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黏稠的季節(jié),雨水帶來遙遠(yuǎn)的、天空的氣息,一切都灰蒙蒙的,唯有公寓樓和寫字樓的燈分外明亮。人們從明亮的、龐大的建筑物里“傾瀉而出”,雨傘擋住了他們的上半身,遠(yuǎn)遠(yuǎn)望去,他們像是從長褲、短褲、花苞褲、短裙、長裙上長出來的顏色各異的蘑菇。
他們會去哪里?他們會做什么?他們喜歡自己的生活嗎?這些未知像天邊厚重的雨云,壓得人煩躁不安。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逃離,卻并不明白自己可以逃往哪里,于是,“啪嗒”一聲輕響,我變成了這座水泥森林中的一朵蘑菇。
上個月,我報了一個線上的繪畫班,從零基礎(chǔ)開始學(xué)畫畫。起形,描線,構(gòu)圖,上色,然而沒想到的是我居然卡在了握筆這一步,握筆的手總是不受控制地發(fā)抖,以至于畫出來的線條斷斷續(xù)續(xù),很不成樣子。
第一周的作業(yè),老師讓我們畫十個小人頭,我畫了整整一個星期,仍不得其法。眼看就要錯過交作業(yè)的時限,我只能一邊哭,一邊畫,眼淚順著臉頰滾落,煮沸了一個又一個沉沉的夜。
最后,我到底是趕上了交作業(yè)的時間,但也僅僅是趕上了而已。在老師的點(diǎn)評中,我的作業(yè)是九十個人中最差的,不僅線條混亂,還有很多地方的結(jié)構(gòu)都畫錯了。我坐在電腦前,看著其他人的作業(yè),終于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的焦慮究竟從何而來。
我活得太著急了?!叭鞂W(xué)會配音”“七天雕刻出馬甲線”“一個月速成原畫”……諸如此類的廣告信息數(shù)不勝數(shù),于是被洗腦的我哪怕知道自己是零基礎(chǔ),依然理所當(dāng)然地奢望可以憑借幾個夜晚的努力一鳴驚人。
我們都希望自己的人生是一場高潮迭起的好戲,卻忘了電影只有短短兩個小時,而我們卻要活長長的一生。
再風(fēng)云驟變的際遇,拆分到漫長的時光里,便只剩下瑣碎的、令人厭煩的日常。所謂日常,是人滿為患的地鐵車廂,是堆積如山的工作,是夜半三更的泡面……我就像一個蹩腳的詩人,對生活盡情挑剔,對自己極盡刻薄。那么,這樣糟糕的我,為什么要在二十七歲的時候,跑去學(xué)畫畫呢?
周末的晚上,一個人在房間里看電影——《瞬息全宇宙》。其中有一段旁白,寫得極為有趣與動人:“有一天,我很無聊。我就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放在了一個百吉餅上。所有東西,我的希望和夢想,我過去的成績單,所有品種的狗,網(wǎng)站上所有的個人廣告……后來,這個百吉餅自己就坍塌了。因為,如果你真的把所有東西都放在一個百吉餅上,它就會坍塌。”
我想,文學(xué)就是我的那個百吉餅,而且,它快坍塌了。
說來有趣,自從我以文字為生之后,我的表達(dá)欲急劇降低,常常一整天坐在電腦前,卻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夜色自腳踝處寸寸爬行,至于膝蓋,覆過胸膛,沒過頭頂,最后,我在一片黑暗的屋子里睜著眼睛,思索自己的處境。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曾經(jīng)有過寫作的天賦,那么這份天賦的保質(zhì)期大約只到十八歲為止。在那之前,我不過是憑借著與生俱來的直覺,賣弄口舌,嘩眾取寵。而隨著年歲增長,這份直覺逐漸消失,所謂的天才便淪落為普通人。
越是想表達(dá)什么,越是什么都說不出來,百吉餅上壓的東西越來越多,很快便到了不堪重負(fù)的地步。而我站在洶涌人潮中,與無數(shù)的陌生人擦肩而過,揣測他們的人生,預(yù)言自己的人生,最后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與他們并沒有任何的不同。
我最終落入了十五歲的自己所厭惡的、庸碌的人生。
這份情緒落到筆下,寫出的盡是些消極頹廢的文字,很快又被我一一刪除。最后,我關(guān)了文檔,下樓去吃夜宵。
我所住的小區(qū)老人居多,每天到晚上八點(diǎn),外面基本見不到行人。我穿著背心短褲,踏著拖鞋,走了十多分鐘,才找到一個賣炒面的小攤。攤主是個中年婦女,頂著一頭時髦的酒紅色卷發(fā),炒面時,瘦削的肩胛骨將短袖頂起一塊,中間的陰影在暈黃的燈光下,像一幅畫。
“姑娘,炒面不夠了,給你加點(diǎn)炒粉行不?”
“行。”
我坐在小板凳上,吃完了那碗炒粉面。不遠(yuǎn)處,仍是燈火通明的盛世,偶有晚歸的上班族提著吃食路過,神色倦怠,悄無聲息。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書里的一段話:“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于世界的傷害,于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p>
百吉餅并不能治病,我須得為我的靈魂另尋生路。
吳夢莉
非典型巨蟹女,喜歡動漫和電影,中度絨毛控,重度顏控和聲控,小寫手一枚。曾獲第十二屆“全國中小學(xué)生放膽作文大賽”大學(xué)組特等獎和第十三屆“全國中小學(xué)生放膽作文大賽”大學(xué)組一等獎,著有長篇小說《外星人同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