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越 楊笑青
內(nèi)容摘要:艾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阿爾巴尼亞圣女》描繪了兩位背景迥異卻有著相似經(jīng)歷的女性探索自我空間的旅程。女性主義地理學者認為空間具有性別化的特征,女性空間在父權(quán)社會中歷來受到壓制和束縛。探尋了空間批評視角下女性自我空間的缺失、追尋與重構(gòu)的過程,展現(xiàn)女性逃離父權(quán)社會的多重禁錮和家庭空間的苦悶單調(diào),積極建構(gòu)真實自我空間的空間實踐。門羅透過其經(jīng)典的女性書寫,傳達了擁有獨立的、流動的自我空間對于女性成長的重要意義。
關(guān)鍵詞:門羅 《阿爾巴尼亞圣女》 女性空間 重構(gòu)
女性主義地理學者琳達·麥克道威爾在1999年提出了“性別化空間”這一概念,即“空間經(jīng)常被認為具有性別特征,這個世界至少被象征性地分為男性空間和女性空間”[1]??臻g批評中的女性空間研究同女性主義地理學有著廣泛的共性,都聚焦于空間中的性別差異,旨在“關(guān)注針對女性空間上的束縛,而繪制一份實際的或隱喻的地圖”[2]。
空間也是艾麗絲·門羅作品中的重要元素。被稱為地域作家的門羅將其家鄉(xiāng)和周邊小鎮(zhèn)等場所作為展現(xiàn)人物命運的物理空間;通過在性別、身份、自我之間建立聯(lián)系,門羅探索了權(quán)力話語主導的,建立在一系列社會關(guān)系基礎(chǔ)上的家庭和社會空間,尤其是歷來受到壓制和束縛的女性生存空間,通過展現(xiàn)女性在面臨人生各種境遇和挑戰(zhàn)時從壓抑、迷茫到逃離、覺醒的成長歷程,不斷探尋著女性自我空間的建構(gòu),書寫女性的精彩人生。
《阿爾巴尼亞圣女》講述了兩位背景不同卻有著相似人生經(jīng)歷的女性探索自我空間的旅程。故事始于遙遠的阿爾巴尼亞,異域的場景,交織的時空,以及頗具好萊塢風格的情節(jié)為小說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本文采用空間批評理論這一全新視角解讀文本,探討《阿爾巴尼亞圣女》中女性自我空間的缺失、追尋與重構(gòu)的過程,展現(xiàn)女性逃離父權(quán)社會的壓制束縛和家庭空間的苦悶單調(diào),重構(gòu)女性真實自我空間的空間實踐。門羅借此傳達了擁有獨立、流動的自我空間對于女性成長的重要意義。
一.禁錮:女性自我空間的缺失
作為社會的產(chǎn)物,空間中不可避免地留有社會分工和社會身份的印記,性別就是其中一個重要的身份印記。自古以來,男性普遍有一種“要將女性固定在時空中的渴望”[3]。達芙妮·斯佩恩指出,“性別之間的空間狀況是社會安排的,它為男性提供了獲取知識的機會,同時制約了女性獲取知識的機會,于是性別空間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促成了不平等現(xiàn)象”[4]。
門羅的多部小說反映了社會空間和家庭空間的矛盾和對抗。在具有自傳特征的短篇小說《辦公室》的開篇,身為作家的女主人公即道出心聲“對于你們男人來說,住房是再好不過的工作場所。而女人本身就是一幢房子,毫無分離的可能性”[5]79。門羅這段關(guān)于男女空間差異的經(jīng)典言論有力地佐證了男性的空間霸權(quán)和女性的從屬地位:男人可以自由出入不同的社會空間,而女性則僅僅作為環(huán)境的一部分存在,共同為男性的需求服務(wù)。
《阿爾巴尼亞圣女》以一個風格迥異的故事再現(xiàn)了相似的主題。加拿大女游客洛塔爾因不滿黯淡的生活而獨自去遠方旅行,無意中闖入了阿爾巴尼亞部落,她遭到綁架并受傷,被羈留在一個小村莊。她養(yǎng)傷的地方是一間石頭小屋,是一座被稱為“庫拉”的粗石建造的大房子。自此她被圈禁在這個女人們聚居的地方,每天都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承擔著既瑣碎又繁重的體力勞動,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男人們的自由世界。不僅如此,洛塔爾還隨時面臨著像商品一樣被賣掉的風險。避免成為男人之間交易犧牲品的唯一選擇就是成為一名“圣女”,同時也意味著她不得不放棄婚姻和生育的權(quán)利。雖然可以不再辛苦勞作,但也只能獨居在山間石屋,終日與羊群作伴,陷入無人交流的窘境。
洛塔爾意外來到的這個異域空間是典型的父權(quán)社會縮影。她唯一的棲息處“庫拉”象征著男性對女性的專制空間。在阿爾巴尼亞男性霸權(quán)的話語體系中,洛塔爾和其他完全被“物化”的女性一樣,是男性支配和壓制的對象。她的生存和生活空間被極大地壓縮,被切斷同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意味著空間的封閉和隔離,同時也失去了審視自我、反抗壓制的力量。
與此同時,小說的另一位女性克萊爾也面臨著婚姻即將解體,女性自我空間匱乏的境地。她是夏洛特(回歸后的洛塔爾)異域傳奇的忠實聽眾。彼時的克萊爾,正陷入一段紛繁雜亂的情感糾葛:丈夫唐納德總是帶有“一種謹慎而冷淡的和善”[6]113。沉悶、單調(diào)的婚姻生活讓克萊爾與租住在家里地下室的尼爾森彼此誘惑,產(chǎn)生了婚外情。被尼爾森的妻子發(fā)現(xiàn)后,四個人只能尷尬地面對這段混亂的關(guān)系。唐納德只是不停地抽煙,當晚就直接去找他們診所的秘書同居;尼爾森在短暫的懺悔后開始逃避,留下克萊爾在凄涼冷寂的房子里獨自落寞。
克萊爾的困境正是源于所處的家庭空間。家不僅僅是生活和居住的場所,“家是一種理念,它展現(xiàn)了空間、場所和情感之間緊密的相互關(guān)系”[7]。在這個本該讓女性獲得自我認同的空間領(lǐng)域,她們的夢想、對自由的向往和冒險的念頭卻被以房屋為表征所包圍。克萊爾的家并沒有成為她幸福生活的“愛巢”,反而成為了分崩離析的空間。面對丈夫的離去和情人的善變,家儼然成了一個讓人觸景生情,引發(fā)傷心回憶的場所,一個禁錮之地。
二.流動:女性自我空間的追尋
針對女性和男性在社會關(guān)系、社會空間等方面所處的不平等位置,女性主義地理學一直致力于打破男強女弱的預設(shè),揭示性別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維持方式以及如何在不同的空間里挑戰(zhàn)和瓦解它們。琳達·麥克道威爾主張將流動性放置在性別研究的框架里。流動性不僅意味著個人從一個地點向另一個地點的移動,“也是性別的另一個空間符碼”[8]。在父權(quán)制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下,身體流動能力呈現(xiàn)出明顯的性別特征。另一位女性地理學家多琳·瑪西認為,父權(quán)社會對女性空間流動性的控制使女性處于從屬地位,并在意識形態(tài)上灌輸女性與家庭、本地的天然聯(lián)系,使女性和“家”成為穩(wěn)定的象征,從而限制了女性的自由發(fā)展[9]。只有掙脫空間束縛,建立超越家庭和狹小私人空間的更大流動性,女性才能真正獲得獨立和平等。
克萊爾的婚姻變故使她的家成為了一個苦悶、壓抑的精神空間,在如此困境下,她所能做的唯有逃離。第二天凌晨,情緒無比低落的克萊爾毅然收拾行李,決定遠走他鄉(xiāng)。從那一刻起,她走出了擺脫男性權(quán)威,追尋女性自我空間的第一步。在那個傷心、漫長的早晨,她寧愿乘坐三天的長途火車去往一個遙遠的城市。車窗外的景物襯托了克萊爾迷茫、憂郁的心境,同時也觸動了她對現(xiàn)實生活的反思和感悟,“我人生中的劇變就發(fā)生在這個十二月……我當時難道沒想過,期待一個男人與另一個截然不同是多么荒謬?生活歸根到底不過是有杯像樣的咖啡和一間能夠舒展身體的房間?”[6]116一連串的反思和拷問直擊克萊爾心底最深層的傷痛和渴望。仿佛一剎那間她看清了男人的本質(zhì),不再期待浪漫與奇跡。如果說克萊爾之前的生活選擇是所有問題的根源所在,那么她在逃離過程中對兩性關(guān)系的深刻反思對未來之路的走向具有非凡的意義,引導著她一步步去發(fā)現(xiàn)、尋覓,開啟新生活的旅程。
克萊爾之所以對洛塔爾的故事如此著迷就在于她們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都是富有的女繼承人,都急于逃離現(xiàn)有的生活,開拓自我發(fā)展的新空間。洛塔爾在阿爾巴尼亞的遭遇也是源于與朋友的一場旅行。她對這群看似體面實則世故的人們滿懷失望。為了逃避他們安排的一次無聊會面,她與導游前往一無所知的阿爾巴尼亞山區(qū),經(jīng)歷了重重艱險。即使成為“圣女”之后,洛塔爾的危機并沒有解除。她并不真正屬于庫拉,因而沒有人會給她土地,讓她可以獨自在那里生活。幸好有牧師一直在默默地關(guān)注著她的處境,為她精心籌劃,帶領(lǐng)她踏上了逃離之旅。盡管歷盡漂泊,洛塔爾終于逃離了阿爾巴尼亞男權(quán)空間的禁錮,在大自然的穿梭中找到了久違的自由與內(nèi)心的寧靜。
克萊爾和洛塔爾面對社會和家庭空間的束縛勇敢地選擇逃離的空間實踐打破了女性只能在有限的私人空間活動的二元結(jié)構(gòu)。她們或只身一人,或相伴而行,在城市的流動空間中漂泊,不斷追尋著女性獨立的自我空間和自我認同。盡管未知的旅途充滿不可預知的因素,但流動的空間狀態(tài)讓人始終保持一種審慎和警覺。通過辨識、觀察、感知和體驗各個不同的空間,女性能更好地探尋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從而實現(xiàn)自我的蛻變。
三.發(fā)現(xiàn):女性自我空間的重構(gòu)
對兩位女性來說,逃離不僅僅是擺脫當下現(xiàn)實生活的無奈之舉,更是一場自我發(fā)現(xiàn)的成長之旅??巳R爾在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在一個不受干擾的自我空間內(nèi)重新審視自己和他人。每天她手捧一杯咖啡,漫無目的地讀書。書中優(yōu)美獨特的散句經(jīng)常讓她陷入一種特別的狀態(tài):“恍惚而又警覺,與所有人隔絕卻隨時覺察著這城市本身”[6]109。正如吉莉安·羅斯所說,“隔離讓女性有喘息的空間,得以思考、冥想、汲取力量和重獲身份”[10]??巳R爾對自我空間的追尋還表現(xiàn)在她主動構(gòu)建了書店這一獨立的空間。這里是她的寶藏,“里面都是自己最為珍視的東西[6]110。對克萊爾來說,書店已經(jīng)不僅是一個容身之所,而是一間“林中木屋——是一個避難所,一種正當存在”[6]110。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書店也是她對抗男性中心主義的陣地。在這樣一個曾經(jīng)由男性主導的空間里,她成為掌控者,可以自由地選擇喜歡的書、做喜歡的事,也可以冷靜、超然地思考自我和人生,不必顧及他人的眼光。雖然生活窘迫,但她“并不沮喪,感覺自己已經(jīng)以全新的面貌重生于世”[6]109??巳R爾在異鄉(xiāng)建構(gòu)了一個全新的精神家園,一個真實的女性自我空間。
隨著書店經(jīng)營狀況的好轉(zhuǎn),克萊爾漸漸結(jié)識了不少朋友,其中很特別的一個就是回歸后重拾身份的夏洛特??巳R爾對她的認同源于兩人頗為相似的抗爭歷程:面對乏味的生活和空間的局限,寧愿選擇在異鄉(xiāng)漂泊。與克萊爾一樣,夏洛特在新的空間里找到了自我價值和幸福感。雖然窮困潦倒,顛沛流離,卻始終保持著傲骨和尊嚴。受邀去作客的克萊爾被他們那種“真正的匱乏和大膽的真實”[6]123所震撼,同時也被夏洛特率性、灑脫的品性所吸引,“希望受到她的熏陶,變得輕快、自嘲”[6]124。兩個女人惺惺相惜,彼此鼓舞,在對方的故事里汲取養(yǎng)分,獲得成長。
夏洛特的一生都“在路上”。在故事的結(jié)尾,她與丈夫的再一次離開似乎不足為奇。但無論身在何處,他們都始終沒有停下追尋真實生活的腳步??巳R爾也開始想象和尼爾森在遙遠的地方共度全新的生活。在這個美麗的海濱城市,兩個女性找到了一個追逐自由和夢想的舞臺,重構(gòu)了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精神空間。一個人看似走向外界,其實是走向內(nèi)心,去發(fā)現(xiàn)真正的自己。正如埃萊娜·西蘇所說,“有一個能夠同難于相處的世界融合一體的自己。人必須跨過一段完整而漫長的時間,即穿越自我的時間,才能完成這種造就”[11]。
門羅在《阿爾巴尼亞圣女》中構(gòu)現(xiàn)了一幅女性擺脫空間束縛、追尋自我空間的文學地理景觀圖。小說也反映了門羅的空間觀:女性通過積極的自我空間建構(gòu),打破傳統(tǒng)女性身份被空間定義和書寫的僵局,是對單一空間二元論的有力反擊。夏洛特和克萊爾努力拓寬女性生存空間,最終成為女性自我空間的主宰。她們的自我放逐,看似孤單落寞,帶來的卻是重生與蛻變:重新審視自己和兩性關(guān)系讓她們更融洽地與自己和他人相處,不斷走向獨立和成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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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東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