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魏了翁《禮記要義?中庸》札記二條

黃澤夫

魏了翁，南宋著名思想家，字華父，號鶴山，邛州蒲江（今四川蒲江縣）人，生于南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卒于南宋理宗嘉熙元年（1237），享年六十歲，現(xiàn)有《魏了翁全書》收錄其全部著作。南宋寧宗慶元六年（1200），朱熹卒，時年了翁二十三歲，《宋史》言“鶴山筑室白鶴山下，以所聞于輔廣、李燔者開門授徒”（脫脫：《宋史》卷四百三十七《儒林七》，中華書局1977年，第12966頁），此二人都是朱子后學；又《宋元學案》載“嘉定而后，私淑朱（熹）、張（栻）之學者，曰鶴山魏文靖公”（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八十《鶴山學案》，中華書局1986年，第2650頁），說明魏了翁受朱熹思想學說影響很深。魏了翁在寧宗嘉定四年（1211）“上疏乞與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錫爵定謚”（《宋史》卷四百三十七《儒林七》），對理學從禁錮中恢復及傳播起到了很大作用。魏了翁思想前期主要繼承程朱理學，后期吸收陸九淵的思學說，尊信“心學”（侯外廬：《宋明理學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82頁）。其經(jīng)學思想方法兼采漢宋，“實開明末清初‘舍經(jīng)學無理學思想的先河”（蔡方鹿：《中國經(jīng)學與宋明理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859頁）。

《禮記要義》是魏了翁的《九經(jīng)要義》之一，成書于南宋寶慶二年（1226）——紹定二年（1229）之間。阮元《四庫未收書目提要》稱“《禮記》孔疏，文繁義富，未易得其崖略，了翁刪汰過半，頗為精允，可為研經(jīng)者之津逮”（阮元：《四庫未收書目提要》卷一，商務(wù)印書館1955年，第6頁），說明了《禮記要義》的特點和價值。是書對《禮記》鄭注、孔疏進行刪汰，去粗取精，可作為有志經(jīng)學之人的捷徑，閱讀該書能把握鄭注、孔疏之大概，也可窺見理學家重視的心性倫理道德問題。侯外廬《宋明理學史》稱魏了翁“所著《九經(jīng)要義》于孔穎達《五經(jīng)正義》引緯書之說，皆加黜削，然其書主于注疏釋文，故幾無思想資料可采”（《宋明理學史》，第615頁），一定程度上否定了《九經(jīng)要義》的價值。然而魏了翁對經(jīng)注中緯書之說也并未全部刪削，且在去取鄭注、孔疏之間還夾雜著許多自身見解，體現(xiàn)出魏了翁的思想傾向，可以說《九經(jīng)要義》確有其思想價值，應(yīng)該得到重視。以《九經(jīng)要義》為基礎(chǔ)，結(jié)合魏了翁其他著述言論，更能完整地把握魏了翁的思想學說狀況。

《中庸》本是《五經(jīng)》之一《禮記》當中的一篇，宋儒利用其中許多思想資源闡發(fā)“性與天道”的學說，此后更是由朱熹將其抽出單獨進行注解，使《中庸》上升到了《四書》之一的地位。魏了翁《禮記要義·中庸》中涉及理學家喜談的性情、五常、氣稟等問題的有兩條，分別是“水神信，土神知”及“性情動靜及稟氣清濁”（魏了翁撰，王鍔、瞿林江整理：《禮記要義整理與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469-470頁），現(xiàn)對此二條進行論述。

一、“水神信，土神知”

該條特別體現(xiàn)了魏了翁對鄭注、孔疏的精簡，《禮記要義·中庸》載：

“云‘水神則信，冬主閉藏，充實不虛。水有內(nèi)明，不欺于物，信亦不虛詐也。云‘土神則知者，金、木、水、火、土，無所不載，土所含義者多，知亦所含者眾，故‘土神則知”。（《禮記要義整理與研究》，第469頁）

此條闡發(fā)自《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鄭注：

“天命，謂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謂性命。木神則仁，金神則義，火神則禮，水神則信，土神則知。”（孔穎達：《禮記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661頁）

鄭注想要說明人性之中包含著仁義禮信知，與木、金、火、水、土五行相對，其實就是將五行作為五常的來源。孔疏則云：

“‘木神則仁者，皇氏云‘東方春，各主施生，仁亦主施生。云‘金神則義者，秋為金，金主嚴殺，義亦果敢決斷也。云‘火神則禮者，夏為火，火主照物而有分別，禮亦主分別。云‘水神則信，冬主閉藏，充實不虛。水有內(nèi)明，不欺于物，信亦不虛詐也。云‘土神則知者，金、木、水、火、土，無所不載，土所含義者多，知亦所含者眾，故‘土神則知”。（《禮記正義》，第1662頁）

孔穎達繼續(xù)闡發(fā)了五行對應(yīng)的四時功用和特點，并與仁、義、禮、信、知的特點進行聯(lián)系，認為“五?！痹醋浴拔逍小?。其中“土”所包含甚多，并不單一對應(yīng)某一品質(zhì)，因而“知”就含有了智慧、知識等內(nèi)涵豐富之意，因此“土神”就對應(yīng)了“知”。

鄭注、孔疏皆對五行、五常進行了疏解，而魏了翁為何只對“水神信，土神知”兩點進行闡釋？考察《禮記正義》的內(nèi)容，木對應(yīng)仁、金對應(yīng)義、火對應(yīng)禮、水對應(yīng)信，孔疏中木、金、火、水都有自身特點和功用，仁、義、禮、信的特點與其相似，因此放在一起來闡述，是為一類。而土則俱含金、木、水、火，知也內(nèi)涵無限，因此為另一類；魏了翁選取“水神信，土神知”實際上是二類兼顧，而去除一一介紹木、金、火、水以及對應(yīng)的仁義禮信的孔疏之繁瑣弊病，讓人能以一推三，而又不失“土神知”的獨特性。既能把握細處，又能分門別類，避免繁瑣，這是魏了翁《禮記要義·中庸》取舍鄭注、孔疏的一大優(yōu)點。

魏了翁如此疏解還受到朱子性論的影響，朱子認為“蓋天命之性，仁、義、禮、智而已”（朱熹：《中庸或問》，《朱子全書》第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51頁），肯定了仁、義、禮、智、信是性的內(nèi)涵，朱熹還說到“五行，乃五常也”（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庸》卷六十二，中華書局1986年，第1490頁），可見朱熹也認同五常與五行有共通之處。魏了翁受此影響，故《禮記要義·中庸》“水神信，土神知”一條繼承此說，認為性的內(nèi)涵是仁、義、禮、智、信五常，源自或者說等同于五行。同時魏了翁認為“仁、義、禮、智、信，以信為主”（《宋元學案》卷八十《鶴山學案》，第2654頁），因此魏了翁在同屬于一類的木、水、火、金當中選擇了水作為闡述對象；同時魏了翁認同“心，土也”的說法（《宋元學案》卷八十《鶴山學案》，第2654頁），結(jié)合“土”包含金、木、水、火四行以及“知”無所不包內(nèi)涵豐富的特點，以“土”統(tǒng)其他“四?！薄６祆溆钟小靶慕y(tǒng)性情”觀點（鄭熊：《宋儒<中庸>學研究》，陜西人民出版社，第171頁），魏了翁或亦繼承此論，以“心”或者“土”的地位較高，因此選擇了“土神信”作為主要闡釋對象，在心性論和五行與五常關(guān)系上都能解釋得通，這也體現(xiàn)《禮記要義》簡明、精確的特點。

二、“性情動靜及稟氣清濁”

該條有兩個問題可論，一是保留鄭注、孔疏所引緯書內(nèi)容；二是關(guān)于宋初儒者特別是張載氣學思想來源問題。首先是引文取舍緯書內(nèi)容，魏了翁保留了鄭注、孔疏所引緯書：

“《孝經(jīng)說》曰：性者，生之質(zhì)。命，人所稟受度也?！保ā抖Y記要義整理與研究》，第470頁）

《孝經(jīng)說》是一緯書。據(jù)《漢書·儒林傳》卷五十八記載“大江公即瑕丘江公也，……至江公著《孝經(jīng)說》”，瑕丘江公《漢書》無傳，不知其具體生平事跡。南宋末王應(yīng)麟《困學紀聞·經(jīng)說》：“鄭康成注二《禮》，引《易說》、《書說》、《樂說》、《春秋說》、《禮家說》、《孝經(jīng)說》，皆緯候也”（王應(yīng)麟：《困學紀聞》卷八《經(jīng)說》，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89頁）。對于鄭玄以《緯》證《經(jīng)》，魏了翁持批評態(tài)度：

“大抵讀書雖不可無傳注，然亦有不可盡從者。只如鄭康成注‘三禮，已各隨文為義，不能盡同，而《禮》與《詩》異，《詩》與《書》異，《書》與《易》異。有一事而自為兩說三說者極多，其改字處十有八九不可從。最害義者，以《緯》證《經(jīng)》，以莽制證周公之法。故某與朋友講論，多是參酌諸經(jīng)，不一一襲其說，惟是之從耳?！保ㄎ毫宋蹋骸洞鹳缏汾w運判》，《鶴山集》卷三十六，《魏了翁全書》第82冊，燕山出版社2018年，第142頁）

魏了翁在這里對鄭玄《三禮注》及其他經(jīng)注提出了一些批評，認為鄭玄注經(jīng)隨文為異，導致自相矛盾，以《緯》證《經(jīng)》更是有害于經(jīng)文之義。但是魏了翁在《禮記要義·中庸》當中卻保留了鄭注孔疏所引緯書《孝經(jīng)說》的內(nèi)容，似與其批判鄭玄經(jīng)注弊病的出發(fā)點相悖。而考察《孝經(jīng)說》此句，性是生來的本質(zhì)，命是人所從天稟受的度數(shù)，與宋儒談?wù)撔悦畠?nèi)容進行對比，又顯得較為符合，魏了翁雖反對鄭玄以《緯》證《經(jīng)》，但是否因此保留《孝經(jīng)說》之文，不得而知。

其次，是有關(guān)宋初學者氣稟說的來源和發(fā)展問題。魏了翁《禮記要義·中庸》引《禮記正義·中庸》孔疏：

“案《左傳》云‘天有六氣，降而生五行，至于含生之類，皆感五行生矣。唯人獨稟秀氣，故《禮運》云‘人者，五行之秀氣。被色而生，既有五常仁義禮知信，因五常而有六情……但感五行，在人為五常，得其清氣，備者則為圣人，得其濁氣，簡者則為愚人。降圣以下，愚人以上，所稟或多或少，不可言一，故分為九等?！保ā抖Y記要義整理與研究》，第470頁）

孔穎達在此已經(jīng)有了人稟受“氣”而生的認識，《左傳》、《禮運》等經(jīng)典都強調(diào)人稟受五行“秀氣”而成為人，得完備“清氣”的為圣人，得“濁氣”且簡陋者為愚人，宋初一些關(guān)于“氣稟”的理論與此已經(jīng)較為相似。

宋初道士張伯端說“欲神者氣稟之性也，元神乃先天之性也”（張伯端：《玉清金笥青華秘文金寶內(nèi)煉丹訣》，轉(zhuǎn)引自陳谷嘉《宋代理學倫理思想研究》，湖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23頁）。當代學者陳谷嘉認為“張載的人性二重說可能受了張伯端的影響，并對此進行了根本性的改造”（《宋代理學倫理思想研究》，第224頁）。但由上列《禮記要義·中庸》當中孔疏的內(nèi)容來看，《左傳》、《禮運》當中早已有此“氣論”的雛形，并得到唐代學者認可采納。而張載作為北宋前中期的精深儒者，定對儒家經(jīng)典有深入研究，并無必要在理論上照搬當時道教中人的說法，僅需將自身見解融入儒家經(jīng)典原有之義，并闡釋發(fā)明建立系統(tǒng)即可，這或許是其人性二重論的真正來源。

關(guān)于氣稟問題，魏了翁還認為：

“人物之生有剛?cè)幔谑呛跤猩茞骸跉夥A之剛?cè)?，剛?cè)峒确?，厚薄斷矣……此誠非人力可以生沈者。然則，為士者果無所用其力乎？曰，不然也。志有所守，而大本先立，則氣得其養(yǎng)，而生生不窮，夫如是，可以變化氣質(zhì)，愚明柔強，雖引為圣賢可也。”（《宋元學案》卷八十《鶴山學案》，第2661頁）

這是說氣稟決定了剛?cè)嵘茞海肆茈y將先天的定數(shù)改變，但是只要立于大本，守志養(yǎng)氣，仍然可以變化氣質(zhì)，有朝一日成為圣人，這與張載“為學大益，在自求變化氣質(zhì)”的說法何其相似（《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321頁），故魏了翁的理學思想融匯漢、唐、宋各名儒之思想精華是可以得見的。

要之，鄭玄、孔穎達之說皆建立在其經(jīng)學上，魏了翁《禮記要義》又難與漢唐經(jīng)學思想脫離關(guān)系，張載、朱熹等人的思想體系也是建立在儒家經(jīng)典和前人之說上，即經(jīng)學乃理學之基礎(chǔ)。雖然宋代理學家對佛、道二家學說的思維模式有一定借鑒，但其實諸多思想資源已備于儒家經(jīng)典內(nèi)部，并不需要過分外求乃至于照搬他人理論。

三、余論

魏了翁的思想學術(shù)兼采漢宋之長，認為“名物度數(shù)，有一不講，便是欠闕”（《魏了翁全書》第82冊，第150頁），表現(xiàn)出其經(jīng)學研究重視對名物制度進行考據(jù)的特點。又說“典則制度，字皆有義”（《魏了翁全書》第119冊，第226頁），可見魏了翁具備求實精神的同時也追求義理講索。

《禮記要義》基于《禮記正義》，對鄭注、孔疏進行刪削裁汰，是對魏了翁立學術(shù)思想特色上兼收并蓄、方法上去粗取精的最好體現(xiàn)：

其一是魏了翁并不像他所說“以《緯》證《經(jīng)》，最害文義”那樣將經(jīng)注引用緯書的內(nèi)容全部貿(mào)然刪去，而是“參酌諸經(jīng)，不一一襲其說，惟是之從耳”，涉及緯書的相關(guān)內(nèi)容若在義理上有其合理性也予以保留。

其二是刪去鄭注、孔疏諸多繁瑣重復之處，保留準確講明義理且高度概括的內(nèi)容，如孔疏對五行和五常的解釋分為兩類，魏了翁以“信”為五常之重于是保留“水神信”一條，使人能明其義，又避免繁瑣，還顯示魏了翁自身觀點。

其三是保留諸多與理學思想一致的內(nèi)容。理學在經(jīng)學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對前人思想有諸多揚棄，魏了翁《禮記要義》即保留了諸多前人思想學說與宋代理學可互相參證之內(nèi)容。這可以讓后學讀此一經(jīng)，便得一經(jīng)所闡發(fā)之理學思想，兼及前人注疏之大概，既方便后學，又打破了漢宋之學的藩籬，體現(xiàn)出“舍經(jīng)學無理學”的思想源流關(guān)系。

其四是《禮記要義》所取并不完全是宋儒喜言的天人關(guān)系、心性道德學說等內(nèi)容，仍然有諸多名物度數(shù)的考證。僅《中庸》一篇就有如：“妻子為帑，鳥尾為帑”“一戎衣，鄭作‘一戎殷，與《書》異”“天子服正統(tǒng)三年喪，諸侯旁親有不降”等多條對名物制度的考證（《禮記要義整理與研究》，第470-474頁），體現(xiàn)出魏了翁既重視經(jīng)典的義理闡發(fā)，也重視對經(jīng)典涉及的名物制度進行考證。

總的來說，以《禮記要義·中庸》為基礎(chǔ)進行考察來看，魏了翁的思想對漢、唐至宋以來儒學大師思想都有所吸收，呈現(xiàn)出融匯百家、兼采漢宋的特點，其學術(shù)思想內(nèi)涵豐富，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郵編71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