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婧
內容摘要:河北籍付秀瑩雖算不上是多產作家,但其2016年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陌上》可謂是一部書寫當下中國鄉(xiāng)村的“農事詩篇”,作品以華北平原的一個小村莊——“芳村”為原型,用26幅農村生活畫卷的疊加來細膩勾勒當下日新月異的中國鄉(xiāng)村面貌,以及鄉(xiāng)村中男女精神生活的跌宕輾轉,期間充斥著大量的方言、俗語、諺語、歇后語以及歲時節(jié)日等,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多姿多彩的地域風景圖,亦為我們進一步感受這片土地的煙火氣息和探究當下鄉(xiāng)土中國的隱秘心事提供了視點。本文試圖從民俗學的角度來分析方言俗語的描寫對于作品的敘事功能。
關鍵詞:付秀瑩 《陌上》 方言俗語 民俗 敘事功能
民俗,即民間風俗,指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chuàng)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其一旦形成,便成為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語言和心理的一種基本力量,同時也是民眾習得、傳承和積累文化創(chuàng)造成果的一種重要方式。[1]70后女作家付秀瑩在傳統(tǒng)文化與華北地域文化的熏染之下,對鄉(xiāng)土生活有著深刻的體驗,其作品自覺聚焦于當?shù)氐拿袼渍Z言與民俗事象,以此來揭示在特定時代背景下,處于河北鄉(xiāng)土地域氛圍中的人們在生產、家庭、婚姻、社會、人生等領域的世俗生活形態(tài),為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與探究現(xiàn)代化過程中所帶來的變革提供了視野。
一.方言俗諺的呈現(xiàn)
作為民俗學研究對象的民間語言,指廣大民眾用來表達思想并承載著民間文化的口頭習用語,其主要部分是民眾集體傳承的俗話套語。它自然生長于民眾豐厚的生活土壤,通俗易懂,生動活潑,是廣大民眾世代相傳的集體智慧和經驗的結晶,傳達和反映著民眾的思想、感情和習俗。[2]付秀瑩出生于河北無極縣的一個小鄉(xiāng)村,對家鄉(xiāng)的語言、風土、人情格外了解,雖然成年之后的她去了城市,但對曾經的這片鄉(xiāng)土依舊熟悉。她曾說:“我離開鄉(xiāng)村已經二十多年了,但對于鄉(xiāng)村,我?guī)缀鹾翢o陌生感。在城市生活這么多年,我依然認為,我的家在芳村,在華北平原那個小村莊,童年經驗對一個人的影響,怎么說都不為過,我的根脈在芳村,芳村是我的精神故園”[3]。因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陌上》中民間語言的書寫幾乎貫穿整部小說,其中囊括著獨特地域中社會生活與人生的諸多領域,亦蘊含了鄉(xiāng)土農民特定的思想、感情和習俗。
1.方言俗語的運用
方言作為一種語言的變體,常常與當?shù)氐娘L土習俗交織在一起?!赌吧稀分杏昧舜罅亢颖编l(xiāng)村的方言語詞,如:“汗津津、揉搓死、白眼狼、窩里橫、碎嘴子、二流子、扯閑篇里、笤帚疙瘩、翻箱倒柜、順坡下驢、眼饞肚子飽”等,將人物的行為和特征生動地予以展現(xiàn),極富生活氣息。又如:“芳村人管玉米地叫大莊稼地(大莊稼地是指高大的意思)[4]”,“芳村人把客不叫客,叫‘且,待且是大事,吃什么呢?……”[5]由此類內容可見,作者以方言展現(xiàn)日常的同時亦嵌入當?shù)氐娘嬍沉曀?,使我們更能感受到芳村獨特的日常生活。文藝民俗學家陳勤建指出:“民俗的獨特性表現(xiàn)在它不僅僅是文化意識,而且是兼有文化意識和社會生活的雙重性。[6]”付秀瑩將方言與飲食交織在一起,正是對這種雙重性的詮釋。
除以上獨具特色的方言以外,另有一些日常俗語充斥于小說中。如:寫到翠臺在香羅家串門子出來的場景:“香羅家門前的臺階高,又陡峭,幸虧兩旁有扶手,翠臺抓著那亮晶晶的不銹鋼,一蹬一蹬往下走,一不下心,還是把腳崴了一下,心里恨道,個小養(yǎng)漢老婆,錢燒的!”[7]此處可看出人們在日常相處中的真實場景以及對于人性的內隱。又如:“翠臺一下子就火了,罵道,個長舌頭老婆們!捉賊見贓,捉奸拿雙,還怎么著,就紅口白牙地,給人家編排這些個沒味兒的閑話扯淡話!別讓我看見!我撕爛賤老婆們的嘴”[8]。這段對于喜針跟翠臺“嚼舌根”的描寫以及翠臺破口大罵的俗語,又進一步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幅看似簡單卻充斥拉雜瑣事的農村生活圖景。諸如此類方言俗語文本中還有很多,這里不再贅述。
2.諺語與歇后語的運用
方言俗語運用的同時亦有大量的諺語。如:
“天下老子向小的”
“好漢有好妻,好妻無好漢”
“淘小子是好的,刁閨女是巧的”
“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
“小姐的身子,丫環(huán)的命”[9]等。
這些諺語的運用,是芳村民眾豐富的智慧和普遍經驗的規(guī)律性總結,其生動地展現(xiàn)了芳村特有的民俗內容,既有對宿命的概括,又有對生活實踐的事實性反映,囊括了芳村生活的各個方面,使得小說中鄉(xiāng)土氣味極其濃厚,亦側面反映出在社會變革的過程中,現(xiàn)代化生活浪潮逐漸席卷鄉(xiāng)村各個領域,給傳統(tǒng)鄉(xiāng)土人們帶來的異化。付秀瑩用獨具意蘊的河北鄉(xiāng)土方言與生動的諺語,歇后語,構筑了一個富有民俗化特征的文學世界,同時淺隱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內涵。
二.方言俗諺的敘事功能
作家汪曾祺曾說,“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附加的,可有可無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10]?!赌吧稀分械姆窖运渍Z除了展示一方水土的人文風情,亦對刻畫人物性格特征,準確把握作品的深層主題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1.方言俗語塑造人物性格
在小說中,涉及到眾多有關人物性格特征的方言語詞,如:“芳村人把醫(yī)生不叫醫(yī)生,叫先生,先生性子慢,芳村人叫作‘肉(“肉”是慢的意思)”[11]。可看出作者將村里唯一的醫(yī)生這種慢性子塑造地淋漓盡致。再如:“雞屁股嘴是永剛媳婦,本名叫作會肖的,是芳村有名的事兒娘們,一張嘴,簡直就是雞屁股,不挑地方,隨處亂拉,專好撥弄是非;雞屁股嘴眼睛一擠一擠的,也不說話,只看著她的胸口笑”[12]。這段描寫中,用雞屁股嘴作比喻來凸顯人物特征,并就此直接作為人物的綽號,不免顯得俗氣粗野,但卻形象地突出了永剛媳婦會肖這一農村婦女愛好撥弄是非,閑言碎語,不管不顧的性格特點。由此可見,作者不僅用方言俗語來塑造人物性格特點,更是以動植物的特定形態(tài)給予人物之名,給讀者一種既視感,這一點不得不說是作者匠心獨運的結果。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直接用方言描寫人物性格的句段。如:“香羅怎么不知道,娘這個人,不好伺候。芳村人的話,叫作刁,刁的意思不止是性子烈,嘴不饒人,除了貶義還有那么一點稱贊的意思在里面。娘就是一個刁人兒。爹呢,卻是個老實疙瘩”[13]。這段描寫中的“刁”既凸顯了香羅娘小蜜果的潑辣,尖酸刻薄,說話不留余地,也表現(xiàn)出她的能干,精明?!暗蟆边@一字鮮明且富有趣味地對人物性格特征加以總結,極其到位。同時還用香羅爹的“老實疙瘩”來反襯娘的性格特征,使得其形象更加鮮明。又如小說中:“村子里,大閨女小媳婦們,俊的,騷的,浪的,妖的,什么樣的沒有”[14]。這一對女性形象的生動刻畫與付秀瑩本人有著極大的關聯(lián),正如她所言:“女性作家寫女性,因為性別的原因,可能更有同情之心,更細膩,更體貼,更能夠感同身受,更容易走入人物內心深處,走得更遠,更能觸摸到人物內心獨特的幽微的暖昧不明的那一部分?!盵15]而這也是為何《陌上》獲得眾多學者肯定以及新浪好書榜認為《陌上》是“鄉(xiāng)村版大觀園”的緣由。
2.深化作品主題意蘊
付秀瑩是一位有著明顯家園情結的作家,她以芳村為文學根據(jù)地,以方言俗語為表現(xiàn)形式,體現(xiàn)出其創(chuàng)作的民間關懷和民間視角,為我們深入認識當下鄉(xiāng)土中國和探討作品的思想內蘊提供了依據(jù)。作者將日?,嵤屡c方言構筑為一體,為我們繪制了一幅深受現(xiàn)代化影響的鄉(xiāng)村風景圖,但不同以往作家的是,這一“新農村”不再是傳統(tǒng)的農耕文明,而是日漸在城市化、工業(yè)化的歷史進程下出現(xiàn)異化的鄉(xiāng)土世界,如文中寫到的“芳村這地方,多做皮革生意;這地方的水,往后都喝不得了。村子里,到處都是臭烘烘的,大街小巷流著花花綠綠的污水;老輩人看見了,就嘆氣。說這是造孽哩;錢不會說話,可是人們生生被錢叫著,誰還聽得見嘆氣?”[16]此段敘寫突出了當?shù)丨h(huán)境問題的嚴重性,皮革加工業(yè)幾乎成為芳村經濟發(fā)展的龍頭行業(yè),給他們帶來了可觀的收益并徹底改變了芳村人的生活,比如素臺開著皮具廠、開著汽車、住著樓房,做美容要到大谷縣,買衣裳要上石家莊等。可見作者借此來表現(xiàn)傳統(tǒng)的農耕文明已被逐漸邊緣化,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衍生出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等不得不令人擔憂。
此外,經濟發(fā)展的同時倫理道德也逐漸崩塌,物化的婚姻情感模式,盤算籌謀的親密關系等問題隨之凸顯,對此作者將毫不掩飾地予以揭示。比如愛梨娘家允婚的前提是在城里買房、村里蓋新樓房和買汽車,但因翠臺家的總收入處于中下層,而向妹妹素臺求助時因鮮明的貧富差距使得她在面對妹妹時頗為自卑和嫉恨??梢?,這種因現(xiàn)代化發(fā)展所帶來的經濟、生活乃至思想上的變化使得親情分裂和變質,不得不值得我們反思。又如“小蜜果罵閨女沒良心,忘了親娘。罵閨女不孝順,白眼狼一個。罵著罵著,小蜜果嘴里的白眼狼竟變成了小騷貨……。香羅一面哭,一面笑,一面咬牙恨道,好啊!罵得好!小騷貨!我就是一個小騷貨!沒有你這個老騷貨,怎么會生出我這個小騷貨!”[17]此段小蜜果與女兒香羅的對話不得不令人驚嘆。在傳統(tǒng)思想中,子女對父母應是尊重至極,可付秀瑩為我們呈現(xiàn)的似乎是一種完全悖乎道德倫理的母女對罵,這種現(xiàn)象的發(fā)生,亦離不開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現(xiàn)代文明對人的影響。而由母女對罵的“小騷貨”三個字,又淺隱出新的問題,便是芳村男女在情感上的混亂,這種混亂的關系亦是經濟利益的驅使,是生命和肉體不再被傳統(tǒng)思想束縛的欲望的解放,而這亦是時代變革中的產物。
總之,對于當下過快的城市化進程,鄉(xiāng)土生態(tài)文明遭到破壞以及具有現(xiàn)代特征的電器、網(wǎng)絡、公路深入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景象逐漸消失的狀況,如何書寫當下的鄉(xiāng)土,已成為眾多作家關注的點。而付秀瑩正是從鄉(xiāng)間阡陌的人與事為我們揭開了這一焦點的帷幕,《陌上》用芳村獨具地域文化的方言俗語,書寫了真正的中國故事,透露出了大時代里中國人隱秘的心事。小說中的芳村,不只是作者筆下那片渺小的土地,更是千千萬萬個中國農村,甚至人類的縮影。作品中透露出的問題,于我們而言,具有深刻的反思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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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2]鐘敬文.民俗學概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1,298.
[3][15]舒晉瑜,付秀瑩.陌上·吐露鄉(xiāng)土中國的隱秘心事[J].中華讀書報,2016(011):2,2.
[4][5][7][8][9][11][12][13][14][16][17]付秀瑩.陌上[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210,7,51,55,53,7, 101,35,285,20,37.
[6]陳勤建.文藝民俗學導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
[10]汪曾祺.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汪曾祺全集·文論卷)[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
(作者單位: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