事，于是壓抑自己的才華。再看高順貞《翠微軒詩稿三卷序》：

貞幼承先君口授毛詩三百篇，嘗訓(xùn)之曰：“詩箴淫正變，諸體皆備，可以驗風土，可以達人情，有關(guān)治教，宜勤習之?！耙?qū)W于詩。稍長，于織絍組紃之暇，趨庭問字，略涉史鑒，觀歷代賢婦人如敬姜德燿輩，未嘗以才藻見長，是知婦職有在，未敢專力于詩。于歸后良人權(quán)榷居庸，身任井臼兼之體弱善病，鞠育為勞，去筆墨愈遠……偶爾捻韻，旋即棄去。[7]（44冊，p339）

高順貞生活在對女性要求更為寬松的家庭中，幼時父親便給她講授詩歌，并告訴她要多學習詩歌。但就在她閱讀史書，看到了前代賢婦人的例子后，意識到了“婦職”才是女性的本分，于歸后，她便正式承擔了家事，加上體弱多病，婦職與女才便產(chǎn)生了沖突，最終導(dǎo)致她遠離筆墨。

從上述才女為德抑才的例子中，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才女接觸到的男性文人通常是支持女才的，查昌鵷輟讀之后“時就巖門諸兄質(zhì)其所疑”，高順貞更是自幼得其父口授，但她們在婦德和女才產(chǎn)生沖突時都自覺壓抑才華?！芭獭眰鹘y(tǒng)由來己久，這些男性文人的支持無法從根本上解救深受傳統(tǒng)思想束縛的女性，這些才女受到的束縛更多的還是來自于自己。

（2）德先于才

明代已有士人反對“女子無才便是德”之說，如明代吳江葉紹袁于《午夢堂集序》中提出了“婦人三不朽”，即德、才、色，并將“德”至于首位，此種才德觀一定程度上承認了女才的合理性。清代才女方芳佩也持德先于才之說：

余束發(fā)時即喜觀書史，先滌山府君授以《列女傳》，因謂曰：古今賢媛，惟四德無虧，始能彤管揚休，芳徽足式，其中境遇仳離，節(jié)孝兼?zhèn)湔邽橛入y，非僅才高詠絮足稱千古也。[10]

方芳佩認為女子即使有過人的才華，如果德行有虧，就不能被顯揚，顯然是將女德擺在了女才的前面。又如張紈英《澹菊軒初稿后序》：

（伯姊）凡汲炊、烹飪、灑掃、浣濯、針線、刀尺，皆置書其旁，且讀且作。仲姊則治盡一日事，俟孺人寢乃讀書達旦，明日治事如故。[7]（34冊，p175-176）

張紈英記姐姐們年幼時即酷愛讀唐詩宋詞，且聰慧異常，頗有才華，但大姐在做家務(wù)時見縫插針地讀書，二姐則等到一天事情都做完了才安心讀書。王貞儀《劉藥畦夫人遺詩序》中則寫道：“藥畦幼即工詩，即為婦猶不釋吟詠，偕魯賓奉侍堂上無虧職，人皆嘖嘖其才德之備也不置?！盵7]（20冊，p331）此外家事余暇中偶爾吟詠的才女形象在閨秀創(chuàng)作的女性散傳中也不少見，如謝香塘《紅余詩詞稿自序》所言：“值刺繡之閑暇，感時光之綺麗。纏綿悱惻，不無遣興之思;月露風云，頗有諧聲之作?！盵11]（p1227）這些才女都是在不妨礙婦職的前提下發(fā)展才華的，對于女性來說，完成婦職是她們書寫的合法性前提。

（3）才德相成

明代王相母劉氏《女范捷錄·才德篇》言;“夫德以才達，才以成德，故女子有德者固不必有才，而有才者必貴乎有德。德本而才末，固理之宜然，若夫不善，非才之罪也?！盵12]這段話不僅否定了德才相妨說，更厘清了才德之間的關(guān)系，即：才與德是相互成就的。

一方面，“德”借助“才”得以更好地表達和宣揚，如金朝麟《織余偶筆自序》：

憶余幼時，承先君子家教，日課書數(shù)行，即漸知讀書，日課字數(shù)行，又漸知寫字，且朝夕講解，略曉大義。稍長，復(fù)取詩賦古文詞，耳提面命，日積月累，雖未能深入堂奧，蓋益頗窺藩籬云。[13]（卷下，p6）

金朝麟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認為女子應(yīng)當接受教育，她直言“婦人不學，寧知閫范”，她“不揣固陋，因女紅余間，略著《女箴》二十則、《家訓(xùn)》八章，聊為啟后計耳”[13]（卷下，p6）。而趙棻《顧孺人傳》中工繪事、擅詩詞的才女顧孺人編纂了《勸孝編》并搜集了前人有關(guān)于名教的格言來教育他人。雖然傳記中并未詳細描寫這兩位女性的具體德行，但她們借助才華編撰有益風化的書籍，使“德”借助“才”得到了更好的表達和宣揚。

另一方面，“才”是完成“德”的一種手段。古代的男性經(jīng)常為追求功名而遠游，或者早早去世，這時女性就不得不承擔起教育后代的責任。如王貞儀《姚母張?zhí)蛉藗鳌酚洀執(zhí)蛉苏n子的情景：

太夫人代理家務(wù)，井然不紊，教二嗣譚經(jīng)講義，攻辯審問，有老學宿儒所不可及者。迨湘門先生既沒，家祚中微，太夫人持業(yè)教子于迍蒙臲卼中，從容擘畫。[7]（20冊，p329）

張?zhí)蛉思赐┏敲聫埩顑x，自幼接受教育，工詩詞，愛玩器，學力深厚。明末清初著名才女顧若璞在夫亡后亦以母親兼教師的身份，利用自己的學識修養(yǎng)完成自己教育孩子成才的使命。正如顧若璞在《臥月軒文集自序》中自我辯護的那樣：“不稍涉經(jīng)史，奚以課藐諸孤而俟之成？”[7]（1冊，p416）這里的女才非但沒有妨礙女德，反而幫助女性更好地服務(wù)于她們的家庭，完成了她們培養(yǎng)下一代的使命。②

除此之外，女性的才華有時能為窘迫的生活提供經(jīng)濟支援。如《鴻雪樓初集序》中的沈善寶：“點金乏術(shù)，耕以硯田，乞米有方，責諸鵝絹，煙霞點染，聚春色于豪端，風月平章，繪秋聲于腕底，方謂女兼子職。”[13]（卷下，p38）秦飛卿亦在《明秋館集后跋》中記載了母親以女子身份參加考試，以獎金來補貼家用一事：

先府君雖奉檄來浙，仍慨然有四方之志。東游齊魯，北走燕趙，西歷崤函巴蜀，然家計殊窘迫。先妣旅杭即借名應(yīng)書院試，與學海詁經(jīng)諸高才以詞章相角逐，所得膏獎藉佐饘粥。[14]

飛卿之母裘凌仙頗有才學，于歸后丈夫遠游，家計困窘，但她沒有以女紅為生，而是利用了自己的學識從與男性文人的競爭中勝出，用所得的獎勵來維系家庭生活，撫養(yǎng)兒女。清代部分女性雖然被允許讀書，但是沒有參加考試的權(quán)利，因此裘凌仙只能“借名”參加書院的考試。這不符合儒家對女性的期待，明代的黃媛介就遭到了同時代不少人的質(zhì)疑，支持她的男性文人則通過書寫她對家庭的付出來為她辯解[15]（p129）。然而秦飛卿沒有為母親隱去這件事，反而細致地交代了前因后果，也沒有為母親進行辯解，她顯然認為母親的這一舉動不僅沒有不合規(guī)矩，相反，母親利用才華跨越閨門為家庭付出的勇敢與膽識值得她紀錄下來。

（二）跨越階級的表彰：姬妾仆婢

1.賢妾與才姬

陳尚君老師在《唐代的亡妻與亡妾墓志》中指出唐人亡妻墓志重在表彰妻子的德行，而亡妾墓志多寫美貌色藝[16]，石曉玲老師在《從姬妾憶傳文看明清士人心態(tài)》一文中指出明清士人的姬妾憶傳文很少描摹姬妾色藝[17]。而清代閨秀寫姬妾也不重在寫其色藝，而是著重表彰賢妾的德行，如曹貞秀受幼妹的請托為妹夫的亡妾寶香作《書寶香遺事》：

寶香姓姚氏，名允宜，華亭人，故儒家女，穎敏多慧，其母食貧，攜以入沈氏，教諸女繡，故寶香少長于沈，及笄不愿他適，愿留適綺云。綺云得之歡甚，然獨困于其大婦，無如何也。寶香宛轉(zhuǎn)屈意，彌縫其間。綺云多子女，寶香皆善撫之，又自舉一男一女，黽勉上下辛苦凡十年，勞瘵以卒，年二十有八。[18]

寶香出身貧寒，為妾時身受不公待遇卻隱忍付出。她既無卓絕的才華，亦無奇節(jié)異行，本無作傳留名的必要，但曹貞秀并不認為女性的隱忍付出是不值一提的，她曾在《黃宜人家傳》中評論道：

女史氏曰：史家之法，非有奇節(jié)婦人，無特傳。嗚虖！婦人之有特傳，婦人之不幸也。宜人所處順于文律，不當為傳。雖然，勉勉自將，于《小雅》所謂無非無儀者，庶幾近之矣。[18]

曹貞秀認識到為女性立傳的標準過于嚴苛和殘酷，她擴充了女性被稱為傳主的條件，認為除了極端婦德以外，尋常婦德也有被紀錄和表彰的意義，故盡管寶香只有尋常婦德，她亦為其作傳。

除了單純地對賢妾加以表彰外，也有閨秀在寫姬妾時注意到她的才情，如高幽真為陳媛所作的《素霞傳》，陳媛才情卓越，“妙解聲韻，兼擅諸技，能作黃庭小楷”[19]，但高幽真在敘述她的婚后生活時淡化了對其才華的書寫，重在稱贊她的賢能：“媛惟敬順莊謹，恪盡小星之職，事散人八年如一日也?！盵19]后素霞以無子，抑郁成疾，終致早逝。妾室從禮法上來看只是繼嗣工具，但高氏在文末評論道：“然逢此賢媛筆底有丹，若肯茍活，何處不可？總 無后有累知己。竟抑郁死?！盵19]由是句觀之，高氏并未把素霞當作純粹的繼嗣工具，當然，作為才德兼?zhèn)涞呐?，沒有利用才華茍活于世，而是恪守禮法，反而更令作者敬佩。也有閨秀為與自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妾室作傳，如江蘭《廠樓集序》盛贊妾室徐氏的才華“似可追彼學士大夫”，將下層階級的女性與上層階級的士大夫相比，可見江蘭對徐氏才華的欣賞。而徐氏的詩才正是江蘭培養(yǎng)的：“方初來也，女工而外一事不知。余教之以識字葉韻，不半年而字能書音能調(diào)矣。又教之讀書屬對，頗能會意，教以作五七言絕句，竟能成章。余心愛之，又教以作詩余而體用半仄，換聲改調(diào)，有如夙構(gòu)?！盵20]徐氏初來，只會作女工刺繡，但江蘭不僅不嫌棄她，反而教她作詩，稱其為“閨閣之良友”，可見正妻與妾室的關(guān)系并非都如虛構(gòu)文學中那樣水火不容。后江蘭勸誡徐氏棄才取德：

今汝以妙年，手錄口誦，他人患其才少，而我正患其才多。夫才者天地之所忌也，古今才士文人往往顛沛流離，不得見用于世而淹沒以老者比比矣……士不幸而有才，女不幸而有顏。汝之貌既不幸矣，又加以不幸之才，豈如男子僅厄于不第已哉？[20]

江蘭因誤信“才命相妨”之說，擔心徐氏未來因多才而早夭才對她進行了勸誡，并不是真的反對女才，更不是忌憚美妾借才奪寵?！安琶喾痢痹菓巡挪挥龅哪行晕娜说淖詡f③，后也用于表達對薄命才女的惋惜，而江蘭的“懸崖勒馬”之舉恰恰證明了她對才姬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心和愛護。石曉玲老師認為明清士大夫的姬妾憶傳文或?qū)懹捩?，或?qū)戀t妾，只是出于對卑弱者的悲憫和同情[17]，但閨友之情既不像士人對姬妾的私情那般受禮法的約束，也不是出于對姬妾的同情與悲憫，而是建立在對女才的欣賞之上的。

2.賢德的仆婢

仆婢并不是上層階級的家庭成員，但她們卻是上層階級家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盡管閨媛與仆婢處于兩個截然不同的階層，但長年的相伴亦能促使閨媛產(chǎn)生諸多感慨，如陳爾士《保母胡嫗傳》記胡嫗在陳家不辭辛苦，悉心照顧陳爾士，故陳爾士感懷她的恩情，除此之外，胡嫗的德行也令陳氏動容：

夫以嫗之居貧苦節(jié)已為人所難能，其慈讓溫良又合于古保母之義……今諸兒女皆傭媼以乳，南北十數(shù)年間求一人安靜無它腸，能持之二三年之久者，渺不可得，益嘆嫗之德性不可及，宜乎冰霜荼蓼中有以自完其節(jié)操也。[21]

胡嫗青年喪夫，守節(jié)撫子，數(shù)十年如一日，作為乳母，她“慈讓溫良”，如今已很難找到這樣老實無私的乳母了。再如《婢女王靜香小傳》：

蓋彼（靜香）是時年甚小且好游戲，然吾命之云云，則無不盡心焉。又吾于其間每每多病伏枕者且兩年，所服煎劑恒出彼一人之手。蓋彼之目疾何由而致耶？實由吾臥榻乏人而急于藥熟，乃以口吹罏，終日火氣炎逼而然耳。[7]（10冊，p493-494）

靜香小小年紀便懂得服從徐葉昭的命令，輔助她料理家事，葉昭生病時，她盡心服侍，為了能更快熬好藥，不惜以口吹罏，使火燒得更旺，以至于雙目失明，而當時的徐葉昭卻以“乖戾之氣，暴虐之行”加之，顯然認為她只是奴婢，并無些許尊重，待到靜香郁郁而逝之后方才醒悟：“當時行之不悟也，今而思之，悔無及矣。嗟嗟！吾過矣！吾過矣！”[7]（10冊，p494）她在《婢道》一文中指出：“蓋婢也，雖家貧命蹇，流離失所，不得已而鬻身于人，固宜小心謹慎，勿憚煩勞，諸事曲從以事其上?！盵7]（10冊，p449）由是句觀之，徐葉昭認為作為婢女應(yīng)當服從主子，任勞任怨，主與仆絕不是平等的，但是靜香畢竟服侍自己多年，又因自己而瞎，作者有對她悉心照顧自己的感激，也有對自己暴虐之行的后悔與反思。

（三）女性自傳：對程式化女性形象的解構(gòu)

1.懿行非出于天性的平凡女性

從整體上來看，男作家筆下的女性傳主形象通常是根據(jù)社會對她們的想象塑造出來的，部分閨秀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模仿男性進行女性傳記寫作，而女性自傳的出現(xiàn)則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他傳通過想象書寫女性的方式，呈現(xiàn)出了一批非程式化的女性形象。

男性文人在女性散傳中動輒言及“天性”二字，如徐錫第《皇清例封孺人亡婦朱孺人狀》所言“婦性純孝”[22]，其實不止男性文人，模仿男性口吻進行傳記寫作的閨秀在女性散傳中也有相似的言論，如張紈英《史孝女傳》用“豈非至孝之出于天性然邪”[7]（34冊，p220）一語來稱贊史孝女。把女性美好品德的來源歸咎于“天性”，意指這些美德是不是后天習得的，后天習得的行為總會帶有人為的刻意感，而“天性”一詞卻可以一洗世俗之感，但襲用“天性”二字之后，女性被塑造成生來聰慧，生來如何的形象，反而給人感覺千篇一律，失去了真實性。事實上，女性的很多行為并非生來如此，如陳惟德在《竹軒詩文鈔》中詳細紀錄了她由奢入儉的經(jīng)過：

回思余父亦業(yè)鹽，余生母家荊布藜藿，未嘗習慣。適桂氏后，依嫡姑以居，安坐而食，稼穡艱難，亦非所悉。不幸姑喪夫亡，又遭兵燹，三齡幼子，攜之母家，流離轉(zhuǎn)徙。返里后，鬻產(chǎn)以供食，賃屋兩楹，雇一女仆，月買骨肉惟一二斤，衣則懸鶉百結(jié)，母子皆然……[7]（51冊，p514-515）

從陳惟德的自敘中我們可以看到，在遭遇不幸之前，她不曾習慣生母家的艱苦生活，嫁給富裕的桂氏后，更是衣食無憂，未曾體會過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的艱苦，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后，她漸漸體會到了生活的艱難，省吃儉用。她更是直言“蓋余之刻苦，時勢使然，非原于天性也”[7]（51冊，p515），所謂儉德，并非與生俱來，若非這場災(zāi)禍，也許一輩子她都不會節(jié)儉至此。

此外，在為才女作的傳記中，“性喜讀書”“幼聰慧”等詞層出不窮，但自傳中的王照圓卻是另一番模樣：“幼不喜讀，母令背諷，常至夜分，十五始知勵志，女紅既飭，兼肄經(jīng)史。[7]（19冊，p19）小時候不愛讀書，直到十五歲才幡然醒悟，展示了由孩童到成人的心態(tài)變化的真實過程。至于為何會幡然醒悟，王照圓沒有明確地告訴我們，而方毓昭在《陟齋詩集》的自序中這樣寫道：

尤憶髻年最為先君鐘愛，藹藹課讀，遂得稍解吟詠，先君輙顧而樂之，嘗謂昭曰：“汝諸兄俱不能詩，吾心頗憾，故教汝以此，異日有所成，亦足相慰，且汝從事誦讀，未諳女紅，若不專心，則一無所長，終不免為人所竊笑也?！盵7]（61冊，p9）

這段話透露出方毓昭勉力讀書的原因，一個是父親的期待，父親從小最疼愛她，因兄長們都不事吟詠，父親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讀書的。二是社會對女性的要求，清人雖推崇女才，但傳統(tǒng)女性四德之一的婦功同樣也是社會要求女性具有的，若兩者都不具備，必然會招致他人的嘲笑。由此可知，并非因為“幼喜讀書，性耽吟詠”，而是在這兩種推力的作用之下，方毓昭才致力于讀書的。

2.所適非偶的怨婦

男性在詩詞中常常塑造思婦、怨婦的形象，被認為通過虛構(gòu)女性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公開地表達自己隱密的政治情懷，孫康宜稱之為“性別面具”[23]，而在書寫女性傳主時則注意突出其婦德，塑造賢妻良母的形象。古代女子的婚姻取決于父母，能否得遇良人很大程度上要靠緣分和運氣，所適非偶的女性大有人在，當才女發(fā)現(xiàn)自己所嫁非人時，她們不會像小說戲曲中的女性那般堅定地反抗，而是隱晦地抒發(fā)這種不滿，正如喬玉鈺在《清代閨秀自我書寫的矛盾與困境管窺———以桐城張令儀為例》中所說：“與男作家相比，女性書寫雖多以淺白平實、直抒胸臆見稱，但具備深厚學養(yǎng)的閨秀通過用典、隱喻等方式將出離婦德的情緒予以委婉記述，也并不少見：因婚姻不幸投水自殺的李媞曾有‘所愧襟懷非謝女，敢將天壤怨王郎之語?！盵24]與閨秀在詩詞中隱晦地傾吐不滿不同，清代閨秀吳文媛《女紅余緒自序》一文中卻直白地道出了她對不幸婚姻的不滿，塑造出被不幸婚姻摧殘的怨婦形象：

丙午歲，適湖湘氏之守家子，良人之謂也何良，信業(yè)之謂哉益信。自古薰蕕各別，氣味難通。由之冰炭相投，心源不印。每思比目，未克夫剛，欲舉齊眉，難承婦順。維其宵添蘭柱，淚滴星眸，是以晨啟菱花，愁橫云鬢，倘使春風簾底，明月窗前，思悠悠兮縈系，情脈脈兮沉綿，腸百結(jié)而九回，揉之不散，眉雙鎖于一寸，剪卻還連，漸次藥茗有舊，寢食無緣，臉黃似菊，心苦如蓮……念我親之繾綣，對夫婿以殷勤，然豈真頡頏而和鳴哉？[13]（卷下，p40）

吳文媛的婚姻生活是不和睦的，她將她與丈夫比作“薰蕕”、“冰炭”，一香草一臭草，一冷一熱，這是兩類截然相反的事物，她在文中直斥了丈夫的喜怒無常：“蓋所遇者旋好而旋惡，或喜而或怒，喜則浪花狂絮，怒則疾風暴雨”[13]（卷下，p40），即使她忍氣吞聲，殷勤以待，他們之間也難以心心相印。但婦德要求女性于歸后服從丈夫，因此她雖因所遇非良人而痛苦萬分，卻無法主動掙脫，只能愁橫云鬢，淚眼婆娑，將不滿與痛苦傾泄在自傳中。

二.清代閨秀與士大夫筆下的女性傳主形象異同之原因

清代閨秀與士大夫筆下的女性傳主形象呈現(xiàn)出大同小異的特點，無論是理想女性還是邊緣化的姬妾仆婢，在士大夫創(chuàng)作的女性散傳中都能看到。不同性別視野下書寫的高度相似性值得我們探究。首先從作者的角度來看，清代閨秀作為涉足女性散傳領(lǐng)域的作者，是受過女教規(guī)范的，如查昌鵷自小飽讀《女孝經(jīng)》《內(nèi)則》《女訓(xùn)》等女教書籍，徐葉昭《職思齋學文稿》開篇便以《女道》、《妻道》、《母道》等文章對女性的行為進行了規(guī)范，因此清代閨秀中寫女性散傳的人數(shù)不少，但具有自覺的女性意識的女作家卻并不多，能夠執(zhí)筆寫傳的女性也是被男性價值觀影響，為社會所認可的“榮譽男性”。其次，女性寫作的傳統(tǒng)文體是詩詞，而傳記（包括女性傳記）的歷來書寫者均為男性文人，女性既涉足男性執(zhí)掌話語權(quán)的文體，則多依從男性文人書寫的傳記傳統(tǒng)進行寫作。[25]

而女性自傳中的自我形象與士大夫筆下的不大相同，其因有二，一是由于自傳與他傳的不同。女性憶傳文出自親屬或好友之手，受碑志書寫原則的影響，在書寫時通?！胺Q美不稱惡”，以起到表彰傳主，使其名留后世的作用，如徐葉昭《先母事略》所言：“吾所以欲志之之意，一以吾母之賢不當泯滅，一以或傳后世亦可佐化理之萬一也?！盵7]（10冊，p460）另外，請托應(yīng)酬類的女性散傳由于受人之請，即便有的作者完全不了解傳主，在書寫時也會凸顯其美德。但女性寫自傳不是為了表彰自己的種種德行，更多的是出于抒發(fā)情感的目的，追憶自己的過往人生。在女性的自敘類文本中，女性作家處于唯一的全知視角，能夠展露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而他傳無法全面洞察傳主本人的細微感受，因此相較于他傳來說，女性自傳對于自身心理細節(jié)的描寫更為豐滿真實。

第二，與女作家的才德觀有關(guān)。并不是所有的閨秀自敘中呈現(xiàn)出的都是不同于理想女性的形象，也有一些閨秀在自敘中竭力維護自己的德行，如上文提到的蠹窗老人張令儀，她才學淵博，并有自矜文才之意：“此壬寅早秋，清河諸昆季講仙于修堂。有女仙降壇，自書“姑蘇碧筱”，作詩數(shù)首。有問者，亦不甚酬對，但書‘索蠹窗主人和”[7]（5冊，p550）。但她在《錦囊冰鑒序》中則自我辯解道：

予學慚韋母、才愧班姫，加以塵務(wù)經(jīng)心、識見非廣，聊憑臆度，叢雜無章?；蝮魺艨兓?，風雨晦明，課稚子瑯瑯誦讀一過，如晤對古人，庶幾愁苦稍釋耳……身既隱矣，何用名哉？蓋欲以勸誘童蒙，非敢質(zhì)諸當世也。[7]（5冊，p618-619）

傳統(tǒng)價值觀要求“婦言不出于閫”，女子自矜文才顯然是悖離婦德的，為避免為人指責，張令儀不得不刻意否定自身才華來自我辯解。但陳惟德誠實地寫出自己“設(shè)女書墅三十余年”[7]（51冊，p515）的經(jīng)歷，才德觀較為開明。而吳文媛的祖父曾告誡她：“女子之識字也，不過數(shù)千，不必墨舞而筆歌，焉用執(zhí)經(jīng)而難字，宜勤工于繡作，莫懶惰于饋事?！盵13]（卷下，p39）但吳文媛一生不曾放棄吟詠，甚至還吟出“試看巾幗剛強，偏多奇女子”[13]（卷下，p41）之句，儼然一副“閨中狂士”的樣子，因此她敢于在自序中大吐婚姻的苦水也就不足為怪了。

綜上所述，清代閨秀大多模仿男性對貞孝節(jié)烈、才女以及邊緣女性如姬妾仆婢等進行書寫，而閨秀自傳的出現(xiàn)則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男性通過想象書寫女性的方式，呈現(xiàn)出了一批非程式化的女性形象。

注 釋

①關(guān)于女性才德觀的研究可以參看程君《清代閨秀詩人的“才”“德”之辨》，《江南大學學報》，第6卷，第3期，亦可參看石曉玲的博士論文：《表彰與追懷：清人女性憶傳文研究》，復(fù)旦大學，2010年和她的另一篇論文《清代士紳家族對女性才華的形塑——以清人文集中的女性憶傳文為中心》，《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6年，第3期。

②關(guān)于利用借母教、女德為名進行的女教和女才書寫的問題可參看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75頁，也可參看石曉玲：《表彰與追懷：情人女性憶傳文研究》，復(fù)旦大學，2010.

③關(guān)于清人女性憶傳文中“才命相妨”問題的研究可參看石曉玲：《表彰與追懷：情人女性憶傳文研究》，復(fù)旦大學，2010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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