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申搖下車窗。涼爽的風一陣陣吹進來,親吻他銀黑相間的發(fā)絲,撫摸他衣領(lǐng)筆挺的天藍色襯衫。這是小長假結(jié)束后的第一個早晨。馬路上,車輛擁擠,將人們圍困在假日與工作之間。陸申無暇顧慮交通。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那件對抗命運的新式武器上。
陸申追隨“馬門兒清”,沒人說得出,這是誰給馬明清取的雅號,已有八載春秋。八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天,他與另外五人先后加入了新成立的明清事務(wù)所。當年馬門兒清還和他一樣清瘦。經(jīng)過多年奮斗,明清事務(wù)所從不足十人規(guī)模的迷你小店,成長為有上百號人馬的泱泱大所。馬門兒清的體重水漲船高,開國元勛小集團卻大幅縮水,只剩牛麗莎——也就是升為合伙人之前的牛冬梅和陸申兩人。新來的員工,總好奇陸申為何遲遲得不到升遷。答案透過格子間的板壁悄悄流傳出去,不久便解開了他們的困惑:有一次,陸申擔任項目負責人,客戶要求出具虛假報告,被他嚴詞拒絕;項目因此泡了湯,公司也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戰(zhàn)略伙伴。此后,他工作依舊認真,但活力日益消退,淪為一架按部就班的機器。給機器升職加薪是沒有意義的。機器只需要上油和校正。四月的最后一天,馬門兒清把他叫到老板辦公室里,關(guān)上門,合攏了百葉簾,和他談了整整一個下午。
馬門兒清遞給他一支煙,對他說,你年富力強,學識、才干、技能、經(jīng)驗樣樣出眾,唯一的短處,在于不善交際,或者說,不愛交際。一個人在社會中生存、發(fā)展,免不了要同方方面面的人物打交道。你受到的歡迎越多,越能順利完成工作。我知道你品格高潔,眼里容不得沙子。你用不著和全世界結(jié)為知音,但你應(yīng)該理解和信任身邊的人。當然,改變觀念這種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既需要決心,也需要方法。給你個建議吧:不妨從學會感恩開始。懂得感恩的人,天下誰不喜歡?你我共事多年,我從沒見你向誰開口道過謝,好像人人都欠你的錢,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似的。不,他們是在幫助你,無私地幫助你,盡管有時候不那么顯而易見。話說回來,萬一真有人占你便宜,你卻依然念他的好,那么即使感化不了他,勢必也能提高你的聲望,你說對不對?還有一點至關(guān)重要:表達感激之情,務(wù)必誠懇莊重,切忌敷衍了事,以免適得其反。你別光顧著點頭啊陸申,我說得究竟對不對?
陸申離開電梯間,轉(zhuǎn)入走廊。走廊盡頭是公司的玻璃大門。進入玻璃門, 須通過指紋驗證,或經(jīng)由肖美美放行。肖美美端坐在前臺,正對著玻璃門,背靠著大黑字體的事務(wù)所全稱,全稱上方有一行字體更大的紅色標語——“感謝命運,感謝有你”。
陸申停下腳步,把一袋沉甸甸的資料換到左手。突然間,玻璃門自動退入了兩側(cè),一個透明的懷抱,向他徐徐張開。肖美美一改平日的冷艷,面帶恭敬地站起身,像一朵鮮花在他眼前盛開。她和美的笑容遮住了“命運”,與旁邊那句“感謝有你”相互輝映。一股久違的暖流涌上陸申心頭。他走上前,放下資料,挺直腰桿,并攏雙腿,微微鞠下一躬。
“謝謝你,肖美美?!?/p>
肖美美歪頭辨認他的臉,忍俊不禁,“原來是陸經(jīng)理呀。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來了一位外賓呢?!标懮昝曰蠖t腆地笑笑,轉(zhuǎn)身朝開放的辦公區(qū)走去。
一直默不作聲,隱在他身后的馬門兒清,見肖美美又要張嘴,忙把手指豎在唇邊。聰明的前臺姑娘,瞟了一眼陸申的背影,沖老板點點頭,捂住嘴,偷偷地樂。
陸申放下資料,掏出筆記本電腦。電腦已服役五年,每天使用十六個小時,開機越來越慢。他拿起水杯,看看杯底殘留的水,起身走向衛(wèi)生間。
洗完杯子,他朝飲水機走去。他看到改了名字的牛冬梅站在飲水機旁,手里提著一只玻璃電熱水壺,目光來回掃視著眼前稀稀落落的辦公區(qū)。
“老陸,來得這么早??!”她對迎面走來的陸申熱情有加,“哎呀,你是不是多了幾根白頭發(fā)?假期不會又加班了吧?”
“沒加班,就在家……休息了幾天?!标懮甑哪樢幌伦蛹t了。
“你是公司的業(yè)務(wù)骨干,可得多多注意身體呀!天氣轉(zhuǎn)熱,每天一定要勤喝水”,牛冬梅指指飲水機,笑瞇瞇地望著他,“你看,飲水機里還有一點水,你工作辛苦,你先接?!?/p>
“麗莎姐,還是您先接吧?!标懮暾f。
“咱倆都多少年的老同事了,跟我客氣什么?快接吧?!?/p>
“好吧麗莎姐,那我不客氣了。”
杯子很快接滿,出水口流出了最后幾滴殘余。
“老陸啊,順便換桶水吧?!迸6飞斐龃謮训挠冶郏皝?,我?guī)湍隳帽?。?/p>
“沒事,我把杯子放在旁邊的桌上?!?/p>
陸申卷起袖子,露出兩條細弱的胳膊,拔掉空桶,抱起一桶新水。他動作笨拙吃力,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會連人帶水地摔倒在地。盡管他小心翼翼,還是沒能避免有水花濺出,將嶄新的襯衫濺濕了一大片——即使把那杯四月的舊水全部潑他身上,怕也很難淋濕更大面積。
“哎呀!”發(fā)福的牛冬梅連連后退,逃過水災(zāi),但精神上受到了驚嚇,發(fā)出少女般的尖叫聲。
陸申仿佛想起什么。他走到牛冬梅面前,挺直腰桿,并攏雙腿,微微鞠躬。
“謝謝您,麗莎姐?!?/p>
說完,他端起水杯,朝桌上驟然響起的電話快步走去。水從濕漉漉的襯衫淌下來,從搖晃的杯子里溢出來,在他身后留下一條斷斷續(xù)續(xù)的水漬。
“吃錯藥了吧?怎么陰陽怪氣的。”牛冬梅皺起眉頭,小聲咕噥道。
辦公區(qū)有幾雙眼睛偷偷看她。
“好看嗎?”
牛冬梅氣呼呼地沖入辦公室,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
“好看?!?/p>
一個尖細嗓音回應(yīng)了她。 嗓音微弱縹緲,似有似無。四下隨之傳出低低的笑聲。
“您聽我說,宋……”陸申話音未落,另一頭已經(jīng)掛斷。
“師父早?!倍粴q的實習助理田思雨走到鄰桌坐下,一條活潑的馬尾辮在她腦后蕩來蕩去。
“早,小田?!标懮陻Q擰衣服上的水,把那一大摞資料輕輕推到她身前,“這是XX公司寄來的資料,你按我發(fā)給你的清單核對一遍,看看還缺什么,標記出來?!?/p>
田思雨瞅了一眼那小山似的一堆資料。
“好……”
“思雨,假期過得怎么樣?”
業(yè)務(wù)三部的段言從玻璃隔斷后冒出來。他傾身低頭,兩只胳膊壓在板壁上沿,火辣辣的眼神直盯著那條靈動的馬尾。
“別提了,我在宿舍乖乖改論文呢,到昨天晚上才改完。”田思雨狡黠地一笑,“段經(jīng)理,您帶夫人孩子去哪兒度假了呀?”段言年輕有為,瀟灑風趣,深受老板寵信,全公司的女性,都以得到他的青睞為榮。
“思雨,跟你說多少遍了,別叫段經(jīng)理,叫言哥?!倍窝哉f,“看來你不如我過得有意思——我在家照料兒子,給他喂奶、洗澡、換紙尿褲,他每天都用童子尿幫我洗衣服,可刺激了!”
田思雨撲哧一笑。
“咱倆這么命苦,得好好彌補一下。江邊有家餐廳,五一新開張的,聽說海鮮很不錯,今晚帶你去嘗嘗。”
“今晚嗎?”
田思雨的胳膊肘碰到桌上那座小山。她轉(zhuǎn)過頭,看見陸申又從包里抽出幾份資料,堆到山頂上。
“小田,核對要仔細一點,遇到?jīng)]把握的資料,記錄下來,回頭一起問我。”他囑咐道。
段言瞅瞅田思雨為難的神色,又瞅瞅她那位不解風情的上級。
“節(jié)前我們商量的那件事,陸sir,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周圍有人小聲地笑。
“陸sir”和英文“l(fā)oser”諧音,是段言特意為他發(fā)明的稱謂。
“什么事?”
“瞧你這記性。交換助理的事呀——你夸小彭干活兒又快又好,我說干脆讓小彭給你做助理,你把思雨換給我。思雨剛來不久,我好好教教她?!?/p>
“哦。您征求他們的意見就行?!标懮昀^續(xù)寫報告。
“思雨,你意下如何?”
田思雨瞟了一眼師父,遲疑片刻,柔聲回答道:“段經(jīng)理,您先忙,我晚點給您答復(fù)?!?/p>
段言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很快恢復(fù)自信。
“行,不著急,晚上再說?!?/p>
他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又回頭對陸申說道:“小彭好不容易出師,我見你賞識,馬上換給你當助理。陸sir,你看我對你多好!簡直比對我太太還要好!”
陸申翻飛的手指停在鍵盤上。他站起身,面向段言,挺直腰桿,并攏雙腿,微微鞠躬。
“謝謝您,段經(jīng)理?!?/p>
笑容僵在了段言的臉上,仿佛他眼前的不是彬彬有禮的同事,而是橫眉怒目的太太。
“沒錯,你是該向我道謝?!彼藓薜卣f道,活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債主。
他帶著正義的勝利,凱旋歸去。沒走幾步,不慎踩在一小攤積水上,差點摔個趔趄?!罢嬖撍?!是誰往地上灑這么多水?”
陸申抬起頭,身子依然彎曲,好像等著段言折回來罵他。直到目送他走回座位,才安心坐下。
“下班前可以交給我嗎?”他問助理。
“沒問題,師父?!敝肀荛_他的目光。她把電腦推到旁邊,騰出一塊桌面,從小山上取下幾份資料,一頁一頁翻閱起來。
見二人專心工作,李阿姨放緩了手中的掃帚,反復(fù)清掃著椅子后的地面。她身上披一件肥大的制服,憔悴的面容閃過一絲焦慮??煲粋€星期沒有打掃了,偌大的辦公區(qū)積累了不少垃圾、灰塵和污水。她必須比平時干得更快,才來得及返回六公里外的出租房,給患有智力障礙的女兒做午飯,然后趕在一點之前,去附近的家樂福打卡上班。大年初七的那天中午,十七歲的女兒莫名發(fā)火,在家大吵大鬧,摔東摔西,害她一點半才抵達崗位。超市經(jīng)理警告她,再遲到就別來了。事務(wù)所的差事也不容馬虎——就在幾分鐘前,馬門兒清從一株盆栽與墻面之間的陰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死蟑螂,將她狠狠數(shù)落了一通。
陸申察覺李阿姨在身后,連忙站起來,把椅子拉開,好讓她掃桌下的紙團、訂書釘和座位處的積水。助理也跟著起立,拉開椅子。李阿姨麻利地掃干凈,弓身退了出來,照例說一句“好了”。陸申并未像往常一樣立即推回椅子坐下。他挺直腰桿,并攏雙腿,正對著李阿姨的側(cè)面,微微鞠躬。
“謝謝您,李阿姨。”
李阿姨頓時陷入慌亂,急忙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浮現(xiàn)出羞怯的笑容。
“哎喲陸經(jīng)理,您……您太客氣了。”她顫抖著沙啞的嗓音說道。
李阿姨繞到隔斷后面,去打掃對面的座位。田思雨透過玻璃,看到一抹淺淺的笑意,掛在她久經(jīng)風霜的臉上。她拿起一份核對完的土地證復(fù)印件,放到電腦右邊,在清單對應(yīng)的地方畫上一個勾。
移山工程剛剛完成一小半,只見三五成群的同事,從走道上不斷流過,一波波涌向玻璃門外,像壯闊的海浪一樣,撩人心弦。
“師父,要不我們先去吃飯吧?今天食堂排隊的人肯定很多?!?/p>
“行,吃飯去,下午接著干?!标懮瓯4婧帽砀窈臀臋n。
田思雨環(huán)顧一圈,低聲說:“對了師父,有件事想和您商量?!?/p>
“什么事?”
“早上段經(jīng)理和您說的那件事?!?/p>
“哦。那事我沒意見。”陸申從椅子上站起。
“您是不是……對我的工作不太滿意?”她抬起頭說。
“不滿意談不上。年輕人剛參加工作,偶爾粗心也正常。”
“我的意思是,”她也站起來,“如果您不嫌棄,我想留下來,繼續(xù)給您做助理?!?/p>
陸申看著她。
“我……我其實從沒想過去給別人當助理?!彼拖骂^,馬尾辮無精打采地垂在腦后。
陸申后退一步,挺直腰桿,并攏雙腿,向她微微鞠躬。
“謝謝你,小田。”
助理不知所措,連連擺手。
“我們吃飯去吧,師父?,F(xiàn)在是電梯高峰期,錯過一趟,要等好半天?!?/p>
“走,吃飯去?!?/p>
不久前座無虛席的辦公區(qū),須臾間變得空空蕩蕩。兩人加快步伐,前往電梯間,正好趕上電梯行將合攏。田思雨連按了幾下按鈕,把門打開,隨師父擠入了電梯。
電梯里的人不少,顯得有些局促,但還夠大家自在地滑動手機屏幕。陸申縮在操作面板一側(cè),回頭掃一眼。多數(shù)乘客是陌生人——和一條陌生的狗。有個戴藍色頭盔的外賣小哥,手機接連響起訂單提示的鈴聲。在他身后,笑瞇瞇的牛冬梅正和三名同事起勁兒地聊著一檔綜藝節(jié)目。陸申盯著上方的液晶顯示屏,靜靜等待電梯門自動合上。
“等一下——”
一個焦急沙啞的聲音傳來。 陸申打開門。
李阿姨氣喘吁吁,出現(xiàn)在電梯門外。十余雙眼睛聚焦在她汗水涔涔的臉龐和她骯臟不堪的制服上。她低下目光,打量電梯里數(shù)不清的人腿和狗腿,從中尋找立足之地。這些粗細不一的腿,林立在狹小的電梯里,紋絲不動,如同一根根牢牢釘入地基的木樁。陸申手指壓在按鈕上。李阿姨遲遲按兵不動。
“到底進不進來???”
有人等得不耐煩了。緊接著,又有人補充一句,“不進來就走了?。 ?/p>
李阿姨抬起一只腳,懸在空中,尺寸大約三十七碼。眾人留下的空間,尚可容納一只三十七碼的腳。但也僅能容納一只——除非把另一只完整的腳,分割成三十七只一碼的小腳。
“滿員了,沒地方啦!”
“怪你運氣不好,等下一趟吧!”
“麻煩關(guān)一下門!”
大家七嘴八舌,爭相表態(tài)。田思雨湊近陸申的耳畔說:“師父,關(guān)門吧。再晚,食堂的菜要被打光了。”
陸申的手指毫不放松。他漲紅了臉,轉(zhuǎn)身央求眾人:“……這位阿姨有急事,拜托,拜托大家往里面擠一擠,可以嗎?”
“老陸,你裝什么圣人?難道有誰不想讓李阿姨進來嗎?電梯超載是要出事的,這么多人的安全,你負得了責嗎?”
牛冬梅尖利的話語,猶如一支冷箭,飛向他那不合時宜的仁厚。眾人聽見,無不附和,小小的電梯里,一時群情激奮,連那條狗也開始狂吠。
“是啊,人命關(guān)天,你負得了責嗎?”
“萬一出事,你不也害了這位阿姨嗎?”
“真那么關(guān)心她,不如出去陪她吧!”
“汪汪汪!”
“陸經(jīng)理,謝謝您,”李阿姨嚇壞了,好言勸他,“我沒事,您關(guān)門吧,我坐下一趟……”
指尖的油汗,把陸申的意志和按鈕死死黏在一起。他舉起另一只手,指向電梯顯示屏底部的白色小字:“……不會超載的,這里寫著——滿員人數(shù)為十三人。”
電梯里安靜下來。有兩個聲音在清點人數(shù):“一、二、三……”越數(shù)到后面,聲音越小。其中一個忍不住問道:“這狗算不算?”
“那上面不只限定了人數(shù),還限定了重量。就算人數(shù)沒超,誰知道重量會不會超呢?”牛冬梅提高音調(diào)和嗓門兒,身上的贅肉微微發(fā)顫。
“是啊,你怎么知道重量不會超呢?”
“看來你不只是圣人,還是神仙!哈哈哈!”
“重量超了照樣出事!人命關(guān)天,你負得了責嗎?”
“汪汪汪!”
“這個……”陸申的臉漲得更紅了,“應(yīng)該試試就知道。重量如果超了……警報器會報警的,對吧?”
大家沒話說了。只剩狗還在叫。主人讓它閉了嘴。田思雨對身邊一位服飾上有大朵鮮花圖案的老太太輕聲說:“請您往后挪挪,行嗎?”老太太扭扭捏捏地后退半步。眾人隨之蠕動。流光溢彩的手機一一凋謝,沒入陰影。電梯口終于露出一小塊地面。
“進來吧,李阿姨?!?/p>
李阿姨盯著地面,踮腳走入電梯,慢慢放下腳跟,就像踩在一塊燒紅的鐵板上。她雙臂緊貼身體,避免接觸其他乘客。警報器毫無動靜。陸申松開手指,門關(guān)上了。
“謝謝您,陸經(jīng)理。”
封閉的電梯里肅然無聲,但好像沒人聽到這句怯生生的道謝。
陸申嘗試轉(zhuǎn)身,結(jié)果失敗了,只好將頭扭向眾人,微微低下脖子,勉強完成一個鞠躬。
“謝謝各位?!?/p>
他面對操作板,俯首站立,看起來像是在面壁思過。一個身材極瘦的姑娘,從縫隙間費力舉起手機,點開語音消息,一條條仔細聆聽。其他人,有的低頭看狗,有的認真閱讀墻上的海報,有的干脆閉目養(yǎng)神。牛冬梅回到綜藝節(jié)目的話題,大肆評論著……
電梯直抵食堂所在的第七層。李阿姨退出門外,陸申按住開門的按鈕。牛冬梅和三名同事從人堆中擠出,直奔食堂而去。經(jīng)過陸申和他的助理時,誰也沒看他們一眼。李阿姨鉆回電梯,填入操作板一側(cè)的角落里。
“陸經(jīng)理,再見——”漸漸縮窄的門縫里飄出一聲沙啞的道別。陸申和田思雨匆匆離去,沒有聽到。
食堂場地是公司租的。廚房和打菜窗口占了三分之一,余下面積約莫兩個客廳大小。好幾個同事站在食堂門外,端著飯盆,邊吃邊聊。一陣陣吧咂嘴的聲響和誘人的菜香鉆入耳鼻。陸申和助理從四張坐滿人的圓桌之間穿過,加入排隊的行列。他叫身材苗條的助理插到自己前面?!澳汩L身體,要多吃點?!?/p>
“師父您別開玩笑了,我要減肥呢。”助理笑著說道。
陸申前面有三個人,但不見牛冬梅的蹤影。排隊者手持飯盆,伸長脖子,朝窗口小黑板和圓桌張望。今天的菜肴挺豐盛:葷菜有鱔魚燒黃瓜、鹵雞腿和小炒肉,素菜有空心菜和酸豆角。在座的食客們撕咬著雞腿,吞下一段段油亮的鱔魚,場面精彩生動,看得人直咽口水;靠近窗口卻發(fā)現(xiàn),菜盤已如旱季河床,露出大片光禿禿的空白——唯有酸豆角數(shù)量可觀,高高堆在河堤一隅,如同大浪淘盡之后落下的泥沙。又有幾人姍姍來遲,延長了心焦的隊伍。
田思雨看見段言也在圓桌邊吃飯。他說了句什么話,逗得左右?guī)酌驴┛┲毙Α?/p>
“思雨,怎么來這么晚?”段言高聲問道。同桌有位沉默的小伙子吃罷離席,空出了一個座位。他趕緊招手?!按蛲瓴俗@兒來!”她用手勢回他一個“OK”。
牛冬梅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排在了隊伍末尾。眾人一路謙讓,把她頂?shù)阶钋?。她笑瞇瞇的,嘴里不停說著“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今天的菜不錯啊?!彼o盯著鱔魚和雞腿,大聲贊嘆。
“托您的福,麗梅……哦不,麗莎姐!”鄭阿姨比她年長兩歲,戴一頂高高的廚師帽,一邊沖她樂呵呵地笑,一邊舀上兩只最大的雞腿,小心盛入她的飯盆,“真對不住,今天人多,菜準備得不夠!”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牛冬梅笑瞇瞇地走向裝湯的大桶。一塊滑溜溜的鱔魚從飯盆溢了出來,落到地上。
鄭阿姨瞥了一眼陸申,像關(guān)掉自來水一樣,倏地截斷了滿臉笑容。她刮起一層黃瓜片和紫蘇葉,倒入他的飯盆,又顛顛鐵勺,把失手打上來的一只雞腿抖落,剩下無皮無肉的一小根骨頭。
“陸經(jīng)理,今天的酸豆角又香又脆,下飯極了,我多打些給你?!彼龗嗥痂F勺,用又香又脆的酸豆角填滿他的飯盆。
不久前,有人質(zhì)疑打菜不公,和老板這位遠房表嫂發(fā)生口角;陸申多嘴,替質(zhì)疑者說了兩句公道話。
鄭阿姨繼續(xù)給后面的人打菜,用眼角余光窺伺陸申。后者將飯盆擱在窗臺上,轉(zhuǎn)身面向她,挺直腰桿,并攏雙腿,微微鞠躬。
“謝謝您,鄭阿姨。”
“咦——怎么著,陸經(jīng)理,是不是應(yīng)該把菜都給你,叫后面的人喝西北風去?”她雙手叉腰,大喊大叫。
“您別誤會,我沒這個意思……”
大鐵勺猛地一撈,幾乎將鱔魚全部舀起?!皝恚冀o你!都給你!”
排隊的同事們急了,紛紛出言調(diào)解。“哎呀,都是一個公司的,何必為這點小事計較?!?/p>
“算了算了,鄭阿姨消消氣。”
陸申還想分辯,被隊伍后面的人拉開了。
田思雨回到公司,看見陸申蒙著眼罩,正靠在椅背上小憩。她躡手躡腳地走進格子間坐下。核對了一上午資料,她兩眼發(fā)酸,于是也趴在桌上打起盹來。
睜開眼,她看到陸申已經(jīng)開始忙碌。辦公區(qū)并不嘈雜,其余人好像還未睡醒。她打起精神,坐直身子,繼續(xù)翻閱資料。
“真是不開竅!”
一個頭發(fā)半禿的小個子男人,氣勢洶洶地穿過辦公區(qū)走道,專橫的目光掃視著格子間里一張張好奇的面孔。一名看不出確切年紀的高個女人緊隨其后,手里提著兩只沉重的紙袋,表情冷漠,直視前方。二十六歲的秘書武婷,側(cè)身揚手,帶他們向老板辦公室走去。她鞋跟又高又細,艱難追趕著二人的步伐。
“咦?這不是宋總嗎?”陸申抬起屁股。田思雨見秘書拼命使眼色,忙死死拉住師父的衣角。
武婷關(guān)上門,合攏百葉簾。房間里隱隱傳出男人的咆哮聲。等咆哮聲漸漸平息,武婷走出門,隔著大半個公司喊道:“陸經(jīng)理,請到馬總辦公室來一趟!”
宋總坐在左邊沙發(fā)上,怒容滿面,雙手合抱在胸前。身邊的高個女人手捧茶杯,垂眼觀賞著倒掛在水面的茶葉。馬門兒清一手撐在實木辦公桌上,另一只手下面壓著六大本厚厚的報告。武婷關(guān)好門,繞過陸申,走到老板身邊,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陸申,宋總說你報告出了差錯,要求換人,”馬門兒清說,“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哪里出了差錯?”陸申問道。
“哪里出了差錯?”宋總重復(fù)了一遍他的問題,接著又反問,“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所有數(shù)據(jù)都反復(fù)核對過,應(yīng)該……不會出錯?!?/p>
“你跟哪里核對的?不是讓你跟姚主管發(fā)的數(shù)據(jù)核對嗎?”宋總把臉轉(zhuǎn)向高個女人,“姚主管,你把我們的數(shù)據(jù)發(fā)給陸經(jīng)理了吧?”
“發(fā)了?!备邆€女人從茶杯中抬起目光。
“姚主管發(fā)的數(shù)據(jù)有問題,金額和賬目不符?!?/p>
“我說什么來著?他就是個死腦筋!”宋總喝了口茶,“換人吧,別耽誤集團工作進度,不然以后有項目都不敢找你們做了!”
“陸申,宋總可是我們所最重要的客戶!你按宋總的要求,再好好核對一遍!一遍不夠就多核對幾遍!”馬門兒清瞪起眼睛,又示意武婷給宋總的茶杯添水,然后回過頭繼續(xù)瞪著他,“我們要按客戶的旨意辦事!我們的宗旨就是為客戶服務(wù),永遠感激客戶!”
“馬總,不是我不感激……”陸申急得滿臉通紅,“但是如果出具虛假報……”
“換人吧,馬總,”宋總說,“不然就只能換事務(wù)所了!”
“陸申,你還想不想干了?”
姚主管冷冷的目光和武婷厭惡的眼神包圍了陸申。情急之下,他轉(zhuǎn)身面向宋總,挺直腰桿,并攏雙腿,深深鞠下一躬。
“謝謝您,宋總?!?/p>
陸申把自己彎成一個直角。直角不偏不倚,指向宋總。
“這是什么意思?向遺體告別嗎?”宋總像挨了當頭一棒的老虎,從沙發(fā)上躍起。
“走!我們走!”
高個女人騰地站起身,追隨上級,奪門而出。
“馬總,怎么辦?”武婷問道。
“怎么辦?追啊!趕緊追!”馬門兒清沖秘書大吼。
武婷狠狠瞪了陸申一眼,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往門外沖。陸申隨即也邁開步子。
“站??!回來!”
兩人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
“誰讓你停下了?”老板指著秘書。武婷又瞪了陸申一眼,重新噔噔噔地跑起來。
“陸申,你太讓我失望了!”馬門兒清癱坐在皮椅上,指指門,“把門關(guān)上。”
陸申關(guān)上門,走回來,站在曾經(jīng)受教誨的位置。老板死死盯住他的臉,一言不發(fā)。
武婷沒有追上宋總。她摔倒在電梯間拐角處,左腳的高跟鞋像一只受驚的鳥兒飛了出去。肖美美和一個行政部的小伙子送她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右腳扭傷,至少休養(yǎng)半個月。
宋總的手機再沒有打通過,短信也不回復(fù)——不論是當天下午、晚上,還是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馬門兒清又打給姚主管和宋總辦公室(也是姚主管接聽的)。姚主管先說宋總沒空,最后直接告訴他,XX集團決定終止與貴所的合作。牛冬梅向他匯報:XX集團去年的業(yè)務(wù),占本所業(yè)務(wù)總額的比例高達百分之十三;據(jù)此推算,未來三年的收入和盈利,別說增長,能夠不下滑就燒高香了。
雖然這些都是后來發(fā)生的,但是大家一致猜測,早在宋總沖出玻璃門的那一刻,甚至早在陸申鞠完那個九十度的躬時,馬門兒清已經(jīng)料想到了;之所以垂死掙扎一番,不過是在心理上難以接受。損失一個客戶,對公司算不上致命打擊,對個人的影響更是微乎其微——當然,兇手除外。
陸申從老板辦公室走出來。金色的余暉,從窗外灑進空曠的辦公區(qū),將兩三條瘦削的身影拉長,從地面一直拉到雪白的墻上。
“小田?你怎么還沒走?”他在座位旁看到一條輕盈的馬尾辮。
“師父,您讓我下班前把這堆資料核對完交給您?!碧锼加昊剡^頭說,聲音清脆,富有朝氣。她將一座小山搬到他桌上。“都核對好了,清單在最上面——已收集的資料打了勾,缺少的資料打了問號。您看要不要檢查一下?”
陸申凝望著山頂那一片交錯排列的“√”和“?”,好像入了迷。
“師父,您沒事吧?”助理輕聲問道。
“沒事。咱們收攤吧,這些資料,明……過幾天再處理?!彼质帐白郎系墓ぷ??!澳闶遣皇且ソ??我順路,開車送你去吧。”
“您……方便嗎?”田思雨起初有點不敢相信的樣子,隨即粲然一笑,“那就麻煩師父了!”她將電腦利索地塞入包里。
陸申驅(qū)車離開地下車庫,匯入令人泄氣的交通晚高峰。旅途漫漫,兩人聊起天來。田思雨一邊興高采烈地說著話,一邊手忙腳亂地回復(fù)微信。嬰孩般的驚異神氣,懷春少女的喜悅光彩,在她雙眸中交替閃爍。比起窗外,時光在車內(nèi)似乎流逝得更快一些。
汽車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導(dǎo)航顯示,行程距目的地不足一公里。太陽落山,華燈初上,晴朗了很久的天空突然飄下雨來。陸申搖上車窗。田思雨垂著頭,飛速打字。一條消息發(fā)出去,半天不見回音。她抬起頭,觀賞雨水一絲絲地流過擋風玻璃,又透過模糊的玻璃和雨霧,遙望那盞無動于衷的紅燈。
年輕的姑娘忽然想起,師父好一陣沒吭聲了,于是轉(zhuǎn)過頭去?!皫煾福f……”
只見師父手握方向盤,雙眼緊閉,已墜入夢鄉(xiāng)。她撲哧一笑,馬上又捂住嘴,唯恐驚醒夢中人。這么有趣的事,一定要和言哥分享,看看他做何反應(yīng)!不,等不及了,現(xiàn)在就要知道!她舉起手機。
刺耳的喇叭聲突然響起,響成一片,把她嚇了一跳。兩側(cè)窗外的汽車疾馳而過。一名司機在行進中搖下車窗,沖他們張望。田思雨看看前方,一只綠色的眼睛在半空靜靜凝視著他們。
“師父,綠燈亮了!”
師父緊閉雙眼,一動不動,仿佛什么聲音都聽不到。路燈、車燈和傍晚的天空,發(fā)出各色渾濁的光線,將雨水的陰影投射在他蒼白、疲倦的臉上——那些沿著臉頰緩緩向下流動的雨水的影子,與永恒的彩光交織在一起,憂傷而美麗,宛如一個叫不醒的夢。
作者簡介:熊侃,湖南長沙人,文學愛好者,2020年開始自學寫小說。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