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前的民政局像一道魔咒,箍緊了她的神經(jīng)。在交還結婚證的剎那,肖明珠才明白他們之間最后的牽連,徹底地從根部斷絕了。暗紅色的離婚證握到手上時,捆綁手腳的繩索似乎也消失了,她有片刻自由的恍惚感,抬頭看到趙興旺浮在嘴角的笑意,恍惚后的陣痛,又襲上心頭。他的笑,像一股陰冷的風,她下意識地拉了拉衣領。
魅影一般的趙興旺,拿著離婚證飄走了。
“親愛的,快來?!眿傻诬浥吹穆曇魪幕鸺t色的傘下傳來。肖明珠定睛一看,是紀豆蔻,這個化成灰她都認識的女人。她用像章魚一樣的身子,把趙興旺纏進傘下。
看見紀豆蔻,肖明珠恨意陡升。她忍不住在心里咒罵,趙興旺,蛇的陰毒還沒散發(fā)出來,你就等著吧。
詛咒起不了任何作用,趙興旺喜歡她蛇一樣纏著他,還摟著她的腰肢往前走。肖明珠憤怒地向紅傘沖去,只追了兩步,就停了下來。她像被點穴似的僵住了,因為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行使這個權力了。雨滴濺起,紅傘上升騰起一股詭譎之氣。
趙興旺駕車飛馳而過時,有泥水濺到她的裙擺上。暗紅色的離婚證和詭譎的紅傘像兩團燃燒的火,從手心燒到了心窩。她失魂落魄地跑進雨里,只一會兒便僵硬地矗立在雨中。單薄的裙子被淋濕,澀澀的雨滴滑入眼里。
趙興旺是心里的刺,年深月久,這根刺已經(jīng)長成了荊棘,枝枝蔓蔓連成一片,纏繞在了她的身體里,拔也拔不出來。
二
十九歲那年,趙興旺像螢火蟲一樣照亮了肖明珠迷茫的青春之路。
那時,琴音湖還叫蔡家溝水庫。
肖明珠是家里獨女,母親讀過初中,回家務農后,仍保持著看書和讀詩的習慣。母親曾經(jīng)為她的名字念過幾句詩,但她沒有在意。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掌上明珠之意。她不喜歡讀書,初中畢業(yè)就回家務農了。后來日子有了好轉,他們家修建了兩層樓的新樓房。新樓房在眾多的土墻房里,有鶴立雞群之感。
夜晚,是少女釋放內心隱蔽的良好時光,她在蔡家溝水庫碰到了鄰村的趙興旺。他的嘴唇薄而長,像一根長長的拉鏈。需要說話時拉開,沉默時扣合。她原來覺得怪異,現(xiàn)在卻覺得有趣。他放出的螢火蟲,點亮了夜空,也點亮了她的愛情。他用密集的情話讓她沉迷:“這些螢火蟲是專門捉給你的,我要一輩子愛著你,寵著你……”
肖明珠讓這愛的迷藥給迷住了。
母親死活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她說:“他家窮,又比你大得多,他只是利用你……”
他家的確窮。第一次去他家時,她驚呆了。
進屋是狹窄的廚房,再里面是兩間臥室。他的父親躺在一間臥室的床上,咳嗽聲不停地傳出來。另一間臥室里,他的二哥癱瘓在床。房間里的空氣仿佛是凝固的,彌漫著一股腐朽的味道。二哥的床靠一角,另一角的床是趙興旺和他三哥共有的。
逼仄的處所,毫無生氣的家。
可是,年輕的心讓愛給迷倒了。經(jīng)過兩年時間的軟磨硬泡,母親也沒有答應他們的婚事。那天,頂著烈日搶收稻谷時,母親突發(fā)腦出血過世。臨終時,母親拉著她的手叮囑道:“明珠,照顧好父親……”忍著悲傷,她和父親將母親安葬到母親的老家撫琴鎮(zhèn)細雨灣。
趙興旺知道把握機會,用寬慰來稀釋她的痛苦,可父親的悲傷卻一日比一日濃郁。家里少了頂梁柱,農活堆積了起來。她再向父親提起和趙興旺的婚事時,他說只要生的孩子姓肖,他就同意。
趙興旺猶豫后答應了,他倒插門到她家,當了上門女婿。
三
胳膊被人碰了一下,肖明珠從回憶中驚醒。
斜眼一看,一男人猥瑣地盯著她的胸部看。受此驚嚇,掉了的七魄回來了三魄。她瞪了他一眼,撒開兩腿朝前跑去。她想把悲傷的過往連根拔起,跑在雨中,她無奈地發(fā)現(xiàn),她連葉子都摘不掉,哪里又拔得起根。悲傷一刻不停地根植在她身上。
半小時后,她精疲力竭地到達父親分的安置房里。她迫不及待地進屋,將門緊閉。她機械地伸出手去,想要撫摸曾經(jīng)的幸福和歡樂,但是,她與過去仿佛隔著幾千光年,無論她用多大的力氣都觸不到曾經(jīng)的點滴。她無力地滑坐在門口,伴著雨聲,讓哭聲嘹亮起來。她無數(shù)次地呼喚父親和母親,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那時候,因母親過世不久,肖明珠和趙興旺結婚時就沒怎么操辦,他只帶了兩身換洗衣服就入贅到她家了。得體又洋氣的兩層樓房,與趙興旺家擁擠不堪的老房子有天壤之別。新房在二樓,明亮又寬敞,趙興旺有抑制不住的興奮。
新鮮的日子,他倆情意綿綿比蜜甜。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那天早飯過后,他穿著新衣趴在陽臺眺望遠方,她走上去擁著他笑。
“趙興旺,去把冬水田犁了?!备赣H的吆喝聲驚醒了沉醉中的他們。趙興旺眉頭緊蹙,嘴撇了兩下。她趕忙插嘴:“離插秧還有半個月,過幾天再去呀?!?/p>
父親扯開喉嚨:“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季,快去,不然哪來樓房住,哪來好享受?!备赣H說完便扛著鋤頭走了,趙興旺無奈地換了衣服下到地壩。
村民鄭新竹挑糞路過,踢到石子時重心不穩(wěn),糞水流到了干凈的地壩上,臭氣彌散開來,趙興旺生氣地吼道:“一大早倒糞在我家,沒安好心?!编嵭轮衽獾溃骸爸魅藳]開腔,看門狗倒汪汪叫了?!壁w興旺滿嘴的話被噎住,臉也憋得青紫,以往村里人的指指點點,突然就浮現(xiàn)在眼前。他仿佛看到鄭新竹的身后站著全村乃至全鄉(xiāng)的人,他們嘲笑他,議論他,鄙視他。一種被扒光的難堪和屈辱涌上心頭,他沖上去就要打她,肖明珠趕緊抱住他,并給鄭新竹?過去,她見勢不對,挑著糞走了。
空曠的地壩只余他們倆,趙興旺使勁兒推開她:“外人污辱我,你不幫忙就算了,攔著我干嗎?對了,你是主人,我是看門狗,我就該受欺負?!彼泽@地看著他,仿佛不認識他一般,片刻之后回過神來,她氣得大吼一聲,滾,便跑到樓上的新房里。
一切都安靜下來了??裨晖嗜?,趙興旺變得焦躁不安了。他害怕回到散發(fā)著腐敗氣息的老家,他痛恨哥哥和父親的疾病,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他早就被他們折磨得痛不欲生了。他貪戀這里的寬敞氣派,擁有這些讓他得意,可是村民的異樣眼光又使他感到屈辱。最后,他硬著頭皮上樓,說是誤解了她,她見他溫言軟語,便與他重歸于好。
生下兒子的時候,一家人樂得合不攏嘴。父親蒼老的面容仿若久旱的土地逢得甘霖,他不停地念叨:“肖家有后了。”他像孩子樣問肖明珠:“叫肖寶吧,又響亮又貴氣?!彼c頭,趙興旺悄聲在她耳邊說:“姓趙吧,我是男人呢?!彼€未答話,父親就站了起來。他指著趙興旺說:“說好姓肖,哪能說變就變?!?/p>
她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想著與趙興旺是有言在先的,便勸他遵守諾言。他一聲不吭地坐著,臉拉得長長的。最終,她聽從父親的意見給孩子上了戶口。
肖寶十個月時,感冒久不見好,去診所檢查時已是肺炎。輸液的第二天,肖明珠抱著肖寶回家時已是午后一點。她剛走到地壩,趙興旺就在吼:“飯不煮,孩子帶不好,你有啥用?!?/p>
的確,生了孩子后,她就沒有下地干活了。一個人帶孩子、做家務已讓她費盡心力。連日的辛勞涌上心頭,她聲嘶力竭地回罵:“孩子體弱哪能怪我?我白天黑夜都在操勞,你站著說話不腰疼?!?/p>
肖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他的臉憋得通紅。她趕緊走動著抖動他,孩子仍舊哭個不停。
“來我家干啥?來欺負我閨女和孫子的嗎?”回頭一看,父親不知何時已站在地壩邊。附近的田里,鄭新竹和幾個村民伸長頸項在看。趙興旺先是一驚,隨即便壓抑著說:“我們說孩子的事?!备赣H哪肯善罷甘休,便又出言回擊。
趙興旺拾起面前的碗扔在地上,砰,碎瓷片四下濺開。一小塊刺進了父親的小腿,有鮮血流出。父親哐當一聲扔下糞桶,抽出扁擔就向趙興旺砍去。趙興旺慌忙避開,拔腿就往老家跑。
肖寶哭得更厲害了,她只能抱著肖寶去查看父親的傷口。還好,只刺傷了表皮。她正想替父親仔細檢查,父親不耐煩地說:“讓他走,別回來才好?!?/p>
天黑了,趙興旺還沒有回家。無論她怎么替他開脫,父親都不同意她去接他。父親料定趙興旺會低頭,正好借機打壓他。
趙興旺回到曾經(jīng)的家,生氣地躺在床上,床又小又硬,他只躺了一會兒便起來了。父親的咳嗽聲和二哥的呻吟聲如鋼鋸般撕扯他的心,腐朽的氣味像繩索一樣將他勒得喘不過氣來。
貧賤的根將他拉回現(xiàn)實,他被打擊得走風漏氣,他受不了這壓抑,吃過晚飯就匆匆離開了。
他在夜色里慢慢行走,最終獨自坐在了蔡家溝水庫的堤壩上。他撕裂成了兩個人,一個勸導他放下糾結,不必計較,遵守諾言。另一個卻拼命地往外竄:每一聲肖寶都像利劍刺進了胸膛,我活成了依附,活成了世俗的笑話。我是堂堂七尺男兒,兒子就要姓趙,憑什么姓肖的要欺侮我?凌駕于我之上?兩個自己打得不可開交,他躲在縫隙里茍延殘喘。最后,他想明白了,自己像寄居蟹,吃別人的飯,住別人的房,只能忍氣吞聲。
最后,趙興旺摸黑回到了家。從那以后,他嘴唇的拉鏈緊緊地閉合著。他每天都下地干活,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他看孩子的眼神是復雜的、微妙的,有好事者調笑,他便躲開。肖明珠看不清他的喜怒哀樂,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日子像一串由蹩腳的廚師烤成的肉串,在半生不熟中度過。
四
農轉非時,肖寶三歲。在趙興旺的堅持下,父親和他們各要了一套安置房。父親去一家私營企業(yè)當門崗,獨住他的一室一廳。
與父親分開住后,趙興旺的精氣神好了些。
他到承包房地產(chǎn)工程的大江處打雜,慢慢學會了做泥水工。鄉(xiāng)村在推土機的鐵爪下消失了,到處百廢待興。他又對肖明珠說起了甜言蜜語,看到他的改變,她長舒一口氣。他到處拉攏關系,接到幾個小工程便讓她把農轉非所得的錢和原來的存款拿出來做本金。她原本有些猶豫,但想著有機會掙錢,且他對她也比以往好,便答應了。沒過多久,他成了包工頭,也更忙了。肖寶體弱多病,她只好在家照顧。孩子極度挑食,她便苦練烹飪,炒菜、煲湯、小面都做得很好。肖寶最喜歡吃她下的小面,但考慮到營養(yǎng)不高,她便偶爾做給他吃。她還跟著書本和網(wǎng)絡視頻學習按摩,盡力讓孩子強壯起來。
三年后,他們搬進了高檔花園洋房,肖寶也進學校讀書了。
家里安靜下來后,她才感覺到有些不對勁。這種感覺像在密不透風的房間里突然開了扇窗,從窗口灌進來的風讓她感到莫名的戰(zhàn)栗。趙興旺的腰板挺直了,肚子腆出去了,錢也不交回來了。
新買的車是他的名,新買的房也是他的名,自己名下已無資產(chǎn)。明珠心里有了隱隱的不安。
那晚,等到過了十二點,趙興旺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家。
他的鼾聲響起的時候,她悄悄打開他的手機。趙興旺和一個叫紀豆蔻的女人聊得熱辣火爆,除此之外,他還和另兩名女子聊得火熱。他把曾經(jīng)說給她的情話像復讀機一樣發(fā)給在QQ對面的女人。她心里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怪不得不交錢回來,答案陰森森地站在她面前。她怒氣沖沖地闖進臥室。
他均勻的鼾聲讓她回到現(xiàn)實,她像冬眠的蛇剛剛蘇醒,憑什么和他叫板?自己不能自食其力,財產(chǎn)也在他名下,一旦吵翻,他要離婚怎么辦?孩子怎么辦?村民的議論聲怎么辦?如果不離婚,一旦說破又怎么辦?
她無力地坐在床邊,看著熟悉又陌生的他,心口一下下地疼。思來想去,她猜想是自己只顧兒子,沒有照管到他,他或許只是一時迷了心竅。
吃罷早飯,他叫她去把肖寶的名字改成趙寶,她知道父親不同意,就勸他打消念頭。他啪的一聲放下筷子,指著她破口大罵。她好言相勸:“我們再生一個姓趙吧?!?/p>
趙興旺兩眼朝天,哼了一聲:“我是男人呢,再生十個也得姓趙?!彼l(fā)綠的目光讓她不寒而栗,但她還是沖上去和他廝打,只幾下,她就被打敗了。他拿起戶口本揚長而去。
五
改名后,趙興旺把戶口本隨身帶著。肖明珠不敢去父親家,也不準孩子去父親家。她像扛著炸藥包的士兵,緊握著并不太長的導火索。
那晚,趙興旺半夜一點才回家。她翻開他的手機,那些不堪入目的情話像野草一樣在瘋長。她實在憋不住了,像扔炸彈一樣把手機扔了過去:“你為什么要這樣?”他搶過手機,飛快地刪信息。她冷笑道:“刪除也沒用,我保存了?!?/p>
驚慌消失之后,漸漸轉為了不屑:“保存就保存吧,想離婚我陪你,不想離婚就別干涉我?!?/p>
她發(fā)瘋似的用拳頭打他,他一推,她便倒下了。他穿起衣服就往外走,她趴在陽臺,看他駕車消失在夜色里。
以后的日子,她傻子般接送兒子,早早哄他入睡。半夜十二點了,趙興旺還沒有回來,她一遍遍地打他的電話。他好像消失了,無論怎么打都沒人接聽。
怎么辦?她彷徨無助,在反復煎熬中,她只好退后一步,把一切歸咎于命運。
第三天半夜,他終于回來了。她像以往一樣給他準備洗漱用品,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然而,趙興旺把這一切當成了理所當然。她心里的疼只能自己悄悄舔舐。
那天,她來到琴音湖,想尋得蔡家溝的一絲痕跡。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成了大城市,不論她用多大的力氣,也沒尋到舊日的模樣。舊日的鄉(xiāng)村是否存在過?她木然了。她去趙興旺的母親那里求助,老人家答應一定好好教訓他。
“到我媽那告狀了?小心你的皮?!碑斕焱砩?,趙興旺扔下這句話就走了。往后,就算不回家,他也不再打電話,她的心被打磨成了篩子,她強忍著,希望他能顧念孩子和曾經(jīng)的情分。
周末,孩子非要去父親家,她怎么勸都沒有用。她想悄悄帶孩子回去一趟,哪知趙興旺殷勤地開車同往。父親看到他們回來,枯槁的臉如逢春一般。她小心翼翼地掩蓋改名的事情,趙興旺卻挑釁地把戶口本扔到桌子上,趾高氣揚地喊:“趙寶,給我按摩。”
父親顫抖地拿起戶口本,看到肖寶改成了趙寶,便臉色大變,最終他像扔燙手山芋樣將戶口本向趙興旺擲去。趙興旺把戶口本接入懷中:“我的兒子就該跟我姓?!备赣H氣得兩眼發(fā)黑:“你這小人……”趙興旺繼續(xù)挑釁著回答:“兒子跟老子姓,天經(jīng)地義。”
突然,父親指著趙興旺的手劇烈地抖起來,整個人倒了下去。她迅速去扶他,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120趕來的時候,醫(yī)生宣布父親因心肌梗塞死亡。她悲慟地哭倒在父親的身旁。
她的天,一下子黑了。
六
接連幾個噴嚏,炸雷一樣把肖明珠劈回現(xiàn)實。她起身打開電燈,黑暗被光亮撕開,顯出蒙塵的房間。她哽咽著換了套干衣服。蛛網(wǎng)和灰塵是塵封過往的封條,她翻開角落里的相冊,母親的聲音便在耳邊回響:“他只是利用你……”
她在房里哭了睡,睡了哭。兩天兩夜后,她餓得前胸貼后背,不得不下樓買吃的。剛一出門,就聽到村民在議論,有好事者還上前詢問。這些眼神像機關槍般掃得她渾身難受,她想披上隱身衣。她買了便宜的干面、大米、小菜就急急地回去了。
在房里窩了半個月,她仍陷在低落又瘋狂的情緒里。想到父親的慘死,自己的孤苦,與孩子的分離,恨意像過量的沼氣突突地向外冒。那晚,她懷揣刀子去報復趙興旺,走到曾經(jīng)的家門外,聽到趙興旺和紀豆蔻在吵架,依稀聽到什么那個女人……猶豫間,她才明白自己不是那下得去狠手的女人。
思來想去,她決定回撫琴鎮(zhèn)細雨灣,母親出生在那里,父母親安葬在那里,墓前的那個堰塘或許是她的歸宿。
客車經(jīng)過三個小時的顛簸,終于到了終點站撫琴鎮(zhèn)。肖明珠知道,到細雨灣是土公路,客車都不去,如果坐三輪車,二十分鐘就能到,走路需要一個多小時。表哥表嫂都出去打工了,那里只有舅媽和十歲的侄兒留守,她不想去見他們。
肖明珠慢騰騰地下了車,穿城而過的黑水河便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來古鎮(zhèn)的人有避暑的、旅游的、散心的、趕場的。肖明珠著一身黑裙隱入人群,她熟悉這座古鎮(zhèn),但對這里的人又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疏離感。
她走走停停,突然,一個尖細但分明是男聲的嗓音,馬蜂般刺了她一下,“明珠,那么大太陽,傻站著干嗎?進來坐會吧?!甭曇艉檬煜?,她回頭一看,是曾映靜。怎么就走到他的畫室外面了?她想躲,已無法避開,她只能硬著頭皮走進畫室。
小畫室是往日時光客棧隔出來的小房間。里面擺著畫作,小橋、流水、木屋等古鎮(zhèn)風貌。畫架旁放著雙拐,他瘦小的身體被畫架擋住一些,右腿彎曲短小,左腿仿佛是正常的,但比常人短些。他臉色黝黑,額頭上有了深深的皺紋。他用右手大拇指和中指握筆,另三個指頭像珊瑚一樣兀自翹著。他毫不在意,仿佛那三根指頭根本不是他的。從他的臉龐看不出年齡,有單純、有成熟、有滄桑,也有執(zhí)著的朝氣。
她知道曾映靜的成長和巨變。以前回撫琴鎮(zhèn),總能看到曾映靜在街上行乞,母親和她總會施舍點錢給他。一來二去,他們便相識了。后來得知他跟偏巖寺的法堅大師學畫,偶遇他乞討時,出手就更大方了。兩年前,看到他開起畫室,肖明珠感到很震撼。那時她家正在裝修新房,她便找他定制了兩幅畫作,裱好掛在家里。
看著他,她的內心就掀起了波瀾。
她的目光落在畫室往里的一角,半開的簾子后面,支有簡單的灶臺,鍋碗瓢盆扔得到處都是。猶豫良久,她才一點點幫他清洗、整理,終于,小畫室的里里外外都整潔了。
曾映靜的最后一筆落在紙上后,就開始收拾畫筆和顏料。他招呼她看畫,古鎮(zhèn)街道上,黑裙女子的身后拖著長長的影子,她站在陽光下,落寞、孤單,卻有著飄逸的氣質。旁邊題有一首詩: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畫上的街道與畫室外的街道一模一樣,她猛然驚醒:“畫的我?”
他像雞啄米似的不停點頭。詩讀得似懂非懂,但見詩里有明珠二字,她就格外親切。曾映靜站起來時,不平衡就暴露出來了。他的右腿有些彎曲,左腿站得筆直,左屁股突兀地在向后頂出。他扶著畫架移動,每移動一下,身體就不規(guī)則地起伏。肖明珠的心揪得緊緊的,仿佛他的痛會傳到她的身體里,讓她不敢再直視。
曾映靜說,往日時光客棧的老板特別好,對他幫助很大。往日時光,有她既心痛又甜蜜的過往,終究,她辭別他,住進了往日時光客棧。
她毫不猶豫地選了臨河的房間。小時候陪母親回老家,都是穿過古鎮(zhèn),再到細雨灣的外公外婆家住兩晚?,F(xiàn)在外公外婆、父親母親、舅舅都過世了,最親的親人們,你們去了哪?
住在撫琴鎮(zhèn),離父母親近了一些,她仍舊感到十分失落。
七
接連幾天,她都睡得天昏地暗。那天傍晚,肖明珠吃好飯,就到古鎮(zhèn)外的黑水河河邊去了。天黑下來了,夜幕如一塊沉重的畫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一些閃動的亮光飛過來了,啊,螢火蟲。她瘋一樣往古鎮(zhèn)跑,不知不覺間,便跑到了往日時光客棧的門口。突然,腳撞到了硬物。低頭一看,原來撞飛了曾映靜的拐杖。沒有拐杖的依憑,他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哎喲……”尖細飄忽的聲音像風箏飄向天空,她暗叫不好,俯身想扶他。他一邊說不,一邊撐起雙手,直起身子坐在地上。
肖明珠關切地問:“要緊嗎?”他大大咧咧地答:“我摔習慣了,沒什么?!彼煌5卮ⅲ衷谧竽_螺絲骨處按摩。過了一會,他伸手想拿拐杖,她趕忙把拐杖交給他。
“天黑了呢,你行動不便,出來做什么?”
“我丟垃圾?!?/p>
他詢問她的情況,她支支吾吾著,無法正確表達出來。他關切地說:“打起精神來,沒有過不去的坎?!彼辉僬f話,只用虛弱的笑來掩飾。他艱難地跨進畫室,她準備跟進去,他尖細著聲音說:“你回客棧吧?!彼木w復雜地長嘆一口氣,慢慢地走了。
回到客棧,她趴在窗邊看河,這一處河面寬闊,仿佛趴在母親身邊,不知過了多久,她疲憊地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已是中午。吃罷午飯,她便向細雨灣走去。
土公路邊停著一輛半舊三輪車,它擋住了通向父母墓前的小路。肖明珠繞過它,踩著偏西的斜陽來到父母的墓前。到處都是玉米地,一行行玉米聳立著,像一列列士兵。母親的墓雜草叢生,父親的墓上還是新土。新土未干,雜草未生,她和趙興旺就離婚了。一想到父親的慘死,她就悲從中來。
母親的話像風一樣在她耳邊回響。一冷靜下來,肖明珠就為自己的天真而汗顏,她雖是農村人,卻并不是務實的農民,更為不識母親的睿智而后悔。
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母親訴說,點點滴滴都不曾落下。說到傷心處,她哭得肝腸寸斷。
夕陽讓她哭泣的聲音,慢慢沉入墓前的堰塘,一抹血紅將滿塘水攪得詭譎多變。最后,夕陽落下去了,那抹血紅消失了。
八
“明珠,好好活著……”迷迷糊糊中,到處都是母親的聲音。她癡癡地望著堰塘,突然,腳下的土一松,她往下一滑,身體墜落下去。
“快,抓住拐杖?!边@時候,一聲尖細的聲音傳來,她本能地向著聲音的方向伸手。重心不穩(wěn),她的頭斜到水里,一口水嗆得她咳嗽不止。她本能地站起來,腳踩到了松軟的堰塘底。
她循聲抓到拐杖時,仿佛抓住了臍帶。曾映靜叉開雙腳,把桉樹抵在中間,使勁兒地把她拉了上來。
她噴出一大口水,而后捂著胸口不停地咳嗽。
曾映靜邊幫她拍背邊說:“你要想開一點,我曾經(jīng)要過飯,多少次在生死邊緣徘徊,我都挺過來了。你那么聰明,怎么就沒有半點理智?”
良久,她才緩過勁來。她疑惑地看著他,曾映靜長噓了一口氣說:“每個月的今天,我都要去偏巖寺找法堅大師學畫。這些年來,他免費教我學畫,教我做人。我能有今天,都是你們這些好心人造就的。每次路過這里,我都會停下來看看你父母。法堅大師精通詩畫,你的名字還是你母親找法堅大師取的呢。所以,我知道那首詩,知道你名字的來歷?!毙っ髦檫@才明白,母親每次回老家都要去偏巖寺,原來是有原因的。
“還有,你父親的死亡,你的離婚,我都聽說了。剛才,我在玉米地歇氣時,你就來了,看著你傷心,沒敢驚動你?!?/p>
曾映靜的話,讓她回味。此時,她望著石縫間的一株小草,就那么點泥土,卻是它生存的溫床。雖然長得不怎么燦爛,卻很有精神。那一抹綠,讓石頭也生動起來了。
“我沒有……”
天黑了下來,曾映靜催她快走,不然會感冒。原來,公路邊的三輪車是他的,他們很快就回到了古鎮(zhèn)。
回到客棧,她反復看畫,并吟誦畫里的詩:“我有明珠一顆……”她慢慢讀,慢慢悟,她終于明白自己對明珠的理解,是那么膚淺。
曾映靜左腳螺絲骨處的紅腫未消,她勸他去看病,他堅持說沒問題。后來,她只好買來云南白藥替他噴上。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一有空就去幫他收拾畫室。
客棧的服務員回去農忙了,店里時常缺人。老板時不時讓她幫忙頂替,她索性住進了員工宿舍,正式在客棧上班。廚師、客房服務員,她均能勝任,原來,會做家務、會烹飪、會按摩都能成為生存的根基,她覺得應該換一種讓自己活下去的方式。
那天中午,客棧老板晚歸,店里已無飯菜。情急之下,肖明珠給他下了小面,他直呼好吃。她說,如若從頭到尾按她的秘方操作,味道還會更加鮮美,老板聽后若有所思。
交往中,曾映靜待她越來越好了??伤齽諏嵉叵?,她和他的思想就像螞蟻與雄鷹,隔著遙遠的距離。他愛她嗎?她同情他、敬佩他、感謝他,卻不敢直視他殘疾的身體。她愛他嗎?她還需要愛情嗎?這世間真有真摯的愛情存在嗎?不知何時,肖明珠的眼眶里已經(jīng)蓄滿了淚水。原來,她是向往愛情的。遇到趙興旺時,她以為便是,結果踏錯了一步。那么,曾映靜呢?她不敢再往下想。
她眨了眨眼睛,眼淚竟止不住地往下掉。
九
客棧員工農忙返回后,肖明珠想著回家找工作,便主動辭職了??蜅@习鍏s提出了和她合伙開面館的想法。她一聽,驚喜異常。老板有現(xiàn)成的門面,小店很快就開起來了。海椒、花椒以及所有的調料,她都親自選料、操作。顧客吃后贊嘆不已,一傳十,十傳百,小店的生意很快走上了正軌。
忙碌把晦氣掩蓋,自立讓日子明亮。她突然明白了,木頭和佛像,差的是一番痛苦的雕琢。
三個月后的一天,店里座無虛席,肖明珠正忙著打調料,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她手忙腳亂地接聽。聽到趙興旺名字的時候,她的內心一陣痙攣。電話是趙興旺的二哥打來的:“快把趙寶接去,我母親病倒了?!?/p>
“母親的身體很好啊,怎么病了?”
“紀,紀豆蔻給趙興旺下了毒……”
這話如炸雷一般,手機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的嘴唇張得大大的,像一個巨大的黑洞。
不管怎么說,和趙寶團聚,由奢望變成了現(xiàn)實,心中的喜悅溢在了蒼白的臉上。她簡單收拾一下,迅速往家里趕。這時候,她心中的目標也漸漸明確。
接來了趙寶,肖明珠趕緊往曾映靜的畫室跑。可是,當她來到畫室前,門上已經(jīng)落了鎖。肖明珠再次把眼睛睜大,現(xiàn)狀并沒有任何改變。
“你找曾映靜吧?他昨天才走。”這時候,客棧老板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去哪了?”
老板搖搖頭。
“謝謝,我再請兩天假。”
肖明珠說著,馬上掏出手機來。
作者簡介:李青澹,本名李世瓊,有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延安文學》《太湖》《遼河》等刊物。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