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風月譚

一

自從果果做起了主播，她就特別注重打扮了。開播之前，果果要翻看一下手機，這主要是因為手機里有兩個微信群，一個主播群，一個粉絲群。

主播群是別人的，是當初被閨蜜拉進去的。這群里面有一百多人，清一色全是大主播。他們至少也是百萬、千萬粉絲級別的站成一排。當然，只有果果是一個例外，和他們根本不在同一條線上。這就好比富人家的丫鬟，雖然共處同一屋檐下，但卻身份低微。相形見絀，無法攀比，都不好意思說跟他們是同行。

粉絲群是自己的。不過也只有在這里，果果才能真正找到存在感。在粉絲當中，有好多都是鐵桿粉絲，從剛開始那會兒就跟著她，看樣子，也還會繼續(xù)跟下去。他們不僅僅是果果的追隨者，還是她的衣食父母。這些父母們來自五湖四海、天南海北、城市鄉(xiāng)村，關(guān)鍵是年齡段還各不相同。

按照慣例，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正是兩個群最熱鬧的時候。尤其是主播群，白天的下播，晚上的上播，大家剛好堵在一起。他們平時最熱衷交流的話題，除了各自直播間發(fā)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偶爾也有人說哪家4S店比較便宜，借用他們的豪車拍一張照片，錄一段視頻，一次才幾百塊錢;哪家公司裝修更豪華，辦公大樓地段更好;哪里的別墅風景更美，靠著海邊，游艇租金也不貴，還可以租一送一。但是，他們說的這些，果果聽不懂，又不敢多言，也不敢多問。

粉絲群今天有點意外，也許大爺沒有例行出來敲鑼，少了熱鬧的氣氛。只有兩個粉絲在悄悄議論果果昨晚的搭配，裙子好看，淡黃色的。端莊又性感，冷艷又溫馨，高度吻合果果的氣質(zhì)。果果笑笑，沒有說話。每當聽到有粉絲夸獎她，她總是偷偷樂一下。這種含蓄，她覺得比較合適。

時間到了，正要開播，手機卻響了。

電話是閨蜜打來的，這個時間點找她，肯定是有什么急事。

閨蜜是好閨蜜，她是主播界的奇才。

閨蜜入行早，在果果對這個行業(yè)還一無所知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是當紅流量了。那段時間，網(wǎng)上總流傳一些火熱的視頻。某個下雨或下雪的夜晚，大雨傾盆或雪花飛舞，馬路上車跡稀少，行人不見。但在路邊的燈光下，還孤零零站著一位賣菜的老太太。她沒有打傘，也沒有穿雨衣，渾身都濕透了，而腳邊兩籃子里的青菜還是滿滿的，看樣子還沒開張。她抬頭望天，又看看四周，像要離開卻又不舍。這時，一位二十來歲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從哪里跑了過來。她二話不說，彎腰把因為生活所迫，出門也不看天氣的老太太的兩籃子蔬菜全買下了，還多給了老人家?guī)装賶K錢，把手中的雨傘也給了她，而自己卻一頭扎進了滂沱大雨，或是鵝毛般大的雪片中。某個驕陽似火、烈日當空的晌午，一位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老大爺，拉著一輛滿載廢品的破舊板車。他一邊用黑黑的毛巾擦拭著臉上的汗水，一邊艱難地、纖夫般地一步一步拖行著板車。突然之間，老大爺仿佛覺察到了什么，不由得向后一望，發(fā)現(xiàn)車尾有一位小姑娘，正弓著身子使勁兒地幫他推車。老大爺笑了，小姑娘也笑了。某個清晨，天剛剛放亮，一家店鋪老板打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蜷縮著一個臟兮兮的乞丐。老板轉(zhuǎn)身進屋，拿了一根棍子出來，正要上前驅(qū)攆。這時，一位小姑娘又出現(xiàn)了。她幾步上前，先是奪走了老板手上的棍子，然后指著老板的鼻子尖，大聲斥責了起來。挨了一頓臭罵，老板仿佛也受到了教育，非常羞愧地進屋面壁思過去了。女孩子俯下身去，把手上熱氣騰騰的包子和一杯豆?jié){給了乞丐。乞丐伸出顫巍的雙手，無聲地望了女孩子一眼，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那段時間，這些視頻就像沒有預警的臺風一樣，動輒在各大網(wǎng)絡(luò)平臺上橫掃一陣。如此艱難的人生瞬間，總被一位美麗而又善良的女孩子準確地捕捉到。她既是援助者，也是記錄者。因此，許多人深受感動，淚流滿面，號啕大哭。還有人在動情之余，無不清醒地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人間溫暖呀，愛和善良的無縫對接。女孩子就是天使，天使張著翅膀，不遠萬里，飛到了人間。我們要好好愛護她，收留她，起碼也要讓她成為“最美女主播”才對。于是，既沒有什么儀式，就連投票的程序也省略了，粉絲們紛紛自發(fā)組織起來，對女孩子進行了加冕?？删驮谶@時，女孩子卻一聲不響地突然消失了。

山是大山，蔥郁青翠，風景秀麗。一個穿著時髦、長相甜美的漂亮女孩子，正指著身后的一片樹林，大聲說：“我爸說了，你要是來我家，你不用干活。我是你的，這整片山林也是你的?！贝稛熝U裊，小小村莊，一個女孩子站在水塘邊，說：“我爸說了，你要是來我家，你不用干活。我是你的，這二十畝魚塘也是你的。”一間高大的鐵架棚里，地上是密密麻麻的花毛雞，公的母的，還有小雞仔。有的在啄食，有的在求偶，有的東張西望，一個女孩子站在圍欄邊，說：“我爸說了，你要是來我家，你不用干活。我是你的，這個養(yǎng)雞場也是你的?！毕﹃柸缱恚侥_小路上，一隊牛羊緩緩而行。一個女孩子坐在一只老牛的背上，老牛乖乖馱著她，她說：“我爸說了，你要是來我家，你不用干活。我是你的，這五十頭牛、一百頭羊全都是你的！”

一時間，這個女孩子成了一些人眼中的活寶，網(wǎng)上網(wǎng)下一片沸騰。有些工廠里的打工仔開始辭工，有些在建筑工隊里扛水泥的小伙子找不見人，還有一些感情不好的男人正忙著離婚，快要破產(chǎn)的小老板抓緊破產(chǎn)，就連平素游手好閑的老光棍兒，仿佛也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現(xiàn)在想想，如果閨蜜當初沒有從大山里面跑出來，后面的事情該怎樣發(fā)展呢？不過，閨蜜向來都是閑不下來的，她是一個機靈鬼。這次出山后的一天，她又突發(fā)奇想，要單手連劈一百口沙磚和兩百只啤酒瓶子。因為做了預告，直播一開始就上了熱門。直播間人山人海、熱鬧非凡。閨蜜一掌一塊，手起磚斷。身材嬌小的她，儼然一位大力士。但是表演還沒進行到一半，就有人眼尖，發(fā)現(xiàn)這些磚塊本來就是斷開的，只不過被重新黏合了。可是這項工作做得又不夠細致，黏合得不夠嚴密，表面上看還有裂縫。接下來，又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子似乎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有人干脆指了出來，說她就是前段時間大家都在四處尋找的，那個幫助孤寡老人的“最美女主播”。還有人說是那個在大山里招親的女孩子。也有人合二為一，只是不夠肯定，有些模棱兩可，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這次直播后，閨蜜又消失了一陣子。少同學第一次走進閨蜜的直播間，她正在高速路上。一輛妖艷的紅色小跑車，既招人顯眼，又緩緩地行駛著。好像在大肆張揚個性的同時，禮節(jié)性地保持著低調(diào)。車篷敞開著，閨蜜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時而扶一下鼻梁上的太陽鏡，時而捋一下腮邊的頭發(fā)。汪峰一路沙啞地唱著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啊……這時，少同學來了，一進來就喊小姐姐，仙女姐姐，你要去哪里呀？閨蜜掃了一眼，沒理他。幼稚，不合胃口。少同學立馬刷了一個嘉年華，又喊小姐姐，仙女姐姐，你去哪里呀？每天來直播間的人熙熙攘攘，沒事喜歡刷禮物的，砸錢找存在感的，寧可自己吃方便面也要舍命捧主播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門，大有人在。但一出手就是嘉年華的，還真不多見。閨蜜立馬報以微笑，說感謝少同學大哥送的嘉年華，大哥你最棒！少同學說我不是大哥，你沒見我的名字叫少同學嗎？閨蜜說，你叫少同學，莫非你是一個學生？少同學說是呀，我就是一個學生。閨蜜說，你一個學生跑來干什么？趕快寫作業(yè)去！少同學說，我不寫作業(yè)，我要跟你飛，小姐姐你帶我飛好不好？閨蜜說，飛什么飛？往哪里飛？想飛長大再飛。少同學說，我不，我現(xiàn)在就要飛，小姐姐我再給你刷嘉年華，你快帶我飛！

少同學最終能成為榜一，是閨蜜萬萬沒有想到的。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了？這么有錢，這么豪橫嗎？家里人知道嗎？管他呢，轉(zhuǎn)念又想，什么學生不學生，也許根本就是一個無聊的大爺大叔，或是坐擁金山銀礦，卻又習慣揮霍無度的敗家玩意兒。網(wǎng)絡(luò)上的身份又有幾個是真實的呢？這種事情多的去了，出門左拐，胡同里扎堆呢。那么好吧，喜歡玩是吧？喜歡飛是吧？那就陪你玩，帶你飛。這天，少同學又來到直播間，閨蜜對他說，小弟弟你想飛呀？少同學說，想呀，太想了，小姐姐你要帶我飛嗎？閨蜜說，要呀，本小姐姐最喜歡帶別人飛了。少同學說，小姐姐那你快點，啥時候帶我飛？閨蜜說，小弟弟你先別急，在帶你飛之前，咱倆玩?zhèn)€游戲行不行？少同學說，行，十分行，小姐姐你想玩什么游戲？閨蜜說，咱倆以十天為限，如果你能一直守住榜一的話，姐姐就帶你飛！少同學說，好呀，這個沒問題，但是小姐姐你說話可算數(shù)？閨蜜說，你一個小屁孩子，姐姐能騙你？到時候你想怎么飛就怎么飛，要往哪飛就往哪飛。

接下來的九天，一直沒有出現(xiàn)任何意外，順利的少同學根本壓不住自己的心情，時不時跑進來，丟下一輛豪車或兩艘火箭啥的，稍稍穩(wěn)固一下地位。洋洋得意加上傲慢，這分明是向所有人拋下了挑戰(zhàn)書。但是，人們從來不缺的就是斗志，而顛覆性的結(jié)果也往往只有在最后關(guān)頭才會出現(xiàn)。神秘大哥突然從遠方而來，邁著獨霸天下的步伐，帶著呼呼發(fā)吼的殺氣。他豪爽大方，一出手就震撼全場，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緊接著，三下五除二、干凈利索、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把少同學給打敗了。直播間一片靜默，風云突變的場面像極了一部大片，大家都還在腦海里進行回放。這時，強悍的少同學坐不住了，他滿血復活、奮起直追。一時間，刀光劍影、眼花繚亂。兩人越戰(zhàn)越勇、不共戴天、寸土不讓、飛沙走石地又激烈交戰(zhàn)了三百回合。可是，無奈最終時間有限，少同學只好丟盔棄甲、俯首稱臣。但在認輸?shù)耐瑫r，卻又死不心甘，主動說，這次不算，再來一次。閨蜜隔著屏幕釋放憐惜，說不要吧小弟弟，再輸了，姐姐會心疼你的。少同學則堅持說，再來一次，不會輸！

再來一次，又如出一轍。

“越挫越勇?！惫f。

“今晚你上。”閨蜜說。

“我不上，”果果說，“一個小屁孩子有什么好玩兒的。”

“你只湊份子，坐等分成。”閨蜜說。

“沒看新聞呀？”果果說，“前幾天有一個高中生跳樓自殺了?！?/p>

“你怎么知道他是高中生？”閨蜜說，“就算是高中生，也是不欠網(wǎng)貸的高中生。人家錢多得讓你懷疑全世界，指不定他家就是放貸的?！?/p>

“你就不能換個人坑嗎？”果果說，“老逮著一個老實人欺負有什么意思？”

“你少啰唆！”閨蜜說，“到底上不上？”

二

比平常晚了半個小時，今晚的直播間有點冷清。大爺沒來，榜一大哥也沒來，倒是來了幾個黑粉。他們一上來，二話不說，就開始對果果評頭論足。衣服太次，地攤貨;下巴太尖;脖子太短，克夫相。果果笑笑，不必少見多怪，網(wǎng)絡(luò)上什么人都有，有人喜歡你，肯定也有人討厭你，只有鐵粉，沒有黑粉，那是閨蜜。閨蜜的直播間戒備森嚴，管理員就有十幾個。但凡發(fā)現(xiàn)有誰說一句不動聽的話，那對不起了，大腳伺候。果果的直播間從來不設(shè)防，進出隨意、言論自由。

果果打開背景音樂，是一首好聽的流行歌曲。至于好聽到什么程度，又說不上來。對于音樂，果果與其他女孩子有些不同，雖然自己并不是一個十分守舊的人，但卻一如既往、不離不棄地喜歡《牽手》《酒干倘賣無》之類的歌曲。但這些老歌并不適合直播間，偶爾為之可以。因為直播間的音樂直接影響到進來的群類，尤其是沒人的時候。

又等了十多分鐘，幾個黑粉連續(xù)發(fā)動了幾輪攻勢，見果果始終沒有應(yīng)戰(zhàn)，讓他們自娛自樂，也許覺得無趣，不多時便都灰溜溜地走了。剩下幾個，大概是掛機的，或者是稻草人，都不說話。直到有粉絲進來刷了一包粽子，果果才猛然想起來，原來今天是端午節(jié)。

去年端午節(jié)，果果認識了榜一大哥。

那會兒剛做直播不久，也沒有什么經(jīng)驗，不知道如何暖場，沒人的時候，果果就一個勁兒地在平臺上瞎逛，想看看別人有什么招數(shù)。

一個頭戴安全帽的人，臉龐黝黑、胡子拉碴，正坐在地上大口吃粽子。身后的水泥攪拌機隆隆作響，高聳的鐵架子腳下，有成堆的沙土和磚塊。他的直播間也沒人。這是一個網(wǎng)絡(luò)時代，只要有一部手機，誰都可以當主播。大哥好呀，果果跟他打招呼。他看了一眼，沒吱聲，繼續(xù)吃粽子。同是天涯淪落人，果果想，誰都不容易，于是隨手也給他刷了一盒粽子。他抬起頭來，手在嘴邊停了，仿佛在確認禮物是否收到，好半天才說出兩個字：“謝謝。”

原本只是一次無意的偶遇，從此他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果果的直播間里。一開始也并不知道他是誰，一進來什么話都不說，只是悶著頭刷禮物。他刷得勤，但禮物都不大，只是一些小花兒、小星星之類的，嘉年華游艇那些，估計搬不動。有一天晚上，他一高興，全場霸屏了，刷了一晚上棒棒糖。有人實在看不過眼，就說大哥你累不累？能不能刷點別的？一只水晶鞋也好呀。他說要刷你刷，我就喜歡糖果兒。第二天晚上，又來了，看樣子又高興了，又刷了一晚上泡泡糖。就這樣，后來高興的時候多了，這些糖果兒、花朵兒也就堆積如山了，幾個月下來，竟然把所有的人都甩在了身后，豪邁地登上了榜一位置。成為榜一后，果果加了他的微信，把他拉進了粉絲群，這個時候才搞清楚，原來他就是那天晚上坐在地上吃粽子的建筑工人大哥。

僅僅一盒虛擬的粽子，讓人家不僅記住了她，還能找到她，還成了她的榜一。對此，果果非常感動。感動之余，又想到他的工作性質(zhì)，掙錢不容易，于是對他說，大哥不要刷了，有空來看看我就好了。說了好幾次，他照來，禮物也照刷。見不起作用，果果就去找他的直播間，想刷回給他。但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停播了，好久沒開了。再見面時，果果忍不住了，非常誠懇地對他說，大哥，你真的別再給我刷了。你來了我就高興，一樣陪你聊天。你工作那么辛苦，別把錢花在我身上，對自己好一點兒。再說，你就算給我刷再多的禮物，我也給不了你任何回報。

怎么沒有回報呢？大哥說，你給我的回報，那是大的去了。就說當初吧，我開直播，是跟工友打了賭的。他說我直播沒人看，只要有一個粉絲，就給我一百塊錢。結(jié)果開了大半年，他笑話了我大半年。直到你來了，不僅給我刷禮物，還陪我聊天，一直陪到我下班。我開心壞了，我也算真正當上一回主播了不是？再說到你這兒來，我更開心。只要我一進來，你就發(fā)現(xiàn)我，主動跟我打招呼。你管我叫大哥，口口聲聲地，我這樣就有個妹妹了，這回報還算小嗎？

果果是聊天主播，見誰都聊，逮誰聊誰。

其實，她原本并沒有什么抱負的，只不過誤打誤撞，進了這一行，揣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誓要把這趟渾水蹚到底而已?，F(xiàn)在的人太忙了，忙得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哪還有閑心坐下來跟你瞎掰扯呢？直到有一天，一個女人來到了她的直播間。

這女人打字飛快，她的留言，稍不留神就翻過去了，又得重新往回找，才能夠前后連貫起來，知道她在說什么。

女人說她有問題，問題可能還不小。她問過醫(yī)生，但醫(yī)生說她沒問題，結(jié)果她跟醫(yī)生打了一架，醫(yī)生還是說沒問題。她哭著問，那要怎樣才是問題呢？醫(yī)生說，問題本身就不是問題。女人就更加相信她自己有問題了，連醫(yī)生都不敢說實話，怕是到了晚期。一個在外面散步能把自己弄丟了，坐在公園草地上跟一條流浪狗聊了一晚上的人，怎么會沒有問題呢？女人從此就不走遠了，免得回不了家還得麻煩警察同志。人家那么忙，為了她這點小事浪費時間，不值當。閑不住時，她就在樓下小區(qū)里瞎轉(zhuǎn)悠，但她有好幾次在半夜被保安當小偷給逮住了。有次還嚷著要送她去派出所，嚇得她再也不敢了。小區(qū)逛不了，外面又迷路。后來女人沒招了，不由得想起了曾經(jīng)的QQ空間。跑上去一看，發(fā)現(xiàn)早已時過境遷，繁榮不再，幾乎所有的“菜地”都成了一片荒蕪。但女人卻一陣興奮，忙不停地翻地、挖溝、耕耘播種，日夜?jié)菜┓?、除草?qū)鳥。在她揮灑了一路汗水之下，家家戶戶的菜園子煥然一新、碩果累累。女人因此也千倉萬箱、富得流油。于是她去敲各家各戶的門，“我偷你家菜了。”“快來抓我呀！”“怎么不抓我呢？”沒人理，連做“賊”都沒人理，這是什么道理？女人覺得挺沒意思，這才想到，現(xiàn)在沒誰“種菜”了，都在刷朋友圈。朋友圈人多，天天都有更新。換了陣地的她見誰都點贊，點一遍又點一遍。有一次，有人說他父親死了，她也點贊，人家立馬把她拉黑了。其他人見她點了又取消，取消了又點，一天到晚沒完沒了。幾輪下來，誰的朋友圈都是一條小橫杠。

女人的出現(xiàn)增強了果果的信心，她也仿佛看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像她這種沒才藝，樣子靠化妝，本著人類最基本的語言功能——雖然跟那些日進斗金的大主播相比，自己算是最不起眼的了。但果果很欣慰、很滿足，眼下也遠遠超出了當初自己對自己的期望值。而且跟過去相比，生活方式也徹底發(fā)生了變化，不再東奔西走，不再為省幾毛錢繞幾站路，也不再煩惱在菜市場的討價還價以及各種混雜的腥臭味了。現(xiàn)在去都不用去了，一切生活用品，都可以網(wǎng)購。這種安逸和舒適，是果果之前無論如何也不敢想象的。

之前租住在城中村，老是和男朋友吵架。那家伙嫌鐵皮屋太破舊，關(guān)鍵不隔音，半夜辦點啥事情，總像在做賊，小心翼翼地生怕隔壁又響起咳嗽聲。不到半年，那家伙終于忍無可忍了，乘一次果果熟睡之后，不聲不響，爬起來跑了。跑了就跑了，愛去哪去哪，果果也懶得去找他。是你的他不走，不是你的拉不回。再說，還能怎么著？非得去哭著跪著求他不成？果果才不會那樣做，哼，想得美。

“主播，你發(fā)什么呆？”直播間有人飄屏。

走神了，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直播間里陸續(xù)進來了一些人，果果連忙端正了一下身子，笑著說：“家人們晚上好，歡迎來到心靈直播間，我是你的主播果果……”正要說幾句節(jié)日祝福的話，不料閨蜜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閨蜜真急了，要果果趕緊救場。那少同學瘋了，快頂不住了。

“頂不住就不頂唄，”果果說，“帶他飛不就得了。”

“傻不傻？”閨蜜說，“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呀？真相信是高中生呀？萬一是別的人呢？小命還要不要了??？”

“那怎么辦？”果果問。

“趕緊入伙呀！”閨蜜說。

果果為難起來，正猶豫著，發(fā)現(xiàn)電腦上有人發(fā)視頻連線請求。上前一看，是榜一大哥，她連忙對閨蜜說：“你等一下，我再找你?！?/p>

應(yīng)該是一輛大貨車，大哥坐在車頭里面，旁邊是司機。大貨車行駛在一條野路上，有點搖晃?！澳闳ツ睦镅?？大哥?！惫麊枴?/p>

“我回家。”大哥說，然后把手機轉(zhuǎn)向司機，“快看，我妹妹！”

“你好，美女！”司機向她打招呼。

“大哥晚上好！端午安康！”

“妹妹，”大哥重新把手機拿回到手上，對果果說，“家里有點事兒，我得趕緊回去，到家后再上來看你?！?/p>

“什么事兒呀？大哥。”果果說，“你們慢點開，多晚我都等你！”

三

閨蜜第三次來電話的時候，大哥已經(jīng)到家了。此時，他正站在一片西瓜地頭邊，拿著一只強光手電筒，四下掃來掃去，“你看呀妹妹，全熟透了，上好的品種啊，眼看都要爛在泥地里了。”

“你別著急，大哥?！惫f，“總會有辦法的。”

“今年太難了，”大哥搖頭，苦著臉，“往年根本不用愁，這個時候早發(fā)貨了。也用不著我操心，我媳婦兒全能打理下來?？裳巯履?？一個訂單也沒有，幾十畝地呀，咋整呢？”

果果還想安慰他幾句，不料閨蜜沖斷了他們連線。閨蜜在彈框窗上瞪圓眼睛，兇兇地問：“為什么不接電話？”

“調(diào)了靜音，”果果把手機拿起來晃了晃，“沒聽到?！?/p>

“趕緊！”閨蜜說。

果果真為難了。閨蜜是多年的閨蜜，從小到大，關(guān)系一直很好。而自己當初做主播，也正是聽了她的話。閨蜜不僅給了她勇氣，更重要的是，還教會了她如何化妝。果果之前也化妝，但不知道化妝與化妝，原來有那么多不同。而在那段青黃不接、禮物少得可憐的日子里，也是全靠閨蜜救濟的。自己能走到今天，如果沒有她，還真不行。再不答應(yīng)，好像確實有點說不過去了。而忘恩負義這種事情，果果也做不出來。

“要多少？”果果問。

“起碼二十萬?！遍|蜜說。

“好的。”果果沒有猶豫。

給閨蜜轉(zhuǎn)完賬，果果又想到了大哥，于是再次跟他連線。

大哥已經(jīng)從西瓜地里回家了，一家人都還沒睡，全坐在客廳里。大哥首先把手機遞給了他娘，“快看，你干閨女！”

“大娘好！”果果喊。

“哎喲，”大娘笑呵呵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這是哪路神仙照顧我呀，送來這么俊的大閨女！”

“能做您閨女是我的福氣，”果果說，“以后我會來看您?！?/p>

“來來，一定要來?！贝竽镎f，“我給你做好吃的，榨西瓜汁給你喝！”

跟大娘聊過了，接下來是大爺、嫂子、小侄子，一家人全都見著了。嫂子還特意感謝了果果，長得這么好看，還不嫌棄鄉(xiāng)下人。老公在城里坐公交車都不敢占座位，果果還認他做干哥哥，如此好心腸的姑娘，怕是打著燈籠也難找了。果果很開心，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十分幸福和睦的家庭，洋溢著熱情和友善。

視頻結(jié)束后，閨蜜的電話再次打了過來。

“那人是真有病吧？”果果說，“為什么非得當你的榜一呢？”

“要跟我飛呀?！遍|蜜說。

“飛什么飛？還能上天不成？”果果說。

“真想上天，那還不簡單？”閨蜜說，“此處有詐！”

“來者不善?！惫f，又想了想，“我去看看?！?/p>

閨蜜直播間里的人數(shù)顯示有好幾萬。此時，少同學處在榜一的位置上，他正在飄屏：“還有誰？”而眾粉絲則整整齊齊地保持著隊形：“打他！”

“不好意思啊寶寶們，晚上湯喝多了?！遍|蜜探出頭來，還特意做了個害羞狀，接著又故作驚訝道，“弟弟，我就上了一趟廁所，你又把浩哥壓下去了？浩哥加油，還有時間！愛你們！”

浩哥沒動靜，少同學持續(xù)飄屏。粉絲的隊形一時亂了：

“尸了？”

“不會的，浩哥超級無敵，定斬不饒?！?/p>

“浩哥快出來！強烈呼叫浩哥！”

“小姐姐，小姐姐，”少同學在呼喚，“你說話可算數(shù)？”

“當然啦?！遍|蜜說，“哪能不算數(shù)呢？肯定算數(shù)。”

“從此我們浪跡天涯？”

“好吶，風雨同舟?！?/p>

“隱居山林？”

“嗯吶，你耕田來我織布?！?/p>

“什么都隨我？”

“隨你，你想怎樣就怎樣?！?/p>

“還有誰？還有誰？還有誰……”少同學狂飄字幕。

“打他！”果果給閨蜜發(fā)了一條信息，隨即打開了手機銀行。

一隊飛機，大概十幾架，正從屏幕的左上角由遠而近，款款而來。與此同時，榜一榜二的位置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

“出來了，出來了，浩哥出來了！”直播間里，頓時一陣狂歡。

一支海洋艦隊，浩浩蕩蕩緊跟其后。

“超了！他又超了！”

“趕緊！趕緊！”

“打他！”

“打他！”

接下來你追我趕，精彩不斷。說實在的，這種場面，果果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直播間一直都很平靜，從來沒有誰對榜一大哥表示不滿。當然，自己也從未發(fā)動或組織過任何戰(zhàn)爭。

一個勢在必得，一個當仁不讓。少同學在激烈交戰(zhàn)的同時，還不斷飄屏，言語上對浩哥進行盡情的挑釁。這在氣勢上似乎壓過了浩哥，也無疑增加了看點。粉絲的隊形時而整齊、時而凌亂，表情包胡亂飛舞。

少同學發(fā)言極快，前面還沒看完，緊跟著又出現(xiàn)一排。本來屏幕上就足夠讓人眼花繚亂了，加上這一串串極具天賦的攻擊性妙語，更加讓人目不暇接。果果有些發(fā)呆，這種神奇的打字速度似曾相識，她不由得想起一個人來。

那段時間，女人成了果果直播間的?？汀?/p>

女人有一個孩子，還有一個老公。果果之前把她想成了孤身一人，這種猜測是不對的，也是不負責任的。女人的孩子在國外讀書，隔著半個地球，一年到頭，難得見上一面。老公倒是在身邊，天天在眼前晃呀晃的。但是形同虛設(shè)，有與沒有一個樣兒。夫妻之間已經(jīng)好多年不怎么說話了，吃飯睡覺全靠自覺，了不起打個手勢。如果誰沒事突然開口說了句什么，彼此都會嚇一跳。就算偶爾例行“公事”，也是“AA制”的。有一次，男人在上面忙活，女人卻歪頭偷偷看手機。其實他已經(jīng)習慣了做這事時她的心不在焉，以前還經(jīng)常打哈欠。可是這次實在太過分了，女人千不該萬不該，看手機上的段子時笑出聲來。男人徹底廢了，從此再也沒有上來過。

真不是故意的，女人說，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把日子過成這樣。他們曾經(jīng)相愛過，有過許多美好的時刻。所以他們不是強扭的瓜?；楹螅舜耸刂?guī)矩，誰也沒有越軌。老公過早禿頂，油肚，沒幾個女人會看上他。自己跟別的男人握手時，臉都會紅，心還會亂跳，仿佛做了虧心事一般。真不知道只有他們這樣，還是所有人都這樣。到底為什么會這樣呢？無數(shù)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女人總是發(fā)出這樣深刻的靈魂拷問。因此，那一陣子，她精神不太正常，時而大笑，時而嘆息，有兩次，還發(fā)出怪異的尖叫聲，把正躺在床上看電視的老公嚇個半死。

但是女人最后一次出現(xiàn)，卻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

那天晚上，果果正要下播，已經(jīng)跟粉絲道過晚安了。在女人進來之前，果果回答了粉絲各種各樣、稀奇古怪、刁難的問題。盤古開天辟地用的是左手還是右手？當神仙要考執(zhí)照嗎？孫悟空的爸爸是誰？豬八戒的媽媽是誰？千里眼戴眼鏡嗎？寶蓮燈的燈泡是幾瓦的？雷公的錘子多少伏電？赤腳大仙經(jīng)常去做足療嗎？七仙女下次什么時候下來？進群送房子嗎？騎摩托車可以進群嗎？進群是走著進去，還是抬著進去的？粉絲群里有五險一金拿嗎？粉絲群里有老婆發(fā)嗎？

粉絲們經(jīng)常這樣跟果果鬧開心，果果也樂意他們鬧，有時還故意鉆他們設(shè)好的圈套，從而達到更加良好的互動效果。這天晚上，看到女人進來了，果果只好留下來。不料一聊就沒完沒了，差一點兒與早晨打了個照面。

女人告訴果果，這段時間她干什么去了，捧了一名男主播，是一個健身教練?？墒窃诂F(xiàn)實中交流了兩周，就一腳把人家給踹了。果果耐心地聽她講，她既興奮又激動。健身教練是一位小伙子，年齡比女人小了兩輪。他一邊教別人健身，一邊開直播。他的學員，大部分是一些妙齡女郎，在他的指導下，保持或鍛煉出美好身材。剛開始時，女人對自己并不自信，五十歲的人了，半老徐娘。但教練強壯的體魄和帥氣的面孔無不吸引著她，讓她無法自拔地在他直播間里流連忘返。

因為出手大方，女人一出現(xiàn)就引起了教練的注意。他似乎敏銳地捕捉到了女人釋放出來的某種信息，所以常常不顧學員們的反對，把她們?nèi)釉谝贿叄Ｏ聛砼闩肆奶?。女人開心極了，不再顧忌層面上的問題，后來在教練的強烈要求下，他們終于見了面。

現(xiàn)實中的教練并沒有那么帥，身體的強壯程度似乎也要打折扣。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畢竟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的心靈交流，他們深深感受到了彼此的召喚。那么熱烈，那么真實。見面之后，女人動情不已，仿佛又回到了早已逝去的青春歲月。

然而事情并沒有朝女人所期望的方向發(fā)展，等到見第三次面時，教練就開始找借口不愿意出來了。而且女人還明顯地感覺到，自從從線上走到了線下，教練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改變。不再和顏悅色、輕聲細語，也不再眼里只有她，而不顧學員們的聲聲抗議了。這算什么？女人非常沮喪，但沒有憤怒。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青春雖然美好，但一去不復返了。

女人想當機立斷，不再糾纏下去。但有些東西一旦沾上，就很難戒掉。女人只好故技重施，飛機、大炮走起來?？丛谶@些價值不菲的禮物的份上，教練又出來跟她見了兩次面。但從頭到尾，他勉強敷衍得讓女人落淚，傷心不已。

那晚，女人還說了很多，但從這次以后，她就再也沒有來過了。只是偶爾會打一個電話，或是發(fā)一條信息，說現(xiàn)在很忙，有空就上來看她。忙就好，果果想，真正忙起來就不會孤獨了。人的很多病，都是因為閑出來的。

此時，浩哥和少同學仍然處在緊張的搏斗中，直播間的人數(shù)也一路飆升。今天晚上，粉絲們大飽眼福，已經(jīng)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眼前的情景了，只是不管誰上誰下，都統(tǒng)一保持著隊形：“打他！”

果果自己沒辦法開播了，她得看著閨蜜。盡管無論如何她都坐享其成，該有的份額，應(yīng)該會超出這一年多來的總和吧？但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有種隱隱的、莫名其妙的擔憂。她覺得這事兒不對，好像有問題。但到底哪里不對，具體又有什么問題，卻說不上來。正在混沌當中，手機響了，一看吃了一驚。

四

電話是陪護大姐打來的，說大爺要果果馬上去醫(yī)院一趟。

在果果的粉絲團里頭，年齡最大的是大爺。大爺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眼下正在醫(yī)院里住院。

大爺當初是怎么來到直播間的，已經(jīng)記不得了。現(xiàn)實中，大爺有一兒一女，兒女們都非常優(yōu)秀，也很孝順。這次住院，不僅給他買了部智能手機，還請了陪護。陪護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她教會了大爺用手機上網(wǎng)。而平常跟大爺聊天，也并不費勁。他打字慢，時間也有規(guī)律，每晚十二點就準時下線了。與其說是聊天，翻來覆去也就那么幾句話——昨晚睡得好，沒有做夢。早晨稀飯不錯，但咸菜太硬，咬不動。上午去院子里走了一圈，又看到那個老太太了，還是抱著她的狗。下午醫(yī)生來量血壓了，正常。盡管屏幕上的文字是滾動的，有時候人多了還很快。但是只要是大爺發(fā)言，果果就能準確地捕捉到——睡得好、精神好，說明爺爺?shù)纳眢w越來越好了呀。咸菜咬不動，跟護士提要求，明天讓廚房換菜。那老太太人不錯呀，主動跟她聊聊呀爺爺，別見氣，傷身體。血壓正常太好了，繼續(xù)保持，加油爺爺！

大爺不僅年齡最大，同時，還是一位熱心的積極分子。每晚，果果八點準時開播，大爺總是數(shù)秒式地跑進來，在群里發(fā)“大家開會了”的表情。大家看到了，就說老村長出來敲鑼了。果果也很開心：“來啦來啦，開會啰開會啰，爺爺想我咯?！?/p>

其實早在今天晚上之前，果果跟大爺是見過一次面的。那次也是陪護大姐打電話過來，說大爺想見見她，問她可不可以。果果說沒問題，當即就答應(yīng)了，并且第二天特意趕了個早，下午三四點就起床了。

那是做主播以來，第一次跟粉絲見面。這一年多，要求見面的粉絲實在太多了，絡(luò)繹不絕、不計其數(shù)。有請她吃飯的，有約她一起看電影的，還有更離譜的，說第一次看她直播就愛上她的，從此魂牽夢繞、情難自控，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偷偷地哭泣，再不相見，恐怕就要醉倒街頭了。果果害怕極了，從小到大沒受過這等待遇，沒有一個男孩子主動向她表白過。這么多年來，回望自己的愛情之路，充滿了太多的艱辛和屈辱。雖然自己很努力，很主動，但是到頭來，能夠勉強過一下手的，也就那么幾個被人丟棄在半路上，似乎再無人問津的倒霉貨。有時候，果果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長相雖然不太出眾，但普通級別應(yīng)該沒問題吧？而且性格溫柔、吃苦耐勞，還不挑食。男孩子們的眼光呢？都往哪兒瞅了？有一次，她問從城中村逃跑的那家伙，說看上我什么了？怎么讓我撿到了呢？你一個男的自己不主動，怎好意思等著我彎腰？不料那家伙說，想多了，誰等著你彎腰了？你只是叫我去吃你做的飯，并沒有要我做你的男朋友。果果說，那你吃完飯怎么不走？還把人家按在床上！那家伙說，這怪我嗎？誰叫你把領(lǐng)口開那么低？果果說，那怪我了？你占了便宜還喊冤。那家伙說，當然怪你了，我就是被你拐上手的！看那樣子，還真的很委屈似的。果果氣得不行，當時就想一腳給他踹了?？墒且骢吡耍稚岵坏?。那家伙太可愛了，臉白白凈凈的，還戴一副眼鏡，好像很有文化似的。盡管到現(xiàn)在也沒弄清楚他到底有沒有文化，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自己喜歡就行了。原本想騙過來吃一頓飯，然后裸個婚，再一起奮斗幾年，生倆娃啥的。誰會料到他那么不經(jīng)事，幾聲咳嗽就給嚇跑了，什么人??！

原本這么一個平凡的果果，自從改行當了主播，一切南轅北轍，形勢扭轉(zhuǎn)得也太快了。稍不留神就魅力四射、光彩照人、眾星捧月。果果一面有些竊喜，不竊喜是不真實的。另一面又很緊張，問閨蜜怎么辦？會不會真有人為了她而殉情？那樣多不好呀，多恐怖，她會感到良心不安的。但閨蜜說，想啥呢？直播間里只要是個女的，就有人說喜歡，門口就排上幾公里長的隊伍，你見的過來嗎？也是呀——果果轉(zhuǎn)念又想，他們可能是被濾鏡給蒙騙了，再說，動不動就把生死掛在嘴邊的人，她也沒興趣。還是自己的小白臉好，文質(zhì)彬彬的，說話聲音特別磁性，好聽極了。當然，他也是有缺點的，他的缺點就是太不夠意思，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而且都這么久了，連電話也不來一個。真是負心漢！不要臉！果果一想他就氣憤，一氣憤就罵。

想起來，上次跟大爺見面非常順利。大爺?shù)臉幼右哺胂笾械牟畈欢?，一頭白發(fā)，慈眉善目，穿著干凈整潔。一見面就拉著果果的手說，“來了，來了?！?/p>

“爺爺好，”果果說，“我應(yīng)該早點來看您。”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大爺歡喜地拍著她的手背說。

大爺住著高級的獨間病房，寬敞明亮，有臥室，有會客廳。陪護大姐身材高挑、氣質(zhì)不凡，看樣子，并不像專職做保姆的人，倒像是一名訓練有素的公司高管。那天，果果陪大爺說了一會兒話，然后共進了晚餐。大爺帶她去了醫(yī)院的小食堂，開始時人并不多，大爺不知道為什么要站在門口等。當看到有一位老太太進來了，才領(lǐng)著果果走過去，一聲不響地坐在她旁邊。

老太太朝果果看了一眼，扭過頭去，說：“我孫子昨天也來看過我?！?/p>

“你孫子沒有我孫女兒漂亮！”大爺說。

果果忍不住嗆飯。

那天剛從醫(yī)院里出來，果果就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一個男人聲稱是大爺?shù)膬鹤?。大爺兒子在電話里直言不諱地說，希望果果以后不要再去打擾他父親了。年輕人要講點良心，就算做主播也要有職業(yè)道德，不能童叟不忌。他父親就是一個病人，沒有多少錢?？丛谒且粋€風燭殘年、時日無多的老頭子的份上，放過他。果果一聽，眼淚都要出來了，但還是忍住了，說：“爺爺告訴我了，你最近很忙，工廠產(chǎn)品銷不出去，整天為這事兒發(fā)愁，他理解你?！?/p>

“不要再去了！”男人沒聽完，就憤憤地把電話掛了。

盡管他兒子早有提醒，但現(xiàn)在既然是大爺主動要求的，果果也顧不上了，連忙從閨蜜直播間退出來，匆匆出了門。

來到醫(yī)院，徑直上樓，來到大爺?shù)牟》壳?，見陪護大姐等在房門口。“大爺走了?！彼f。

果果呆了。

陪護大姐把一部手機放在果果手上，對她說：“大爺讓我交給你，留個念想。”陪護大姐說完，轉(zhuǎn)身離開了，走兩步又回過頭來說：“大爺說了，算是給你刷了一份禮物?！?/p>

是一部高檔手機，太貴重了，不能要。果果回過神來，想把手機還給陪護大姐，但人已經(jīng)不見了。果果翻開通話記錄，想給她打電話。排在最上面的，是自己的名字，緊挨著的名字旁邊有一個括弧，括弧里面有“女兒”二字。她想打過去，但看號碼時愣了愣。再仔細一看，嚇得魂飛魄散。

果果從醫(yī)院里沖了出來，太恐怖了，世上怎么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這到底是什么情況？醫(yī)院對面有一個廣場，果果跑過去，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心還在怦怦亂跳。她緩了緩，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然后又想，要不要給大爺女兒打個電話呢？順便也好驗證一下呀?？墒莿傄惶ь^，卻發(fā)現(xiàn)閨蜜滿頭大汗地從另一方向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對著手機說：“好了弟弟，已經(jīng)夠了，姐姐歇一會兒?！?/p>

“哎！”果果喊她。

“什么情況？”閨蜜問。

“問你呢?！惫f。

“輸了?！遍|蜜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勁兒喘著粗氣說。

“輸了？這個，也太厲害了吧？”果果說。

“小兔崽子要我跑三公里，慶祝他榮登榜一?！遍|蜜說。

“三公里？你也跑？”果果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跑？”閨蜜稍稍平息了下來，剜了她一眼說，“這可是個大金主，只要跑不斷腿，三百公里也得跑，后面的活兒大著呢。累死我了！”

“真服了你了?！惫f，“讀書的時候，體育課從來不及格?！?/p>

“你怎么也在這里？”閨蜜好像這才發(fā)現(xiàn)她似的，眉心皺了皺，又問道，“什么情況？”

“我也不知道什么情況，”果果說，“這世界太奇怪了?！?/p>

“哪奇怪了？”閨蜜問。

“哪都奇怪?！惫?。

“是你自己奇怪了?！遍|蜜又翻了她一眼。

正說著，閨蜜手機來了一條信息：“怎么關(guān)直播了？”

閨蜜連忙爬起來，上線，“寶寶們，我又回來了。沒關(guān)直播，剛才信號不好，掉了。這一趟真爽呀，弟弟你真會照顧姐姐，知道姐姐喜歡夜跑。什么？你說什么？又要在廣場上跑十圈？你說話算不算數(shù)呀？咋又多十圈了呢？你這樣出爾反爾，怎么做朋友呀？誰帶你飛呀？什么？十架飛機？這可是你說的啊！我跑！”

閨蜜說罷，立馬順著廣場又跑了起來。頭頂上的燈光有些刺眼，果果找了一個比較暗的地方，也上了線。

閨蜜直播間里的人數(shù)比之前還多，今天晚上實在太刺激了，開始是榜首大戰(zhàn)，現(xiàn)在是主播發(fā)瘋。這玩兒的，看個直播，還分上半場、下半場，狂歡之夜的節(jié)奏。

“跑啊跑啊，快點跑??！”

“主播，你身材好棒呀！”

“主播，回家換泳裝！”

“兄弟們，禮物走一走，紅心點一點！”

也有人表示擔憂：

“這么跑會死人的?！?/p>

“不死也殘了?！?/p>

“小姐姐，小姐姐?！鄙偻瑢W在飄屏，“再反著十圈！”

“你有病吧！”閨蜜弓著腰，已經(jīng)快說不出話來了，“不帶這樣折騰姐姐的。”

“十個嘉年華！”

真不知道閨蜜是怎么堅持下來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說什么果果也不會相信。正反各十圈之后，她終于躺在地上支不起來了。

“小姐姐，小姐姐?！鄙偻瑢W又在飄屏。

閨蜜沒應(yīng)聲，胸腹一起一伏。

“出汗了沒有？”少同學問。

“全身……早……濕透了?！毙菹⒁粫汉?，閨蜜有氣無力地說。

“臉上還有妝嗎？”少同學問。

“早……沒了?！?/p>

“不會吧？沒妝還這么好看?！鄙偻瑢W說。

閨蜜騰地翻身而起，指著手機，怒氣沖沖地說：“你是懷疑我長得難看是吧？”但剛一說完，又倒下了。

五

第二天中午醒來，閨蜜仍然躺在客廳沙發(fā)上。昨晚，果果把她扛回了自己的住處，她整個人都散了架，立不起來了。果果只得又出去買了一瓶云南白藥氣霧劑，給她全身噴了一遍，揉一揉。勉強能動了，她又爬起來找人。

但是少同學突然之間消失了。

直播間沒人，后來閨蜜也發(fā)了好幾條信息給他，都沒回。少同學從來不跟閨蜜語音的，說是為了保持神秘感。閨蜜忍不住主動跟他鏈接，像往常一樣，一通就按掉了。

此時，閨蜜也醒了，又開始哼哼唧唧。果果只得幫她脫去睡衣，重新給她全身噴一遍，之后又按摩了好一陣子，才能勉強讓她坐起來。“手法不錯，”閨蜜夸她說，“可以去按摩院拿牌了?！?/p>

“自我作踐?！惫f，“看你這水靈身材，細皮嫩肉的，我心都癢癢，糟踐了多可惜?！?/p>

“那就是一傻子，”閨蜜說，“只要稍稍配合一下，他就神魂顛倒，分不清東西南北。全身的毛都能拔光了，一根不留?！?/p>

“沒那么簡單。”果果又想起昨晚醫(yī)院的事。

“也是怪了，”閨蜜說著，皺起了眉頭，又檢查了一遍手機，“你說咋就突然不見了呢？真跳樓了？”

“他家不是放貸的嗎？”果果說，“跳就跳了吧，那些都不是什么好人。”

“不行，不能讓他跳了，我得找到他。把我折騰成這樣子，想一走了之？沒門！”閨蜜說。

果果沒理她，拿起了手機。

大哥仍然坐在西瓜地頭邊，憂愁滿面。大爺、大娘、嫂子、小侄子也都在，全望著地里發(fā)呆?！榜R上雨季到了，”大哥說，“收不起來全淹了?！?/p>

他的直播間一如既往地空無一人，大哥喋喋不休、自言自語。果果看著心酸，正要跟他打招呼，閨蜜偏過頭來脧了一眼，“切”了一聲說：“叫苦有什么用？叫賣呀！”

“什么叫賣？”果果問。

“你今天第一天開直播？”閨蜜瞪了她一眼。

“對了，”果果靈機一動說，“趕緊幫幫手呀！”

“幫誰？”閨蜜指了指手機問，“他？”

“對，”果果點點頭說，“他是我榜一。”

閨蜜又看看她，突然笑了，“這就對了，也只有他才配得上當你的大哥?！?/p>

果果知道她什么意思，沒理會，說：“你以前不也直播帶過貨嗎？不也賣過土特產(chǎn)啥的？你本領(lǐng)多大呀，一夜之間就把一個村莊的獼猴桃全賣出去了，還收了好幾大捆來年的訂單。還有，你認識那么多大咖主播，假如你們能夠聯(lián)合起來，搞一個直播帶貨會，那不就把我大哥的問題解決了？”果果越說越興奮，臉頰漲得通紅。

閨蜜盯著她，不認識她似的盯了她半天，然后問道：“你知道主播最不缺的是什么嗎？”

果果搖搖頭，“是什么？”

“大哥。”閨蜜說，“鐵打的直播間，流水的大哥?！?/p>

“可我只有一個大哥?！惫f。

“大哥他們太不容易了，”果果說，“年初時，幾個月下不了地，總算搶種了，現(xiàn)在收成了，卻又賣不出去了。”

“誰容易了？”閨蜜說，“你看我大哥，屁股還沒坐熱呢，他又跑了?！?/p>

“你別瞧不起我，”果果說，“你那算什么大哥？完全就是殺豬?！?/p>

“對呀，”閨蜜點點頭說，“就是殺豬呀。”

“昨晚已經(jīng)可以了，差不多得了。”果果說。

“傻啊你！”閨蜜又橫她，“這是什么機會？千載難逢，百年不遇，可遇不可求。老天爺大大方方照顧你了，怎么好意思放過？”

“求你了，”果果說，“當一回真正的最美女主播不行嗎？”

“有病！”閨蜜丟了一句，又低頭忙自己的了。她有十幾個微信群，經(jīng)常去的是管理群和粉絲群。她先去了管理群，那里面全是她的親信?！案鐑簜?、姐兒們，”她發(fā)語音，“有沒有人看見那一頭呀？竄哪去了？”

“沒發(fā)現(xiàn)，昨晚到今天都沒出來?！?/p>

“怕是哭暈在廁所里了吧？”

“醒過來肯定還得剁手?！?/p>

“找，全網(wǎng)找，不能讓他溜進別人家院子里去?！?/p>

從管理群出來，閨蜜轉(zhuǎn)身去了粉絲群，發(fā)了一條信息：“弟弟，好弟弟，親愛的弟弟，你在哪里呀？”

“出來出來，新科榜一趕快出來！”粉絲中有人起哄。

“是不是在準備周游世界呀？”

“什么時候歸隱山林呀？”

說啥的都有，就是不見少同學出來。

“咋回事呢？”閨蜜自語，一副十分不解的樣子，想了想，又單獨給他發(fā)信息：“弟弟，帥氣威猛的弟弟，姐姐想你了，你想姐姐沒有呀？出來跟姐姐說說話?！?/p>

“算了，可以了?！惫謩?。

“不可以，可以就放生了?！遍|蜜說。

“你沒救了?！惫絿佉痪?，繼續(xù)刷視頻。

閨蜜不甘心，衣服也顧不上穿，光著身子忙碌著。時不時對著手機語音幾句，時而編發(fā)信息。果果看看時間還早，就對閨蜜說，冰箱里有大白菜和紅蘿卜，還有面條，餓了自己動手，不愛吃就點外賣。

“你去哪？”閨蜜問。

“出去轉(zhuǎn)一下?！惫f。

果果之前是做銷售的，從早到晚滿街跑。推銷過一些洗發(fā)水、沐浴露、牙膏牙刷之類的小玩意兒，還做過半年的房地產(chǎn)“置業(yè)顧問”，其實就是站在街邊發(fā)傳單。傳單發(fā)出去好幾大捆，但一個客戶也沒拉上手，后來，人家就把她辭退了。被辭退后，日子更加緊巴，城中村的鐵皮屋也就租不下去了，果果拖著兩只箱子去找閨蜜。原本只想在她那里借宿幾晚，接著再繼續(xù)找工作，不料經(jīng)閨蜜幾番鼓動，就讓她改了行。

果果去了農(nóng)貿(mào)市場，來到一個水果攤前，“老板，你家西瓜看樣子不錯哦?！?/p>

“那當然，沙甜沙甜的。美女，嘗一塊？”老板拉開了冰柜門。

“不用了，謝謝?！惫麛[擺手，“你這是自家地里種的？還是從哪里進貨的？”

“從外地運過來的。”老板說。

“那貨源足嗎？”果果問，“要不要再補充一些？”

“貨源不是問題，”老板說，“現(xiàn)在都是網(wǎng)上下單，走物流，送貨上門，又快又省事。”

接連又去了幾家攤位，情況基本一致。果果想，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干脆去了水果批發(fā)市場?？墒桥l(fā)市場雖然還在，但已經(jīng)不批發(fā)了，同樣變成了銷售市場。

果果坐在路邊，又刷手機。

一個女人，舉著一只大豬腿，“啪”地一下放在面前的案板上，“老鐵們，你們好好看?。〖冋截i，野外放養(yǎng)，好吃又有營養(yǎng)?，F(xiàn)在購買半價，一百單，今天只放一百單！多一單，你們罵我是豬！趕緊啊，老鐵們，數(shù)量有限，時間有限，誰手快誰先得，點擊屏幕右下方鏈接下單！”

一個男人，脖子上掛著一瓶蜂蜜，身后是一片山丘，山丘上有許多蜂箱，還可以看到四處飛舞的蜜蜂。男人在唱歌：“你的眼角流著我的淚，我卻堅守著承諾不肯后退……”

一個女孩子在打醉拳，一招一式，如醉如癡。她的四周堆滿了壇壇罐罐，清一色地貼著紅紙，每一張紅紙上面都寫著一個“酒”字。女孩子口中念念有詞：“我家老酒，祖?zhèn)髌叽?。歷史悠久，芳香四季……”

果果繼續(xù)刷。

大哥在地里砸西瓜，掄起鋤頭揮舞著，身后的西瓜已經(jīng)稀亂一片。

“大哥，你干嗎？”果果喊。

“停下來，大哥住手！”果果飄屏。

大哥不停，他根本沒看手機。果果沒辦法，只得打電話過去。

“妹妹呀！”大哥說。

“大哥，停下來，不要砸了！”果果喊。

“沒用了，”大哥說，“馬上雨季就要到了，發(fā)大水沖走了，會給下游添堵的?！?/p>

“你先別這樣，快停下來！”果果說，“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想到辦法！”

還沒說完，另一部手機也響了，是閨蜜：“你在哪里？快回來，馬上！”

六

少同學終于出現(xiàn)了，在閨蜜的千呼萬喚之下，帶著一股狂風，又席卷而來。

但同時發(fā)生了一件怪事，當初閨蜜雇傭的那幾個老頭兒、老太太，全都不見了。閨蜜發(fā)動了管理群里所有的人，把菜市場翻了個底兒朝天，又去大街小巷挖地三尺，忙活到天黑，全都失望而歸。閨蜜急得跳腳，要果果趕緊回來想想辦法。

“找他們干嗎？”果果問。

“小兔崽子要求的，”閨蜜說，“找出來一個，給一百萬。”

“??？”果果嚇了一跳，“你們都還沒睡醒吧？”

“還不是沒鬧夠?！遍|蜜說。

“別找了，不要找。”果果說。

“為什么？”閨蜜問，“嫌錢少？”

“有意思嗎？沒完沒了的。”果果說。

“有意思啊，太有意思了！”閨蜜說，“又是一場大戲，豈能錯過！”

“瘋了，你們都瘋了，全是瘋子！”果果氣鼓鼓地說。

“發(fā)什么火？”閨蜜瞪眼。

果果走進臥室，把包甩在床上。她不知道說什么，也不知道該怎么說。那幾個老頭兒、老太太跟這事有關(guān)系嗎？怎么也莫名其妙地被翻了出來了？這一連串妖風事件，到底啥葫蘆，賣啥藥？果果在房中走來走去，把門打開又關(guān)上，關(guān)上又打開。最終實在沒忍住，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

“夠了吧？還玩？”

“怎么知道是我？”

“在我閨蜜直播間我就懷疑了，但是沒有證據(jù)，直到下午無意進了你的直播間。怎么？也改行當主播了？”

“當主播好呀，吃飯也香了，睡覺也甜了。從此生活有滋有味，色彩斑斕……”

女人開直播間，是在跟健身教練分開以后。一度對生活失去信心的她，似乎冥冥之中又找到了新的靈感。而且從一開始，她就別出心裁，以一個寡婦的身份出現(xiàn)。果然沒有任何意外，這一招特別好使。一時間，求認識交往的，送禮物的，還有要給她買房買車的，應(yīng)有盡有，魚貫而入。因此，她的直播間也經(jīng)常掛在熱門，就算隨便發(fā)一條短視頻，也會引來一陣圍觀，評論區(qū)里擠得水泄不通。女人如愿以償，很快就成了網(wǎng)紅。成為網(wǎng)紅的她實施了一次報復行動，一聲令下，眾粉絲一夜之間就把健身教練的直播間給滅了。女人不負苦心，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原來生活真的不只是一口干枯的老井，一只銹跡斑斑的鐵籠。它還有光度、有色彩，也足夠讓人著迷，如醉如癡，只要你勇于開創(chuàng)。

“你哪是什么傷心寡婦？分明是一個風情萬種、迷倒眾生的女神?！?/p>

“只要你敢想，成為什么都可以?！?/p>

“一直這樣不挺好嗎？為什么又改變方向了？”

“看似挺好，但是說穿了，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個表象，一種虛幻。它不持久，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在層層濾鏡的后面，我還是我，啥也不是?！?/p>

“于是你就開始變現(xiàn)了？”

“剛開始呢，其實也沒有太多的想法，只是為了逗你閨蜜玩玩而已。但她竟然把我當傻子，暗算我，給我下套?！?/p>

“那你為什么還要上當？去爭榜一？”

“歪打正著呀，不曾想，她一發(fā)起挑戰(zhàn)，我的直播間就掀起一股新的狂潮，粉絲量一夜猛漲，在我扮演寡婦的基礎(chǔ)之上翻了幾倍呀?！?/p>

“然后你就順勢而為，開始帶貨了？”

“你可以想象，幾輪下來，我們家工廠積壓了幾年的產(chǎn)品，全都銷售一空。到現(xiàn)在還供不應(yīng)求，這不，連夜趕工呢?！?/p>

“那恭喜你，你大哥也不用發(fā)愁了。但你昨晚不是消失了嗎？怎么今天又跑出來了？而且還要我閨蜜去找那幾個毫不相干的老頭兒、老太太，這又是幾個意思？”

“這不能怪我，是她挑起事端的?！?/p>

“怎么是她挑起事端了？”

“你是知道我父親的，他是你的粉絲。但你知道我有多愛他嗎？可是昨天晚上，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來得及見上。都是你閨蜜，死纏著我不放，我現(xiàn)在要讓她付出代價！”

“夠了！你在胡說！”

“我哪胡說了？胡說什么了？”

“你查一下手機，看看昨天晚上有多少個未接電話。再看看時間，那會兒你在干嗎？你在讓人家跑馬路，看人家笑話，花錢買開心！現(xiàn)在又反過來怪罪她，到底是誰在糾纏誰？你愛你父親嗎？你一個可以在深更半夜跟流浪狗聊一晚上的人，卻不肯去醫(yī)院陪你父親一時半會兒，你也好意思說愛？而現(xiàn)在他老人家走了，你倒大擺靈堂起來了，哭得像一只野貓叫似的，還直播給全世界看！你何來勇氣？何來資格！”

“你……管不著！”

“我是管不著，但是收手吧，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整我閨蜜。你不喜歡她，可以拉黑她，永遠不進她的直播間。為什么還要這樣？挖一個巨大的坑，她跳下去對你有什么好處？”

“走著瞧！”

放下電話，果果在房中靜坐了好一會兒才來到客廳。閨蜜正在叫外賣，“要辣的，超級的、頂級的無敵變態(tài)辣、狂人辣！”抬頭看了果果一眼，“你要啥？”

果果搖搖頭，“冰箱里有黃瓜。”

閨蜜沒理她，點完外賣后，繼續(xù)對管理群發(fā)號施令：“一百個不夠兩百，兩百個不夠三百，只要你們有本事，怎么都行。總之，要多一些人手，寸土寸落，地毯式搜索。一定要把他們給我找出來，統(tǒng)統(tǒng)找出來！”

“姐們兒，”果果挨著她坐下來，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澳悴挥X得這個少同學有問題嗎？”

“當然啦，沒問題那才怪呢?！遍|蜜頭也不抬地說。

“你不覺得這小兔崽子，根本就不是一個小兔崽子？”果果又問。

“當然啦，這樣還能是小兔崽子？”閨蜜又說。

“那你還玩？”果果再問。

“為什么不玩？”閨蜜反問。

果果看著她，認真地說：“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圈套？”

“覺得呀，”閨蜜點點頭，“它本身就是一個圈套。”

“既然知道是圈套，那你還找什么？真以為能找到呀？”果果有些生氣。

“不太容易，”閨蜜想了想，搖搖頭說，“肯定被人藏起來了?！?/p>

“既然知道被人藏起來了，”果果說，“那有沒有想過，這件事從一開始，人家也在同步直播？”

“這個還用想？”閨蜜擺了一下手說，“明擺的事情。人家花那么大本錢干嗎呢？你以為呀？現(xiàn)在有錢人有幾個是真傻？”

“那你什么都知道，到底要干嗎？”果果真生氣了，騰地一下站起來，大聲問道。

閨蜜嚇了一跳，定定看了她好幾秒，接著哈哈大笑起來，“你呀，畢竟入行太淺，什么都看不穿。”

“請指點迷津，前輩！”果果說。

閨蜜拉她坐了下來，然后輕輕撫摸著她的后背，說，“寶兒，有個詞叫什么來著？順桿爬知道不？”

“順什么竿？爬什么爬？”果果氣未消。

“從一開始，”閨蜜說，“我就沒相信他。怎么可能呢？有多少小屁孩有如此來頭？但是看破不說破，他表演什么角色，就好好配合，共同把這臺戲唱下去。一旦說破了，大家都沒得玩了。凡事難得糊涂，就是這個道理?！?/p>

“扯吧，好好的人生哲學，活活被你扯歪了?！惫铺闉樾?。

“至于今天晚上這一出，”閨蜜接著說，“開始我還真有點把握不住，摸不清到底哪門路子。后來我終于想明白了，那個拉板車的老大爺，是菜市場看大門的，他家就住在附近。但今天下午，我讓人去他家找他，他的家人卻否認了，說大爺不是他們家的。我這就納悶了，為什么要撒謊呢？”

“為什么？”果果問。

“受人指使唄?！遍|蜜說。

“為什么要指使？”果果接著問。

“現(xiàn)在我們來分析一下，”閨蜜說，“首先這個人肯定很了解我，或者看過我以前的視頻。當初就是因為下不了臺，我才跑到大山里面去的。現(xiàn)在又把這件事翻出來，他想干嗎？”

“想干嗎？”果果問。

“目的只有一個，”閨蜜說，“想置我于死地?！?/p>

“下如此狠手呀？”果果想了想，“至于嗎？”

閨蜜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問：“你猜猜，這會兒他在干嗎？”

“在干嗎？”果果猜不出來。

“不出意外的話，”閨蜜說，“這會兒他肯定在錄制爺爺奶奶的視頻，讓他們講述當初是怎么被我騙到的?！?/p>

“同時，讓你狗急跳墻，還以為真有大餡餅等著呢?！惫f。

“也不知道他直播間現(xiàn)在怎么樣了?！遍|蜜說，“看樣子，是要把全網(wǎng)的粉絲都拉過去呢。”

“等真正爆棚了，她再把視頻放出來，到時候，你就徹底涼了?！惫f。

“而他呢？就搖身一變成為打假英雄了。然后接受萬眾粉絲的敬仰和膜拜，真正當上天王級別的大主播了?！遍|蜜說。

“她這叫踩著你的尸體上路?！惫f，“那么你呢？現(xiàn)在豈不是在配合她？”果果說。

“我？”閨蜜又笑了，“我就順桿爬?！?/p>

“有病吧？”果果橫她，“這種桿也爬？難不成身子骨是鋼筋混凝土做的？”

“放心，”閨蜜笑得更歡了，“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實在想不明白，”果果搖搖頭，“你們是怎么被放出來的？難道精神病院里就沒人管事嗎？”

“你就別管了，”閨蜜說，“好好去替你的大哥操操心吧，人家這會兒可能還在田間地頭里發(fā)愁呢。”

果果邊回到臥室邊想，這是干什么呢？不就是當個主播嗎？倒還成了有性命之憂的事情了。

關(guān)上房門，在直播臺前坐下來。想開電腦，又沒動。粉絲群里早就有人在問了，今天晚上啥情況？怎么還沒開播？果果看看時間，已經(jīng)十點多了，決定不播了，明天要早起，于是向群里發(fā)了一條信息：“對不起呀，家人們，主播今天有點不舒服，就不能陪大家聊天了。家人們晚安，愛你們喲！”粉絲們都很通情達理，也不勉強，紛紛回應(yīng)道：沒事的，主播身體要緊，早點休息。主播是不是生病了呀？主播有沒有去看醫(yī)生呀？主播多喝開水。主播好好保護自己，出門要戴口罩。果果又謝了他們，然后一頭在床上躺下。

果果并沒有告訴閨蜜少同學是誰，她把握不準閨蜜知道后，會是什么后果。她本想給對方再打個電話，勸她停下來，別胡鬧了。大家和平共處，不要彼此傷害。但是，她會聽嗎？反過來說，閨蜜會聽嗎？果果同樣把握不準。

糾結(jié)了好久，并無定論。閨蜜還在客廳里忙碌著，果果不想出去，也懶得上網(wǎng)，后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七

第二天，被鬧鈴叫醒時，閨蜜已經(jīng)走了。沒有留言，也不知道她們后來怎么樣了。果果想發(fā)信息問一下，但又想，什么結(jié)果，閨蜜都會告訴她的，等消息好了。

收拾好行李，拉著箱子出門。

真的好久沒見過了，原來早晨的樣子這么親切，當朝陽貼在臉上，能夠感受到久違的溫暖，遙遠的記憶仿佛也在開始復蘇。走在街道上，扭頭望去，看見早起的人們?nèi)齼蓛?，有的開始在公園里鍛煉了?；蛱珮O，或漫步，或獨自一人，或相依相伴。在金黃色的人行道上，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孩子，小孩子甩著小手，一蹦一跳，而她們的頭頂上，正是綻放的早季桂花，洋洋灑灑，隨風飄散。這是一個常年被美麗圍繞的城市。

一陣哀樂聲，一支豪華車隊。領(lǐng)頭的一輛車，車篷敞開著，一個女人穿著孝服，舉著攝像機。果果不由得站住，目送他們遠去。

走進巷子里，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果果在一張小桌子邊坐下來，喊道：“老板，給我來一碗豆?jié){，兩個包子。”

“好嘞?！?/p>

溫度剛剛好，果果喝了一大口。香，真香，多久沒嘗過了？這應(yīng)該就是人間煙火的味道吧？

手機響了。

“你咋回事？怎么最近老關(guān)機？”

“在……上夜班，你，找我了？”

“還好吧？急死人了都！”

“你……也還好吧？”

放下手機，果果發(fā)呆。太突然了吧？這個，你個冤家啊！

果果一笑，追過去一條信息：“我去鄉(xiāng)下了！”剛一抬頭，朝馬路對面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一波人同樣拉著行李箱，正朝她走過來。她大喊一聲，頓時就笑得花枝亂顫了。

作者簡介：唐黎標，至今發(fā)表各類作品400萬字。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文學港》《短篇小說》等刊物，曾多次被《青年文摘》《人民文摘》轉(zhuǎn)載。

（責任編輯 陳增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