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則于,原名于業(yè)禮,中醫(yī)學博士。寫作小說、詩歌等,作品散見于各文學期刊。
看見兩條杠時,秦倩文并不驚訝。她應該五號來那個的,五號沒來,八號沒來,到十號還沒來,她就猜可能是懷孕。她在網(wǎng)上買驗孕棒,快遞送不到鄉(xiāng)下,要去鎮(zhèn)上取,她就在鎮(zhèn)上公廁里做的檢驗。驗完,連包裝一起扔進身下的便坑,提上褲子走了。
這是她第四次懷孕。第一次時,她多少有些意外。那時她剛跟陳凱辦完婚禮,還沒認真想過要孩子的事。她怕陳凱會不想要孩子,所以更多的是想怎么跟陳凱說,才不會嚇著他。但陳凱很激動,用力把她抱起來,轉一圈,又小心翼翼放在床上。像放一件瓷器。三個多月時,孩子流掉。陳凱帶她去醫(yī)院,醫(yī)生說這是常見的現(xiàn)象,讓他們注意調節(jié)生活方式,別太擔心。回去后,陳凱也一直安慰她,說不算什么,流掉,就再懷一個。接下來一段時間,他在床上特別賣力,像是為了證實對她的安慰。果然沒多久,她又懷上。他們有了經驗,早早地去看醫(yī)生,聽醫(yī)生的話,按時睡覺,不熬夜,不碰涼水,不吃油膩的食物。他們那么努力地把孩子保留四個多月,終于還是沒留住。醫(yī)生給她做全套檢查,抽血,拍片子,又抽血。結果出來時,對他們說,可能是秦倩文體質的原因,所以才會習慣性流產。如果醫(yī)生不那么說就好了?;蛘哧悇P沒聽到醫(yī)生說的話就好了,他不是壞人,相反,他比大多數(shù)男人都更好,更溫柔體貼。但既然醫(yī)生都明確把責任歸在她身上,他似乎也沒必要再裝作不怪她。秦倩文呢,當然很自責,但也委屈。畢竟她也是受害者。孩子保不住,她比陳凱,或陳凱的爸媽和其他親戚更傷心。醫(yī)生建議他們不要再急著懷孕,先養(yǎng)一段時間,把身體調整好。于是睡在床上,陳凱便不再朝她靠過來。她靠過去,他也只是輕輕抱她一下,然后把自己挪得更遠。床變得有一公里寬,他怎么挪都掉不下去。第三次懷孕之前,她吃很多激素,把身體吃得畸形,肩背鼓起來,壓得頭直朝前傾。他們所有人都以為萬無一失,但也很快就失望?;蛘吒鼫蚀_地說,是絕望。
如果說三次懷孕,讓陳凱和他爸媽有過多少快樂,這時便有多少絕望。對秦倩文便有多少厭惡。每次吵架,她都一遍遍喊著說這不是我的錯。陳凱說,沒人說是你的錯。但事實上他們都在怪她,怪她睡得太久,怪她不夠勤快,怪她吃得太多,怪她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們把她打發(fā)回了老家,他們的老家,這個北方的小村莊,小到在衛(wèi)星地圖上都找不到名字。秦倩文跟她朋友們告別時,有人開玩笑說她是被流放到無名之地。不得不說,這個玩笑描述得十分準確。
和所有的“流放犯”一樣,她也有一個看守,是陳凱他奶。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偶然知道她有一個外號,叫“潘大美人”,簡稱“潘大美”。按這里的審美,潘大美確實當之無愧。高個子,大臉盤,大眼睛??v使如今六十多歲,依然還有一頭烏黑的頭發(fā),挽一個髻在腦后,垂鴉般搖搖欲墜。開始時,她維持著對秦倩文的熱情,秦倩文也維持著對她的尊重,但沒多久,她們之間真正的關系就暴露出來。作為看守,潘大美負責監(jiān)督和提供吃住。秦倩文作為犯人,則努力改造。按時睡覺,按時起床,按時吃藥,爭取早日把身體養(yǎng)好,重新為他們家族做貢獻。她們在這種關系下共同生活半年多。過完春天,轉眼又快到秋天。秦倩文想,她還真是不負眾望,把身體養(yǎng)得很好。只是這半年來,陳凱從沒回來過,她肚里懷的這一個,縱使養(yǎng)得再好,也不可能留下來。
秦倩文是推著自行車離開鎮(zhèn)上的。她需要冷靜冷靜,鎮(zhèn)上離陳莊大概兩公里遠,慢慢走回去,時間正好。她從小在山腳下長大,那里道路高低起伏,狹窄逼仄,她更習慣用兩只腳,而不是身體其它部位去探索這個世界。兩只腳,規(guī)律交替前行,也讓她更有安全感。沒多久,她就冷靜下來。
從家出來時,潘大美問她買了什么,她告訴她是吹風機。家里沒有吹風機,每次洗完頭,都用毛巾裹著等干,很不方便。秦倩文抱怨過很多次,有了鋪墊,潘大美也沒說什么,只讓她早點回去。此刻,吹風機就躺在自行車籃子里,隨著自行車前行上下顛簸,發(fā)出輕微當當聲。她沒有撒謊。不過吹風機也提醒秦倩文,她需要更加小心。沒有必要慌張,但要更加小心。
走得熱,秦倩文把外套脫下來,疊好,也放在自行車籃子里。天晚了,太陽光正慢慢弱下去,道路兩邊田地里種的大豆、玉米,顏色變得更加深沉。而腳下的水泥路,則被襯托得更白,像一條河。秦倩文前后瞅瞅,都沒有人。她不害怕,反而覺得放松。她喜歡這種天地間只剩下自己的感覺。但事實是,天地間充滿了眼睛,都睜得很大,盯著她,時刻等著抓她犯下的錯。
秦倩文去村醫(yī)院,故意去得很晚,果然只有陳棠一個人在。他脫了白大褂,正準備走??匆娝种匦麓┥希粋€個系好扣子。不耽誤你吧?秦倩文問。他說沒事。他晚上沒事做,準備去鎮(zhèn)上看電影,不去也無所謂的。鎮(zhèn)上沒有電影院,秦倩文問他去哪里看電影,他跟她解釋說是一個朋友家里,用投影儀,把電影投到墻上,跟電影院差不多。秦倩文又問他什么朋友,陳棠動了動嘴,沒回答。秦倩文很久沒看電影了,也很久沒聽過音樂,沒逛過街。習慣鄉(xiāng)下生活的節(jié)奏,縱使時光漫長,也不像以前那么難打發(fā),不再需要電影和音樂填充。有時她甚至懷疑,以前怎么有那么多的精力,永遠發(fā)泄不完。
再聊幾句,陳棠才問她怎么來了,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潘大美相信中醫(yī),陳凱送秦倩文回來,她就怪他們只知道吃激素,沒看中醫(yī)。陳凱走之前,她逼他帶秦倩文去縣里開了中藥,拿回來,每天熬給她喝。陳棠是學中醫(yī)的,大學畢業(yè)回來村醫(yī)院當醫(yī)生,給人扎針灸,開中藥。但他年紀太輕,沒有威信,偶爾有人來扎針灸,沒人找他開中藥。秦倩文的藥喝完,潘大美陪她又去一趟縣里,后來嫌麻煩,就找陳棠看。陳棠其實看得挺好的,又認真,并不比縣里的中醫(yī)差。秦倩文斷斷續(xù)續(xù)找他幾個月,身體慢慢恢復,應該感謝他的功勞。秦倩文跟陳棠說最近幾天睡得不好,沒力氣,所以來看看。她把手伸給他把脈。他一邊診,一邊問她這幾天吃飯和大便的情況。秦倩文都回答了他。
那天回去后,秦倩文就洗了頭發(fā),一只手托著,用吹風機吹干。潘大美在廚房做飯,但時不時地走進來,看一眼她又出去。然后又進來,腳下長草似的。秦倩文看在眼里,故意在頭發(fā)吹干后,又讓吹風機多響一會兒。吃飯時,秦倩文也故意不說話,等著潘大美發(fā)作。果然她就說起電費,說她一個人在家時,每個月電費才五塊錢,現(xiàn)在翻三倍還不止。莊上裝完太陽能發(fā)電,早就不收電費了,秦倩文心里笑她以為自己還不知道呢,但也沒說出來??粗刭晃牡念^發(fā),潘大美又說,果然跟理發(fā)店吹的一樣,都蓬起來了。那一瞬,秦倩文忽然有些替她難過,想她一輩子生活在鄉(xiāng)下,頭發(fā)長了找鄰居幫忙剪剪,從沒去過理發(fā)店,更沒用過吹風機。于是吃完飯后,倒了熱水,要幫潘大美洗頭。潘大美半推半就地讓她洗了。洗完,也讓秦倩文用吹風機幫她吹干。秦倩文沒想到潘大美頭發(fā)那么多,洗完吹干,兩只胳膊都酸起來。但看得出潘大美很開心,對著鏡子照許久。秦倩文回來半年多以來,像這樣哄她開心的場面,也不是沒有過。甚至她也曾天真地想,她們之間的關系說不定能變得像真正的祖孫那樣。到后來她才意識到不可能的,潘大美不是會心軟的人。
潘大美給秦倩文講過她的故事,很小時候,父母就過世了,她跟哥嫂住。不招嫂子喜歡,才十六歲,她哥就準備把她嫁出去。請媒人介紹幾個人,不知道為什么,都是禿子。陳凱他爺也是禿子,在那幾個里面,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差的,但看著老實。而且細數(shù)起來,和他們家還沾著親戚。她哥先選定,問她,她沒有意見。她早就想好了,既然他們巴巴地想趕她出去,她又何必賴著不走,不管他們選定的是禿子,還是瞎子、瘸子,她都會一口同意。只是沒想到陳凱他爺老實,卻有一個厲害的娘。潘大美長得漂亮,難免被莊上的光棍漢子盯上,人前人后拿話撩她。婆婆看不順眼,時不時地攛掇兒子打她,又把她關起來,不準出門。反正她娘家沒人,不管怎么打都不要緊。打得狠,腿被打斷,接上骨頭,上了夾板。還沒拆呢,另一條腿又被打斷。潘大美把褲腿卷上去,給秦倩文看拉鏈一樣的疤痕,說那時候醫(yī)生縫的不好,針腳都不齊。但時間太久,疤痕淡了,看不出針腳。有鄰居知道潘大美的故事,偶然說起來,也都十分唏噓。秦倩文想,也許就是因為有這樣的經歷,才讓她性格如此堅硬。她不喜歡潘大美,卻也能理解她。畢竟可恨之人的可憐之處,相比于可憐之人的可恨,更容易讓人動情。
但越是理解,秦倩文就越是明白眼下的處境。她想過了,孩子肯定是不能留的。按照之前習慣性流產的先例,她也許可以再等兩個月,孩子自己掉下來。不過她吃這么多藥,萬一身體已經養(yǎng)好了呢。她不能冒這樣的險。那就只有打胎了,經常出入醫(yī)院,她知道該怎么做,但還需要人幫忙。她一個人去醫(yī)院,醫(yī)生是不會幫她做手術的。在這里,潘大美是她最親近的人,也是她最大的敵人。其他人,她認識的,都不可能幫她。算來算去,只有一個人她能相信,就是陳棠。她跟陳棠算不上熟,陳棠也和其他人一樣,沒有幫她的理由。但不一樣的,是他可以相信。就算他知道所有事后不愿意幫她,也會替她保守秘密。他是醫(yī)生,保守秘密是他的工作內容之一。而且他上過大學,有知識,對苦痛和無奈有更深的理解。秦倩文想,單憑他對每一個病人都很認真的態(tài)度,她就不會看錯。
秦倩文曾問陳棠為什么要回來,大家都朝大城市跑,為什么他跟他們相反?陳棠應該是被人問過很多次,有了經驗,不回答,反問她覺得呢。她覺得他為什么回來。秦倩文說她不知道。陳棠說,我就是因為不知道。這是他的誠實,他沒必要這么回答的。換一個人,也許會跟她說是為了方便照顧家人,為了避免跟人競爭等等,或者說是為了家鄉(xiāng)建設,為了祖國繁榮。但他都沒有,他告訴了她最真實的想法。
我懷孕了。秦倩文說完,故意停頓下來,等陳棠的反應。她雖然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這時候還是在心里打起鼓來,害怕陳棠突然跳起來,大聲罵她是不要臉的婊子。陳棠當然沒有跳起來,也沒罵她是婊子。他甚至沒抬起頭。天晚了,但還沒到必須開燈的時候,他又背對窗戶坐著,只有半邊臉能看清,另外半邊隱在暗影里。秦倩文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醒來,睜著眼看窗外的樹木、田野和天空。一瞬間,她似乎在陳棠的那半邊臉上,看見鄉(xiāng)下夜晚一樣的深邃和不可知,不由得心下一凜。我懷孕了,秦倩文又說一遍,我應該五號來大姨媽的,到十號還沒來,我就猜有可能是懷孕—陳棠突然說,你之前每個月就不準,別是弄錯了。秦倩文說,我已經驗過了,兩條杠。陳棠哦一聲。然后才問,陳凱回來過了?秦倩文說,他要是回來過,我這時候就不來找你了。陳棠似乎沒反應過來,接著問,什么意思?秦倩文說,陳凱沒回來過。陳棠說,那就有點兒麻煩了。
夜色越來越濃。陳棠放下手里的筆,突然站起來,似乎想去開燈。秦倩文攔住他。她害怕有光照著,有些話她便沒勇氣說出來。她等著陳棠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陳棠沒問。也許他覺得這是她的私事。也許他是不想問,怕一旦問了,就得幫她承擔更多的秘密。
你想讓我做啥?他們一直是用普通話交流的,這時候陳棠突然說起了方言。秦倩文聽得懂,也會說一點兒,不過她還是用普通話回答了他。秦倩文問他能不能幫她開點麝香、紅花之類的打胎藥,把孩子打掉。麝香,陳棠笑一下,問她從哪兒看到麝香和紅花能打胎的。秦倩文說是電視上,《甄嬛傳》。陳棠說,那都是電視瞎拍的,就算麝香和紅花能打胎,那也得吃很多。秦倩文已經在手機上查過,知道是不可能的,再說她身體本來就不好,麝香紅花吃下去,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她說這些,不過是引子,想讓陳棠幫她想辦法。陳棠接著說,你知道麝香什么價格嗎?秦倩文不知道,但陳棠也沒接著說下去。他嘆一口氣,然后說,你先讓我想想辦法。
陳棠的辦法是讓秦倩文想個借口,回老家去。秦倩文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包括她爸媽。陳棠說,那也得想個借口,不能讓陳凱他奶起疑心。秦倩文自然知道,而且借口也想好了。她讓以前的朋友給她打電話,說出差路過他們這里,請她去市里見見。但陳棠覺得這理由不好,太牽強,而且潘大美也一定會打電話跟陳凱告狀,說她到處亂跑。潘大美有高血壓,經常頭痛,陳凱說過很多次要帶她去市里查查。秦倩文說,如果潘大美有意見,就帶她一起去市里,到時候跑開半天就行。又說,總會有辦法的。陳棠沒再說什么。
為了穩(wěn)妥起見,陳棠建議還是先去醫(yī)院查一下,確定是懷孕。鎮(zhèn)上的醫(yī)院就可以查,但不能去,至少得去縣醫(yī)院。陳棠在縣醫(yī)院有同學,打電話約好時間,到了就抽血,不用排隊。陳棠是當著秦倩文面打電話的,打完,跟她說,我同學以為是我把誰肚子搞大了呢。秦倩文笑笑。
到那一天,陳棠陪秦倩文一起去縣里,找到陳棠同學,他又嘲笑他們。陳棠讓他不要亂說。他同學說,這有啥,我天天在醫(yī)院,什么沒見過,別說你們,親兄弟把嫂子肚子搞大的都有。秦倩文有意裝傻,讓陳棠別再解釋。她選定陳棠,陳棠沒推辭,便注定要背這個鍋。因此,秦倩文也再次認真地把陳棠審視一番。和他同學不一樣,陳棠不太像北方人,頭發(fā)留了劉海,而不是剪得很短。沒有胡子,皮膚太白,說話聲音不夠洪亮,戴著眼鏡,也讓他看上去更斯文。他不是秦倩文喜歡的類型,但如果事情鬧出來,秦倩文愿意他是被嚼舌頭的對象。
檢查結果第二天才出來,陳棠同學會幫他們取報告,打電話跟陳棠說結果。抽完血,他們就離開了。陳棠還要去一趟中醫(yī)院,秦倩文陪他一起,但離得還很遠,陳棠就讓她別繼續(xù)朝前走了,找個地方等他。陳棠說是怕她累著。不過秦倩文立即就明白過來,他有自己的事要處理,不方便她跟著。他們在的位置離肯德基不遠,秦倩文便去肯德基坐著,陳棠自己走了。
天熱,肯德基里坐滿了乘涼的人。秦倩文等一會兒,才找到位子。是和一對母子同座。孩子吃完漢堡,要喝可樂??蓸吩趮寢屖掷?,孩子搶過來,打開蓋朝里看,抱怨媽媽喝得太多,快沒有了。他用手打媽媽的肩膀,讓她賠他。媽媽不耐煩地哄他說喝完再買,但孩子不上當,媽媽板著臉兇起來,孩子才不鬧了。秦倩文看著他們,覺得好笑,但也心酸。
從最開始懷孕,秦倩文就沒做好當媽媽的準備。盡管那之前她就知道,總有一天會有孩子的,但從沒認真想過,有了孩子以后,該怎么跟孩子相處。懷孕那幾個月,她只覺得有壓力,隱隱害怕,但也驚喜。孩子沒了,陳凱帶他去醫(yī)院,然后又懷孕,又流產,連番折騰,她就像被趕著推磨的驢。朝一個方向飛奔,而眼睛被蒙起來了,無法思考。直到鄉(xiāng)下這半年,在這個流放之地,她才漸漸清醒過來。她思考很多,也懷疑很多,家庭,婚姻,人生意義。想清楚了,她就像沉睡太久的植物人,終于從床上站起來,雙腿軟弱,邁不動步,卻也迫不及待,想重新進入這個世界。
陳棠來肯德基找秦倩文,跟她說可以回去了。秦倩文還不想走,難得來縣城一趟,她想多玩一會兒。玩啥呢,沒啥好玩的。陳棠似乎有點兒不耐煩,秦倩文問他出什么事了,他說沒有。他沒問秦倩文是跟誰有了孩子,秦倩文便也不問他的私事。只想了一會兒說,去看電影吧。幾個電影院都在城南,過去要很久,再說也不一定有什么好電影。秦倩文說,那就在這里逛逛吧。她指的是肯德基樓上的商場,陳棠同意了。商場是縣城最早的商業(yè)中心之一,已經十分陳舊,而且里面布局很不合理,七拐八繞的,摸不著頭腦。秦倩文試了一件衣服,沒有買,等再想回去的時候,已經找不到那家店。陳棠跟著她,不停地看手機,或在秦倩文進去某個店里時,就站在門口出神。秦倩文出來,叫他,他才醒過來跟她走。
終于秦倩文也沒了興趣,跟他說,哪有你這樣逛街的。陳棠說,那回去吧。說完就下樓朝外面走。外面不遠處就有公交站牌,回去的長途公交車經過那里。
上車,兩個人沒坐一起。秦倩文掏出手機看,有陳凱的消息,問她做什么呢。陳凱在工廠上班,流水線作業(yè),一定是趁上廁所時發(fā)的消息。秦倩文不想回,回了,陳凱也沒時間看。她從手機上抬起頭,看后面的陳棠。陳棠閉著眼在休息。
陳棠的電瓶車停在鎮(zhèn)上,他讓秦倩文坐后面。但后面太窄,秦倩文坐著不舒服,沒多久就跳下來,自己走路。陳棠不好意思先走,用一只腳搭著地,在她旁邊慢慢騎。休息過后,陳棠有了精神,跟秦倩文找著話說。他看著遠方,問秦倩文喜歡這個地方嗎?如果是旅游路過,秦倩文說不定會喜歡。平原深處,阡陌交通,田地里長滿莊稼,樹林后隱映著村莊。但她不是旅游,所以搖了搖頭,說不喜歡。陳棠說,我就猜你不喜歡。陳棠這句話說得干巴,說完就沒再說別的了。秦倩文有點后悔,想這里是他家鄉(xiāng),從小長大的地方,有很深厚的感情,她不該說得這么直白。為了拯救這個話題,她跟陳棠說,你肯定很喜歡這里,要不然也不會回來。等了一會兒,陳棠卻說,也不是。又說,我喜歡這個地方,又不喜歡這個地方。秦倩文等著他接著說下去。他接著說,其實我從小是在南方長大的,我爸媽在南方打工嘛,我就在南方上學,后來才回這里。我以為這里的人會簡單一點,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過也許活著就是這樣吧,換個地方,說不定更復雜。秦倩文理解他的意思,也聽出他話里的憂傷,但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就沒說話。
我不是指你啊,陳棠突然又說。我怎么了?你,你很好呀。秦倩文這才明白陳棠的意思,他是指她懷孕這件事。但他不解釋還好,解釋完,秦倩文反覺得就是因為這件事,才讓他有感而發(fā),忍不住臉上熱起來。許久,她才說,沒事呀,反正你說你的,我又不能堵住你的嘴。陳棠笑一下,說,其實也沒啥,就像今天我同學說的,在我們這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沒發(fā)生過。秦倩文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這話是接陳棠之前的感慨說的。
不過陳棠換了話題,問她有沒有聽人說過陳凱他奶的故事。秦倩文以為是潘大美年輕時挨打的那些事,點了點頭。但不是那些事。陳棠說,你看她,四個孩子沒一個是跟陳凱他爺生的,如今不也過得很好么。秦倩文愣住了,讓陳棠把話說清楚,什么四個孩子沒一個是跟陳凱他爺生的?陳棠說,你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陳凱他爺是個禿子,不僅禿,而且矮,一輩子不愛與人交際。在地里干活,遇到人從地頭過,揚著聲跟他打招呼,他也就點一個頭。干活累了,坐路邊抽煙,有人過來坐他旁邊,如果不主動跟他說話,他能就那么坐一上午,一句話都不說。但陳凱他爺也老實,很能吃苦,十幾畝地的農活都是自己干,潘大美從來不沾手。潘大美說他打她,那個時代,誰家男人不打女人。陳凱他爺是下手重,不過都是為什么,問潘大美,她現(xiàn)在肯定不愿意說。她一輩子生了四個孩子,兩兒兩女,兒子女兒個個長得人高馬大,白白凈凈,跟陳凱他爺天壤之別。整個村的人誰不知道,四個孩子至少得有三個爹。孩子們自己也知道,小時候上學沒有錢,買不起衣服,排著隊,村上繞一圈,回來兜里就都揣著錢。陳凱他爺是沒臉,習慣了閉著嘴任人嘲笑。四個孩子長大后,娶妻出嫁,都離開了家,再不愿回來。陳凱他爸是老大,很早就去南方打工,掙了錢,寄回來讓陳凱他爺看著蓋房子。蓋的三層樓,比村里所有房子都高。蓋好后,陳凱他爺拴了根繩,吊死在樓前。清早起來,潘大美在路上攔一個人,讓他進去看看。她說就看見他上吊了,不知道死透了沒有。路人不敢進去,附近喊了幾個人一起,把陳凱他爺解下來,已經是硬棍一條。
聽陳棠說完,秦倩文不敢相信。陳棠說他也都是聽來的,不知道真假。又說陳凱他爺下葬時候,四個兒女都回來了,因為誰是誰爹的事,在莊上打成一鍋粥,像是證實傳言不都是假的。快走到莊上了,秦倩文問陳棠,這就是你說的那些不簡單吧?陳棠愣一下,才說,是的。
回到家,潘大美劈頭就問秦倩文去哪了,這么晚才回來。她說秦倩文不接電話,也不回消息,陳凱就打電話回家來了。秦倩文這才掏出手機看,有四個未接電話。她不想理潘大美,就按了撥號,把手機放在耳朵上。陳凱接了,她跟他說去縣城了,陳棠帶她去找他一個老師把脈,看身體養(yǎng)得怎么樣。從鎮(zhèn)上走回來的,沒看手機。這是秦倩文跟陳棠說好的借口,怕潘大美真去打聽,兩個人對不上。電話里,她故意說得大聲,為的是讓潘大美也聽見,省得掛上電話還要再跟她解釋一遍。潘大美裝作不以為意,扭身出去了。
秦倩文這才問陳凱怎么有空打電話。陳凱說,中美關系緊張,弄得廠里效益不好,裁人,把他也給裁了,他已經很多天沒去上班了。這么大的事,到現(xiàn)在才跟她說,秦倩文怪他。他說,跟你說有啥用,你是能搞定廠里老板,還是能解決中美關系?秦倩文問陳凱怎么打算,陳凱說他想休息一段時間,正好回來一趟,接她回去。掛上電話,秦倩文朝外走,潘大美正從外面進來,差點撞上。秦倩文忘了要跟她鬧情緒,張嘴說,陳凱說他要回來。潘大美說,我讓他回來的。為什么?潘大美看她一眼,說,這都半年了,連個頭都不露,他不回來接你,是想留你跟我過年嗎?秦倩文被她這么一說,才意識到自己冒失,趕緊解釋說,你是不知道外面掙錢多不容易,我怕他回來一趟,工作就沒了。潘大美繼續(xù)朝屋里走,秦倩文聽見她嘴里咕噥著說,又不是條魚,過年磕磕砸砸還能熬碗湯—
陳凱要回來,最多兩天、三天,他就到家了,根本沒時間再去市里。秦倩文后悔早沒想到這一點,白耽誤這么多天工夫。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怎么辦才好。能商量的人只有陳棠,她給他發(fā)了消息,他沒回,也許是睡著了。她從床上起來,穿上鞋,要去找他,又怕潘大美聽見動靜,質問她去哪里,她沒法回答。只能朝廁所走去,蹲在地上,腿快麻了,才站起來。
天終于要亮了,鳥先叫起來,那么多鳥,有幾百只,爭先恐后地,搶著訴說這一夜的苦悶。潘大美起來了,秦倩文聽著她的動靜,開門,把狗放出去,掃院子,做飯。動靜消停了,秦倩文才從床上坐起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一夜折騰,就像打一夜的仗,渾身酸疼。坐下來吃早飯,秦倩文沒話找話,問潘大美睡得好不好。潘大美說,啥好不好的,我這個年紀,能安靜躺一夜就是福。秦倩文聽出她話里的諷刺,一口粥噎在喉嚨里,嗆得咳起來。
你說她是不是裝了監(jiān)控?終于見到陳棠,秦倩文問他,她要不是裝了監(jiān)控,怎么什么都知道?陳棠覺得她太敏感,可能潘大美就是這么一說,并不針對她。秦倩文說,不只是這一件事—陳棠打斷她,問她陳凱哪天回來?就這兩天吧。秦倩文是找陳棠商量事的,被潘大美氣得忘了。她問陳棠有沒有空,要不今天就去市里。陳棠驚訝一下,問她,怎么跟潘大美說呢?還說什么,都不重要了。陳棠說,是不重要了。但他得先去醫(yī)院看一眼,醫(yī)院沒事的話才能走開,跟秦倩文說別急,就算去市里,也不是說到了就能解決,說不定還得在那里過一夜。秦倩文嗯一聲,說我回去拿點東西,準備準備。
陳棠朝前走,突然又站住,回過頭來,跟秦倩文說,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潘大美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問完,秦倩文豁然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潘大美全都知道?陳棠點點頭。秦倩文從頭到腳感到一陣冷意,不由得渾身一顫。陳棠說,要真是這樣的話,你哪里都不用去了。秦倩文說,是啊,不用去了。
(責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