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下,1993年生人,寫小說,也寫詩。
一
姥姥聘給姥爺?shù)哪悄?,她老漢從系舟山一處背風(fēng)的圪梁上摔了。舁出來時,人成了死肉疙瘩。她小叔風(fēng)急火燎跑回窯洞,哭喊姥姥,嫂啊,老天爺討命,我大哥么了。她撂下針線,端著漲圓的肚子,鴨步到霍老灣村小學(xué),叫出時年六歲的大舅,相跟上去別死人。
她小叔虬眉杏眼,背興面皮,一輩子寡漢。往時,狗慫在他哥屁股后,木木地?fù)]鞭子,幫顧五頭黃牛。姥姥不勞他操辦后事,求告到村長家。村長說,你養(yǎng)著一個,肚里還揣著,糠皮都吃不起了,憑什么打棺材。姥姥說,好歹掘個安身的坑兒。村長吆喝鄰里鄰?fù)鈳讉€漢子,往玉米地挖了坑,葬下那副身子,鋪層草席,撒上黃紙錢,覆蔽黃土。隆起的墳丘前,扦一牌楊木,上書“李子明之墓”。姥姥摁倒大舅的頭,教他三拜,又叫他哭。大舅哭不出來,姥姥掐緊他胳肢窩下的肉皮。大舅哭了,禮就成了。
村長婆姨熱心,托人問訊,曉得山下東南宋村有個窮苦后生,在太原鐵路局做營生。操持什么活計(jì)還不省得,但個把月能賺一塊多。后生借一輛解放牌自行車,往東行至西張村,又折南,朝系舟山方向蹬去。前后兩個多鐘頭,人在霍老灣村露頭。村長婆姨領(lǐng)著他,攀上一處滿是棗樹和楊樹的土坡,拐至半山腰的開闊地。矗他面前的是三戶窯洞。居中一戶的姥姥打漱一通,好賴掩了十幾根白發(fā),胰子抹凈臉,囑咐大舅安分坐著。村長婆姨推門進(jìn)來時,招呼他上炕。姥姥給倒了一茶缸白糖水,說了些寡淡話。
臨走前,姥姥才知道他叫杜秀根,老家在內(nèi)蒙。家里太公死得不對付,咒死一批親的?;畈幌氯チ?,杜秀根孤身走到忻州,投奔嫁在東南宋村的二姐。二姐老漢有地有牛,除夕鍋里能煮盆大米。但就一點(diǎn),他家炕頭還有個瞎子婆姨,人還生養(yǎng)了三個高不及膝的娃娃。他二姐和瞎大娘吵過,打過,哭過,定下輪流睡炕的規(guī)矩。杜秀根來了,哪里討得好。各種臟苦營生,都得干;干不利索,新抽的楊樹枝往背上抽。二姐心里苦,也只能哭,怨不得誰。長了幾歲,老天可憐,教他走時氣,鐵路招工入選了。掙出來的錢,除罷護(hù)養(yǎng)自己的命,還要騰出多的寄給二姐。她有兩個娃。這是命。杜秀根沒怨過,也沒處怨。
聘禮是一個搪瓷洗臉盆,一對茶缸,兩條干凈毛巾,一塊香胰子,外加兩棒馬牌潤面油。
一年終頭,只逢大假,姥爺才能從太原回忻州市西張鎮(zhèn)霍老灣村的窯洞。大舅老盼他回來,因饞他帶回的兩個包著紅糖的鍋盔和一顆水果糖。他和二舅,一人一張鍋盔,一人半顆糖。糖由姥姥咬成兩半。不均勻時,大的歸大舅,小的歸二舅,碎沫子歸姥姥,抿個甜味。糖紙由大舅收去,展平,壓在炕席下。姥姥問他囤這做甚。他說,一張?zhí)羌?,就是叔叔回家一次。他有關(guān)于李子明的記憶,遂叫姥爺“叔叔”。二舅雖非親生,仍喊姥爺“大大”,父親的意思,從姥爺姓杜。
后來,我母親和三舅出生。沒幾年,窯洞擠不下了。正好姥爺攢下余錢,姥姥吃糠皮吞野棗摳摳搜搜也存下三十多塊。他們湊補(bǔ),求借,好賴整齊一筆款子,到山下的西張村辟了宅,安了生。那時大舅已成年,承繼他老子的業(yè),住山上的窯洞,養(yǎng)著十來畝純靠天水的玉米地和一片收成淡薄的果園。五頭黃牛,一頭隨了他老子,在系舟山底摔成了泥;一頭賣了換糧;三頭歸了無子女的小叔。
唐山大地震時,西張村鐵喇叭晝夜吆喝,不準(zhǔn)人睡炕,一徑鋪蓋到院,睡院子。當(dāng)時,姥爺在太原。姥姥照料三個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夜夜受怕。大舅連夜從霍老灣下山,沿路摘些青棗、酸棗和沙棘,帶給弟弟妹妹。他肩起大哥之責(zé),幫姥姥守院。國家安定些了,大舅又回到霍老灣。姥姥勸他在西張落腳。他說,我就愛住窯洞。
大舅叫李玉清,面相憨厚,小麥膚色,身骨壯實(shí)。雖沒上過中學(xué),但識的字多,常聽收音機(jī),凡能搜刮到的書,他都讀了個遍。遇到不識的字詞,便拿一顆石灰疙瘩涂記,攢夠數(shù),請教霍老灣小學(xué)王校長,也是村里唯一的老師。王校長可惜他是個好苗子,掏箱底拾翻出自己的中學(xué)課本和一本古舊的新華字典,鄭重其事地交到大舅手上,囑咐道,玉清啊,我有歲數(shù)了,村里沒幾個學(xué)生,但也得教下去,將來就指望你了。
大舅喜歡聞書。新書有股油墨味,胰子凈手后摩擦?xí)?,能滋出熱乎乎的勁兒,像是蒸白面的?舊書帶著古董式的霉味,枯黃的紙面偶爾冒出一兩個霉點(diǎn),聞著像是發(fā)潮的糠皮。窯洞炕上總是散放著書,被褥里和枕頭下也是書。新的舊的,他都不嫌;是好是賴,也拎不清,純粹乎愛,見著書心里踏實(shí)。
姥姥趁孩子們午睡,便溜到西張大小垃圾堆上,來回翻撿,哪怕找出半張老報(bào)紙,她也稀罕,帶回家,用手碾平,再拿襪楦子拍壓褶皺。有的紙塊粘上泔水或別的腌臜東西,她也有辦法清理。辛勞一個來月,她變戲法似的從炕席下取出平平整整一小沓帶字的紙,遞給大舅。
母親和三舅那時念小學(xué),買不起文具,只是裁一截高粱秫秸,插個指頭肚長短的石墨芯,作鉛筆使;買鋪?zhàn)永镆幻淮髲埖姆圻B紙,切成薄薄的三十二份巴掌大小,針線縫過脊背,便是一份寫字本。母親嫉恨姥姥不肯拿撿來的舊紙給她用。三舅學(xué)樣,跟著哭鬧。他們說,大哥要書紙做甚,整天扒拉那些,書縫里能給你摳出個婆姨?姥姥聽進(jìn)去了。她思謀道,大舅是二十二的大后生,不娶婆姨讓人笑話。
太原鐵路局上有個工人,也是忻州的。一天開飯,他見姥爺圪蹴著啃窩頭,湊過去閑告訴。他說他知道一戶人家,東張村的,老子教書,婆姨在豆腐干廠,有一兒一女。兒子成家了,閨女大了還沒聘,比你家大兒少個一兩歲。姥爺說,那你給說叨說叨,回頭少不了謝媒禮。他說,這事你得跟你婆姨商量。姥爺說,我不是親老子,但也做得了主。他說,那家閨女,哪哪都好,就是腿上有些不利索。姥爺?shù)?,瘸子?他說,腿受過罪,落了病根,稍微有些不對付。姥爺跟工頭討來一塊從煙盒里摳出來的錫箔紙,教工友寫下東張那戶人家的名姓。等到星期天趕回西張,和姥姥商量這事。
開始,姥姥不樂意。她罵姥爺,娶個瘸子,教我兒受一輩子罪,下不了地,動不了工,要這婆姨做甚,養(yǎng)著當(dāng)奶奶供嗎?咱什么家庭,平白請個活菩薩鎮(zhèn)宅?姥爺不好駁斥,只啐一口道,你兒子你兒子,愛逑咋就咋,我還待要操你這個閑心!可到底,姥姥收起了那張錫箔紙。她左右求托,央了四五個婆子,去給大舅說項(xiàng)。有閨女的人家一聽,都拒絕了?;亟o姥姥的話,要么是自家閨女不急;要么是你家后生條件好,不敢高攀;有的較委婉,言及山上窯洞蛇蟲多,閨女受不住。說一千道一萬,就是嫌大舅窮,沒個正經(jīng)營生,盼不到好日子,怕跟著遭罪。
姥姥罵嚷大舅,你也像個人,尋個營生,好好過活。大舅不聽,鎮(zhèn)日窩在窯洞翻書睡覺,要么橫躺系舟山腰臥看牛羊,數(shù)辨雜草,裂著脖子想象當(dāng)天的云又像哪個。有的牧民招呼他幫忙趕牛。他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撿起土坷垃,便去幫忙招架。有的婆子提不動水桶,他擼起袖管,弓下腰,幫襯起來,不要一瓢一碗回報(bào)。有的窯洞停電了,他不知道打哪學(xué)樣,過去檢查電閘、電線和燈泡,竟也能拾掇得像模像樣。不過最樂意撲顛的地兒還是霍老灣小學(xué)。王校長稍有抱恙或下山忙事,便召大舅救場。他學(xué)究似的,板正身子,抓起石灰疙瘩,在涂墨的板上,寫下當(dāng)日亟學(xué)的漢字或四則運(yùn)算。王校長說,他的修為,教那些土瓜蛋子綽綽有余。一來二去,攏共一間教室一個班,一片野地做操場,一個上課鈴的小學(xué),經(jīng)常冒出大舅的身影。王校長客氣,把多半補(bǔ)貼塞給他。他不受。王校長佯作生氣,說你不要,我以后就不能叫你了。大舅只好接下。
如此,過了一年。王校長兒子在西張村置下宅子,娶了媳婦。他們闔家下山,戶口一并遷去。大舅正式接任霍老灣小學(xué)校長兼唯一教師。只是,那黃土和紅土糅交的磚,壘砌的豆大教室,已經(jīng)坐不滿十人了。
上面動議,要霍老灣的人往山下走。有點(diǎn)積蓄的,就像王校長一樣,挪村過活了。剩下的都是窮苦人家,沒本事,賴在祖宗的窯洞里,得過且過。一個月最多一塊津貼,有時還壓著不給,或是沒有。大舅這個恓惶校長,用母親的話說,就面兒上好聽,仿佛是個人物,但凡見過那學(xué)校,毋寧說是教室的真容,都覺得還不如西張的掏糞工。
姥姥熬不住,托人把話遞給東張村那戶人家。她也做過打探:閨女姓張,單字一個“慧”,雖拖著一條不見人的腿,但面皮干凈, 本分老實(shí)??扇思衣牭?,大舅鎮(zhèn)日閑蕩,無所事事,幾為蛀蟲,人家還不樂意見呢。姥姥氣沖沖地尋上門,攥緊張慧她娘的手說,我大兒可是有正經(jīng)八百的營生的。她擺出派頭,鏗鏘正言,大舅是霍老灣村小學(xué)的校長,賺得不多,但有玉米地和果園幫濟(jì),回頭再養(yǎng)兩頭黃牛,日子就紅火起來了。
張慧她娘有意成事,但不好明言長短,怕顯得自家嫁女兒心切,將來矮了一頭。她推說等老漢回來再計(jì)較,至少先讓兩人見見。
定下一個周末,姥姥姥爺穿扮起來,押著大舅,走到東張村張家。兩方家長倒不拘謹(jǐn),坐在炕上,嗑著瓜子,叨啦那十年和大地震,各有說辭。他們教張慧和大舅單獨(dú)處在空家,“互相了解了解”。
大舅問個姓名,年齡,稍稍打量張慧的身段,便啞口了。他話本不多,平時囊進(jìn)眼里的盡是山山樹樹、窯洞黃土、學(xué)生蛋子,哪照會過大姑娘。張慧反問道,你大大姓杜,你怎么叫李玉清?大舅說了自己的身世。
另一頭,張慧父親從姥姥口中聽得大舅愛拾翻書,他便樂意這個女婿。只是須講定一條,她閨女腿腳不便,平常做個飯、穿插個針線,馬虎的家務(wù),倒沒問題??墒沁M(jìn)不了地,摘不了果,牧不得畜生。兩口子要有個爭鬧,言語上稍不對付是人之常情,但千萬不能動手。要是讓他們閨女皮肉受苦,死活饒不了他。
姥姥說,換作自家閨女,也是這個說法。姥爺幫腔,瞧他這個面相,就是個老實(shí)漢,不可能欺人的。
張慧她娘招呼他們進(jìn)門,當(dāng)著長輩面,做主道,你們要沒個計(jì)較,這事就定咯。
民政局登記后,兩家親戚吃過飯,正式禮成。大妗搬到霍老灣窯洞,主張起大小事務(wù)。大舅照舊當(dāng)他的校長,農(nóng)忙時,操心玉米地。約莫月底,兩口子借個驢車,趕下山來,拜見長輩,住一兩晚。
二舅、母親和三舅都不樂見大舅。他一到家,姥姥就變樣了,脫下他的鞋子,哄上熱炕頭,攪拌好白糖水,教他喝著歇著。對兒媳也是百般殷勤,不肯她沾水,只讓窩在炕上,由她做些針線,或縫個布鞋,不多打擾,還讓弟弟妹妹不要纏著大嫂玩,尤其仔細(xì)大嫂的腿,別教她受制。二舅憨實(shí),早早跟了工地和泥搬磚。母親和三舅,沒功課時,姥姥打發(fā)他們出去撿羊糞蛋。有人家要這個。賺個一二分錢,強(qiáng)勝沒有。母親說,就好像我們待在家,你姥姥就不能專心伺候李玉清了。到底算來,對這些兒女,姥姥一個不欠??伤偸且桓鼻妨怂麄?nèi)呑拥目鄻樱绕涫菍Υ缶恕?/p>
大妗在姥姥家住得不多。但凡住下,姥姥有事沒事總拿她的腿說話?!鞍パ?,你留心你的腿,可不能磕碰。”“快別動,我來我來,操心腿?!薄班脒?,你那腿可做不了這營生,放下我一會兒弄?!?/p>
有一次,大妗怨道,婆婆,我這腿是舊病,受不了苦重活,但這點(diǎn)生計(jì)還是能操持的。大舅也說,人在家就能做這些,省省你的閑心。姥姥罵大舅,沒你個腦子,你皮實(shí)就多干活。大妗跟她爹娘告狀。二老反訓(xùn)起自家閨女,你婆婆是好意,到你嘴里怎么就成了揭你的短,識點(diǎn)好歹。大妗憤恨道,我就不耐煩你們說我的腿!整天腿來腿去的,我一個囫圇人,就剩這條腿了嗎?
母親察覺到大妗的脾性,遇到零碎活兒便交托過去,像是縫個松緊帶、補(bǔ)個衣服或是舁個小水桶什么的。姥姥要是念叨,母親就頂撞她,就你有胳膊腿,就你最能,啥啥都?xì)w你,你去補(bǔ)天,你去治洪??!姥姥看出大妗的臉色,不好言說,念了母親兩句,便由她去??墒撬┰谧焐系耐乳L腿短,成了習(xí)慣,總不免一天說上十七八次。大妗不暢意,話也遞不進(jìn)大舅耳朵,索性像個癱子,緘住口。大舅呢,每次回家,祖宗似的,盡由姥姥安頓前后。姥姥停不住腳,噓寒問暖沒完。從玉米地的籽,到果園的苗,細(xì)致到班里的學(xué)生、雨間的山路、來年的鋪排,都要勞心一遍,才踏實(shí)去取柴燒火,蒸上窩頭、土豆和地里挖來的野菜,置辦飯食。二舅不怨姥姥偏心。他怨大舅心安理得,不往家里拿錢就算了,還擠占三妹和小弟的糧。他在工地受一天,賺四五分,都交給姥姥。到頭來,有那么一二分進(jìn)了大舅的腸胃。他明里暗里叫苦。姥姥裝聾。母親懶得說她,也不怨她,只是不待見大舅。至于三舅,年紀(jì)尚淺,不省得這些,就算省得也不關(guān)心。來日姥爺鐵路局退休,他是親生子,指定接班。他后面的路鋪好了,只待撐過這老長一截時間,安重身體,長大成人。
人嘛,總會老的。大妗父親在那十年,因吃過墨,受了制,落下病。近來,查出身體有個瘤,已是晚期。醫(yī)生說就這三五月的事了。他不愿意死在醫(yī)院,回家躺著,一天輸一瓶液。大妗在跟前伺候。大舅也隔三差五去看望,有時帶一斤牛奶,有時帶兩斤雞蛋。這都是姥姥叮囑的。老丈人見著大舅,耐不住要講些像“家和萬事興”“男人要有自己的營生,不是非要掙錢的那種,得能安定自個兒”的大道理。后來,許是丈母娘在旁鼓風(fēng),他的道理變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養(yǎng)兒防老”這類。大妗不愛聽這些。肚子遲遲不見動靜。她說,不想讓孩子跟著受罪。她娘和姥姥明里暗里都說,生兒育女,天經(jīng)地義。大舅老丈人臨死前,交代兒子,宅子里給你妹妹留一間房;庫房有些書,讓你妹夫挑挑,揀有用的拿走;剩下的,你看著操辦吧。
大舅自得了一些封皮嶄新的書,便腌進(jìn)去了。誰叫也不聽;誰喊也不理。半夜掌著燈,冬夜就著火,讀個沒完。吃飯,還要騰一只手,壓著書頁,瞟幾行字,才能塞口粗糧。拉屎,更是雙手捧書,屁眼干了都不知,惹出好些痔瘡。走路上更要掏出別在腰間的書,看百十個字,上完課或受完地,再續(xù)著讀。沒人知道他讀什么?;蛘哒f,沒人關(guān)心他讀什么。
大妗識得幾個字,但也只到小學(xué)水準(zhǔn)。尤其多年不摸字,荒疏不少。見大舅老把腦袋埋在書里,東西不聽,南北不顧,自耐著一口氣,忍不發(fā)作。
秋后,大妗回娘家照顧,囑咐大舅照管窯洞前的玉米。今年收成不賴,她思謀冬天燒的炭、來年的種子、一季的小米白面應(yīng)該夠數(shù)了。搭一輛翻斗車,她回了娘家,問清糧價,比自己估量的還要高二分,喜不自勝。
夜里,收音機(jī)報(bào)道,忻州局部地區(qū)有雨。大妗憂心窯洞前晾曬的糧,咒兩句老天爺,可千萬別下雨。又自念大舅老大不小了,雨前,應(yīng)該省得扯出衣柜上的塑料布,苫住玉米。心勞到睡不著,聽外面的夜,不知幾時糊了眼,失卻意識。
次日一早,慌慌醒來,見西張的天是干的,太陽不在,但也無雨。她瞭向南邊的霍老灣,系舟山貼入天幕,活像一幅規(guī)整的少兒對山的想象繪圖。山頂銜接厚實(shí)的云團(tuán),不似煤黑,但有爐灶的灰色。她娘催她趕早回家照料。
大妗站在西張村和東張村的交界地,身子朝南,左右顧看,見有上山的車便攔住問道,去霍老灣嗎?費(fèi)老大工夫,撞見過路的王校長。他們碰過兩面,識得對方面孔。王校長說,西張到霍老灣不到十公里,天連著,這邊沒雨,山上也得晴著。大妗想著王校長是文化人,有見識,眺幾十眼,山上確實(shí)不像有雨色,才鎮(zhèn)定下來,再宿娘家。
第三日,趕早,搭上車,踅回系舟山腳,借樹枝助力攀登,勉強(qiáng)上得半山腰的開闊地,走個半百步數(shù),見地上濕潮,尋念是窯洞人家倒去的泔水,或飲牛撒漏的水。近到自家窯洞跟前,抻緊病腿,另一條腿顫巍巍墜下,歪出一個揪心的姿態(tài),查驗(yàn)地上的玉米棒子。濕的。濕的。盡是濕的。濕糧的價遠(yuǎn)低于干糧。這道理苶子都省得。她推開窯洞門,一個糙漢子,看上去像兩天沒開熱灶,臉也不洗,光屁股蜷在被褥里,伸手蘸了唾液,徑自翻書。大妗搶過書,撕成兩半。不盡興,又對半撕去。再撕。雨怎么一茬一茬地淋玉米,她就怎么一捻一捻地撕書。
“槍崩鬼,好好的書,撕了做甚?”
大妗眼珠子吧嗒吧嗒,不說話。大舅沒個計(jì)較,從枕下又取出一本,瞪她一眼,壯膽翻書。大妗咬著牙,搶將來,又撕個粉碎。紙沫子揚(yáng)了一炕又一地。
“瘋逑了, 這是你老子的書。他寶貝得很,死了才肯送我的?!?/p>
“寶貝?有你的臉!這能抵糧吃,還是能進(jìn)存折?整天瞧書,你瞧一輩子,瞧出什么名堂了?”
“要—要什么名堂。就是看看,又不妨誰,不害誰?!?/p>
“我爹沖這些書,被人打,落了病,人沒了。你沖這些書,遲早被老天爺收了神,成個苶子。”
“我—我不跟你婦道人家掰扯。你不省得。”
“鬼你的扯。外面下雨了曉得不?玉米都濕了曉得不?濕糧什么價,你沒個數(shù)?”大妗氣不過,推開大舅,掀起炕席,抽出壓著的兩本書,看都不看,一把撕了。見大舅嘴里囔囔,眼有怨色,裂開嗓口,罵道:“濕糧發(fā)了霉,進(jìn)了蟲,跌了價,怎么論?要不要活了?”
大舅從另一側(cè)炕席下取出一本舊書,遞給她,教她再撕。大妗氣不過,拿起書,擲在大舅臉上。鼻梁上磕出一道血印。他省得事兒重了,馬虎賠歉,說雨勢小,沒下幾斤,所以沒當(dāng)回事。大妗拄著病腿,踱出門外,持起鐵鍬,撥楞玉米,見風(fēng)騰地,干燥快些。大舅麻溜穿衣出來,搶過她手里的鍬,賣力干活 。大妗不待正眼睬他,回家燒火煮水,收拾廢紙,攏出一簸箕,泄進(jìn)爐火。
雖燒了幾本,懾住大舅,使他失了明膽。但架不住他偷情似的,鬼迷溜眼地蜷進(jìn)書堆,繼續(xù)他的執(zhí)迷。
大妗說不上是嫉恨,還是厭倦,懶得在書上跟他置氣了。她漸漸什么都不置氣了,雷霆大的,芝麻粒小的,你的,我的,所有的那些事,她都不計(jì)較了。仿佛一尊嵌進(jìn)窯洞的土地神,擺出老死炕頭的決心,鎮(zhèn)日閑活,該操勞的也操勞,但不該憂心的,絕不費(fèi)心。
李達(dá)出生后,大妗娘接她和孩子住在東張村。大舅樂得清閑,白天隨便授幾個漢字,教教三位數(shù)以內(nèi)的加減,有時興致高,拿本《水滸傳》或《三俠五義》,儼然說書先生,開講一二回。晚上,山神般晃蕩系舟山腳和窯洞各處,嗷嗷兩口勞動號子,踩平雜草,同山楂、沙棘、酸棗各樹念叨些夢話。有了困意,摸黑回到窯洞,就著紙窗外磨砂般的月色睡下。電燈,一個人沒必要點(diǎn)。白面和雞蛋,也統(tǒng)統(tǒng)讓出來。這些都是山下那對母子該享的。他很少想到孩子。就算想到,也只是得意于自己將“魯達(dá)”的原名配給兒子的智慧。他喜歡魯達(dá)的粗細(xì)得當(dāng),既勇莽,又腹謀,結(jié)局更是契合他命運(yùn)的善終。一周到頭,下山看望兒子,除了要緊的續(xù)命的糧油,其它一徑交到大妗手上。加上姥姥和她娘的好話,大妗積郁的怨散了些,多少愿意搭理大舅的話茬,見兒子或笑或哭,能生出相應(yīng)的情緒。
姥姥私下跟他丈母娘說,果然是要生養(yǎng)孩子,不然老長一輩子,怎么熬得下去。他丈母娘連連說,可不是嘛,咱要死要活幾十年,不就是為這些子女。
李達(dá)慶“百歲歲”時,挪窩到姥姥家,擔(dān)子甩給姥姥。她不叫苦,只是平白給母親增了營生。姥姥操心不到的,便要母親幫手,畢竟大妗腿腳不便。二舅工地搬磚和泥的錢,又要攤出部分做侄子的營養(yǎng)。姥爺常年在太原,無暇顧及家里,偶爾回家,見小孩子哭哭笑笑,心里也歡喜,對姥姥的各項(xiàng)吃穿用度沒什么較量。
原本照養(yǎng)四個孩子,姥姥就夠勞心了?,F(xiàn)在,第三代子孫來了,她加倍操勞,三分力氣,十二分營生。母親不忿,憑什么大舅不來照料,他是老子,還是我是?母親的情緒多多少少露了出去。大妗便說,時候到了,我們自回窯洞。
大舅每次來時,照舊一副祖宗樣,脫了膠鞋,盤腿上炕,等著姥姥遞去的白糖水和一籮筐關(guān)切的問話。他倒像個哥,問起母親和三舅的作業(yè)。母親說,明年就不上了。大舅問緣由。母親咬牙道,錢都養(yǎng)孩子了,哪兒有我上學(xué)的份?姥姥叱罵母親,款款向大舅大妗解釋道,她自己念不下去,歲數(shù)也到了,學(xué)個裁縫手藝,將來也不虧自己。大舅沉吟道,還是得念書啊。至于三舅,壓根不喜歡上學(xué)。他整天吵著要一輛解放牌自行車。姥姥說沒錢。他怨怪侄子和大嫂搶了他的錢。那些奶粉、雞蛋、肉粥和姥姥變出來的各種營養(yǎng)品,都應(yīng)該是他的車鈴、腳蹬子、輪胎和輻條。
大妗冷眼瞧著,連帶姥姥的無微不至都怨恨起來。她故意起個由頭,說她父親托夢,要給孩子改姓為張,叫“張達(dá)”。姥姥讓大舅跟她說話。大舅好言相勸。大妗不依不饒。大舅想松口,他本來在意的就是個“達(dá)”字,姓于他而言,似乎是個可有可無的擺件。姥姥幾乎要給大妗跪下。大舅攔住,破開臉面,罵嚷幾句。當(dāng)晚,大舅、大妗和孩子,搭車回到霍老灣。大妗說,這是你兒子,你甭想逃了。大舅說,知道知道。他終于把書收了,踏實(shí)做起父親。
二
李達(dá)五歲頭上,大妗哥哥出車,遭了禍,人當(dāng)下就沒了。大妗她娘哭了月余,下到醫(yī)院,又熬了十幾個日頭,關(guān)闔了眼。大妗非說她娘是姥姥咒死的,她爹娘大哥都沒了,剩她孤寡一人,李達(dá)便再無“改姓”之患。
姥姥哭腫老眼,跟誰說理去。跑去磚窯拉磚的二舅那兒,委托自家婆姨和母親,好生跟大妗說項(xiàng)。大妗不聽。她瘋得不成樣子。沒多久,老漢又念姥姥死去的老漢,是老漢那族的厄運(yùn),沒清算完,轉(zhuǎn)到她家了。她哭道,我爹娘才五十來歲,人就沒了啊。姥爺不跟她扯道,只是不客氣地跟大舅說,自家婆娘自家操管,莫帶壞了娃。大舅說心里有數(shù),可他哪里能勸住。大妗又說窯洞風(fēng)水不好,嫁過去才鬧出這些事。大舅嫌煩,躲進(jìn)他二叔家的窯洞,和這個老寡漢過活。二叔勸他兩回,也知沒用,根在大妗,便認(rèn)理了,只說大舅愿意住多久就多久,但別誤了孩子。
大舅能見到李達(dá)。上課鈴響前,他透過教室窗瞭去。大妗牽著李達(dá)到校門口,由他屁顛顛跑進(jìn)教室。大舅讓他坐定,再等一兩學(xué)生,便敲鈴開課。大妗聽到鈴響,嘴里喏喏一句,踅回窯洞,取出衣柜抽屜里囤積的一摞黃紙和金紙,裁疊冥錢和金元寶。堆滿一竹簍,等到一個她認(rèn)定的日子,背到一個山圪嶗嶗,點(diǎn)火燒了。有牧牛羊的撞見,開始還打招呼過去,玉清媳婦,給誰燒紙呢?她便怨毒一句,給你。那人啐一口,晦氣。下回見了,驅(qū)牛趕羊,鞭子甩得呼嘯,早早避開這尊瘟神。
有人找上門,要大舅千萬管住自家婆姨?!耙粍t,要引個山火,這可了不得;二則,圪嶗嶗鉆個毒蛇金錢豹的,自個平白遭罪;三則,確實(shí)瘆人。本來霍老灣靠天吃水,經(jīng)常斷電,已經(jīng)沒幾戶人家了。但凡有能耐的,都搬去山下鴉兒坑和西張辟地建宅。你這個婆姨若再胡鬧,咱這兒遲早落成荒村鬼村。”
大舅本不想理會,但架不住各種人,三番四次,嘮個沒完。他應(yīng)道,會和家里的好好商量。大妗聽罷,改去窯洞前的院里燒。她說,這回我誰也礙不著。
早晚三餐,大妗應(yīng)付了事,對李達(dá)也沒甚指望。
李達(dá)這孩子竅開得慢,三歲多,才會喊爸媽;四歲多,勉強(qiáng)說個囫圇句子;到六歲,夜里省得下炕找尿盆,白天知道脫褲子屙屎撒尿,但戒不掉奶水。上課回來,撒野回來,撩起他娘的衣襟,嘴巴叼上,吧嗒嘬奶。有時,會咬疼大妗。大妗摘開他的腦袋,罵道,小畜生,咬吧,好好咬,咬爛了看你吃甚。大舅訓(xùn)斥幾次,李達(dá)聽不進(jìn)去。大舅威脅道,遲早剁了這對奶頭。一次,李達(dá)下課。大舅搶在他前頭,回了窯洞。過會兒,李達(dá)討奶吃。撩起他娘衣服一看,奶頭上血紅一片。他嚇出一身冷汗,掩上大妗衣服,呆坐板凳上,傻傻地凝視一堵白墻。大舅怕孩子嚇傻了,急忙說道,那是紅紙擦的印,騙他的。他哭了,說媽媽的奶頭被爸爸剁了。大舅讓大妗說句話。大妗用毛巾擦凈紅印,理好衣服,坐在馬扎上,對著竹簍,疊她的冥錢和金元寶。
沒幾天,他二叔拄拐棍進(jìn)來,讓大妗去尋大舅,說學(xué)校和山腳各處,都沒見著人,又說,自己身體不得勁,得去醫(yī)院。二叔瞧見大妗不依不饒地疊著那背興玩意,臉上的肉垮下來,墜成慘白一片,好像血?dú)獗怀楦闪?。他挪到炕沿坐下,從衣兜掏出一個滾卷起來的袋子,捏住袋口,輕輕抖擻一下。袋子澄平,老手探進(jìn)袋口,拈出一綹煙絲。手指肚間的煙絲顫巍巍的,一根一根地滑脫。他另一只手撥開衣擺,拔出插在紅褲繩內(nèi)的煙斗。這煙斗是他老子的。老人死前,交代要帶進(jìn)棺材。他見煙斗是楠木身子,玉質(zhì)煙嘴,極其稀罕,趁下葬時,私納進(jìn)袖管,藏進(jìn)衣箱底,秘不示人多年。李子明死后,他沒想起來。近來,覺得時候到了,胡亂拾翻,檢點(diǎn)家當(dāng),終于找出這個煙斗,正好替掉他平日的旱煙紙。他把煙絲撒進(jìn)煙斗,擦亮火柴,猛吸兩口,好像才續(xù)上剛剛險(xiǎn)些抽干的氣。
李達(dá)外面晃蕩回來,見二爺爺坐在炕沿抽煙,熏得家里一股臭味。他背過身,揭開爐蓋,將口袋里抓回來的蚱蜢和蟋蟀,扔進(jìn)火口,看那些小畜生最后一次撲飛,便被炭火徹底吞沒。李達(dá)上炕,瞅了瞅二爺爺?shù)臒煻?,又倚靠被褥,看白熾燈四周和燈泡?nèi)的蛾子,思謀是不是外面的蛾死了,就會搬進(jìn)燈泡內(nèi),被燈絲一天天地炙烤成灰。這時,大舅回來了。他二叔提起來的那口氣泄掉了。煙斗倒在炕上,摔出一攤煙灰。
大舅是在他二叔葬禮后開始抽煙的。他搬去二叔的窯洞,距自家兩百步數(shù),樂得清靜。書雖有燒有撕,好歹還剩個七八本,夠他反復(fù)打發(fā)時間。他慣常尸塊似的橫躺炕頭,捻一撮煙絲,灌進(jìn)煙斗,火柴點(diǎn)燃,吧嗒吧嗒吸著。一絲苦味,還帶點(diǎn)咸,吞進(jìn)咽喉又置換出的氣,從鼻孔拱出,口腔內(nèi)竟生出一股勁兒。上頭的勁,得勁的勁。二叔生前囤積的煙絲都?xì)w他了。他抽旱煙時,整個人是空寂的,好像被一種他難以用自己有限的語言描述出來的東西給堵住了。他找不到解開線頭的可能,便無限地在系舟山圍攏起來的黑夜里,盡情放空。像他兒子一樣,去看電燈,碾碎昆蟲,途徑每一棵樹。
他的煩惱終于具象起來—上頭發(fā)來文件,取締霍老灣小學(xué)。這所小學(xué)隨霍老灣村民不斷遷徙下山,學(xué)生流失,早已名存實(shí)亡。上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是要省下這所謂的一校之長的津貼。大妗裁冥錢間歇,撂下一句,誰稀罕你那破學(xué)校,趁早讓你兒子讀個正常小學(xué)。
姥姥和母親上山來了。大舅提早搬回自家窯洞,怕姥姥多心。姥姥系上圍裙,里外收拾,裱了紙窗,擦了衣柜,洗了衣服,換了炕席。她說,玉清啊,還是下山謀個營生吧。大妗沉著臉不說話,好像外面的聲音純粹是電視機(jī)里的麻子聲。大舅不必參考她的意見,拒絕道,家還得安在這兒,以后咋樣再說吧。母親插話,這兒窮山惡水的,有什么好安的,非要賴著?你是挖著金山了,還是踩著銀山了?姥姥乜母親一眼。母親懶得再說,顧自問起李達(dá)的學(xué)業(yè)。
當(dāng)天中午,鍋灶上蒸出一箅子紅薯、南瓜和莜面窩頭,菜有豬油土豆條、酸菜、腌番茄和老咸菜。炕上放一個面盆,搭上箅子,眾人圍起來,各自挑揀吃的。
姥姥等不到大妗半個字。她吃畜似的,只提筷子,夾菜,咬一口窩頭,咀嚼;周而復(fù)始,眼外無物。姥姥曉得她心里的苦,不好怨責(zé),但人不該活成這個德性。
李達(dá)吃飽,撇至墻角,徑自睡了。母親洗鍋洗碗,收拾攤子。大舅叼著煙斗,圪蹴在院外,眺望對面空寂的山丘和山頂一條線上躑躅跋涉的黃牛。它們一個個以略備形態(tài)的黑點(diǎn),闖進(jìn)大舅渾濁的眼。他無心聽窯洞里的話。使勁吧嗒嘴,嘬吸煙霧,好像這根祖?zhèn)鞯臒煻泛ㄋ胍拷乃枷搿灰M(fèi)勁去吸,就能找到,并據(jù)為己有。
此時,姥姥苦口婆心勸大妗,再要一個孩子。兩個孩子總比一個孩子“有用”,彌補(bǔ)大妗的失落,修復(fù)婆姨漢的情感,穩(wěn)固一個家庭。大妗“哎哎”勉強(qiáng)應(yīng)了應(yīng)。母親看出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姥姥話里,見時候差不多了,叫醒李達(dá),按說定的,接他下山,住姥姥家,上西張小學(xué)。
母親強(qiáng)調(diào),孩子不小了,我媽可沒那氣力白白養(yǎng)活。大舅說,我一個月出一塊錢生活費(fèi)。姥姥說,我孫子,我養(yǎng)不了怎的?老二成家立業(yè),自個肩起自個,不用我?guī)鸵r。你妹在廠里縫編織袋,也有余頭。老三皮實(shí),混工程隊(duì)。他手重存不住錢,但好賴有個營生,夠自己活?,F(xiàn)在條件越來越好了,我和你叔叔養(yǎng)個小娃娃費(fèi)什么力氣!大舅執(zhí)意說,該一是一,該二是二。姥姥不再逞口舌。她念道,這樣也好,省得他鎮(zhèn)日晃蕩,不務(wù)正業(yè)。
大舅囑咐李達(dá)兩句聽奶奶和姑姑的話,便同大妗一起,送他們出門。送了一段,姥姥催大妗別累著腿,快回去吧。大舅接著又送了一段。
忻定盆地四周升起太陽的昏色,姥姥、母親和李達(dá)的背影無限抻長,覆住大舅的每一步腳。
姥姥突然回身,看著大舅,伸出老手。大舅貓腰,臉湊過去,接過姥姥的手。姥姥撫過大舅黧黑的臉,哭了起來:“兒啊,兒啊。你可苦啊。”母親鼻子一抽,忍不住濕了眼,又很快催道,哪個不是受苦的命,天見晚了,慌慌兒回。姥姥叮囑兩句,少抽煙,再要個孩子,日子還得過。大舅送了百十步,遙遙望著她們的身影沒入緩坡,才回過神,向窯洞走去。
窯洞口的燈滅了。他叫一聲張慧。沒人應(yīng)。他推門。插銷攔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他說,咱們告訴告訴。一哆嗦踢被子聲。他叫她開門。一個掃炕笤帚哐當(dāng)砸門上。大舅沒個奈何,回到他二叔的窯洞,死肉似的置在冷炕上,架起煙斗,又把煙絲倒回?zé)煷?。他思謀學(xué)校那片地?fù)芙o就近的一戶人家了,白日去哪兒安分這雙腳?這雙腳又能掙得什么營生,填補(bǔ)李達(dá)的生活費(fèi)?家里的糧錢和果子錢,一徑把持在張慧手里。他得謀個別的出路,不能餓著自己,更不能失信于母親和妹妹。
沒籌到路子,路子自動登門了。西張鎮(zhèn)的郵差帶來上頭的指示:霍老灣村攏共一十七戶人家,幾乎都是老弱病殘和不愿意遷家的。國家政策日好,大力扶持農(nóng)業(yè),村里需得有人主事,不能像過去那樣“放羊”。這人選,溜遍這一十七戶都挑不出比李玉清更合適的。不過,沒有工資,只有微末的補(bǔ)助。大舅下山,到鎮(zhèn)政府里理論幾次,勉強(qiáng)將原定補(bǔ)貼的十斤白面、十斤大米,漲到滿一袋五十斤白面。他瞞著大妗,跟姥姥說,以后這白面就抵李達(dá)的生活費(fèi)了。姥姥死活不要。大舅說,你不要,我賣了換錢給你。姥姥說,那我以后蒸出饅頭你帶回去。
李達(dá)學(xué)壞了。他面皮黑,個子小,長得粗,耳朵比同學(xué)大一圈。同學(xué)合伙欺負(fù)他,說他是山溝溝里的野孩子;說他娘是個瘋婆子,躲在山陰處勾魂。不只是言語侵凌,有些干脆動手動腳,讓他趴下當(dāng)驢,讓他耷拉手學(xué)狗喘氣,讓他自稱苶逑。他不理會他們,只是陰鷙一笑。課后,別人聚團(tuán)說些閑話,或攏在走廊、操場玩摔跤或跳皮筋一類。只有他垂喪腦袋,雙手哆嗦,慢慢踱步,發(fā)現(xiàn)什么,便蹲下去,搗鼓一番。有同學(xué)問他做甚。他啐一口唾沫,不回話。
放學(xué)后,在回姥姥家的彎道上,一群學(xué)生攔住他,說看不慣他,要揍他,除非他叫他們“爸爸”。他挨個叫了“爸爸”。他們又要他學(xué)狗爬。他趴在地上,做了狗,爬了兩匝。他們不盡興,要他脫褲子。他不脫。他們扯他的褲子。一個塑料奶瓶從褲兜掉出來。他們搶先撿起,擰開瓶口,抖擻兩下,鉆出無數(shù)蚱蜢、蟋蟀、螞蟻和螳螂。有的就是一具尸身,被還有余力渴望空氣的昆蟲拖拽出來,灑落在地。他撲到地上去搶救或殺戮這些昆蟲。他們先是嚇了一跳,隨后看清那些黧黑的混雜翠綠的生物,鎮(zhèn)定下來,轉(zhuǎn)而罵他是個變態(tài),并抬腳蹍殺它們。他撿起道旁的廢磚,拍到第一個人的腦門,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那晚,姥姥出門找到他時,他渾身血污,懷抱奶瓶,癱睡在道邊的一棵刺老虎旁。
大舅自任村支書兼村長以來,有模有樣地用姥姥當(dāng)年從垃圾堆撿回來的紙,統(tǒng)計(jì)一十七戶人家的基本情況,并為每戶劃定貧困等級—“缺電”“缺油”“缺糧”“缺人”。最苦的是“缺人”,下面沒孫子,甚至沒子女,光是老兩口,甚或像大舅二叔那樣純?nèi)还鹿?。他們沒指望,有吃的便吃些,能撈到二分錢便撈。該餓的時候,忍著;該病的時候,也忍著;該死的時候,忍也沒用。哎呦呦,呻吟兩聲,沒人應(yīng),咽了氣。尸體爛在炕上、洞內(nèi)、土里,沒甚分別。死逑了,還計(jì)算那個!“缺糧”的,那也好論,大不了像畜生一樣,啃野地的草。吃壞了,一樣死逑。稍稍“缺糧”,觍著臉去借,借不來就熬,熬不住去偷,偷不了硬搶,搶不回等死,或老天開眼,撞見過路的善人,討兩張票子,兌點(diǎn)玉米面或莜面窩頭,撐住一頓是一頓。其他“缺的”,不足以論,他們畢竟活著,而且可預(yù)見地將繼續(xù)活著,或病死,或老死。往往是病死。
往年村支書一類都是虛職。上面有動作時,才要他們照應(yīng)一二。如今大舅鉚一股勁,熱心起來,不求人脫貧,但求人無恙。他每日登門窮苦人家,問有什么需求。人家說,窮哇,活不下去。大舅說,活著吧。
有時,鎮(zhèn)上會下發(fā)一些補(bǔ)貼,像退還農(nóng)業(yè)稅一類,大舅到西張信用社領(lǐng)了,再挨家挨戶分派,從未有人疑他騰挪私囊。
一個豆大的村子,生不出什么正經(jīng)事。但好賴是個營生,沒油水,面上卻好聽。大舅分外殷勤,逮著縫隙幫人打水取柴,牧牛摘果,那架勢恨不能退回公社,起火造大鍋,一起活著,一起受苦。大妗由他盡興,不插一句,仿佛風(fēng)干的石頭。
李達(dá)打人,以及被打的消息,傳上來時,大妗問報(bào)信者,人沒死吧?報(bào)信者愣了片刻,說,活生生的大小伙,哪能說死就死。大妗說,果然他家的種,死不了。大舅收到消息,騎自行車下山,到西張小學(xué)理論。學(xué)校定性為小孩打架,談不上誰虧誰賺。大舅警告李達(dá),再惹事,打折他的腿。傷好后,他往姥姥用碎布塊縫制的書包里塞一塊磚,每天上下學(xué)背著。有人堵路,他就亮出磚頭。有人言語譏誚,他就亮出磚頭。至此,沒人敢再招惹他。他反去招惹別人,動輒打罵,強(qiáng)搶文具,收保護(hù)費(fèi)。連西張中學(xué)的混混都不愿跟他掰腕子。
驕橫慣了,他把骨子里的習(xí)氣帶回家,先是偷姥姥的錢,接著張口要,最后幾乎是搶。母親下廠回來,見姥姥腫紅著眼,鍋里也沒造飯。母親說,今天我爸回家,你還不張羅飯。姥姥下了炕,趿拉布鞋,去院里撿柴火。母親跑到?jīng)雠锶〕霎Y里的涼饅頭和窩頭,又從網(wǎng)袋挑揀出三個渾圓的土豆,拔了小蔥,剝了蒜,備妥一應(yīng)物什,見姥姥還是蔫兒,提不起氣,問她是不是不舒服。灶膛敞開火光,燎原似的漸染姥姥的面。她左手拉風(fēng)箱桿,右手抓握小鏟,將一鏟鏟煤入進(jìn)灶火。母親看著姥姥的后背和幾乎只能構(gòu)成兩條曲線的側(cè)后臉,猜想姥姥又是受了哪個的委屈。母親懶得置氣,趕姥姥上炕縫補(bǔ)襪子,她自己操勞飯菜。
鍋蓋冒出蒸汽時,院里鬧出打罵聲。姥姥急匆匆趴在窗口往外眺,見三舅正打罵李達(dá)。李達(dá)還嘴。兩人連媽帶祖宗地叫,互不讓步。
姥姥和母親出去叉開兩人。尤其姥姥急吼吼地扯住李達(dá),說剛出門沒兩分鐘,怎么就跟你三叔叫喚上了?
李達(dá)撅起臉,不肯說。
三舅起了勁,只想替大舅管教畜生,并道出緣由:他在回家路上,瞟見李達(dá)伙同幾個二流子混混,邊抽煙,邊圍住一個姑娘褻笑。
姥姥抄起菜刀,要剁他的手。
李達(dá)說,剁什么手啊,剁頭??!他把自個兒腦袋摁在砧板上,腳下踢來泔水桶,教姥姥看準(zhǔn)脖子,把血引到泔水桶,免得臟了你的水泥地,鬧出滿屋子腥。
母親和三舅冷冷瞧著,不作聲。
姥姥放下菜刀,心頭郁了一口氣,悶得喘不上來,暈了過去。
姥爺從太原回來,帶回一搌布紅糖鍋盔??杉依锏年囌虆s是三舅圪蹴在家門口的散水坡上,默默抽煙;母親坐在小板凳上,照顧灶火;姥姥躺在炕上,額頭貼了一塊濕毛巾。姥爺問她怎么了。母親說,被李達(dá)氣病了。姥爺說,那個蛋娃子呢?母親說,跑了。
第二天姥姥起不來床。姥爺借了鄰居的三輪車,蹬送到忻府區(qū)中心醫(yī)院。醫(yī)生說是積勞成疾。大舅和大妗下山看望姥姥。一大家子聚在病房,二舅、三舅和母親沒給好臉。姥爺關(guān)心兩句吃了沒,忙不忙,余的也沒話。大舅說,讓張慧留下來照顧吧。姥姥呻吟兩句,教他們先出去,只留下大舅大妗。姥姥悄悄掏出一個方便面袋子。她說,娃娃大了,得有人管,你們下山蓋個宅子,就在西張過活吧。袋子里是姥姥私藏的存折,有八百多塊。她說,不夠再借點(diǎn),只要有心,事兒總能成。大舅死活不要。姥姥叫大妗靠近,存折塞她手里。她說,慧啊,誰都有個死,逃不了的,你還有個娃,日子得過吶。大妗眼淚簌簌地流著。大舅沉頓了下,說這是借的,他早晚還。病房外一聲咳嗽。姥姥慌張地教大妗把存折收起,裝進(jìn)衣兜,拍平實(shí)些,叮囑他們不要說出去。大舅問道,我叔叔曉得不?姥姥連說,知道知道,快別說了。門推開了,姥爺他們進(jìn)來。姥姥讓二舅趕緊辦出院:“花這個冤枉錢!我沒病!歇一口氣就好了,非得折騰這把骨頭?!?/p>
姥姥調(diào)養(yǎng)時,李達(dá)跑到韓巖村的水庫撈魚,險(xiǎn)些淹死。釣魚的大漢救他起來,罵了幾句。他回罵過去,拖著疲累的身子到溜冰場邊的保安室,死皮賴臉地借宿幾個晚上。有一天,他從外面晃悠回來,發(fā)現(xiàn)保安室的門鎖死了,他無處可去,撿起石頭,瞄著電線桿上尚能照明的路燈,挨個砸去。整個村莊,一圈一圈地寂滅,只有薄薄的云月,供給些微的夜明。打發(fā)得身上燥熱,涼風(fēng)掠過,又是清冷,腸子空空,燒得發(fā)慌,不知不覺走到姥姥家門口。他抱腿蹲在門檐下,過了一夜。清早,姥爺出門倒夜壺,聽見門外有響動,抽開門閂,見李達(dá)正往外跑。他喝住李達(dá),叫他回來:“瘋撲瘋顛的,鎮(zhèn)日不著家。你還沒滿歲數(shù)呢,有些事由不得你?!?/p>
姥姥教他洗了手臉,脫了鞋襪,上炕頭坐著。端上來的箅子里盛著肉臊子湯水、豬油土豆塊、大白饃饃和莜面魚魚。姥姥不盡興,又挖了一勺豬油,炒出一個韭菜雞蛋和土豆粉條。席上,姥姥一直經(jīng)點(diǎn)李達(dá)多吃。三舅吃罷,抓了一個饃饃,放進(jìn)鋁飯盒,準(zhǔn)備帶到工地。姥姥把饃饃取出來,教他帶個窩頭去。三舅沒好氣地應(yīng)了,碗柜里拿了倆涼窩頭,填了半盒剩菜走了。母親的編織廠有公共食堂,她不帶飯,上班前只提一句,李達(dá)聽你奶奶的話。他吃飽了,眼睛發(fā)困,隨便應(yīng)了兩句,睡了過去。姥姥拿毛巾被蓋上去,跟姥爺出去溜門,買菜,預(yù)備下一頓飯。
那年,大妗終于收起竹簍,拿起舊活計(jì),織毛巾、縫布鞋、繡鞋墊。秋收后,她扎個頭巾,坐板凳上,用手搖玉米脫粒機(jī)將堆在院里的玉米,一株株剝干凈。又把大舅摘回來的好幾籮筐的杏,掰開,杏肉放在高粱稈箅子上,曬成干;杏核單獨(dú)堆好,回頭拍碎,揀出杏仁,腌制出來,做冬天的涼菜。婆姨漢兩個,操持起生活,彼此沒什么可對付的話,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也挑不出刺兒。唯獨(dú)搬到西張村這事,大舅定不下心。李達(dá)已升初中,半大小伙和他三叔、姑姑擠一張炕,多有不便。再者,他那個惹事的性子,哪怕有所收斂,終歸是一種拖累。思量前后,愁人的還是錢:在西張蓋房,少說得三千來塊。他籌算家里的存款、所有可賣的物什,加上姥姥給的存折,頂多兩千。他沒招了。大妗卻鐵了心,找她再嫁的嫂子商量幾回,幾乎撕破臉皮,討來父親家古舊的衣柜、木椅和一把有些年代的扇子,又典當(dāng)自己隨嫁的玉鐲,賬上添了六百來塊。大舅沒奈何,尋人問了手里的煙斗能換幾個銀子。人說,你這煙斗就嘴上掛一圈玉,還是假的,色澤勻稱,小泡泡里面游著,敲上去悶葫蘆響,舔一口滑不溜丟,玻璃疙瘩似的,不值兩個錢。大舅只好找上二舅、三舅和母親,分別借了二百。
經(jīng)人說項(xiàng)數(shù)月,買定西張東頭的一塊地皮,背枕一片玉米地,前接一條寬敞馬路,鄰家一戶開澡堂,一戶開拖拉機(jī)。二舅所在的磚窯接下這趟活兒。他來回照應(yīng),瞧上了工程隊(duì)一個二十二歲后生,工頭的弟弟,剛從部隊(duì)退伍,長相標(biāo)致,說話做事有門有路,搬磚和泥也很起勁,從不犯懶。二舅留心幾天,和姥姥提了。姥姥讓他自己張羅。二舅給后生遞了話,自當(dāng)媒人,領(lǐng)他和母親見了。房坯子立起,打房頂那天,婚事一并辦了?;楹?,母親暫住我爺爺家,亟需另辟宅院。父親四處拉饑荒,買下一塊地皮,預(yù)備明年起地基。大舅憂心還錢。母親說,明年再說吧。
大舅宅子落成后,姥爺從太原趕回來,一大家子聚起吃“喬遷宴”。飯桌上,男人們互說閑話,連連勸酒。姥爺吃不了酒精,和女人們、李達(dá)和二舅兒子一起,分喝飲料。大舅的黧黑臉皮喝得冒了紅,擺下筷子,醉話出來,向眾人應(yīng)承道,姥姥給的八百塊錢,他會還,必須還,一分不少;母親借的錢,他第一個還,不僅還,還要借錢給母親蓋房;二舅和三舅,靠后還,但是要算銀行利息。姥姥急忙搭話,都一家人,還什么還。姥姥環(huán)視眾子女的臉色,又改口道,還你弟弟妹妹的就行,我和你叔叔的,不用還。坐姥姥身邊的母親,搶過她的杯子,滿上飲料,讓她先喝一口再告訴。姥姥見大舅似是認(rèn)真的,又要再論。母親扯住她的袖口,勸道,你操心點(diǎn),袖子都粘到菜了,衣服油了可洗不凈。父親見二舅和三舅放下酒杯,臉色陰沉,只散漫地提筷子夾起煮花生,往嘴里送去,慢慢咀嚼,垂著頭不言語,連忙教姥姥再去鍋里挖一碟煮花生。姥姥起身,瞟見母親嗔怪的眼色,又見二舅三舅默不作聲,索性說道,你們個個成家立業(yè),都有正經(jīng)營生,不愁吃穿,就算有些難處,也是一時半會。數(shù)你大哥日子苦,打小沒爹,熬在山溝溝。你大嫂更難,什么霉運(yùn)都落頭上。我自己攢些體己錢,給他們蓋房,我虧什么理了?再說,我拉扯你們長大,缺你們哪個吃穿?二舅說,我跟大哥一個老子,你從小親大哥,我說過什么?你的錢,你的錢,行,你的錢,你愛給誰給誰,沖我理論什么。姥姥不忿,就是我的錢,我愛給誰給誰!二妗連忙圓句好話。母親和父親也兩頭說話,一方面承認(rèn)姥姥的理,也講二舅受的苦不少,只是鮮有人在意二舅。一旁的三舅不說什么。他輕聲問姥爺,要是喝不慣飲料,就給他換茶來。姥爺說,飲料就行。大舅酒勁正酣,還要言語。大妗教他坐下,罵道,喝幾滴貓尿就不知道姓甚了。大舅說,你們姓杜,我姓李,我爹沒了。姥姥沒個分說,盛來一碟煮花生,檢點(diǎn)李達(dá)和二舅孩子多吃點(diǎn)。李達(dá)第一次聽到,他的二叔其實(shí)是親叔叔。他多嘴問道,那為什么二舅也姓杜?母親撂下話來,管姓李姓杜,咱家老人偏心過哪個?待哪個不是往心窩窩里疼?還計(jì)較這些!母親叫父親回家。他們圍坐一會兒,筷子起不來,喬遷宴便散了。
李達(dá)因打架退學(xué),到溜冰場做監(jiān)管。一年到頭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大妗說不得,管不住,只好由他。母親在編織廠的同事說,城里一家鋪?zhàn)?,專收刺繡鞋墊,提供圖案顏色,白鞋墊和線團(tuán)自己搭,繡好一對兒給十塊,若有殘次,按不同程度減價。母親思謀,大妗整天窩在西張的新家,沒什么交際,也沒有玉米地勞心,這營生再適合不過。大妗自打應(yīng)下,買來材料,繡出兩對。一對“鴛鴦戲水”;一對“富貴牡丹”。店家平白挑出毛病,稱這對“鴛鴦”的綠色是墨綠,她配成了草綠;那對“牡丹”線條有凹癟處,不夠渾圓,斷針的線頭多。兩個禮拜工夫,手指頭險(xiǎn)些遭不住,才賺到十五塊錢。下次,大妗百般謹(jǐn)慎。母親手巧,她請母親描線。挑選配色線團(tuán)時,也叫母親參考議定。繡了三個禮拜,兩對“龍鳳呈祥”,自以為完美無瑕。店家卻擺出一副冷峻輕蔑的樣,說這塊鞋墊進(jìn)了土,有一處不顯眼的手指印;那塊鞋墊單論每一處顏色是沒差,但合一起,總不像模板圖樣,咬定是線團(tuán)質(zhì)量不行。大妗不耐煩,問他扣幾毛。這次換回十六塊錢。大妗忍著氣,挑簡單的圖樣去繡??傻昙疫€有說辭。饒是你有織女的手藝,他也總能數(shù)出三五點(diǎn)不是。大妗長時間在二十度的白熾燈下繡鞋墊,眼睛越來越昏,后來看見那些紛亂的線頭和七七八八的顏色,感覺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混亂。她用錯顏色,拆下線來,重新再繡;又錯,又繡。手指頭冒出十幾個血眼,營生實(shí)在做不下去,只好舍了,退到穴居時代,院里種些菜畦,張羅李達(dá)的飯食,偶爾鄰里串門,更多時候只是賴在家守著一個老古時收音機(jī),聽一些廣播和情感節(jié)目。
霍老灣村或死或遷,一十七戶減成七戶。鎮(zhèn)政府重新規(guī)劃,將這片地的轄制管理并入臨近五公里外的鴉兒坑村。大舅失業(yè)了。他背負(fù)的饑荒太多,卻只有玉米地和果園帶來少許進(jìn)項(xiàng)。全家節(jié)衣縮食,才不至于受餓挨凍。當(dāng)中,還得算進(jìn)姥姥姥爺時不時送些糧菜。自打煙絲袋空了,他便把煙斗塞回抽屜。抽不起了,可煙癮還在。渾身不耐癢時,抬起屁股四處走走停停,瞭望方圓千畝貧瘠的山包、草木和土路,不禁發(fā)苦:好大一片土地,怎么就沒個好受的營生?
三
又是一年秋收季。早前,父親從爺爺那里過繼三畝地,母親從姥爺那里受過二畝,村里又按家庭人口劃派四畝。二舅情況類似。三舅還未成家,只需照應(yīng)姥爺?shù)牡?。唯?dú)大舅的霍老灣,人稀地廣,家家戶戶坐擁上百畝。但這些地缺井水漫灌,純賴?yán)咸旖涤?,所以種得稀,收成少,山上五畝不抵山下一畝,品質(zhì)還一般,只能賣給糧站,出價高的養(yǎng)豬、養(yǎng)雞大戶都不稀罕。國慶時,村里各家各戶歇工,忙著收自家玉米。倘若晚收幾日,大片土地上只你一家玉米稈子林立,免不得被賊眼的過路人、不講理的婆子和放肆的牲畜給奪去。時間緊俏,來不及誰幫誰,各家盯管各家。二舅養(yǎng)了輛時風(fēng)翻斗車,待父親和母親掰下當(dāng)日的玉米,他便趕來幫忙拉回院里。這六七天起早摸黑,裹上頭巾,戴白線手套,一株一株捋過去,十來畝地依次撂平,歸置院中的糧架上。其后,白日做工,晚上回家,搬個小板凳剝玉米皮,再將玉米棒子整砌在糧架晾曬。臘月賣掉,過年使錢。
往年,姥姥勞心不已,收完自家的六畝地,還要幫襯二舅和母親。每天蹬個小三輪,到各家搬個板凳,扯院里的玉米皮,念叨今年的收成,嚷著明兒要去地里幫著收玉米。他們不讓。姥姥不聽,五點(diǎn)多摸黑起床,到地里徑自勞作。等你正兒八經(jīng)食過早飯,打點(diǎn)好白干水、蘋果、梨、月餅趕去地里一瞧,她早收攏了四五分地。系舟山上早晚冷些,比之西張,那里的玉米晚熟七八日。姥姥一俟西張的營生妥當(dāng),便戴好草帽,備齊手套、膠鞋,要二舅開車送他上山,繼續(xù)幫大舅收玉米。他家地多,將近百畝,姥姥一待便是半月以上。下山回來,儼然一個野人,頭發(fā)仿佛纏上了玉米穗,黏滯著頭皮,曬干烤焦的臉皮教人以為這是一株雕有人類五官的黑珍珠玉米。
今時,二舅、三舅和母親都說,我們有手有腳,不用你收那幾棵可憐的玉米。得點(diǎn)閑工夫就歇一歇,醫(yī)生都說你積勞成疾了。姥姥說,好端端的,沒毛病,都是你們咋咋呼呼,沒病醫(yī)生也給你安一個病,他怕賺不到你們的錢。母親不跟她置氣,轉(zhuǎn)而對姥爺三令五申,千萬不要讓我媽跑出來收玉米,萬一熬出病,看病的錢都抵得上這一年的收成了??衫牙验e不住,臨到午點(diǎn),她就起鍋造飯,大小盆罐填滿,裹上干凈搌布保溫,送到二舅和我家地頭。母親勸不住,也就由她操這點(diǎn)碎心。最后二舅、三舅、母親和父親,同去姥姥的地,十幾只手腳,只消一日,就收割妥當(dāng)。當(dāng)晚,母親悄悄跟二舅說,咱媽是啥樣咱都有數(shù),她放心不下,惦記著山上呢。要是她叫你開車載她去,你可不能應(yīng)。她那身體,遭不住了。二舅說,我省得,可她要自個悄沒息兒地蹬三輪上去,還不如我送過去呢。母親又同姥爺說了,看顧好三輪車,不行就上個鎖,鑰匙藏好。
可到底姥姥還是去了。她起得早,動作輕,穿衣下炕、打點(diǎn)包袱,姥爺都沒察覺。村子悶悶地睡著,狗不吠,雞不鳴。霍老灣那爿山區(qū)的地平線上,黑魆魆地壓著一片墨藍(lán)的陰影,黎明尚遠(yuǎn)。姥姥走出村口,裹緊衣口,肩著包袱,從柏油路走到沙路,又換成土路和山路,十多公里,一步一步。累了,喘口氣,坐路邊的石頭墩上歇兩口白水的工夫。一路上,先是鳥醒了,接著是蟲,然后是天。沒個行人,更沒車。走到霍老灣時,她含著氣,拄著樹枝,攀上土坡,到窯洞跟前,喚了兩聲。她推開窯洞門,炕上堆著飯盆、碗筷和箅子,炕下土混混的幾雙鞋亂堆著。她坐上炕沿,歇了會兒。下地揭開鍋蓋,空的,連窩頭都沒有;又去打開食柜,也沒涼飯;扶起水甕蓋,拿鋁水瓢舀了一骨朵涼水,冰剌剌地刺入腸道,撐滿肚子。她解開包袱,取出軍用水壺,灌上涼水,緊了壺口,晃了晃,懸套在脖頸間,來到舊日她耕作過二十多載的玉米地。
大舅的玉米地橫鋪在山腳下,太陽逐漸攀升,地上的陰影緩緩?fù)巳?。大舅不戴草帽和手套,徒手撕扯玉米,每掰下一株扔到一處集中的空地。地上隆起一丘又一丘玉米堆,只待晚間,驅(qū)借來的驢車裝卸。大妗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只留個眼縫,撐起病腿,慢慢騰騰如蝸牛行軍,但好賴是個勞力。李達(dá)平時自在,這時節(jié)也得戴個棒球帽,套一雙剪掉指頭的白線手套,罩著兩壟玉米,孤軍遠(yuǎn)征般一株一株地挪到田畝盡頭,再一株株折返。心上有怨言,嘴上也得關(guān)牢。長到這個年齡,生到這個家庭,一身骨頭就是用來受罪的。姥姥走到地頭,吆喝兩聲。李達(dá)聽到響,跟大妗說了。大妗出來迎著,怨道,你咋來了,這里不用你。哎,你這不是教人家又恨到我們頭上。大舅后腳出來,一般口氣,數(shù)落姥姥沒個輕重緩急,來了也是添亂。姥姥麻利地掰下玉米,扔到玉米堆,踩倒秸稈。接著再掰一棵。一勁邁去,像是在自證身強(qiáng)體健。大舅一家緘默其口,踏進(jìn)玉米地,繼續(xù)勞作。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烤著,時候近了,大舅吆喝他們到地頭附近的一棵杏樹下吃飯。飯也粗糙,饅頭、咸菜、混糖月餅和十來個解渴的帶黑斑的雪花梨。大舅隨口問道,是不是老二送你來的。姥姥點(diǎn)點(diǎn)頭,掰斷饅頭,只吃半個,揀出黑斑最大的兩個梨子啃了。大妗要她多吃點(diǎn)。姥姥忙說,腸子老了,吃不多,你們盡著吃。下午是對上午的重復(fù)。當(dāng)山色與夜空相融,伸手摸不準(zhǔn)玉米棒時,他們相跟上回家。姥姥卷起袖口,抻出力氣,往臉盆里揉起三四斤面團(tuán)。大妗切拌白菜和韭菜。大舅撿來干柴生火。李達(dá)圪蹴在院里的玉米堆上,抽著廉價香煙,木然地望著黑黢黢的天,疏闊的星點(diǎn),沒有一個為他所識,除罷月亮。可那晚沒有月亮。洞里的白熾燈打在紙窗上,滲出微末的光的意味。遠(yuǎn)處始終激蕩著低頻的喑啞的獸叫。也許是狼,也許是豹。近處只有清脆的剁菜聲和微弱的柴火嗶啵響。當(dāng)晚,他們吃過爐里烤出的紅薯,蒸出三籠菜包,并躺在炕上睡下。第二天重復(fù)今天。第三天重復(fù)第二天。玉米收了,還要再種,種了再長,秋去春來。人和土地,相依為命,沒有兩樣。
姥姥下山后,經(jīng)過我家,進(jìn)了家門。母親險(xiǎn)些認(rèn)成討吃的乞丐。她持不住哭了,又抹了淚,罵道,你好好糟蹋,好好受,受到老,受到死。這些子女就是來跟你討債的。你受一輩子還吧。姥姥像個偷糖的孩子,輕聲教母親端盆熱水。母親一根根理順姥姥的頭發(fā),泡進(jìn)蒸汽翻卷的熱水,打上洗發(fā)水,換洗三盆,總算干凈了。母親燒火,蒸出一碗豬油雞蛋羹、一盆豬油土豆塊、一鍋小米稀粥。姥姥吃過要回家。母親說,睡一覺再回吧。姥姥怕三舅生她的氣,想早點(diǎn)回。母親這才注意到姥姥走路瘸瘸拐拐,準(zhǔn)是腳上起了泡。母親叫住她,騎自行車送她回去。三舅見了,去炭棚取干柴,準(zhǔn)備燒飯。母親說吃過了。三舅讓姥姥脫了鞋歇著。姥姥憂心姥爺,問他什么時候回的太原,沒勞心她吧?三舅說,睡你的吧。姥姥換了身干凈衣服,上了炕,蕎麥皮枕頭上墊著自己的手,沉沉睡去。
次年,三舅接了姥爺?shù)陌?,常住太原鐵路宿舍。姥爺退休后,喜聽鼓手。但凡遠(yuǎn)近村里有辦事宴的,他便騎自行車過去,聽人敲打唱念北路梆子、晉劇和黃土民歌。姥姥閑不住,每天例行巡視大舅、二舅和我家院子,檢查一遍里屋??从惺裁礌I生,能上手的就上手,做不了的到你耳邊嘮叨不停,千叮嚀萬囑咐地交代趕緊做這個那個。沒多久,姐姐出生,姥姥索性住我家,幫母親照顧女嬰。父親貼磚壘墻的手藝愈發(fā)精進(jìn),從小工轉(zhuǎn)成大師傅,工錢翻到一天十塊。當(dāng)初蓋房時打的饑荒,還得差不多了。而大舅借母親的,還沒信兒。大舅提了幾年,久了,沒人指他還錢。姥姥總幫腔,大舅實(shí)在沒錢,不是不還。母親說,還不還,我們有數(shù),不用你在這兒塞好話。還不上錢,倒是其次。姥姥憂心的始終是大舅沒個正經(jīng)營生。二舅磚窯師傅;三舅鐵路工人;父親跟工程隊(duì)蓋房貼磚;只有大舅,百畝貧地、一片果園,拴在地上,收成多寡全仗老天臉色。她讓母親幫著思謀。母親說,他快四十的人了,心里沒個主意?
打從西張村辟了宅院,大舅只裝修了兩間臥室,一個客廳,一個廚房。另有兩間留給李達(dá)成家的房子還是水泥坯子。兩間儲放雜物的南房和東房,水泥地都沒抹。他實(shí)在沒臉再借錢。李達(dá)也指不上。叫他學(xué)個廚子或跟著我父親做個學(xué)徒小工,結(jié)果干不滿三天,他就撂挑子,喊苦喊累。好像別人操心他的前途是在害他。幸賴父親有一幫戰(zhàn)友,托人照應(yīng),走動一圈,送李達(dá)去大同部隊(duì)當(dāng)了兵?!叭ツ抢镛洲炙男宰右埠?,”大妗說,“以后我自個兒清凈?!?/p>
李達(dá)臨走前,分別拜見了二舅、三舅和母親。母親塞給他五十塊錢,說,你也大了,懂事了,第一次出門,自己多操心。送走李達(dá),大舅在忻州火車站逡巡片刻。眼前人來人往,個個慌張,似乎手里都有要緊的營生。街邊賣糖葫蘆、棉花糖、烤紅薯、臭豆腐的三輪車攤主,眼睛賊溜溜地盯著過往行人,嘴里不停招呼,有個來客,興沖沖地操持活計(jì),好生招待。為這三五毛,哪個不盡心?;卮搴螅缶烁牙颜f要去做買賣。姥姥說,你會做個買賣?大舅說,我有嘴有手,有什么不會的?
“地是你的,愛咋折騰,那不由你。”大妗不管他。她忙著坐板凳上,繡一副放在客廳茶幾上兩米長八十公分寬的“錦繡江山”:白云曜日,碧水青山,飛鳥與魚斑斑可見。聽人說,有錢人愛這些稀罕玩意,繡得好,不愁賣,價格抵得上十年的玉米收成。
大舅回到霍老灣,喊上四五戶人家,像模像樣地給他們開會:咱們不能窮死在這圪梁上。老天爺撒下幾百萬斤錢,憑啥咱不能撈出一沓兩沓?咱們窮就是窮在兩個點(diǎn),首一個是沒有思想,二一個是沒有膽子。思想這玩意,是骨頭里的東西,沒有就認(rèn)了;但提到膽子,咱光腚的怕他穿褲兒的?再窮也窮不成現(xiàn)在這逑樣了。拼一把,怕個甚?那些人家問他拼什么。大舅說,做買賣。
大舅踩著老農(nóng)歷,做起應(yīng)季買賣。六月杏,七八月西瓜、桃、香瓜,九十月蘋果、梨、核桃。他這般計(jì)劃。又賠上臉,借了錢,買下一輛柴油三輪車,專門拉貨。到杏季時,霍老灣收下七籮筐標(biāo)致的“饃饃杏”。大舅來回三趟,運(yùn)到西張,又一筐筐拖到忻州古城門樓廣場,占據(jù)有陽光撇下的一隅。他鋪下兩個尿素袋子,坐馬扎上,面前陳放兩筐杏,大小兩型號的白色塑料袋,一把桿秤,一張瓦楞紙片上標(biāo)注單價:饃饃杏,兩塊一斤,五塊三斤,十塊六斤。廣場上有賣風(fēng)箏的、鞋襪的、手鏈項(xiàng)鏈的、勺子刀子之類廚具的、氣球的、盜版書的,更多的是各類吃的:炸豆皮、烤紅薯、毛雞蛋、冰糖葫蘆、臭豆腐、煮玉米等等。像大舅這樣賣果子的,也有幾家,草莓、李子、香瓜;還有些人從南方進(jìn)貨,賣新奇的櫻桃、芒果、火龍果和菠蘿。大舅挑揀出來的杏,個個俊俏,水靈靈的,咬上去甜??尚幼釉谶@片黃土地上多的是。扔顆種子落地里,來年就能冒出枝苗。兩三年就能生出杏。因而大舅的買賣,少有人過問。偶爾有多嘴的,提一句甜不甜,新鮮不新鮮,像是履行某種義務(wù)似的客氣一句。有的干脆拿起來要嘗。大舅說,咱家杏剛摘的,沒打藥,肯定好吃。那人不依不饒非要嘗個。大舅心軟了。來客倒好,一個不夠味兒,還要一個。大舅護(hù)住籮筐,轟他走。他罵罵嚷嚷,不讓人嘗,你賣什么吃的!有小朋友過來問,能不能賣一個。一個不好稱,大舅拒絕了。小孩前腳剛走,他就悔了,咒自己死腦筋,一個可以一二毛單賣??芍笤贈]小孩來問。有眼饞的,也會被他爹媽拉走,責(zé)備道,你爺爺家院里就有杏,哪有這個閑錢給你鋪張。趕個大清早出攤,守了半日,一斤都沒賣出去。中午餓了,翻出搌布里帶的饅頭咸菜隨便對付兩口。焦心怕是連當(dāng)天的油錢都掙不回來。大舅瞟向四周的貨攤,人頭攢動,熱熱鬧鬧,好像人家在兜賣不老藥,自己則守著兩筐人人惶懼的茅糞。臨近傍晚,終于有個婆娘嘗了三顆杏后,買走一斤。大舅撥正秤砣時,婆娘還不停叫道秤桿低了,再添一個,再添一個。大舅添了倆賣出去了,算下來,賠了五個。五個杏,都有一二兩了。大舅心里罵了幾句,沒個奈何,騎上三輪回了家。
次日,還算走時氣,賣出三斤??烧者@進(jìn)度,九成的杏都得爛家里。大舅請教城門樓生意最紅火的賣炸串串的男人。男人不藏不掖,直說,只有小孩才愛胡吃,大人哪個舍得。說道這東西,家里有的,誰稀罕外面的。再說,油炸的東西它香啊。小孩兒饞這口。大兄弟,你那杏不好經(jīng)營呦。大舅不信邪,想著可能是地段不好,跑到火車站廣場。守了兩天,也討不到好,盡是要嘗一個兩個,吃了轉(zhuǎn)身就走。你喊他買,他說你杏酸。大舅無奈,跑到五臺山小學(xué)門口,一毛一個,倒是賣了二三十個。可是有人過來警告他,這地兒不能擺攤。大舅問他是誰。他抬起手指,機(jī)械地戳向大舅,一副“甭管我是誰,這是最后一次警告”的兇惡表情。大舅曉得“地頭蛇”的理,不愿惹這個麻煩,又退回城門樓。如此七八日,竟只賣出四五斤,連油錢都不夠抵。今年的杏長得這么俊,都賣不出去;后面的蘋果、梨、核桃就更難說了。大舅連降兩次價,一斤便宜到五毛,勉強(qiáng)清空一籮筐。多少是個錢,強(qiáng)過自家吃了。他思謀索性賤賣得了,回頭再尋別的出道。
一次,好巧不巧,趕上雨天。人都鳥散了。大舅抽出地上的尿素袋覆上籮筐,且作了雨具,不緊不慢地往古城樓下的大門洞走去。其他攤販或架傘篷,或卷起物什填進(jìn)袋子,或扯塑料布苫住貨物,有的金貴自己的貨,推上三輪車往墻根跑。大舅徐徐蹭蹭,沒甚操心。只是聽見一個女人聲,咋咋呼呼地吆喝。他瞟過去,見是盜版書攤的老板。她擺出個三米的長攤,手里攥著一塊白色塑料布,手忙腳亂愣沒抻開,有近半的書惹到雨了。大舅跨大步子過去,揪住塑料布兩角,后退,邁到書攤另一側(cè)。女人機(jī)靈起來,分理出手里的兩角。兩個人抻開塑料布,剛好蓋上書攤。雨勢稍漲起來。大舅憂心這好好的書被雨水淌進(jìn)去,他抬手指向大門洞。女人反應(yīng)過來。兩人探手進(jìn)塑料布下,把里面的書堆疊起來,上下兩層塑料布裹合,成個薄皮菜包。大舅頂著雨吆喝,可得兜緊咯。兩人抬到半路,有好心人踅回雨里,幫忙舁進(jìn)門洞,勉強(qiáng)站住干燥的一角。
女人跟大舅連連稱謝。他一把手抹去頭發(fā)和臉部積掛的雨水,眨巴兩下眼睛,才看清女人模樣。之前他也有意無意地瞟過她,只是隔了十來米,中間又有賣烤紅薯、家常蔬菜和兒童半袖的,人來人往,瞭見的只是幾個恍惚的殘破的影?,F(xiàn)在浸過雨的女人分外明晰。三十五六歲數(shù),不像本地人,有南方的韻:白凈,身骨軟,話里有股傲勁,又不覺得刺噪。一米六的個兒,穿蜜黃的褂子,印花松緊褲,脖子上還有一條假的珍珠項(xiàng)鏈,襯得那俊俏的鎖骨愈發(fā)明顯,像兀立在平原上的兩道雪山山脈。大舅擺擺手,表示不客氣。女人擰了把濕發(fā),探手去測門洞外的雨態(tài)。沾到雨珠子又植物似的縮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瞟了眼大舅。賣紅薯的販子擠過來,喊她五娘,搭兩句雨啊買賣啊的閑話。販子掏出一盒硬盒紅梅,抽出一支遞給五娘。她接過去,又接過販子的洋火。她啜了兩口,又從販子那里討來一支給大舅。大舅接過去。販子客氣地遞過火柴盒。大舅只抽過旱煙,第一次嘗香煙,總覺得不夠勁兒。但多少吧嗒兩口,身子拱熱乎了。
“你們是婆姨漢?”大舅問。
“像嗎?”販子笑了笑,見五娘臉有慍色,又正經(jīng)地說道,“我們一個村兒的?!?/p>
“鴉兒坑,”五娘說,“你哪兒旮旯的?”
“霍老灣,”大舅還以為她是南方女人,沒想到離得這么近。他頓了頓,又補(bǔ)充一句,“西張也安了宅。”
雨小了會兒,接著便停。騰空的門洞恢復(fù)成忻州城的一個眼,眼見廣場邊沿苔蘚似的密密麻麻重新生出人群,仿佛一個地質(zhì)紀(jì)的變化只在雨前雨后的瞬息便已完成。大舅的心思空了。他魔怔似的回憶起翻書的年歲,以及為書撩氣的張慧的臉。傍晚臨近,大舅起身收措籮筐,置進(jìn)三輪車車斗,踩著腳蹬騎到盜版書攤前,跟五娘說,晚上回家也是閑著,你給挑本書解悶。五娘笑著說,看你樣兒不像識字的啊。大舅說,還算認(rèn)得幾個。五娘抽了本武俠小說,說一般男人們愛看這些。大舅準(zhǔn)備掏錢。五娘忙說不要。大舅說,一碼是一碼。五娘說,你拿著看吧,看完還回來就行。大舅不依,硬撂下一塊錢,說夠不夠就這么多了。五娘說,多了多了。大舅把那本書放杏子上,打著火,擰動車把。三輪車奔入暮色。
沒兩天,大舅到五娘攤前還書。五娘說你都掏錢買了還還什么。大舅說自家放著也是浪費(fèi),還回來她還能多賺兩個錢。他特意補(bǔ)充,這書跟新的一樣,不臟,能賣。五娘客氣謝過,隨后問了兩句,好看嗎?大舅說還行。當(dāng)天,大舅勉強(qiáng)賣出兩斤,又到書攤前用賺來的錢換了本武俠。五娘堅(jiān)持要他拿兩本,不然就不賣了,以后也不賣了。大舅拿了一本,說另一本看完再拿。又是兩天工夫,大舅掃讀完,自揀出兩斤賣相不錯的杏,提給五娘,教她嘗味,換了第三本書。這么一來二去,兩人熟了些,話多起來。大舅才知道五娘死了老漢,有個城里讀初中的兒子。種地活不起,便淘來舊書和盜版書,能賺兩個是兩個。日子清苦,但也供得起。大舅說,日子是苦啊,啥時候是個頭。紅薯販子有時賊眉鼠眼地瞟著兩人,頗有意味的眼神遞過去,主動提煙給兩人,橫插兩句碎嘴。五娘和大舅不耐煩他,也不表示,各自回守自家的攤,經(jīng)營這份苦。
大舅在西張家里的炕頭打著電燈看書。大妗每日只照應(yīng)他的早飯,午飯是早飯的剩飯,晚飯自理。大部時間,她扎在茶幾上的“錦繡江山”里,費(fèi)心營繪一棵又一棵樹,一圈又一圈水紋。眼窩子愈來愈深,眉骨聳立,臉皮仿佛虛設(shè)的面具。一層洇染的黑色在皮膚表層逐日彌漫,從額頭到胸脯,無所遮攔,像一只病態(tài)的烏雞。尤其是那一對鎖骨,儼然成了烏雞爪的關(guān)節(jié),悚然懸立,好像碰一下就能骨折。大舅隨口怨了句,你也多少收拾一下,看你髭毛乍鬼的。大妗回,幾百年不操心我的臉,今咋了,中邪了?大舅說,扔了你那破玩意吧,再繡下去人都枯成鬼了。大妗說,你看個書,也是瘋魔,兩三天一本,倒是教你賣杏掙出金山了?大舅怒道,我有我的主張,管得倒寬!書是租的,還得快,就便宜。婦道人家省得什么?大妗懶得搭話,回到自己的七尺江山前,繼續(xù)穿針引線。
城門樓前的攤主販子們興起謠言,說大舅和五娘不清不楚。他們說,大舅家里藏著一個瘸子婆姨,早不耐煩了;而五娘是寡婦,本就是貪腥的貓。大舅打了烤紅薯販子。他拳頭硬,傷人不輕。賠了醫(yī)療費(fèi)不說,還搭進(jìn)一筆饑荒。母親借錢給大舅時,父親背后多少有些怨色,只說,老二就要生了,以后用錢處多著呢,誰家的錢也不是下雪下的。母親說,我不借誰借?我媽要知道了,又得操心得睡不著了。
可姥姥還是聽到了風(fēng)聲。她叫大舅去家里吃飯。姥爺炒出一個青椒過油肉,一個韭菜雞蛋,一個油炸花生米。箅子上蒸著大白饅頭和白菜肉包,篦子下熬著玉米面粥。姥姥坐在炕頭縫補(bǔ)舊襪子,見大舅進(jìn)門,教他洗手上桌。大舅說,喊三妹過來一起吃吧。姥姥說,今天就叫你。大舅坐下,接過姥爺遞來的筷子。姥爺吩咐道,剛出鍋,還熱乎,趕緊吃。大舅起筷子夾了一顆花生米進(jìn)嘴,見姥姥不動彈,還在縫她的襪子。大舅叫她下桌吃飯。姥姥說,我沒胃口。大舅撇下筷子說,你要是想說些有的沒的,趁早不用張這個嘴。
“什么有的沒的,你問問張慧怎么想?!?/p>
“我管她怎么想。我知道我怎么想?!?/p>
“敢情那些話是鬼傳出來的?”
“就是鬼。槍崩鬼,挨刀鬼,寡操心的鬼?!?/p>
姥爺吃了幾口雞蛋,起身揭開鍋蓋,將煮好的玉米面粥盛進(jìn)三個碗,端上飯桌。姥姥縫住她的襪子不放。姥爺喊她下炕吃飯。她不聽。姥爺不耐煩,罵姥姥,但凡有點(diǎn)事,就吃不下睡不著,你是菩薩轉(zhuǎn)世的,甚都操心個遍!子女們就成人了,人家自己的事自己不省得,要你在這兒瞎撩氣?大舅默不作聲,垂下頭,大口咬著包子就著菜,吃個頂飽,準(zhǔn)備回家。姥姥下炕叫住他。她把炒菜剩下的肉、兩捆青菜、一袋土豆和一洗臉盆肉包子,分別包好,裝進(jìn)大袋,讓大舅帶回去。大舅說家里有。姥姥說給張慧的,不是給你的。大舅接過袋子出門。姥爺將他送至門口,就回屋了。姥姥送到門外的巷道,又繞至大路口,囑咐大舅,做啥事都長點(diǎn)心。大舅不作聲。姥姥又說,杏子不好賣,就不賣了吧。大舅說,我有打算。
五娘不見了。盜版書攤的位置換了個賣鮮榨果汁的。大舅看著籮筐里蔫黃的杏和標(biāo)注“三毛一斤”的紙片,心里燙得慌,腸胃想抽煙。他提一籮筐杏,到紅薯販子跟前,要拿杏換煙。販子說沒門兒。大舅回到攤前,拎起另一筐,一并放販子腳下。販子見他臉色鐵青,怕再招惹幾個拳頭,便取出煙盒,遞給他一根。大舅圪蹴一邊,默自抽煙,望著城門樓廣場前的三岔柏油路上不息的車輛和人群,孕著一股子怨。販子見他抽完一根,又遞上去一根。大舅接過煙,頓了頓,突然向販子道歉。販子說,男人嘛,能理解。大舅抽了一半,煙扔地上,腳擰個稀巴爛。他自怨道,沒逑意思,跨上三輪車準(zhǔn)備走。販子追過去,要他把杏帶上。大舅說,說好換你的煙。販子說,兩根煙不至于,你給我,我也賣不了。大舅說,那你扔了算逑。販子見大舅不耐煩,按住車把,賤笑道,五娘兒子聽不得閑話,聽說吵了兩次。五娘就轉(zhuǎn)到她兒子的中學(xué)校門口擺攤?cè)チ?。你要尋她,就到七中門口。大舅撥開他的手,喊道,我尋個鬼!
八月,大舅騎著三輪車,載著香瓜,滿西張村叫賣。趕中午出攤,至傍晚回來,嗓子冒火,沒幾天啞了。姥姥煮出雪花梨冰糖水,教他喝上治嗓,用過來人的語氣勸道,錢不是一天能賺滿的。大舅說,三妹的娃娃快生了,我得把欠人的還上。大舅賣了一批香瓜,又從霍老灣果園運(yùn)下扁桃和西瓜,循著遠(yuǎn)近村子吆喝。熬到當(dāng)天見晚,哪怕降價,也要賣光車斗里的果子。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吃準(zhǔn)他的犟脾氣,偏偏白天不買,就等太陽落了,吃他的便宜價。他打心底怨這些人??蓳Q了自己,估計(jì)也會為省個一塊半塊,做出一般事來。前后忙碌近三個禮拜,累死累活,刨去油錢和從霍老灣批貨的成本,賺了一百二十多塊,送到我家。母親不要,讓他留著辛苦錢做成本。父親也說,我們足夠,不著急還。大舅不聽,非要母親收下,說生娃費(fèi)身子,你要進(jìn)補(bǔ),孩子也要。父親最后收下一百,余的死活不受。兩個男人推搡幾回。大舅沒得奈何,揣回剩下的,說來日賺到錢,總會還干凈。
大舅摸到遠(yuǎn)近鄉(xiāng)里的心思,專等傍晚,才去賣果。白天,有時上山運(yùn)貨,有時窩炕上看書,耳邊大妗時不時抱怨,“又下錯了針”“顏色配錯了”“這棵樹不像個樹”“葉子線飄了”。她癡迷于她的作品,篤定每一針的價值遠(yuǎn)勝于一顆果子。大舅想喚醒她,回歸日常,像一名村婦般操勞自己本該操勞的。大妗不待正眼瞧他,你有你的書,我動我的針,咱們各管各的,誰都別礙誰。姥姥不冷不熱地暗示大舅,應(yīng)該再要一個孩子。李達(dá)是兒子,沒個細(xì)心眼,將來老了,指不指得上,還兩說呢。最好再要個閨女,閨女會疼人。大舅不理會姥姥。催得煩了,便讓姥姥跟大妗說。姥姥近來有些害怕大妗,說不上原因,就是見她鎮(zhèn)日提個針,在那兩平方的棉麻布上扎進(jìn)去穿出來,枯瘦枯瘦的,像中了邪。姥姥只好跟母親訴苦,想讓母親幫忙說叨。母親反勸姥姥,你少管人家,再多嘴只會招人怨。
李達(dá)當(dāng)兵數(shù)月,不見書信電話。大妗心思不在兒子身上。大舅恍惚覺得,兒子已并入像霍老灣小學(xué)一樣遠(yuǎn)去的事實(shí)。他心有愧意,托父親問訊近況。父親的戰(zhàn)友回應(yīng),孩子挺好,不必憂心。大舅沒憂心過,但問過這么一句,好像就不虧負(fù)自己的父親身份。正如他現(xiàn)在買賣水果,起碼安頓了姥姥?!斑@才是正經(jīng)營生啊?!崩牙颜f。
四
自我出生,母親嘴苦,睡不好覺。父親聽從姥姥吩咐,每天熬煮紅糖雪梨水。母親喝了幾天,開始反胃。二舅送了包蜜餞。三舅從太原捎回一份南方的炒米糕。母親都吃不慣,喉嚨嫌膩。獨(dú)獨(dú)大舅從山路邊采來的脆棗,母親吃著可口。姥姥讓大舅多去采些。大舅尋到那棵樹,棗子早被摘光了。他翻遍系舟山里外,再沒找到第二株脆棗樹,只好騎三輪車進(jìn)城,到火車站附近的三角道批發(fā)市場問詢,在那兒碰見一人。五娘的盜版書攤擺在街邊,挨著一家賣瓜子的。當(dāng)天,大舅笑盈盈地買回了脆棗,手上還拿著一本書。父親把錢塞給大舅。大舅勉強(qiáng)受了,回到家,翻起那本書。他這次要了本字少的書,想早看早還。五娘抽出一本《汪國真詩集》,說詩字少,看得快。大舅以為是小學(xué)課本上李白、杜甫那種,不大情愿。但聽五娘說,這東西賣得火,好些吃墨水的都拿來做摘抄,寫作文。大舅照原價兩塊五買下來。五娘沒說什么。
大舅沒想到這也叫詩。他先前以為詩必須是整齊的,形態(tài)四四方方,滿眼生僻字詞,有注釋都不一定能懂。而且寫詩的,都是死了幾百年的人。結(jié)果看書封上的人像,濃眉瘦眼,戴著帶框眼鏡,似笑非笑,好像總有話要說的樣子。他讀到詩人簡介才知道這人還活著,比自己大不到十歲。隨手翻開,倒也能懂,甚至有些朗朗上口,仿佛精修過的格言。
讀完后,他沒有還,而是揣在身上,賣果子間隙,便隨手翻翻。有時情不自禁讀出聲來,像模像樣地反復(fù)吟詠,似在品咂某種韻味。姥姥見他又起魔怔,小聲勸道,可不敢荒廢了正經(jīng)營生。大舅回道,又不是殺人放火,看個書怎么了?可姥姥心里總覺不安。姥爺罵她,一輩子操不完的心。
到底姥姥的擔(dān)心應(yīng)驗(yàn)了。十一月,霍老灣的橘子熟了。大舅上下山拖運(yùn)橘子時,習(xí)慣右手握把,左手捧書。第一趟上下,大體平穩(wěn),只偶爾顛簸兩下,迸濺出三五個橘子。大舅懶得剎車去撿,繼續(xù)騎車。第二趟上山后,他特意在兩個竹藤籮筐外的車斗縫隙,填進(jìn)五個塑料袋,里面各盛兩斤橘子。車斗有些吃重,大舅自持車技好,照舊踩緊油門,順坡滑下。山路上,瞟到左手里一個稱心的詩句,一時高興,右手脫把去拍書頁。車把頓時擺晃起來,連帶車身,撞向山路一側(cè)的紅巖石壁。大舅慌張回手,重掌車把,猛調(diào)方向。三輪車當(dāng)即向山路另一側(cè)野草坡上的沙棘樹撞去。大舅胡亂踩到剎車,三輪車和人才沒滾下野草坡。不過,《汪國真詩集》甩下去了,再沒找著。
姥姥和姥爺?shù)结t(yī)院罵他,罵了一通,又哭起來。大舅渾身扎了沙棘刺,沒毒,只是疼,養(yǎng)個三五日就能痊愈。只是右腳絞進(jìn)輻條,幾乎擰斷了。醫(yī)生說,想復(fù)原,少則三月,多則半年。姥爺掏出裹了一沓錢的手絹,交代給陪床的大妗,讓她費(fèi)心照料。大舅推說不要。姥姥說,買賣砸了,人也癱下了,你還不要?你不要,砸鍋賣鐵嗎?大妗也說不要。她說,她那幅刺繡快完了,到時能掙一大筆錢。姥爺說,那等你們賺了再還。
五娘不知道打哪兒聽來的消息,托人送來兩本書。大妗象征性地撕了兩半,扔進(jìn)久不起火的灶膛。大舅趁大妗刺繡的工夫,拿炭鏟挖出書來,墊在炕席下,關(guān)起門來偷看。大妗盡心在“錦繡江山”最后的三朵祥云。她想配出樣板圖紙上的顏色:乳白中帶著星散的蛋清色調(diào),接綴藍(lán)天的邊緣染一層淡薄的霧態(tài)的藍(lán)。其實(shí),她大可以,以渾圓的白線完成,不必詳細(xì)區(qū)分。先前也是這般刺弄。只是耐到最后關(guān)頭,偏跟自己過不去,要計(jì)較個毫末細(xì)致。她教能拄拐下地的大舅自理飯食。大舅倒也不怨。做了倆月癱子,沒臉沒皮地受著姥姥和大妗的恩惠,他早已憋不住,想出去放風(fēng),掙錢,把兩本書的書錢當(dāng)面還給五娘。
姥姥盯得緊,每天登門,發(fā)現(xiàn)大舅下炕,就狠狠捶大舅的背,大聲罵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小孩兒都省得的理,你怎么聽不進(jìn)話。姥姥罵得兇,有一半音量是傳給大妗的。大妗不搭理這對母子,凝神在一塊破棉麻布上穿針引線,又拆了重繡,以期找到理想的配色。姥姥沒個奈何,先是每天午時送飯;后來,干脆讓大舅住到她家,像小時候在窯洞那樣。大舅把書帶去,說要打發(fā)時間。姥姥罵道,上次看書看書差點(diǎn)沒了命,還敢看,還要看,記性被狗吃了?大舅反駁道,不然我還能干嘛。姥姥沒收了書,正告大舅,你就給我待在家吃飯睡覺。
右腳能落地后,姥姥又開始催他出去鍛煉。大舅討他的書。姥姥不給。大舅耍性子,不給就不出去,賴你家炕上了。賴了三五日,姥爺罵姥姥,整天看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跟看囚犯一樣,你是生了個兒還是生了只狗。姥姥回罵倒教你長了張嘴。姥爺騎自行車到母親家,捏住一只填塞蕎麥皮的紅布縫制的尖辣椒,在我面前晃悠,逗我開心。我那時還沒學(xué)會人類的語言,只看到紅色的碎影左搖右擺,伴隨姥爺嘴里窸窸窣窣的挑逗聲。我伸手去抓,手舞足蹈,最后竟有點(diǎn)餓了,哭嚷起來。母親抱我入懷。這時,姥爺才說,你媽瘋了。母親問過緣由,讓姥爺忙活自己的,不用操心她。我媽就這樣,等大哥腳好透了,她那心就放下了。
大舅出門了。書扣在姥姥那里,他尋思自己回頭再買。買兩本,買四本,八本,一籮筐,一屋子,乃至無數(shù)。他圖高興看個書,傷了哪個的天,又害了誰的理,怎么還到處惹上怨了?大舅微微跛著腿往西張村大隊(duì)邊的廣場走去。那里地廣,太陽足,曬一身冬天的熱,充充鈣,對身體好。
廣場正熱鬧處,圍著七八個老頭,腦袋擰作一處,“炮”“馬”“卒子”的,嚷嚷鬧鬧。大舅湊近,勉強(qiáng)擠占空縫,瞥見中心的兩人,正下象棋。圍觀的人,個個激動,指指點(diǎn)點(diǎn)。對弈的,倒是沉靜,手心握著棋子,拄著下巴,凝神思考。大舅不甚懂棋牌麻將,但也耳聽過一些門道,像“當(dāng)頭炮,馬來跳”這種起招,他曉得;“巡河車”“連環(huán)馬”“夾車炮”,這些術(shù)語的意思和布置,心下也明白。只是像這樣,一群老頭,打仗或娶媳婦似的,鬧哄哄地為幾個棋子爭執(zhí)不下,最后輸?shù)模惯€要賠出兩塊錢或一盒煙,他還是頭一次見。之后幾天,大舅每天出門看人下棋。姥姥疑心他有什么勾當(dāng),跟過去,看他只是觀棋,倒也樂意,好賴有個打發(fā)時間處,比窩在炕上睡覺或翻書強(qiáng)。
西張村開家常菜飯館的王廚子,盤下原先理發(fā)店的鋪?zhàn)?,簡單裝潢后,掛上了“西張棋牌室”的牌子。大隊(duì)喇叭吆喝兩天,說棋牌室開張了,頭兩天不抽臺費(fèi)。有人湊紅火,到棋牌室一看,暖氣燒著,熱水免費(fèi),鹽瓜子、糖蛋蛋、干炒蠶豆便宜賣,餓了還有各種面食和鹵肉、涼菜。屁股坐下,就不愿挪座了。沒過三五天,疙瘩點(diǎn)的地兒,擱滿了人。有的來了,見沒座兒,老大不愿地罵兩句,教王廚子擴(kuò)個地盤。王廚子干脆把自己的菜館重新布置,騰出空地,安了麻將桌,勉強(qiáng)容得下十里八鄉(xiāng)愛玩的人。原先在廣場下象棋的老頭,耐不住寒,也擠了進(jìn)去。大舅開始嫌里面烏煙瘴氣,男男女女咋咋呼呼,個個撐出一張吃人的臉,待久了不自在,就退了出來??筛C在家,實(shí)在無聊,心里又盤算出一些好的棋招,街邊溜達(dá)時,耳朵和手凍得通紅,沒奈何還是進(jìn)了棋牌室。
五娘竟坐在一張麻將桌前,左手食指和中指夾著煙,右手碼出一張麻將,大拇指摩挲一番,“啪”地拍上桌,喪氣地罵句“又他媽不是”。大舅震在原地,遲愣片刻。王廚子婆姨出來,招呼他坐下,問他要不要嗑瓜子。大舅說,來盒煙吧。她拿出一盒紅梅,大舅給了錢,又要了一個打火機(jī),搬個折疊凳,坐在五娘身后一側(cè)。五娘風(fēng)里火里地打著麻將,掐算贏面,沒留意身后的人和外界的聲兒。大舅默默瞧著,聽五娘和那三個牌友不斷喊出各種“條”“花”“餅”“萬”,他很快識得了各張麻將的名,并隱隱猜到五娘一直在等—用他們的話說叫“聽”—一張“五萬”。五娘玩得盡興,左手的煙,燒到屁股,燙著手了。煙灰抖落麻將桌上。她慌張起身,撣開煙灰,怨罵兩句,又伸手去取煙盒里的煙。手指鼓弄一圈,盒子早空了。大舅恰時抽出一支,遞了過去。五娘說,伙計(jì),一會兒贏了還你。大舅說,不用。五娘聽聲音有點(diǎn)耳熟,這才回過身,見是大舅,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種無所謂的神態(tài),粗聲粗氣地嚷道,是你啊。她的臉上澆筑了一層水泥或陰天的神色,影影綽綽多了些黑斑,也許本來就有,只是以前沒有發(fā)覺。那對鎖骨分外突兀,像陰潮的屠宰場墻壁上釘進(jìn)的肉鉤。牌友催促她摸牌。五娘歉笑,回到正桌,焦躁地聽牌。大舅默默地抽了一支又一支香煙,凝視五娘陌生的側(cè)顏和那只暴露在自己面前實(shí)在有些丑陋的凝結(jié)一層黑皴皮的左耳。他剛起身正待要走,旁側(cè)的牌友突然拍下一張牌,推倒面前的那堵牌墻,亢奮喊道,胡了胡了,拿錢拿錢。五娘懊惱地掐了煙,拉開桌下的抽屜,取出五塊錢,甩給胡牌的那位。他們洗牌、碼牌、丟骰子,喊一些大舅還不甚明了的麻將術(shù)語,又開始了一輪掐算、焦躁、賭運(yùn)與終結(jié)。大舅沒想到,半盒煙工夫,胡牌的那位就賺了他賣一天果子都賺不到的錢。他抹掉心里的象棋招式,開始認(rèn)識麻將了。
自打大舅能自如走路,搬回家住后,姥姥去他家總逮不著人。問大妗。大妗正煩悶地拆解針線。她在逐步瓦解自己的“錦繡江山”。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錯。姥姥見她臉色愈發(fā)暗沉,像是泡進(jìn)咸菜醬缸,小心叮囑道,也要出去吹吹風(fēng),見見太陽。大妗說顧不上。姥姥問她,玉清整天忙啥呢,怎么見不著人。她說不知道。姥姥問她吃飯了嗎?她愣了一下,思索良久,一副丟魂兒的樣。姥姥到廚房,把她前幾日送來的饅頭和土豆簡單打漱一下,蒸煮出來,教大妗別忘了吃。大妗“哦”了一聲,也可能沒“哦”。她埋著頭,死覷那幅似乎永遠(yuǎn)都完不成的刺繡,沒人知道她在思謀什么。
姥姥起了疑心,教二舅開車,載她到霍老灣。窯洞的炕冰塊似的。問過遠(yuǎn)近鄉(xiāng)里,都說沒見過人。姥姥回到西張,專守在大舅家,等他回來。二舅和母親勸她。她吃住死理,不信大舅這輩子還不著家了。三舅從太原回來電話。姥姥說,你們不幫我找人就趁早別說話,萬一他死在哪塊山溝溝,要我怎么活。足足五天,大舅終于回家了。他一身汗臭,眼珠里的紅絲像注射了豬血,走路輕飄飄的,隨時能跌倒。姥姥拿起笤帚,照他的后背大腿,狠狠抽去。大舅稍稍清醒了些。
“死哪兒去了,幾天不著家?”姥姥扔了笤帚,叉著腰,眼珠子通紅,死死地瞅著他,生怕他再跑了似的。
“哪兒也沒去,就在村兒呢。”大舅軟塌塌的,說話提不起勁。他往家門走,被姥姥攔住。
“說不清楚,就別進(jìn)這個門了?!崩牙蜒銎鸶觳?,打在大舅肩頭。
“哎呀,別吵??!”屋內(nèi)傳出大妗的聲音。
姥姥終于忍不住哭了。大舅扶住姥姥,進(jìn)了家門,安慰一頓。母親聽說了,專門過來罵了大舅一通。大妗見到母親懷里的孩子,難得抬起眉眼,討手抱了抱,暫時放下了針線。
那天,難得一家聚一起吃了個熱飯。姥姥反復(fù)叮囑,不管干什么,死也得著家。大舅再三保證過,姥姥和母親才離開。
沒過一禮拜,霍老灣來人找大舅,催要上次他進(jìn)橘子的款。大妗聽不進(jìn)問話。他們找上姥姥的門。姥姥坐不住,滿街尋人。一個在廣場上抽旱煙的老頭告她,往棋牌室瞧瞧吧。大舅正沉迷麻將,和旁邊的男男女女沒兩樣,抽著煙,嗑著瓜子,嚷嚷罵罵,乒乒乓乓。姥姥問大舅在做什么。大舅愣了一下,緩緩吸了口煙說道,掙錢呢。姥姥說,那你掙出幾毛。大舅說,這把手氣好,肯定能掙。姥姥說,那手氣背咋辦?姥姥話剛完,大舅“點(diǎn)炮”了。他猛拍桌子,怨姥姥讓他分神,本來都“叫聽”了。大舅拉抽屜,里面早沒錢了。他跟胡牌的人說,先欠著。那人不饒,沒錢就下桌,誰能緊著你欠啊。大舅跟對面的五娘借錢。五娘說,我還想跟你借呢。姥姥插進(jìn)來,問胡牌的,他輸多少。那人說,少說二十多,就算你二十吧。她說,我回家取錢。她讓大舅跟她回家。
姥姥取用姥爺?shù)耐诵蒎X,還了麻將債和霍老灣的款。她把那兩本書還給大舅,告訴他,我骨頭老了,管不了你。就算管,你也不聽。你愛干啥干啥吧。大舅把書隨手撂在炕角,照舊去打麻將。有贏,也有輸。開始贏多輸少,后來輸多贏少,最后就只是輸。輸了存折,又輸了柴油三輪車,最后輸?shù)揭黄ü蓚M鯊N子和交過手的牌友都攆趕他,除非他能還上錢。其中最大的債主正是五娘。五娘沒個分說,但凡撞見他在街上或棋牌室門口晃悠,顫顫巍巍,跟個七八十老頭似的,就催他還債。她說自己買賣被查禁了,做不了正經(jīng)營生,好不容易贏點(diǎn)錢,還遇到個老賴。她怨自己的命和老天爺?shù)南?。話里話外,怨天尤人,對大舅沒半點(diǎn)客氣。大舅次日登上她家的門,把那兩本書還她。五娘把書扔地上,罵他,糊弄鬼呢。大舅撿起書,說,錢會還的,打個欠條。
年后,我生滿一百天,家里舉辦“百歲禮”。遠(yuǎn)近親朋都攜禮而來,只有大舅和大妗空著手。大舅羞惱地只顧喝酒。大妗有些癡念地圍在廚房,幫姥姥和二妗的手,張羅些肉蔬瓜果。姥姥有時叫她拿個削皮刀或筷子的,大妗遲遲呆呆,總要反應(yīng)幾秒。二妗說,我聽人說,東南宋村有個女人,用了十來年,繡出個“清明上河圖”什么的,老長一幅了。有人要出十萬塊買,人家還舍不得呢。她老漢打她,說鼓弄這個不就是為了錢嘛。她說開始是為了錢,后來就不是了。最后鬧得很不愉快。大妗聽進(jìn)去了,問道,那最后賣了沒?二妗說,好像賣了,畢竟老大一筆錢,誰不愛錢啊。她又多嘴,問大妗的那幅刺繡也有日子了,還沒完嗎?大妗說,快了,快了吧。
飯桌上,大舅悶頭喝酒。母親后來說,他都沒來哄逗我?!澳樒ぴ俸?,總還是要臉的?!备赣H說,“人家個個大包小包,再不濟(jì),也會包個二十三十的紅包。他連顆核桃都沒,臉上掛得住嗎?”大舅悶了近一斤二鍋頭,腦袋疼,想睡覺。母親讓他在我家沙發(fā)上休息。他擺擺手,堅(jiān)持回家。大妗腿腳不便扶他。姥姥搭手,幫著一起,送大舅回家。
姥姥喝多了水,又吃了面湯,半路上忍著內(nèi)急。一進(jìn)大舅院子,她讓大妗先扶著人,徑自往茅廁方便。出來時,聽到屋里殺豬似的鬼叫。她憂心大舅出事,顧不上系緊紅褲繩,踉蹌著奔進(jìn)家門。只見大妗傻站著,臉皮子燒得通紅,渾身似在發(fā)抖,感覺那條病腿搖搖欲墜,即將撐不住整個身子了。大舅貓著腰,還在干嘔,嘴里垂下一條條黏糊糊的惡臭的涎液,滴在垃圾桶旁邊的茶幾上。而茶幾平日可是禁地,因?yàn)樯厦嬲胖箧±C了一年多的“錦繡江山”。三灘穢物分別覆蓋了一條漁船連帶一片河水,一座呈現(xiàn)完美弧度的青山,十幾棵影影綽綽的樹可能也涵蓋了林間的飛鳥。尚在延綿的涎液以一種恐怖的緩慢滴入倒映在河面的一朵色彩旖旎的祥云上。姥姥推開大舅,取毛巾輕輕擦拭“江山”上的穢物。只是左右兩下,就把那一攤穢物擦到干凈地界,污染了近旁的風(fēng)景。姥姥心慌,又去端來水盆,膽顫地問大妗,還能洗掉嗎?能洗掉吧?不等回答,就狠踢癱在水泥地上的大舅,惡劣地罵了兩句,你沒救了啊,沒救了啊。大妗久不作聲,似乎連呼吸聲都取消了。突然,病腿崴了一下,她身子一個踉蹌。姥姥扶住她,坐到板凳上,反復(fù)叮囑道,她出去一下,馬上回來。臨走前,又踹了大舅一腳,鉚勁提起他,讓他枕靠著墻,剛喝了酒不能躺涼地,會中風(fēng);中風(fēng)也算,活該你。
二妗和母親過來,在臉盆里調(diào)配好溫水、洗衣液和食鹽后就開始謹(jǐn)慎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清洗刺繡。大舅躺在炕上,墊著枕頭,蓋著毛巾被,打著悶雷般的鼾。大妗石頭似的窩在炕頭,盯著墻上的掛歷,好像要從標(biāo)注時間的數(shù)字里看到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看,只是干干睜眼,也仿佛是閉著。姥姥自怨幾句,不該尿急,不該亂擦,哪怕洗干凈,好多淺色的線團(tuán)也回不去本色,再說那股子腐臭味死活不去。“這是要人命啊?!崩牙颜f。母親讓她悄悄的,別教人聽見。她們勸了大妗幾回。大妗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她的話更少了。那幅“說不上來哪兒不對”的“錦繡江山”,在她的首肯下,賣出兩百塊錢。此后,大妗再沒提過針線。
五
李達(dá)退伍后,經(jīng)三舅介紹,到太原一家飯店學(xué)廚。后來做了廚師,在太原安了家。平日幾乎不回西張,就算回去也是泡在東張村網(wǎng)吧,打游戲、看港片、和網(wǎng)友諞侃世道和當(dāng)代史。
大舅住回霍老灣窯洞,借錢買下近鄰的兩頭牛犢子。沒多久,又從外頭買回四頭成年牛、三頭牛犢。一共九頭,清一色晉南黃牛。落下一堆饑荒。姥姥替他發(fā)愁,睡不好覺。大舅說,款款放心,這幾年行情好,明年再賣,準(zhǔn)能翻價。要個兩三年,饑荒就打清了。
山區(qū)多草,晚春至深秋,黃牛有得吃。只到冬春,山草稀寡,大舅便趕著黃牛下山,在西張的一片玉米地扎下圈。玉米地總有收割后殘剩的玉米根茬子和枯黃的枝葉,再買些干草,豆腐干作坊討些營養(yǎng)的黃豆泔水,好生喂養(yǎng),虧不著這些牲口。
牧牛之余,霍老灣的玉米地和果園,照管不誤。李達(dá)遠(yuǎn)在南邊的太原。大妗鎮(zhèn)日窩在炕頭看一臺黑白電視。有時由于風(fēng)或雷電,熒幕凈是一片雪花,嗞嗞啦啦的靜電聲聒噪不已??伤€是死盯著,似乎雪花于她而言,只是徒勞的遮蔽。地上的營生全都撂給大舅。他還算勤勉,幾乎每天揮著膠皮鞭子,趕牛出圈,以草為引,任其在系舟山游蕩。他喚那頭棗紅色的頭牛為“天牛”。天牛牛角端正,似兩彎對稱的殘?jiān)?,周身的灰黑色紋理,仿佛飽經(jīng)隕石錘擊的月球表面。尤其它們以一個不易察覺的角度前傾,當(dāng)你直面天牛時,那對死神的鐮刀,好像隨時準(zhǔn)備揮搠而來。大舅只需留神天牛,監(jiān)管它的一舉一動,牛群就不會走散。
他騰出大把時間,躺在山圪梁的草地上,閉眼感受太陽穿透眼皮的橘黃色的和煦,睜眼覷視雖然早已重復(fù)過千百萬次但總有不同的云天草木。他有記憶的世代列祖,都居住在這片土地。可是,他始終難以準(zhǔn)確地喚出此間每一株草和每一個生命的名稱。除了常見的牽?;ā⒐肺舶筒?、車前草等,多數(shù)形態(tài)相似但確乎不同的草,在他看來,也只能統(tǒng)歸為“草”。天上飛的,除燕子、麻雀、喜鵲外,別的他亦不識。至于老鷹這種常出現(xiàn)在電視和圖片中的,他自然曉得,只是無緣得見。地上鉆的,除蟋蟀、蚱蜢、蟈蟈、螻蛄這種,別的昆蟲恐怕只能稱之為“那種蟲子”。后來,大舅告訴我,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眼前“模糊一片”時,他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混沌和無知嚇到了?!澳欠N感覺,”大舅頗像一個學(xué)究或老師,正色道,“就像有什么東西在你身上,撥動了一個開關(guān)。然后,你不得不重新認(rèn)識面前的一切,包括每一塊石頭的質(zhì)地,每一株草木的名稱,每一個動物躍動的姿態(tài)?!?/p>
大舅感悟到的這種啟示,源于他所經(jīng)歷的一次生命危險(xiǎn)。我大概是這個故事的第十一二位聽眾。姥姥相信,母親半信半疑。至于大妗,壓根不想聽他說出超過“做飯了嗎”“餓不餓啊”“關(guān)電視睡覺吧”“我回來了”“我出門了”這種六個字的話。李達(dá)只說他老子“吹牛”。我像姥姥一樣,對此堅(jiān)信不疑。不僅僅是舅舅的細(xì)節(jié),而是他向我講述時臉上嚴(yán)肅又認(rèn)真的神態(tài)。
那個故事大概是這樣的:霍老灣秋收后,北邊起了冷風(fēng),連下三場大雨。大舅和牛群熬了一個月,架不住寒氣,地皮也大多禿了,他便趕牛下山。牛群在前,大舅在后。偶爾,領(lǐng)頭的天牛岔了道,他就喝罵,撿石子砸去。大體無事地走至傍晚,來到鴉兒坑村和西張村的交界土路,兩旁盡是無人墾種的野地。往前一里是西張,大舅自忖天黑前就能到家,不疾不徐地走著,手上還抓著一冊新買的《汪國真詩集》,借銜接系舟山山頂輪廓的夕陽余暉,時不時讀一兩首。自從棄了麻將,他就重新拿起了書?!按蚵閷ⅲ汹A有輸,但最后總是你輸?!贝缶苏f,“還是書劃算,買一本,可以放一輩子,讀一輩子。”他適時地鼓勵我要好好念書,考上大學(xué),才有出息。母親為著這點(diǎn),才沒有拒絕他時不時向我說些“人生感想”。我有時溺于動畫片,不想聽他嘮叨,他便拿酸棗、脆棗、核桃什么的賄賂我。他的口袋總有東西,不是吃的,就是書。他接著講,當(dāng)時,天暗得快,他收起書,揮動鞭子,催牛群快走。第一鞭子下去,隊(duì)末的兩頭牛犢緊了兩步。第二鞭子下去,牛群突然騷亂起來。天牛哞哞嚎了兩聲。但它們只是停在原地。大舅氣惱,走上前來,揚(yáng)起鞭子,正待要抽打天牛。這畜生突然橫沖下野地。其它牛緊跟過去。大舅身后響起一陣低沉的貓叫。不是尋常的貓叫,那叫聲更粗糲,更雄渾,令人不寒而栗。大舅不敢回身,也不敢跑,呼吸短促起來,手上攥緊鞭子,凝神聽著四周的動靜,眼角瞥見牛群聚到野地,攏成一個圈,成年牛在外,牛犢子在內(nèi)。這是牛群遇到危險(xiǎn)時的戒備姿態(tài)。大舅不僅擔(dān)心身后的東西咬殺牛群,更害怕萬一它撲到自己身上,可能命就撂在這里了。身后又是一陣低沉的貓吼。在一種好奇和恐懼的驅(qū)使下,大舅緩緩轉(zhuǎn)過身子,借霞光彌散在空氣中的最后一抹橘色里,看清了距離自己二十多步的獸—一只成年金錢豹。密布的斑紋在橘色的空氣中綻著一圈絨毛般的光暈。它以絕對的專注凝視大舅。大舅屏住呼吸,試圖抹去眼神里的懼色,用同樣的專注和冷峻神色,回應(yīng)金錢豹。雙方就這樣僵立,地處兩村交界,四周一片荒野,等待夜晚徹底降臨。不知道熬了多久,大舅只記得身上有晚風(fēng)擦過,涼颼颼的,吹得他后脖頸一陣發(fā)寒,他才意識到自己腿腳冰涼,像打了麻藥,風(fēng)勢稍大些,就會被吹倒。而只要他一動彈,金錢豹就會撲過來,或者向牛群撲去。就在這時,金錢豹緩緩轉(zhuǎn)身,向山上的方向邁了兩步。大舅僵直身子,目送金錢豹,它每走個十來步,就要回一次頭,大舅已經(jīng)看不清它的眼神了。豹尾上的斑紋同黑夜一起,慢慢地消融于遼闊的系舟山陰影。大舅稍微挪動腳,地上的“沙沙”聲都令他膽寒,生怕夜里涌出四顆鋒利的獠牙。他微微側(cè)頭,瞟向牛群。它們圍成的防備圈松散了,正低下頭,啃食野地的枯草。這時大舅才確信金錢豹走遠(yuǎn)了。他松動筋骨,解了腿腳的麻勁,趕牛群回到土路,匆匆向西張攆去。
金錢豹走后,大舅開始寫詩了。他向我討去尚有空白的作業(yè)本,將空白頁撕出來,摞成一沓,針線縫了書脊,制成自己的寫詩本。但他瞞著我們,只說是拿來記賬,抄錄電話號碼。他躺在田埂上或山圪梁上時,眼睛不再凝視自然,而是探向手心的本子,一筆一畫地寫字。后來,有些字就做了詞;有的詞連起來,變成句子;句子并列起來,結(jié)成了詩。
姥姥是最先發(fā)現(xiàn)他在寫詩的。一天,她帶著飯盒去玉米地找大舅。她在西張東頭的田地打望幾次,終于瞭見一排楊樹后牛群的身影。趕過去時,大舅渾身是土,趴在霜冬的田埂間,匍匐在本子上,手指凍得打顫,但還是握緊圓珠筆,歪歪扭扭地寫字。寫了一行,又涂掉,再寫,還是涂掉。
姥姥不識字,但看他那樣不像記賬,更不是電話號碼,便問他在寫什么。大舅慌張地合上本子,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姥姥以為他沒聽見,重復(fù)問道,你鬼迷溜眼地寫什么呢?大舅說,我寫點(diǎn)東西,你咋過來了?姥姥說,等你回家吃飯,半天都不見人,就出來找你了。她把飯盒遞去,準(zhǔn)備回家,見大舅心不在焉的,怕他瞎琢磨,陷了魔怔,多嘴一句,干啥事都操心著,放牛就好好放牛,這才是正經(jīng)營生,不要整天惦記什么亂七八糟的。
當(dāng)晚,大舅趕?;厝ΓD(zhuǎn)去姥姥家。姥姥見他空手,問道,我的飯盒呢?大舅說,你沒拿回去?姥姥說,我空手回來的。大舅想不起飯盒落哪兒了。姥姥氣急敗壞地罵道,什么好東西落你手里,都能丟了。你倒成了個有錢的,鍋碗瓢盆不稀罕,說扔就扔。大舅惱了,要去地里尋。姥爺喊住他,天黑擦擦的,尋個鬼啊,白天再尋吧。大舅不聽,非要去。姥姥拽住他的胳膊,又罵道,誰敢讓你尋,再把自己尋丟了。大舅掰姥姥的手。兩人拉扯一下,寫詩本掉了出來。姥姥說,你整天操心這些烏七八糟的,飯盒不丟才怪。我看,遲早牛也能丟干凈了。
“什么烏七八糟!這是詩!”大舅罕見地跟姥姥發(fā)脾氣,“你啥也不省得,不要亂說。”
“我沒念過書,我不識字,不知道什么詩啊屎啊,”姥姥氣得不行,“那你寫詩,寫出什么來了?寫得飯盒都丟了?!?/p>
姥爺來回勸了兩句,教大舅回自己家,又安頓姥姥躺下。這下,全家都知道大舅在寫詩。二舅、三舅、母親他們好歹讀過書,知道詩是李白、杜甫,詩是四四方方的句子,詩是死了幾百年的人寫的。可大舅要寫詩。寫詩有啥用?他們不知道。母親問我。我說,就是一種文學(xué)體裁,你們說的那是古代詩,還有現(xiàn)代詩、當(dāng)代詩。于是,她轉(zhuǎn)告姥姥。姥姥正告大舅,你愛干啥就干啥,寫詩不是正經(jīng)營生,別忘了,你家有個老婆,兒子還沒娶媳婦,身上落著一堆饑荒。大舅說,寫詩又不造孽,這就是我的營生。至于大舅寫什么,他們不關(guān)心,也從不過問。
頭兩年,黃牛養(yǎng)得肥壯,牛犢子個個傍上千斤肉,每一斤都是錢吶。大舅賣了兩頭,還了些欠債,鼓動母親也去養(yǎng)牛。母親同父親商量,拿出一萬二牽回六頭黃牛,三大,三小。父親平時在工地營生,姐姐高中住宿,照顧黃牛的活兒落在母親和我頭上。春日,我揮起鞭子幫母親牧牛。夏秋,地里起了玉米,牛只能關(guān)圈。每個早上,父親挎著砍刀,騎著摩托,載著我,尋枝葉豐茂的楊樹。他踩著電工腳蹬上樹,砍下嫩枝,由我撿起,歸攏成捆?;仡^,教母親去喂。待我放學(xué)后,母親讓我推一輛小平車,車斗綁一只二百升的鐵桶,去豆腐干廠討泔水。這是黃牛的“營養(yǎng)快線”。大舅下山感慨,我家的牛養(yǎng)得好,至少能賺一萬,尤其是頭牛。家里稱之為“大黃?!?。大黃牛皮毛滑順,魁梧得緊,在我面前,就是一座土丘。入冬后,山下沒吃的,父親同我和姥爺一起,趕牛上山,并入大舅的牛群。全家期盼來年開春,賣個好價錢。
次年四月,母親身體受累,我也多有怨色,父親決定賣牛。他去了霍老灣一趟,喪著臉進(jìn)了家門,嚷道,這個李玉清,牛死了一頭!母親出門,跑到牛圈,果真只剩五頭。大黃牛沒了。最值錢的沒了。
大舅隨后趕來,手上握著煙斗,上衣口袋插著寫詩本,慢悠悠地解釋道,大黃牛跟我老子一樣,摔下山?jīng)]了。他惋惜地補(bǔ)充一句,大黃牛肚子里有種了,容易受驚,我沒摟住神。后來尋了幾天,才尋到,肉都爛得沒法吃了。
全家操勞一年,最后什么也沒撈著。姥姥替母親出氣,罵大舅,你是干甚的,連個牛都看不?。吭趺此赖木筒皇悄慵业呐?。大舅說,我寫東西,沒太顧上。姥姥說,寫東西是個正經(jīng)營生?到底寫出幾毛錢來?大舅說,活著又不凈是錢的事。姥姥怒道,錢都沒了,你活個鬼。大舅不做理會,照舊過他的日子。而我,始終記得大黃牛哞哞叫著,伸長脖子,咬走我遞過去的楊樹枝的憨樣,所以怨上大舅,對他偶爾說的人生道理和寫詩本上的內(nèi)容徹底失了興致。
后來,我考上大學(xué),寫點(diǎn)詩和小說。一個大年初四,母親喊姥爺、姥姥一大家子來我家吃飯。飯前,大舅匆匆趕來,他有些羞赧地把那個寫了十來年,涂涂改改不成樣子的寫詩本,交我手上,讓我看看。姥姥搶話道,要吃飯了,看這些東西做甚。飯桌上,姥爺、二舅、三舅、父親他們已經(jīng)入座,提著酒盅,夾著油炸花生米,閑聊遠(yuǎn)鄉(xiāng)近鄰及各自的營生,慨嘆掙錢之難。那些哥哥姐姐們,有的已成家,有的剛步入社會,各個有正經(jīng)營生,做廚師的、超市售貨員的、修車行的、理發(fā)的、制藥廠工人的,不一而足。
這時,母親喊道,先吃飯吧,吃完再看。大舅收走他的寫詩本,照舊安放進(jìn)上衣口袋。他靦腆地笑了笑,上了飯桌,坐到給他預(yù)留的空位。一家子邊吃邊聊,男人們互勸喝酒抽煙,話題從西張村擴(kuò)容到中國的歷史與各代領(lǐng)袖。女人們說些家長里短、衣服、電視劇和隨時興起的話頭。李達(dá)特意炒出兩個拿手菜,加入父親他們的話題,時不時接過話茬,表達(dá)幾句“太原人”的觀點(diǎn)。
我稍微瞟了眼大舅和大妗。大妗多年來,一直沉著臉,以腿腳不便為由,足不出戶。一年到頭說不滿一百句話。沒人勸得動她。別人遞去任何善意,她只是一徑淺淺笑著。至于大舅,他悶聲喝著酒,抽自己的煙斗,夾起肉菜品嚼。他沒那么多道理了,神態(tài)遲鈍、拘謹(jǐn),眼睛有時會呆呆地凝視某個菜碟或虛空中的某處,好像遁入一個沒有人發(fā)現(xiàn)的洞。姥姥擔(dān)心大舅,總勸他不要鉆牛角尖,踏踏實(shí)實(shí)放牛種地才是本分老百姓。大舅自有話來應(yīng)付姥姥。他不指望姥姥能理解他,或者詩。姥姥不時叮囑大舅兩句,你還要上山呢,不要喝多了。大舅微微點(diǎn)頭。父親說,一年到頭也喝不了兩次,敞開喝吧。姥姥不好駁斥父親,只說,隨你們吧,管不了,管不了了。
飯后,大舅坐在客廳炕邊的一張沙發(fā)上,默默抽著煙斗。我回自己屋,看更新的美劇。母親走進(jìn)來,悄聲跟我說,你大舅想讓你看看,你就給看看吧。我起身到客廳,從擺在炕上的瓜果盤里拿起一盒煙,問大舅抽這個不?他擺了擺煙斗,說習(xí)慣這個了。他又垂下頭,吧嗒煙嘴,眼神直直地凝視腳下的地板。那上面散落著瓜子皮和煙灰,再沒別的。我終于說起寫詩本的事。大舅才想起來似的,從口袋里取出本,遞給我。見我翻開本子,他挪動屁股,坐到我旁邊的炕沿上,一副想要解釋點(diǎn)什么的語氣,又噤了口。玻璃窗外接著廚房,母親、姥姥、姐姐和妗妗們正在里面洗涮鍋碗瓢盆,說些閑話。我瞥見姥姥關(guān)切地望向我這邊。母親時不時也留意著里面的動向。
十多年了,這個家,第一次有人翻開大舅的寫詩本。他的字體歪歪扭扭,像二年級小學(xué)生,但寫到“我”的時候,“捺勾”會刻意抻出一截。大多數(shù)紙張都有嚴(yán)重的涂改痕跡,很少有干凈的句子。怎么說呢,他的詩作,在我看來,更像是汪國真的仿作或某種固定的詞語搭配。像“只要生命還在,我就相信明天”“我的目光指向遠(yuǎn)方,卻留給山一座背影”“打開塵土的窗子,迎接陽光的到來”“我跨過一座又一座山,路過一個又一個人。當(dāng)我走向生命的荒野,讓晚風(fēng)熨平我的憂愁”這樣的詩句到處都是。我本來以為,大舅那么費(fèi)心吟詠,會寫出一些充滿生命力的詩句,可惜卻過于“汪國真”。而汪國真,在我眼里,只是一個拼湊格言警句、慣用廉價抒情、不值一學(xué)的詩人。不過,在那近百首詩里,我找到一首還算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詩作:
《等待》
身后的豹子啊,你站在原地
等待什么?
太陽消失以后,你轉(zhuǎn)過身去,
等待什么?
月亮降臨以前,你回到洞穴,
等待什么?
從此以后,豹子再未出現(xiàn),
我又在等待什么?
我特意拿手機(jī)拍下這首詩,告訴大舅,我喜歡這首。
他顯然期待我多說點(diǎn)什么。我不忍傷害他,只說,我推薦你幾個微信公眾號吧,里面會介紹一些世界各地包括中國的詩人,你可以看看那些人是怎么寫的。他點(diǎn)點(diǎn)頭,吧嗒煙斗,進(jìn)入沉默。
這時母親正好進(jìn)來。她說,你大舅用的是老手機(jī)。她指的是功能手機(jī),只能打電話、發(fā)短信、看時間和日歷。大舅笑了一下,從我手中接回寫詩本。
他將一鍋煙灰扣進(jìn)煙灰缸,取出外套內(nèi)袋里的煙絲袋,捻出一撮煙絲,放進(jìn)煙斗,又取出火柴盒子,重新點(diǎn)上。他坐回沙發(fā),吧嗒煙嘴,眼神空空地凝視遠(yuǎn)處。坐了一會兒,大妗進(jìn)門來,叫他回家。大舅起來,看了我一眼,攙扶著大妗,踱出門去。
我心里盤旋著一句話,想告訴大舅,我回頭送你一本北島、米沃什或別的更為出色的詩人的詩集,但終究沒說出口。母親讓我去忙自己的。我遠(yuǎn)遠(yuǎn)聽見,姥姥喋喋不休地囑咐著什么,和母親一道送出大舅、大妗。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北京工作,只春節(jié)假期能回家?guī)滋?。大舅慣常在霍老灣的窯洞過年。那幾年,我沒見到大舅。只聽母親說,大舅的牛都賣了,賺了些錢,把西張的宅子里外裝潢一遍。平時他沒個正經(jīng)營生,種種地,摘摘果,看看電視,發(fā)散時間。
有一年,我工作不順利,項(xiàng)目擱置,老板放了長假。我趁國慶回了西張,想著幫忙秋收。父親說,村里早換了聯(lián)合收割機(jī)了,哪兒還用人力。不用倒好,我閑在家玩手機(jī)。正好大舅登門。他送來些山核桃和曬干的杏肉。
我叫了聲大舅,打量他的上衣。那是一件沒有口袋的秋衣。他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住幾天,幾號走。我如實(shí)回答。我們再無話了。
母親拿一盒煙教大舅抽。他接下了。他們閑說幾句后,大舅借走母親的電動車。我很想問大舅,他還寫詩嗎?問母親也行。只是我沒開口。也許,等他還車子時,我可以順口一提。只是等到傍晚,不見大舅還車。母親出門去尋。半晌回來,跟我說,果然,又坐進(jìn)棋牌室了。我說,大舅又打麻將了?母親說,山上沒人跟他打,一下山,就往麻將堆鉆,沒日沒夜的,這倒成了他的營生。
(責(zé)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