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妍
摘 要:在中國漫長的歷史過程中,詩歌原本是以敘事詩為主的。漢末《古詩十九首》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一格局,轉(zhuǎn)為以抒情為主。而建安詩歌的繁榮更是正式宣告并奠定了抒情性詩歌的地位,使詩歌功能由敘事轉(zhuǎn)向了抒情。
關鍵詞:《古詩十九首》;建安詩歌;抒情風格
中國古詩在建安時期以前,主要是以敘事詩為主的。而后漢末出現(xiàn)的《古詩十九首》以其獨特的抒情技巧,打破了這一狀況,成為古代抒情詩歌的典范,被譽為“五言之冠冕”。我國古代詩歌抒情言志的傳統(tǒng),最早可追溯到《詩經(jīng)》《楚辭》。《古詩十九首》作為五言詩發(fā)展成熟的標志,以“深衷淺貌,短語長情”的抒情為主要特點,進一步發(fā)展了抒情詩。其后建安詩歌的繁榮,更是直接宣告并奠定了詩歌抒情的傳統(tǒng),使得詩歌功能由敘事轉(zhuǎn)向了抒情。建安詩歌是中國古典詩歌史中不可忽視的藝術瑰寶,其發(fā)展深受漢樂府民歌的影響,學術界早有定論,但其中的抒情性,則明顯是受到了《古詩十九首》的深刻影響。
以下將從《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抒情的內(nèi)容、手法等方面具體比較二者的抒情風格,并對二者風格之形成進行分析。
一、抒情內(nèi)容比較
首先,《古詩十九首》和建安詩歌在抒發(fā)的情感上有相似之處,它們情感濃郁,并且都以寫悲抒情為主?!豆旁娛攀住酚蓾h末的一些下層文人所創(chuàng)作,這些詩歌有的抒發(fā)了游子思鄉(xiāng)之苦,如《行行重行行》;有的表現(xiàn)了朋友知己之間的離別愁緒,如《客從遠方來》《孟冬寒氣至》;有的表現(xiàn)了士人的失意、彷徨和對人生無常的思考,如《明月皎夜光》《西北有高樓》。這些詩歌無一不是反映了作者內(nèi)心的痛苦、感傷、失落、彷徨等情緒,抒發(fā)的是普通人最常見的情感,風格哀傷悲惋,有著強烈的悲情特點。
建安詩歌也帶有顯著的悲情色彩。一方面,由于所處時代的混亂,建安詩人常常懷有悲慨的內(nèi)心愁緒,這些豐富的內(nèi)心情感被他們?nèi)谟谠姼鑴?chuàng)作之中。因此,建安詩歌既有描寫離亂之狀、同情人民疾苦的詩作,也有揭露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混亂的作品。曹操的《蒿里行》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其中一句“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雖沒有直接表達詩人的情感,但這樣悲涼的景象已經(jīng)可以看作是一種對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深重苦難的控訴。另一方面,時局動蕩也帶來了思想的解放,建安詩人的個性得到了自由表現(xiàn)的機會,極大地擺脫了傳統(tǒng)官僚體系帶來的束縛。兩漢以前的文人詩賦,多是歌功頌德、諷喻時弊之作,缺乏作者的真情實感。建安詩人將以往功利化的抒情詩轉(zhuǎn)為個人的言志文學。時局的動蕩讓有志之士不免生出建功立業(yè)的念頭,例如建安時期的“三曹”“七子”都是有著遠大政治抱負的文人。曹植早期的作品《白馬篇》就著重描寫了武藝高強的游俠們在沙場立功奮不顧身的英勇行為,這也表達了曹植本人建功立業(yè)的強烈愿望。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古詩十九首》和建安詩歌都是以寫悲抒情為主,但所表現(xiàn)的“悲”又并不完全相同?!豆旁娛攀住匪惆l(fā)的情感,主要還是局限于游子思婦和士人失意之情中,是一種個體的,或者說僅代表部分群體的情感,“悲”集中在了悲哀、悲憤、悲怨之中。建安詩歌則是在《古詩十九首》的基礎上,擴大了抒情范圍,不再僅以游子思婦、士人為抒情主體,抒發(fā)懷抱、詠史、贈答、宴飲等,皆可以作為抒情緣由入詩。另外,建安詩歌除了對個人遭遇表達了悲憤,還有對整個時代的關懷,是一種更壯大的“悲”,可以總結為悲壯、悲涼,這與《古詩十九首》的“悲”是有差異的。
其次,《古詩十九首》中還有部分詩作感慨禍福無常、光陰易逝,倡導及時行樂。在變化無常、仕途無望的現(xiàn)實中,《古詩十九首》中的落魄文人雖然也曾想過實現(xiàn)人生價值,成就一番功業(yè),但是黑暗的社會和腐敗的政權使他們只能將生命寄托于縱情享樂,這也是一種無可奈何。如《青青柏上陵》一詩寫詩人為了名聲前往京城,但現(xiàn)實和夢想之間的強烈對比,讓詩人感到不公正。詩人嘆息著生命的短暫,表達了及時行樂的想法。飽讀詩書的文人們因腐朽的社會政治無法報國,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他們只能“斗酒”行樂,麻痹自己。建安文人面對戰(zhàn)亂動蕩、社會黑暗的時代背景,也懷有壯志難酬的悲憤,但更多則是表達了一種即便氣結難言,也要積極進取、昂揚向上的精神狀態(tài),有一種慷慨悲壯的基調(diào)。面對動亂的社會、短促的生命,建安文人雖然也有單純的哀嘆,但更多的是如曹操《短歌行》《龜雖壽》中體現(xiàn)出的,在慨嘆歲月短促、功名未成后,仍然積極進取、突破天命限制,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更高人生價值的積極思想。
二、 抒情手法比較
除了抒發(fā)的情感都以“悲情”為主,《古詩十九首》和建安詩歌在抒情手法上的選擇上也有相通之處。
《古詩十九首》直而不野,具有“天然去雕飾”的精妙,最典型的抒情手法即是賦比興。它常常選用一些明顯帶有悲涼意味的物象,來與作者失意、悲涼的心境相契合,表達出作者對人生命運無常的理解和對社會動蕩的哀痛、絕望之情。如《冉冉孤生竹》用孑然一身的孤竹自比,表達孤苦伶仃之情;再如《明月何皎皎》用明月來寄托游子思婦的相思之情。有時,意象也使用得隱晦難明。如《西北有高樓》:“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fā),中曲正徘徊?!备邩桥c浮云相齊平,詩歌首句已經(jīng)有一個令人困惑的心理暗示,體現(xiàn)出了“高樓”之危,暗示了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咫尺天涯。同時,點出了高樓位處西北,而西北這個意象本身就帶有凄涼蕭瑟的意味。整首詩歌將這些帶有悲涼意味的意象疊加起來,最終營造出了凄怨憂傷的情感基調(diào)?!豆旁娛攀住芬膊捎靡詷肪耙r悲情的手法,來反襯出作者對現(xiàn)實的憤懣與控訴。如《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逼渲械摹败饺亍薄胺疾荨北臼敲篮玫脑~語,象征著纏綿恩愛的夫妻,但結局卻是無奈的分離,這樣的安排強化了情感、渲染了氣氛,使得悲情更甚。
《古詩十九首》另一個重要的抒情手法便是情景交融,它將情與境緊密融合,塑造出一種意境反映詩人的情感世界。如《東城高且長》這首詩借助夢想表達情感。在詩的開頭,詩人寫了游宦望著蜿蜒的東城,感受到人生的肅穆。開頭的詩句描寫了單調(diào)、廣闊、荒涼的“東城”和“秋草”,表達出詩人精神的痛苦。如此乏味的景象和匆匆流逝的時光令詩人感到十分震驚,鳥和蟋蟀的悲傷聲音讓詩人在痛苦中思考,最終詩人得到了釋放,放下了他的野心和煩惱。在詩的意境中,秋風和秋草有衰落和荒涼的感覺,鳥兒和蟋蟀也有一種孤獨感。這些景物創(chuàng)造的意境壓抑了詩人的無限情感。最后,詩人通過“移情”得到了解脫。
而建安文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主要的一種抒情方式是“感物”,即借用自然景物來引發(fā)情感的變化。因此,建安詩歌比起《古詩十九首》,開始更加有目的、有計劃地創(chuàng)造一系列典型意象,進而融描寫、抒情、敘事、議論為一體。如曹丕《燕歌行》中以“秋風”“天氣”“草木”“露”“霜”“燕”“鵠”等典型的、富有秋天特征的景物起筆,營造出孤獨、陰冷、悲傷的氛圍,烘托出下文女子在月夜懷人時凄涼孤寂的心境。這樣的抒情技法明顯與《古詩十九首》一脈相承。
除了抒情技巧,建安詩歌中還有許多意象是直接化用自《古詩十九首》?!懊髟抡崭邩?,流光正徘徊”“遙遙山上亭,皎皎云間星”,皆發(fā)端于“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二句,烘托出詩歌蕭瑟、凄涼的氛圍。再如《古詩十九首》和建安詩歌均存在著大量的“悲風”意象。漢末與建安年間均處于動亂不安的時代,也是文人開始覺醒的年代,彼時詩人皆以“悲風”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憂愁感傷。在《古詩十九首》中有“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去者日以疏》)、“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行行重行行》)、“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回車駕言邁》)等句。建安詩人曹植是借“悲風”意象構筑凄冷蕭瑟氛圍的典型。如“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曹植《雜詩七首》其一)、“江介多悲風,淮泗馳急流”(《雜詩》其五)。雜詩作為曹植后期的代表作,是他面對曹丕父子猜疑、與親友分離時悲傷情感的凝聚之作?!豆旁娛攀住范嘤谩氨憋L”“涼風”等抒發(fā)情感,建安詩人如曹植,因為經(jīng)歷更加坎坷,內(nèi)心的情感比起一般文人要更加深重,所以其“悲風”的感情色彩也愈加悲壯、濃烈。
三、抒情風格相似的形成原因
由上述對比可知建安詩歌在抒情性方面對《古詩十九首》多有繼承,而導致二者抒情風格相似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幾點。
首先,《古詩十九首》和建安詩歌產(chǎn)生的時代十分接近。《古詩十九首》雖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大致產(chǎn)生于漢末桓靈之際,建安詩歌則創(chuàng)作于漢末魏初,可以說二者產(chǎn)生的時間是緊密相連的。因此,二者所面臨的時代背景也大致相同。東漢末年,宦官外戚相互勾結,政治混亂腐敗,民不聊生,而后爆發(fā)黃巾起義,百姓流離失所,整個社會動蕩不安。黃巾起義被鎮(zhèn)壓后,進入建安年間,依舊是處于一種混亂的社會之中,與桓靈時代相似。同處于這樣的現(xiàn)實生活背景下,《古詩十九首》和建安詩歌有了能夠產(chǎn)生一定共通性的作品的前提條件。
其次,兩個時期作者也具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們和大多數(shù)建安詩人都出身于中小型地主階級,在社會中處于中下層,同時對追求功名有著強烈的熱情,在人生方向、人生理想、人生體驗等方面也都有相似之處。由于階級原因,《古詩十九首》作者和建安詩人在社會中長期處于政治和社會動蕩之中,遭受排斥與壓迫。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都經(jīng)歷過人生起伏、曲折和不公平。
最后,兩個時期的作家在文學視角和文學趣味上也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他們都是民間文學自覺的學習者,深受漢樂府民歌的影響。《古詩十九首》的作者政治地位比較低,經(jīng)濟狀況也十分不理想,許多人為了實現(xiàn)抱負而遠行,在此過程中更有利于作者吸收民間詩歌中的精華,所以他們飽含情感和創(chuàng)造力的詩歌更容易被接受。這種效果體現(xiàn)在《古詩十九首》的主題、語言、音調(diào)、風格和形式上,其詩歌中有許多樂府民歌的特征,許多地方還使用了樂府民歌詞語,例如《客從遠方來》就很像漢樂府民歌,因此也有人認為《古詩十九首》原來是樂府的歌。清人朱乾《樂府正義》曾說:“古詩十九首,古樂府也。”《古詩十九首》融合了漢代樂府有一定影響的歌曲,其作家自覺或潛意識地走上了一條將民間文學與文學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道路,這條道路對建安詩人學習樂府民歌起到了一定的啟蒙、示范、鼓舞作用。建安詩人也喜歡樂府民歌,他們中的一些具有獨特先見的作家對民間文學產(chǎn)生了興趣,并進行了成功的學習。而建安詩歌在整個中國詩歌史上有著持續(xù)而深遠的影響。后來的鮑照、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都對樂府民歌十分重視,也是在潛移默化中受到了前代文人的影響。因此,漢樂府民歌可以看作《古詩十九首》作家與建安詩人之間過渡的橋梁。
四、結 語
從《古詩十九首》到建安詩歌,完成了詩歌史上由敘事詩向自發(fā)的抒情言志的文學作品的轉(zhuǎn)變過程。《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們處在戰(zhàn)亂年代,比繁榮時代的作家能更深刻地思考生活,充滿了感傷之情。這種對生命的困惑和痛苦,以及強烈的生命意識和個體意識的大膽表達,使作品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建安詩人渴望名利事業(yè)、拯物濟世的復雜情感傾注于作品中,表達了慷慨的悲涼,這是一種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普遍情感形式,以傳播長期以來不斷更新的巨大文學魅力。二者同以抒情見長,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有著不可磨滅的成就。
(西南民族大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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