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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書俊

      2022-05-23 21:00:37李下
      特區(qū)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忻州飛碟游戲機

      李下,1993年生人,寫小說,也寫詩。

      小弟聽到翻斗車咚咚硿硿響,蹦蹦跶跶跑出院子,站院門左爿籬笆菜園的護欄基石上,環(huán)住一截涂了紅漆的楊木角柱,抻長脖子,往馬路瞭去,稍立片刻,便慌亂跳下,門神似的挺立路央,仿佛不是父親的翻斗車在向他靠近,而是自己被憑空拽了過去。咚咚聲越來越稀,輪胎勉強碾出幾圈,車終于貼籬笆停下。小弟大步跨到后胎旁,仰起脖子,望向車斗里站著的陌生男孩。又轉向男孩旁邊的姐姐唐麗,似在征得姐姐同意后,沖男孩喊了一句“哥哥”,忻州話發(fā)音近似“嘎嘎”。唐麗忙用普通話翻譯道:“這是小弟唐旺,他在喊你哥哥。”男孩拘謹?shù)攸c點頭。唐明招呼他們下車,帶齊行李,踱進院門。

      不足兩百方的院子,堆滿唐明的營生工具:圓木推臺鋸、斷料鋸、裁板鋸、邊皮鋸,還有一堆木工刨床、帶鋸機、電刨、砂光機,以及某些名字不詳?shù)蔫F疙瘩。西墻邊橫搭一個石棉瓦棚子,下放避雨的閑雜工具;東房囤些雜貨和金貴木頭;南房供著土地爺、財神爺和魯班爺,一并存放米糧面油及熬冬菜蔬。北房左右各半,左爿住人,推門進去是一座連著廚房鍋灶的熱炕,算是客廳,平時住唐明婆姨漢和小弟;與炕相對的兩間臥室,一間住唐麗,一間預備給男孩。右爿閑置,僅刷了白墻、抹過水泥地,歸置了三五件原木家具。這是唐明留給兒子成家的婚房。

      穿著紅線衣、系著圍裙的高金花慌慌推開家門,忻州話笑盈盈地招呼男孩:“回來啦!快進門。餓了吧?飯菜都張羅好咯。獅子頭再熱乎一下,我們就開飯?!苯又?,她換了臉,厲聲吩咐:“唐麗,快帶弟弟參觀一下他的房子。唐明,你別發(fā)愣,再給我剝棵蔥蒜,我多拌個菜,也不知道孩子啥口味?!?/p>

      小弟拉起男孩的手,往家門口走。男孩抖擻一下,試圖甩開那只小手。偏偏小弟撅得緊,他不便鉚勁,只好被小弟扯進屋里。唐明轉去南房揀拔種在搪瓷臉盆里的蔥蒜。唐麗在高金花示意下,領男孩去看他的房間。小弟偷偷躥進來,蹬掉棉鞋,要踩繡有金龍的紅色床單。唐麗嚇他,再胡鬧就不準吃獅子頭。小弟鬼臉踅回廚房。高金花熱上獅子頭,聽不見屋里的動靜,硬生生咳嗽一聲。唐麗這才用普通話,背課文般介紹道:

      “床是我爸—咱爸—上個月新割的,用的好木頭,油漆都晾透了,沒味兒。床墊和窗簾是新家具城買的。床單被罩是媽媽的陪嫁禮,以前她老念叨兒子娶媳婦時再用,前天她翻出來,洗干凈,給你鋪上了。她說紅色的喜慶,應今天的景兒。書桌、板凳,都是新的,時興貨。他們照電視里的樣兒整的。還有那個臺燈,也是新的,能調(diào)控三等光。衣柜不是新的,估計你小孩沒多少衣服,不過爸刷了一層漆。他就愛干這些營生,看見哪兒舊了,拎起刷子就刷刷刷。媽媽說過他幾次,不要總把家里炆出油漆味,有毒。前幾年他突然轉性,撇下刷子,老實了??赡苁巧夏昙o了,能聽進話了。其它的,也沒什么。你要覺得缺啥,就隨時吱聲。他們就是把天捅了也會稱你意的?!?/p>

      男孩悶悶地放下繪有飛碟的書包,再把貼滿外星人和飛碟洋畫片的行李箱推到墻角,坐上可調(diào)節(jié)高度的椅子上,擺弄臺燈。

      “洗洗手,準備吃飯了?!备呓鸹ê暗?。

      唐明在洗臉盆里兌好溫水,盡可能慢地吩咐男孩洗漱,給他端來干凈毛巾、新買的牙缸牙刷。臉盆架邊,放一個塑料桶?!笆谒峦袄锞托?。”說話的時候,捎帶動作,生怕男孩聽不懂他混雜忻州方言的走調(diào)的普通話。

      “你別杵那兒,爸,”唐麗吆喝,“你直勾勾盯著人,教人怎么洗?”高金花附和:“就是。趕緊瞅摸一下瓦罐里的湯,嘗嘗咸淡,差不多就出鍋了?!?/p>

      張羅便宜后,唐明分了湯,最后一個落座。又惦起什么,撅起屁股,到南房抱回一瓶五糧醇,徑自滿上一盅。高金花問男孩:“火車上受罪了吧。”唐麗提醒母親說普通話,要不就說慢點。高金花只好扭扭捏捏重復自己的問題。

      “什么叫‘嗽罪?”男孩問。

      “娃娃才十歲,省得個什么受罪,”唐明插話,轉向男孩,“就是問你,火車,累不累?”

      男孩搖搖頭。

      “先吃飯吧,餓死了!”唐麗沖父母使眼色。唐明和高金花招呼男孩起筷動碗,教他放開吃,多吃肉,就著湯,別省肚子。

      紅木圓餐桌上,齊齊整整一套青瓷拼盤,居中是圓盤,踞臥一條清蒸鱸魚;四周圍攏一圈扇形盤,分盛干炸帶魚、醬燒豬肘、醬牛肉片、燒雞、蒜薹過油肉、紅燒獅子頭、青椒炒雞蛋、芹菜木耳拌花生、糖醋黃瓜、香蔥拌杏仁。扇形區(qū)外,橫七豎八著一些巴掌瓷盤,堆著切片火腿、切成鋸齒狀的豆腐干、圣女果、葡萄和腌蘿卜黃瓜片。再外圈散放五個小碟,倒著陳醋。唐明跟前擺著酒瓶酒盅。高金花和三個孩子喝枸杞姜片煮可樂。鍋灶上蒸有韭菜白菜兩樣餃子、紅薯、南瓜和莜面魚魚,及蘸料西紅柿醬湯、羊肉臊子、豬油渣。

      高金花抓起一把莜面魚魚,撕成一條條,拌進碗里,舀了大幾勺肉臊,攪和起來,讓男孩嘗,要是好吃,再給他拌;要吃不慣,就換餃子。小弟討著也要。高金花便又給小弟、唐麗和唐明拌上莜面魚魚。唐麗提起筷子,夾起一塊過油肉。高金花拿筷子打了一下她的手。唐麗悶悶地撇下筷子。小弟拿勺子,指向靠近男孩的那盤紅燒獅子頭,嚷著要吃。高金花狠狠瞟他一眼。小弟安分了。

      “今兒高興,咱們一家,走個杯哈。”唐明清清嗓子,提起酒盅,示意他們學樣碰杯?!疤婆d,來,提杯?!毙〉芗奔卑炎鞉煸诒?,偷偷抿了口可樂,又抬眼四處溜看,見男孩并不動作,只是埋著頭鼓弄腮幫,像個聾子。母親和姐姐舉杯的手僵在菜盤上,她們都看向唐明。唐明咳嗽一聲,灌了酒,又滿上一盅;提起來,泄進嘴里;再來一盅。唐麗埋怨般喊他一聲?!澳莻€—那個唐興啊,”唐明捏住酒盅,碰了一下男孩跟前的可樂杯子,“不愛喝可樂嗎?”

      “我不叫唐興?!蹦泻⒄f。

      “北—北京—那個表哥—”唐明放下酒盅,斂住慍色,“沒告你‘爭—真—名兒?”

      “說過,”男孩說,“我不喜歡。”

      “吉利興旺,這是你爺爺留的名兒?!碧泼髂镁o腔調(diào),忻州方言滾滾而出,“你本來有個大哥,叫唐吉,三歲頭上,一場病,人沒了。二姐唐麗,在城里讀書,馬上就升高中了?!?/p>

      “爸—”唐麗喊住父親,她幫著轉譯一回,又補充道,“我是美麗的麗,不是名利的利。按排序,你是老三,就叫唐興。小弟叫唐旺,跟你提過了?!?/p>

      “我不叫唐興?!蹦泻⒄f,“我叫林書俊。樹林的林,書包的書,俊杰的俊。我的課本和作業(yè)本都是這個名字?!?/p>

      “以后就不是了?!碧泼魅缥阵@堂木般拍下酒盅,“你是我兒子!天底下,哪有兒子不跟老子姓!”

      “我聽不懂。”書俊說。

      “爸,”唐麗說,“不要說忻州話?!?/p>

      “忻州話咋了?忻州人不說忻州話說甚?以后遲早得說忻州話!”

      唐明刻意不看男孩,挑起飯菜直塞嘴里,像是要借此堵住話頭。高金花悄然下淚,怕唐明瞧見,又偷偷抹掉,終于擠出笑來,打圓場道:“孩子剛到家,你吼什么。行了,名字以后再說。先吃飯吧,菜都涼了?!彼羝鹨淮髩K魚肉,撥掉浮皮的魚刺,夾到男孩的空碗,又撥了一個渾圓的獅子頭進去,促他提筷。

      “嘎嘎,這個最好吃啦,你快吃哇?!毙〉苷f。

      “哥哥,不念嘎嘎。”唐麗說,“說普通話?!?/p>

      “這句我懂?!蹦泻㈩┝搜塾粲艉染频奶泼骱蜐M臉盈笑的高金花,提筷子按住獅子頭,牙齒磕上去,咬進一口,肉當即溶成香糯的碎末。

      當我端著盛滿南瓜小米紅薯稀粥的搪瓷臉盆,顫巍巍地走到他家門口時,實在騰不出手敲門,便踢了兩腳,嗷了兩聲。唐麗應的門。高金花見我這架勢,猜出我是領了母親的令,忙起身從碗柜取出一個盆,把粥倒騰過去。她說,你媽媽也太心思了。我一眼就瞥見滿桌好菜,比城里的喜宴還富貴。過會兒才留意到那個把腦袋埋進碗口的陌生男孩。唐明叫唐麗添個凳子,要我同宴。我說吃過了。高金花讓我別取心思。我說我不吃。書俊抬起頭,乜我一眼,又去挑揀碗里的肉。

      “瑞峰是不是九三年的?”唐伯伯問。

      我點點頭。

      “正好跟他同歲,你以后常來家里耍?!碧泼髡f。

      “是啊,瑞峰,你們不定還是同學呢。”高金花把盆還我,勸我喝了一杯可樂。

      “你叫甚?”我壯膽問他。

      他放下筷子,看著我,又看了看唐明婆姨漢,普通話回我:“林—我叫,書俊?!?/p>

      “我叫李—瑞峰?!睒藴实钠胀ㄔ捤朴幸环N權威,我不經(jīng)意間模仿了他句式上的停頓。

      他緩緩道:“你好?!?/p>

      國慶節(jié)時,高金花來我家串門,又和母親訴苦,自怨一番,又哭起來,咒那個造天譴的賊。她說,至今還總做夢,夢見孩子不見了。她聽見哭聲,可死活找不到聲在哪兒。這七八年,她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母親勸慰幾句,幸虧老天保佑,好巧不巧教她一個在北京做警察的外甥找到了孩子。她謝過老天爺,順帶夸我?guī)拙涔郧桑瑖谖乙欢ㄒフ視∷?。母親當即催我去。我說,我要看動畫片。高金花說,你和他一起看嘛。

      書俊的屋門虛掩。我進去時,見他坍縮在座椅上,手里捧著一個藍殼子,神態(tài)專注地把玩。桌上積著一堆零食,蝦條、薯片、辣條、雞脖、蠶豆、跳跳糖、巧克力,還有一些壓在下面,辨不清面目,但一定很貴很好吃。我剛湊過去,想看清那個藍盒子上閃耀的小人是什么。他突然爆出一聲“丫的”。屏幕上的小人倒在地上,出現(xiàn)兩個外語單詞。他告訴我,這兩個單詞讀“給么歐無呃”(Game Over),翹辮子的意思。我說什么叫翹辮子。他說,就是死翹翹。我問他這個盒子是什么。他說你不玩游戲機?我搖搖頭。其實是我沒有。他把游戲機給我,點開一個《雙截龍II》,告訴我這是拳頭,這是腳,配合方向鍵可以打出連招,目的是消滅每一個迎來的敵人。“讓他們都翹辮子,懂嗎?”我點點頭,生怕按壞那幾個按鈕,謹慎地用兩根拇指來回點按。他一個人隨手抽出一袋薯片,問我吃嗎?我沒說吃或不吃,他見我操縱的小人被打倒了,又一句“丫的”。他嫌我笨,換了一個《坦克大戰(zhàn)》,說道理一樣,消滅敵方坦克,保護你的老鷹,干掉紅坦克會彈出獎勵圖標,觸碰圖標可以強化火力或增加生命。他邊吃薯片,邊教我操作。與其說是教,更像叱責。有時,我情急脫口而出忻州話。他愣一下,嗔怪道,不要說土話。薯片快見底了。他又問我吃不吃。我說吃,伸手進袋。他打我手背,捏住袋角,對著桌面,倒出幾塊殘疾薯片。他說,不要用手抓。我小聲應了一聲,挑還算齊整些的薯片遞進嘴里。脆脆當當?shù)模瑹玖衔?。他搶過游戲機,親自示范如何通關。我吃凈桌上的薯末,舔凈手指肚上的渣滓,問他,這是唐伯伯給你買的游戲機嗎?他說是從北京帶回來的。我下定主意,以后要多來找書俊。他的手指頭總有摁累的時候,到時我就能接盤。

      高金花回來了。見我們玩得起興,笑著說,玩好啦?我在等他開口。他顧著操作小人過橋躲避空襲,我只好代答,玩好啦!她又問書俊餓不餓?他抽出一只手,擺了擺。高金花說,那等你爸他們從玉米地回來,一起吃飯吧。瑞峰中午別走了,就在我家吃。我連連拒絕,跑回家去,打開電視??墒莿赢嬈?,沒游戲機有趣。草草吃過竹篦子上蒸出來的豬油土豆條和花卷,我又想去找書俊。母親喝住我,人家吃飯呢,你過去干啥?我只好翻出玻璃彈珠和木頭寶劍,縮到耳房陰涼地,自顧自耍起來。

      隨之便是國慶長假。父親專門歇工,和姥姥、姥爺、母親及上初中的姐姐,加一個我,武裝上破爛衣服白線手套,手握改錐或磨尖并崴成鑰匙形狀的3號鐵絲,出發(fā)去玉米地,撕玉米皮,掰玉米棒,踩倒玉米秸稈。等磚窯工人二舅開他的翻斗車,到地里接應。我們把玉米棒子扔進車斗,載回家里,攤放在提前搭好的糧架上。清早出門,累到中午,實在困乏燥熱,我借口尿尿,躲進涼陰地偷懶,挖土層里的甜草根。這種草根似蚯蚓狀的甘蔗,嚼起來甜滋滋的。下午勉強撐起力氣,撇下百十來株玉米,跟父母應差。晚上家家戶戶歸置在自家的燈火下,看電視,打毛衣,抽煙絮話。

      國慶最后一天,家里的玉米收得差不多了。母親解放我,讓我出去玩。偏偏唐明家的院門鎖著。我拍拍門,喊了句。沒人應。伸手進褲兜,盤摸那一把甜草根。心里空落落的,回家之際,瞭見院門口右爿的柴堆上新添了裁割過的廢木板。我偷出好幾根,拿回家,躲到南房,用父親的手工鋸條切割成寶劍狀,又先后鋸出劍標,綁上7號鐵絲。木板上扎滿細細碎碎的木頭茬子,極易割手。我找出干磨砂紙,來回擼搓,打磨出一把寶劍該有的劍脊和劍刃。又從衣柜的塑料袋里,扯出母親的毛線球,扯出兩米紅線,編成劍穗,穿過劍首的洞眼。寶劍初成,總感覺缺了什么。頓了頓,終于悟到,便捏住鉛筆刀往劍刃中段刻下“書軍之劍”。

      母親見我鬼鬼祟祟鉆在南房,進進出出風風火火的,似在琢磨什么勾當。她進來探看,瞧見我得意揚揚舞著一把新劍,問道:“你不是已經(jīng)有一把了嗎?”

      “這個我要送人。”

      “這倒稀罕。張致半天,還舍得送人?”

      “你不管嘛?!?/p>

      可是還缺個劍鞘。我已技窮,無奈向母親求助。劍刃上稚嫩的字,已出賣我的心思。母親欣然找來一張粉連紙,比著劍身,用剪刀和面糊,粘出一個紙劍鞘。一切就緒,我提著齊套寶劍蹲守在唐伯伯家門口。天快黑了,母親喊我回家。她說:“這個點不見人,就是出遠門了。”

      國慶后,第一節(jié)早課,班主任楊老師領著書俊進來,讓他做自我介紹。我沖他擠眉弄眼,和同桌杜飛燕說:“這是我鄰居,北京來的,一口普通話,還有個游戲機,很厲害?!睏罾蠋煹晌乙谎?,我縮回腦殼,瞥見教室后窗的玻璃口,唐明和高金花正使勁往里覷看。書俊背著書包,拘謹?shù)卣局徊幌癫倏v小人打機器人、炸飛機的那般姿態(tài)。他說:“我叫林—書俊?!彼幸馔nD一下,瞟向窗口,重新介紹:“我—我叫—叫我—書俊?!睏罾蠋熤钢亢蟮囊粋€空位,讓他坐過去。

      課上,杜飛燕總回頭看書俊。她是我們班最好看的女生,有兩條麻花辮,臉圓坨坨的,額頂散搭一蓬蓬絨毛。她在人群中會時不時抬手指撩起絨毛打一個圈,再用一種神乎其神的技法,將絨毛抿進頭發(fā)絲。書俊似乎也注意到了杜飛燕。也許,他跟我一樣會好奇她那近乎某種神跡的絨毛。課后,我和同學扒著走廊欄桿,曬太陽閑聊。聽他們胡亂議論新轉來的書俊。我沒插話。上課鈴響,我回到教室。杜飛燕正在書俊旁說話。等她回座,我問她,你們說什么。她說,要你管!我當即決定,回家就用鉛筆刀把“書軍之劍”從劍刃上剜掉,換成“瑞峰第二劍”。

      放學后,我們列縱隊回家。書俊個頭比我高,在隊伍最前。行至村合作社一旁時,三個長得黑炭似的高年級學生,攔住我們,揪出書俊,說你就是新轉來的?

      “我不認識你們?!?/p>

      “哦呦,長得像坨豆腐,還一口普通話,把你給嬲的?!眰€子最高,臉最黑,一顆大的氟斑牙撐在門面,老鼠面相的那個,痞里痞氣地戲弄書俊。我認得他,應該說西張小學的人都認得他,仗著自己有個讀西張中學的流氓大哥,到處欺負低年級學生。大家都叫他“老大”;背地里,我們叫他“大老鼠”。忻州話發(fā)音是“代老咕兒”。聽上去,頗為喜劇。

      “我聽不懂土話。我要回家。”書俊說。

      大老鼠拽住他的書包,扯下來,扔地上,一腳踢飛。我如使縮骨術,結結實實縮在前排同學身后,只露兩眼暗察事態(tài)。

      書俊撿起刮擦出劃痕、沾滿泥塵的書包,拍了拍土。大老鼠旁邊倆跟班走狗急于向他獻媚,踹了書俊一腳,罵道:“透捏(你)唄(媽)!還敢撿!”

      書俊杵倒在地,又爬起來,挺挺站著,手指勾著書包背帶。

      “毛都沒長出來,”大老鼠說,“就敢跟你爺爺耍橫!”

      聽說大老鼠會把人拖到犄角旮旯,在他們身上撒尿,還要他們學狗爬,才肯放過。我想從隊伍中溜走,又怕書俊瞧見向我求助,因而連累我。躊躇間,一個人影跳下自行車,瘋撲過來,撥開大老鼠,將書俊攬到身后。大老鼠和他的走狗轉身就跑。書俊流出淚來,又用袖口擦凈。唐明伸手牽他。他甩開那只大手,走在前面。唐伯伯推著自行車跟在后面。隊伍重新爬動,天好像一瞬間黑了。同學們各回各家,隊伍稀稀拉拉不成樣子。我家毗鄰東張村,距校最遠。我掩身于昏沉的暮色,像唐伯伯跟著書俊般,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后面。

      到家后,我虎虎寫完生字、生詞、乘除運算,一頭扎進南房,借著薄弱的白熾燈光,用鉛筆描深“書軍之劍”的刀痕。四個字,顯出一副不可更改的威容。我把寶劍塞進他家大門底縫,下面壓著一張紙,寫著:送給書軍。

      第二天大早,我背著書包,在家門口徘徊,不時瞟向他家籬笆。等了好一會兒,唐旺蹦蹦跶跶背著小書包跑出來,后面跟著書俊。他換了衣服,書包沒換,像是擦洗過,不過刮痕難以盡除。我瞟見高金花鬼鬼祟祟探出腦袋,又縮回去。書俊問我是不是在等他。我說不是,我剛出門。我們自然而然相跟著上學。

      路上,書俊問我,昨天那三個臭蟲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騙人?!?/p>

      “我不想說。”

      “那個‘鳥的,透捏唄,什么意思?”

      “就是臟話?!?/p>

      “什么臟話?”

      “‘鳥(嬲)就是顯得你,臭顯擺。大概是這樣?!?/p>

      “另一句呢?”

      “‘捏唄,就是你媽媽。”

      “我知道了?!?/p>

      “這都是不好的忻州話。你不用學?!?/p>

      “我不學忻州話?!?/p>

      我惦記那把寶劍,但不知從何提起。暗自思忖,我還是該剜掉刻字,留給自己做“瑞峰第二劍”。

      坐到座位時,杜飛燕問我,他家離我家有多遠。我說就幾步路。她很驚訝,傻樂起來。我不知道她在樂什么。這時書俊走來,把他的課本擺我跟前,教我翻開第一頁。

      “做甚?”

      “好好看看?!?/p>

      “康(看)甚?”

      “說普通話。”

      杜飛燕替我解釋:“他問你,看什么?”

      “要你管。我自己會說?!蔽矣酶觳仓馔屏艘幌滤?。她“哼”我一聲,扭過身子。

      書俊打開課本第一頁,指著名字欄。姓氏已經(jīng)涂黑,后面跟著倆字—“書俊”。

      “俊,是俊杰、俊俏的俊,不是軍人的軍。”

      “哦。”我愈發(fā)后悔送他寶劍了。

      “還是謝謝你,很有才?!?/p>

      上課鈴響了。他回到座位。杜飛燕在紅旗本背面寫字,問我做了什么?我回,不告訴你。她寫,小氣鬼。我回,就小氣,氣死你。她寫,我才不氣呢。后半節(jié)課,我后悔了。我應該告訴她,我如何用鋸條、磨砂紙、毛線和鉛筆刀,制作了一把精致的木劍。我暗暗期待她服軟,再問我一次。我保證一五一十告訴她??墒撬屹€氣,再不提問,課后巴巴地跑到書俊跟前說話。她還動不動捋她額頂?shù)慕q毛,像孔雀一樣輕浮。我瞧不起她。

      書俊轉學過來的一段時間,后窗玻璃總是扒著好多外班女生,獐頭鼠目地往里覷。班里其他男生故意起哄,擋在窗口做鬼臉。他長得太不像一個忻州人。他干凈得過分,像個瓷娃娃。很少有男孩長得像瓷娃娃,再加上那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混在忻州話里,動不動就說,“我聽不懂”,顯得很“城市”,很“北京”。我們相繼學他,昂起頭,撅著臉,動不動就說“我聽不懂”。

      放學后,大老鼠沒再欺負他。他似乎收到了某種警告。我也總能在路上瞥見,唐明或高金花躲在暗處跟著,像電影頻道里的偵察兵。有時,他會主動問我要不要去他家寫作業(yè)。他說寫作業(yè)時,語氣加重,聽上去像密謀大事的暗號。其實,他是叫我去打游戲。

      在他那間新布置的小屋,添了一把椅子。這椅子比不上他的那把,但比我家的楊木板凳舒服多了,至少它綁著一個棉墊。高金花總會端來新鮮水果,用別調(diào)的普通話小聲說,別光顧著玩,吃點水果。父親說,唐伯伯的家境和我家差不多??稍谖壹遥荒艹缘綉镜挠H戚樹上養(yǎng)出的果,逢中秋和過年才能添兩三樣超市水果,平常我連個水果味兒都嗅不到,更甭說高金花端出來的那種稀奇古怪的稱作獼猴桃、火龍果、櫻桃、楊桃什么的果子。我不好意思吃。每次只推說吃了飯、肚子撐,或不愛吃。書俊拿牙簽挑水果塊時,我就埋頭操縱方向桿和小人,橫沖直撞,無所顧忌。有時,小弟趁機溜進來,要搶游戲機玩。書俊把游戲機壓在屁股底,嚴斥道,你不能玩。他直喊“嘎嘎嘎嘎”,伸手去搶。書俊死死坐著游戲機,冷眼瞧著哭鬧的小弟。高金花及時進來,罵走小弟,再把門帶上。小弟在那張黑臉的注視下,抹了淚,爬回炕上,把玩那早已過時的發(fā)條青蛙和塑料鴨子。

      我說:“你討厭你弟弟?”

      他說:“犯不著?!?/p>

      他拿出游戲機,按照我們事先約定的,一人一條命,選好游戲,輪流玩耍。不知道是普通話的緣故,還是他那個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總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快到八點,母親會來尋我,叱我玩起來沒樣,不看時間,凈給人家添亂。高金花笑道:“孩子們就愛湊熱鬧,跟我們能有什么話說,再讓他們玩會兒。”我被叫走前,書俊會在她的示意下提一句,明天再玩。

      周六下午,唐麗從忻州七中回家。她平時住校,每周末回家一天。往常,她都會鉆屋寫作業(yè),聽MP3,抄寫課本,背誦歷史或政治知識點?,F(xiàn)在平白多出一個弟弟,她想從他口中探查過去,好像這比明年的中考還要當緊。

      晚上,高金花會張致一桌子好飯好菜,非要看著子女們吃到肚子脹起才甘休。唐明照慣例會問兩句學習累不累的話。唐麗有意擺耀,洋洋灑灑說一通,用的還是普通話??墒撬秊r瀝啦啦說了幾斤話,沒一句遞進書俊的耳道。他挑動筷子,挑揀蒜薹過油肉和西紅柿炒雞蛋,往嘴里徐徐送去。嚼咽時,腮幫子一張一翕,像一條擱淺的魚。

      唐麗索性直問:“學校還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p>

      他繼續(xù)吃自己的飯。

      高金花見他的碗少了一半白米,起身從鍋底挖出一勺,要給他添飯。他用小手扣住碗口。她只好把米飯倒給唐明。

      “那你還適應嗎?”唐麗追問。

      “適應什么?”書俊提速扒拉米飯,冷淡地反問一句。

      “就是這里啊,學校、老師、同學什么的?!碧汽惪戳丝锤改?,欲言又止。

      “挺無聊的?!睍≌f。

      “什么?”唐麗佯作沒聽到,又問一遍。

      “很無聊。”書俊放下筷子,說他吃飽了,回屋了。

      唐麗看著父母那兩張失落又有點無措的臉,不知該說些什么。小弟在一旁學樣,“無聊無聊”地叫喚,仿佛學到一個不賴的詞。唐麗嗔怪他兩句。小弟乖乖握住筷子,不敢作聲。

      隨后,她伏案寫作業(yè)。小弟進屋找姐姐玩。唐麗讓他去找哥哥。小弟說,媽媽不讓我去找嘎嘎玩。唐麗問為什么。小弟委屈巴巴,說嘎嘎不喜歡他。唐麗摸摸小弟的頭,告訴他,哥哥只是沒有適應。高金花拿進一個盛著切好的蘋果的碗和一袋蒙牛純牛奶,叮囑唐麗吃喝上,把小弟罵出去。小弟只好趴在炕上看動畫片,還得調(diào)低音量。高金花打冬天的毛衣,心念趁兒女都在,明天該進趟城,買幾斤排骨和新鮮果子。唐明一個人在灶火前抽煙。他一輩子跟木頭打交道,沒個說話的人,慣來沉默。往常愛看的電視劇,如今盡被動畫占著。抽兩根煙,就悶在小板凳上打盹。高金花叫醒他幾次,他才罵罵咧咧地上炕睡覺。

      周日,同學大帥、小鵬和石頭來找我玩。其實他們是想找書俊。我家斜對門是廢棄的西張中學。我們聚在那里,攀上大門半腰。大門是用成排的長四米左右的鐵桿間隔一拃焊成的,攔腰處用一根鐵棍固定,正好供我們落腳。鐵桿頂部軋成箭頭狀,本意是防盜。中學遷址后,四壁圍墻有的坍塌,有的虛設,大門箭頭也就失了威風。我們妄想鋸出鐵桿,綁個紅毛線,做成纓槍,分配陣營,模擬一場戰(zhàn)爭??上?,沒有趁手工具,再說,被大人發(fā)現(xiàn),這罪可不輕。大帥說,書俊他爸是木匠,用他家的電鋸鐵必能行。小鵬和石頭附和。他們齊齊看我。我說,我媽說人家星期天要一家人團聚,讓我不要找他。他們有點掃興。這時,大帥瞥見一個人進了我家大門。不一會兒,母親領著那人出來,指向舊中學大門。書俊跑過來時,見我們虎頭虎腦地扒在鐵桿上。我感覺他好像露出一絲與年齡不符的輕蔑,又很快掩飾過去,嘗試像我們一樣攀爬上來。但顯然,他那嫩豆腐似的城市手,經(jīng)不住鐵銹和枯干的油漆碴子。他叫我們下來。大帥說,你上來!書俊站著不動,像在示威。我們只好下去。

      “你有甚好耍咧?”大帥問。

      “說普通話?!睍≌f。他的語氣像一個司令。大帥用別調(diào)的普通話重復問題。

      書俊從口袋掏出游戲機。他們幾個蜂過來,七嘴八舌地要他打開游戲機,問他這是什么型號,里面有多少游戲,最好玩的是哪個。

      我們找到一間還算干凈的空教室,偷來兩垛干草鋪地上,踢開附近的干糞便,圍坐一起。書俊開機,選定《魂斗羅》。一人三條命,輪流玩起來。我排最后。他在一旁做軍師,指導我們操作。到我闖第二關時,屏幕突然閃白,顏色越來越淡,小人不聽使喚,觸到陷阱死亡。我急道,剛剛那條命不算。話剛出來,游戲機屏幕徹底灰了。大帥幸災樂禍,好啊,你把游戲機打壞了。我連忙否認。書俊說是沒電了。他摳開游戲機背后的電池蓋,取出電池。大帥說,還是南孚電池,高級有錢人啊。書俊沒理咋咋呼呼的大帥,問我們還想玩嗎?我們點頭。他說,那得買電池。大帥掏出三毛錢。石頭說小賣鋪最便宜的華太電池,都要五毛一節(jié)。游戲機共四節(jié)電池,得湊齊兩塊。小鵬掏出一塊。我拿出兩毛。我們看向石頭,他爸是電工師傅,在城里上班。他的零花錢一向最多。可他緊張兮兮地攥緊口袋。我們圍上去,掰開他的手,取出褲兜的五塊錢。他快哭了,說這是他下禮拜的零花錢。書俊說,我出機子,你們出電池,誰交的錢多,誰就多玩。石頭這才放心地割讓出四塊。算下來,石頭第一,小鵬第二,大帥第三,我末犢子。我們?nèi)バ≠u鋪買回電池,一直玩到教室黑魆魆的,星星都出來了。要不是母親和高金花氣鼓鼓地找到我們,可能會玩到半夜。母親罵了我一通。我不舍地把游戲機還給書俊,暗暗算計,還差我五分鐘,明天非要找他補上。

      課間操后和體育課上,男生們不再三五聚團摔跤、拍洋畫片和打啤酒瓶蓋,而是圍攏著某張課桌,一群腦袋湊成一個葵花,嘀嘀咕咕搞什么陰謀,時不時有人露頭往外瞥,嚴防任何女生和老師窺伺。我忍不住湊去一次,也被他們打岔攆走。有一次,楊老師路過教室。他們馬蜂窩似的炸開,回到自己座位,一個個趴下腦袋,像做了什么壞事。楊老師見態(tài),走進來審問幾句,大家都不開口。他特意到那個書桌里外搜尋一番,嚴厲警告,不準搞小動作,尤其不準玩火抽煙。書俊在自己座位上,翻看一本講外星人的課外書。我過去和他搭話。他闔上書,但闔不緊。書里明顯夾著東西。從書頁凹凸的形狀來看,我猜是游戲機。楊老師走后,我詰問道,你給他們偷玩,為什么不告訴我?他說班上的男生告訴他,我和楊老師走得近,可能會告密。我說,透捏唄。他一拳頭打我肩上。我回他一拳。我們扭打起來。我學“大老鼠”的口氣罵他。他回敬我“透捏唄”。也許他覺得用普通話講這句臟話,遠不如忻州話更能泄憤。這也是他第一次說忻州話。最后是大帥、石頭、小鵬他們硬把我們拉開。

      課上,杜飛燕寫紙條問我為什么打架。我說,少管閑事!見書俊也是氣惱惱的,她不敢去找他說話,便把氣撒我身上,劃出“三八線”。我稍稍越界,她就用圓珠筆尖戳我。在那之后,我既沒跟杜飛燕說話,也沒跟書俊說話。我籌劃著,再跟他打一架,到時候就能要他歸還寶劍。他肯定不好意思不還。那時我就用涂改液抹掉劍刃上的字,刻上“瑞峰第二劍”。不,應該換個名:滅俊之劍。

      外班男生聽到消息,蒼蠅似的湊到我們班門口,和書俊秘密接頭。我從大帥口中探知,好多男生租他的游戲機。開始只是五毛錢一節(jié)課。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到一塊。好像還要再漲。就算如此,還是一堆男生排隊上門。大帥悄悄告訴我,他還在一個帶密碼鎖的本子上,記下出租游戲機的每一筆單子。那里面鐵必有什么秘密!我算了算,一天八節(jié)課,他一天就能賺八塊錢。十天就有八十。我一年的零花錢都沒有八十。我恨自己沒有游戲機,愈發(fā)想要討回寶劍,只是沒有契機。

      游戲機漲成兩塊時,一個二年級學生,上課躲在書本后打《影子傳說》,快要通關救走“老婆”時,一個草帽老人噴火,把他燒死了。他當堂吼出一句“??!”老師彈了他幾個腦門,要沒收游戲機。他哭著說不是他的,并如實交代罪魁禍首。

      唐明被叫到楊老師辦公室時,書俊靠墻低頭站著。唐明瞥了他一眼,點頭哈腰向楊老師道歉。楊老師先是批評兩句,又和緩語氣,要唐明好生管教。

      “這是我的游戲機。他們搶著要玩,又不怪我!”書俊頂嘴。

      楊老師面有慍色,顧念唐明在場,忍住沒有發(fā)作。唐明當即罵道:“學生就該好好讀書。鬧什么鬼把戲?家里少你吃還是少你穿了?你搞錢做甚?你要買甚,不能說嗎?我不給你買嗎?”

      “我聽不懂。”

      “我觀察你很久了。你經(jīng)常和那些男生搭話。忻州話估計早就聽懂了?!睏罾蠋熖匾廪D向唐明解釋,“小孩子學語言尤其快,尤其唐書俊是個聰明孩子?!?/p>

      “我不叫唐—書—??!”

      教室墻壁震過來的那聲怒吼,那標準的發(fā)音,只能出自書俊。因為這聲吼叫,杜飛燕打破數(shù)日來的沉默,主動和我說話。她問,那他姓什么?我說,好像是“林”還是“令”的,不過他爸叫唐明,他應該就姓唐啊。事實上,我不確定。我們在教室竊竊簌簌。一身木料味兒的唐明闖進來,徑直奔向后排的那張課桌。書俊緊追進來,楊老師后腳跟著。楊老師讓唐明別沖動,好好說話。書俊右邊臉紅辣辣的,流著淚,拉扯唐明。唐明一只手攔住他,另一只手探進桌內(nèi),翻搗兩下,抽出密碼鎖本子。他命令書俊打開?!拔也唬 薄懊艽a是啥?”書俊伸手搶密碼鎖本。唐明一只手攔住他,另一只手撥弄密碼,沒了耐心,扔到地上,抬腳踩爛密碼鎖。他說,怎么記的賬,就怎么給我還回去!書俊撿起鎖已踩爛的本子。唐明伸手去奪。一大人,一小人,來回拉扯。膠粘的本子登時散架。紙張撒了一地。兩人僵滯住,像大小門神。我蹲下去,一一撿拾紙張,瞥見有幾頁紙寫著學生名單和金額;有幾頁是電池賬單;更多的是他的日記,上面標注有日期。我快要收拾完時,書俊似乎想到了什么,推了我一把。我踉蹌倒地,后腦勺磕到課桌。唐明罵他,干甚!書俊哭著,惡狗似的,搶最后幾張紙。楊老師還不沒來得及阻攔,唐明便硬奪過來,紙間滑出一張粉紅色的火車票。我忍痛起身,仰頭乜見火車票上寫著:忻州,箭頭,北京。箭頭上標記:K602。高金花氣喘吁吁地趕來,喝罵唐明。她走過去,伸手想摸書俊的頭。書俊甩開她的手,哭著跑出教室。高金花罵唐明沒安腦袋:“不就是個游戲機嘛,至于沖孩子發(fā)火?”唐明把火車票遞過去。高金花那張臉瞬間凝結成一團,五官模糊起來,眼里禁不住裹著淚。她眨巴眼睛,擠出淚點,擦凈,沖我笑了笑,不覺又淌出淚來。唐明接過我手里的紙,一頁一頁壘齊,將火車票塞回原位,像是攙扶又像是借高金花的身軀支撐自己,雙雙挪出教室。

      當晚,母親說要去他家看看。我沒作聲,悶悶地舞著木劍。等了半晌,母親回來說沒事了。她說,那孩子犟,不適應,又不開腔,心里擰出疙瘩,解不掉,就想回家,北京那個家。當晚,我讓父親裁剪五張粉連紙,教母親用針線做書脊,制成一個巴掌大的空白書本。我要自創(chuàng)武功,送給書俊。

      之后幾天,“病假”中的書俊一直沒來上課。他家大門總是鎖著。直到周日才敞開一條門縫。唐麗在家。她問我是不是找書俊。我沒說話。她說,他去北京了。我問,還回來嗎?她說,不知道。我只好回家,潛心撰寫武功秘籍。在一頁頁紙上,畫上火柴人,寫下招式名稱,默默期盼書俊回來,一起修煉。

      十一月一個周日,父親上工,母親去了姥姥家。我一個人在家,翻出一根自行車氣門芯膠管,一端打死結,另一端口撐開,罩住水龍頭。自來水灌進去,膠管瞬間變薄變粗,化身蛇形水氣球。再接上廢棄的一次性輸液器,添置一個流量調(diào)節(jié)器,就可以控制針頭的噴水量,制成一把土水槍。我拿它射擊白菜葉上的小蟲和擠在磚縫里的螞蟻。書俊突然進來。他為上次推了我道歉。我說,我有鐵頭功。他笑了笑,問我手臂上纏著什么。我說,這是水槍。我借他玩了會兒。他說,水量太小了,不如真水槍。我說,西張的娃娃都這么玩。他問我,你們平常還玩些什么?我說,什么都玩,肯定比北京玩得要多。他不信。我取出壓在炕席下的武功秘籍。我說,我們來練絕世武功。他翻看兩頁,嘲笑我幼稚的字體和那實在不知所云的火柴人。我說,你不練算了。他不說話,也不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晌业胗浰挠螒驒C,隨口說道,西張的土玩意,確實不如游戲機。他聽出我的心思,告訴我游戲機壞了。他的眼神里有某種鐵的意味。那天,我們在大帥家的VCD機上看了一部香港恐怖片;在石頭家的陽臺上玩玻璃彈珠;又到小鵬家打撲克,我們教會他“捉紅心A”,輸了要被彈腦門;最后又到廢棄舊中學的下水管口,挑弄癩蛤蟆,拿石子砸,用樹枝抽打,像行刑隊。太陽淹了,我們才散伙,各回各家。臨走前,書俊開口:“能不能把你的武功秘籍借我看看?”

      “隨便你。”

      我把秘籍鄭重其事地交給他。

      第二天,杜飛燕止不住笑呵呵的。她悄悄問我,他怎么回來了。我說,就那樣回來了啊。她說,我聽大人說,他們一家跑到北京解決他的法律問題去了。我說,然后呢?她說,就沒有然后了。我說,人家都回來了,你嚼什么舌頭。她打了我一拳,說又不是我嚼,是那些人嚼。我懶得理她。這時,書俊走過來,神秘兮兮地把秘籍還給我。我翻開一看,每一個火柴人都變成了動漫人物,長出鼻子眼睛嘴巴和骨節(jié)分明的指頭。我回頭看他。他沖我笑了一下。杜飛燕要搶我的秘籍。我推開她,威脅道要是扯爛一頁紙,我就燒了她的辮子。

      那年直到元旦,書俊和我合作,將整個粉連紙書全部畫滿人物,標注角色,寫清招式,有的還在人體某處涂一個黑點,命名為某種穴道。有時我們會拿出寶劍,試練秘籍上的招式,互相切磋。大帥、石頭、小鵬他們嫉妒我們的寶劍。書俊拿出更多木板、嶄新的鋸條和一些鐵釘。我們躲進舊中學的空教室,齊心做出另外三把寶劍。人手一把。我們隨意揮砍枯草,互相拼打,拋起土坷垃,看誰的劍能正好擊中。書俊混在學生堆,再也不會引人側目了。一者是他的臉和胳膊有了黃土的色;二者是他終于學會說忻州話的“我”,并能自如地在日??谡Z后加上忻州人慣用的“吧”“哇”“啊”“呀”等語氣詞。他很少跟我說家里的事。有時,我隨口問他。他便把話題轉到別處。

      元旦放假,我去他家玩。透過窗口,望見他一個人鬼迷溜眼站在炕頭,一手拿電話聽筒,一手護著嘴,像在密謀見不得光的事。我拉開門進去。他登時放下聽筒,拘謹站好。發(fā)現(xiàn)是我,他沖我大吼大叫,罵我沒禮貌,不知道敲門,還吐出忻州臟話叱我“挨刀鬼”。從茅廁出來的高金花聽到響,搶身進門,問怎么了。我氣惱惱地回,他偷偷打電話,被我瞧見了,就罵我。話剛出口,我就后悔了。因為高金花的臉上,再度現(xiàn)出她在教室看到那張火車票時的神色。書俊沖過來打我。高金花攔在前面,用忻州話,委屈又憤恨地說道:“又不是不讓你給他們打電話。干嗎偷偷摸摸的,顯得我們家都欺負你似的!”

      我想逃走。書俊喊住我。他撲回自己房間,取出“書軍之劍”,當著我這個告密者的面,脫下劍套,劍尖抵地,手握劍柄,一腳踩上去,攔腰踩斷。他不甘心,又去踩那兩個半截,木板太短,使不上勁。高金花拉扯他。他不管,改用雙手掰劍。掌心刺進一根剛剛崩裂出來的木頭茬子。他慘叫一聲。高金花急忙去看他的傷口。他喊道,不要你管!高金花硬抓起他的手。他張嘴去咬,趁機抽回手,一腳踢開殘劍,沖到自己房間,反鎖了門。房間里冒出一句:李瑞峰,你滾!我出門時,撞見唐明帶著唐麗、唐旺回來。他們大包小包拎了七八個袋子的肉菜、水果和零食。唐明招呼我在他家吃飯。我有點委屈,想哭又忍住,說我要回家。

      正在家里張羅飯菜的母親看出我不對勁,問我是不是跟書俊吵架了?我說他是烏龜王八蛋。正看電視的父親變了臉,拽著我要去道歉。我哭著嚷著不去,死也不去。姐姐在一旁勸,讓父親問清楚。父親說,罵人就不對,道完歉再說別的。他押著我出門。母親不放心,跟在后面,一并來到他家。唐伯伯說,兩個孩子拌嘴,鬧個別扭,不用道歉。父親不依。我對著書俊房門,邊哭邊嘟囔,對不起。父親罵我,大聲點,蚊子叫呢。我高聲哭吼,對不起!高金花面帶愧色,敲書俊的門,讓他開門。屋里沒聲音。母親說,你看好端端一個元旦被孩子給鬧的。我們改天再來,不耽誤你們一家子吃飯了。唐明送我們出來。高金花追出門,跟母親嘮了幾句,又貓下腰安慰我,回頭我叫他給你道歉,不要哭啦。

      書俊一直沒來道歉。班里的同學都察覺到他和我有了距離。他像故意氣我似的,有時會借杜飛燕的作業(yè)去抄,或是把自己新買的“外星人”課外書借給杜飛燕,并特意叮囑她,別讓第三個人看。我每天寫完作業(yè)就看動畫片。周末守在家里,等大帥、小鵬、石頭他們來找我。要是他們不露面,我便拎著寶劍去舊中學砍殺螞蟻。臘月頭一天,天寒地凍,螞蟻絕跡,我無聊地攀上舊中學的圍墻,望見他家院門口走出大帥、小鵬和石頭。他們有說有笑,熱熱鬧鬧地討論著什么。我隱隱聽到書俊在說地道的忻州話。處在他那個位置的人,本應是我。自他出現(xiàn),什么都變了。我敢斷定,他偷偷打電話到北京,而我向他母親告密這事,從他嘴里傳出去,肯定會把我說成一個卑鄙的壞蛋—坐實班上有些同學的謠傳—我是一個會向楊老師打小報告的人。我跑回家,取出武功秘籍,從灶火旁偷出打火機,到房墻背后的旮旯,撕爛書俊勾畫和涂色的漫畫人物,用打火機點燃。粉連紙一張張蜷曲成脆弱的灰燼。一腳踩上去,飛濺出的灰屑揚起,又徐徐落下。

      那年的期末考試,書俊以近乎滿分的語數(shù)成績,領走“三年級一班第一名”和“三好學生”兩張獎狀。杜飛燕獲得“第二名”。她看書俊的眼神,既不甘心,又飽含激賞。書俊成為她遙不可及的偶像,我早已見怪不怪。對她額頂?shù)哪谴亟q毛,也不再感到可愛和神秘。至于大帥、石頭和小鵬他們,對書俊一味巴結。好像他身上凝聚著了不起的奧秘和時髦。隨便他們吧。我沒有獎狀。父母不會為此苛責我。他們已經(jīng)習慣我的平庸。

      寒假連下三場大雪。忻州盆地凍成一個冰窖。未撒鹽的馬路凝成一條條促狹的溜冰場。小孩們穿著運動鞋,尋光滑的鏡面,來回滑溜。大人們一邊罵罵咧咧叫他們操心過路的車,一邊用鐵鍬鐵鎬砸破家門口的冰塊。母親一早喊我上房頂幫父親掃雪。我抓握推雪板,儼然一副推土機架勢,將積雪推至毗鄰馬路的房頂側沿。父親再一鍬鍬把雪鏟落墻根,等來日自然溶化。來回推整七八次,我筋疲力盡,枯站著瞭向唐明家。他家房頂?shù)耐咂翊篝~的鱗,披掛滿整齊軟糯的雪塊。我問父親,瓦房不用掃雪嗎?父親說,平頂房才怕雪水。

      父親見我心不在焉,又擔心地滑,教我下去,剩下的雪他自己鏟。我攀著梯子下房,應付兩口鍋里的紅薯稀粥,戴上毛線手套,提上寶劍,跑到舊中學的操場,在沉積的雪地上劃拉漢字。我寫下自己的名字—李瑞峰,感覺缺點什么,又寫道:天下無敵。可是我有什么無敵:既無游戲機,又沒去過大城市,更說不出標準的普通話,連赤貧村莊二十五人一班的獎狀都拿不到。對自己乃至父母生出的莫名怨氣,凝成狂亂的劍招,砍壞雪地上的字,踩出一群駁雜的腳印。身上不由涌出潮濕的熱氣,我扯開棉衣領口,稍稍受過寒,身體好受些,準備回家。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操場一側的教室前,有兩人在堆雪人。一個棉衣棉褲,臉蛋通紅,戴著毛線手套,和我沒什么區(qū)別。我認出是大帥。一個穿牛仔褲和黑色羽絨服,戴一頂加絨毛線帽,手上是皮手套。這是書俊。雪人初具身體腦袋,像尊菩薩,安坐在地,不時經(jīng)受他們倆呼出的熱氣,猶如領受香火。我藏到墻后,窺見他們似乎在密謀什么。隨后,書俊跑了。大帥屁顛屁顛跟著。他們應該是去找雪人的鼻子、眼睛和嘴。我沖過去一劍砍進雪人的頭。抽出,又給一劍。劍效率低,我換成拳腳,使蠻勁只三五下便搗爛雪人,疾步跑到遙遠一側頹圮的圍墻,跨過去,繞遠路回家,興沖沖地幫父親鏟院里的積雪。不多時,母親喊我回家烤火。她見我滿身雪屑,領口濡濕,罵我就會瘋撲瘋癲。我搬個馬扎,坐在洋爐邊,凝視爐子肚臍眼處的火星。窗外,父親突然吆喝一句,他在家呢,進去耍哇。然后沒聲了。母親望了眼,跟我說,書俊和大帥找你耍呢。我說,我不愛跟他們耍。我賴在馬扎上一動不動。母親又說,他們走了, 這寒天臘月的,還是在家煨著吧。

      臘八過后,家家戶戶都會張羅吃食:壓粉絲、蒸花糕、做蒸肉、腌帶魚,再囤些饅頭包子一類。家境稍好的,也會籌備酥肉丸子、雞腿雞翅、鯉魚草魚。我家攀不上富,母親就尋思改樣—腌制一壇蘿卜咸菜和一壇白菜酸菜。啟壇后,母親特意撈出些來,盛入小盆,教我往近處四五家鄰居送去。輪到唐伯伯家,我不樂意,讓姐姐去。姐姐罵我,叫你去就去,費什么舌頭。

      唐明正在院里清理他的木板,見我進來,笑著說,老長時間沒來了吧。我說,我媽讓我送酸菜。高金花招呼我進門。他們家熱滾滾的。唐旺鉆在炕角玩發(fā)條青蛙。唐麗坐在廚房小板凳上剝土豆。書俊石雕似的安坐炕沿,緊盯彩電。高金花說,書俊,瑞峰來了,怎么不說話?他拿起遙控器調(diào)高兩格音量。我側過身子,不去瞧他。高金花把酸菜騰進自家盆里,隨口問道,你家蒸肉好了嗎?我說,好了。她說,你看我們家光是人多,營生做不出去,今天才蒸蒸肉。唐麗有意端出長姐架子,讓書俊跟我出去玩會兒,別整天看電視。我順勢瞟了一眼,科學探索頻道,在講某個飛碟事件。他頓有慍色,關了電視,跳下炕,坐到盛滿土豆的鋁盆前,學唐麗的樣子剝土豆皮。結果,剛抓起一個渾圓的土豆,嘴里就冒出“嘶”的一聲。土豆登時脫手,扔回盆里。

      “沒燙著吧?”高金花急忙抓過書俊的手指,吹了吹,接著道,“哎呀,你手皮薄,做不了這營生,出去耍吧。”

      “我不待要出去。”他抽回手,瞥了我一眼。他的忻州話像是借唐旺的嘴說出的。我很詫異,恍惚間以為聽錯了。

      再見書俊是大年初一。當天上午,我們給家族長輩拜年;中午,在爺爺家聚餐;下午便守在自家,迎候遠近鄉(xiāng)鄰。唐明一家進來時,母親拿出三張嶄新的五元,分別遞給唐麗、書俊和唐旺。唐麗推辭,我都這么大的人了,不壓歲了。母親笑著說,沒嫁人就是孩子。大人們在里屋嗑瓜子、喝紅茶,數(shù)叨一年來的收成和四方八面的閑話。姐姐和唐麗說起時興的電影明星和學校瑣事。唐旺坐一邊吃糖。唐麗不時罵他兩句,就愛吃糖,遲早蟲牙。唐旺不管,繼續(xù)埋頭在瓜果盤里挑挑揀揀。我在一旁,宛若導師,告訴他各個糖的種類和口味。獨獨晾下書俊。他打進門就成了悶葫蘆。母親讓他吃糖,他便拿糖。母親給他壓歲錢,他便伸手接去。高金花讓他說“過年好”,他也依樣。我們每個人都有話頭,只有他悶在一邊。母親悄悄給我遞了眼色。父親說,你們出去耍吧,別老擱偎在家。唐明附和,囑咐書俊想買什么就買什么。

      南房有除夕夜放剩的鞭炮。我搜出兩盒摔炮,問書俊玩不玩。

      “這是什么?”他問。

      我打開盒子,取出一根摔炮,猛地摔在地上,“啪”一聲脆響。他取了一根,如法炮制,腳下爆出一個火藥點。他來了興致:“我們?nèi)ヅf中學玩?!?/p>

      到了操場,我把一盒摔炮遞給書俊。他接過去,摳出一根,直接砸我腳下。我跳起來,罵他王八蛋。他又拿一根,照我的腳摔下去。我退后兩步,把盒里二十來根摔炮齊齊倒進左手心,右手一根根抽出,像炮彈一樣,瞄著他的腿和腳,狠狠甩去。我們兩個,兩架坦克,狂熱地沖彼此開炮。你一根,我一根。蹦蹦跳跳,來回躲閃。嘴里咋咋呼呼,亂吼亂叫,瘋到近乎快活。

      在耗盡各自的摔炮后,我說,我有壓歲錢,我們再買兩盒。

      “不玩了。我還沒原諒你。”

      “你弄壞我做的寶劍。憑什么是你原諒我?”

      “你踩爛了我的雪人?!?/p>

      “我,我沒有?!?/p>

      “我發(fā)現(xiàn)你在雪地上寫的字了,還有你的鞋印。你的字很難看。不要狡辯。撒謊就是烏龜王八蛋?!?/p>

      “就是我踩爛的。誰讓你毀了我的寶劍?!?/p>

      “你真幼稚!”

      “你才幼稚!”

      “你最幼稚!”

      “你宇宙無敵幼稚!”

      書俊突然笑了。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就跟著笑。我們兩個笑個沒完,互罵對方笑起來幼稚得像個烏龜。

      之后,我們坐到操場邊一個四角釘進土里的木頭長椅上。我在看我的運動鞋有沒有被摔炮弄臟。他抻長脖子,遙遙望著被大山啃嚙的夕陽。

      “你見過飛碟嗎?”

      我搖搖頭。

      “我也沒有。不過,我想造一個飛碟?!?/p>

      “只有外星人才能造飛碟?!?/p>

      “地球人也能。不過,那是很久以后?!?/p>

      他見我不說話,也不再說話。我們好像大人,有時會掉進一個洞,沉默寡言,等待漲潮般寄望時間重新把我們托出生活表面。

      空曠的操場淹留最后一片金光,順從地沿我們腳下退去。星星一顆兩顆冒出來。也許其中一顆,就住著外星人。也許,他們會造飛碟,拜訪地球,教會書俊做一個自己的飛碟,讓他在他所想象的宇宙中自由穿梭。

      “天黑了,回家哇?!蔽艺f。

      “行咯?!彼f。

      大年初二,姥姥的鄰村侄子們?nèi)ニ野菽曜?。她和姥爺上了歲數(shù),發(fā)愁做飯,父親、母親和姐姐便一早趕去幫忙張羅。母親告訴我,書俊的姥姥早沒了,他今天肯定不走親戚。我去找他玩,見他正弓腰摸地,挑揀啞掉的鞭炮、二腳踢和麻雷子。

      “撿這個做甚?”我說。

      “你家有旗火嗎?”他問。

      旗火是一種鞭炮。一尺細木棍,頂部插掛一個小拇指狀的塑料發(fā)射筒,內(nèi)鑲火藥和引線。手持木棍,點燃引線,稍后三五秒,發(fā)射筒便嗖一聲,直沖空中,有的單單爆一聲脆響,有的還會炸出煙花。我家的旗火都是我放的,我自然曉得。他說,你不覺得,旗火像火箭嗎?

      “那也是微型火箭?!蔽也碌剿蓡?,“你要做火箭?”

      “如果連微型火箭都做不出來,還怎么造飛碟?”

      我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就像我撰寫武功秘籍,純粹是為少年意氣的虛榮。沒想到他來真的。我學他的樣子,搜尋院里啞掉的炮仗。唐明出門跟我打招呼,問我要不要吃橘子。我說不吃。他回屋幫高金花張羅午飯。小弟唐旺以為我們在找某種寶藏,跟著滿院溜眼,凈找些在書俊眼里沒用的廢品。不一會兒,書俊腳下攢出一小堆炮。我和書俊拆剝下炮筒外裹著的紙?zhí)?,摳出里面的火藥。小弟指頭嫩,手上沒勁,只是蹲著看我們動作。很快,火藥湊齊一掬,填進一個硬紙片纏裹的空炮墩。書俊頗有經(jīng)驗地在火藥底接出一條引線,又找來一截火柴盒大小的木頭架在炮墩上,當作火箭頭。一切就緒。書俊跑回家,向唐伯伯借出打火機。唐明囑道,就在家門口玩,別出去玩火。趴在屋里寫作業(yè)的唐麗懶得理會兩個弟弟,她的心思已落到今年的中考。

      書俊滑動砂輪,打火機冒出一股橘藍色的火。那苗火,逐漸挪向引線,小弟屏住呼吸,期待重現(xiàn)除夕夜的爆竹巨響。接著,打火機熄了。書俊讓我們站遠一點。我拉著小弟后退三步。書俊說,再遠點。我和小弟又退三步。書俊用眼神丈量一番,似乎確認我們處于安全距離,才重新擦出火,手指顫巍巍地逼近引線。引線嘶嘶燃起。書俊當即后撤,躲到門檐下。我和小弟急忙捂住耳朵。引線一寸一寸地燒進炮筒內(nèi)。我們死盯著炮筒上的木頭,仿佛已經(jīng)預見它將以如何迅猛又爆裂的姿勢,化身宇宙級旗火,俯沖直上,在太陽的光暈下消失,又如鷹隼墜落地表,彈飛出去,消失在對面舊中學的圍墻之內(nèi)。可是幾口呼吸過去,嘶嘶聲減弱,木頭沒有任何動勢。書俊疑惑地往前挪了兩步。突然,驢噴嚏一聲,一股煙呲溜起來,木頭跟開水壺蓋似的彈開,跌落一旁。“怎么不飛?”書俊看向我,好像在尋求答案。而我臉上的神情,不過是他的鏡像。這時,小弟跑過去,撿起木頭,對著炮筒,正要放上去,火藥猛地耀出一團白光。接著,是一陣白煙。小弟翻倒在地,連連哭喊,娘幾娘幾(眼睛眼睛)。

      我在炕角等到父親回來,接我去姥姥家吃飯。路上,他見我悶著臉,不說話,問我想不想吃火腿腸。我說不吃。到姥姥家后,母親見我蔫不拉唧,提筷子也沒力氣,端上我平時愛吃的酥肉,也沒往日的興頭,質(zhì)問我是不是闖禍了?我支支吾吾坦白,唐旺的眉毛燒了。

      “什么燒了?”

      “唐旺的眉毛,被炮燒了。”

      “怎么燒的?人沒事吧?”

      “不知道,去醫(yī)院了?!?/p>

      父親朝我背上砸了一拳。我哭出來。姥姥拉開父親,罵他兩句。姥爺把我抱到炕上,拿可樂哄我喝。母親追問,是不是你害的?我抽噎著交代了書俊制作火箭的前因后果。姐姐插話,他那個兒子造孽,又不關弟弟的事。眾人多多少少遞了些話,父親熄了怒火。他不準我哭,命令我坐回飯桌。他和母親商量,要買一箱牛奶去看望一下。我擦了淚,擤凈鼻涕,嘴里嚼著酥肉,心里惦記書俊,不知道唐伯伯會不會打他。

      當晚,父親和母親從他家回來,說小弟沒傷著眼睛,只是燎了眉毛和前額頭發(fā),能長出來。

      “以后再玩炮,剁了你的指頭?!备赣H教訓我。

      “那個孩子不知道整天胡思謀什么。炮是你們隨便玩的嘛?”母親語氣和緩,有意調(diào)和父親的嚴厲,“都一天了,他關著門,不見人,飯也不吃?!?/p>

      初三,各家各戶都要去自家祖墳前敬香燒紙。我坐著父親的摩托車,拎著貢拜的香燭和吃食,縮在父親后背避風。祭拜完奶奶,踅回家時,撞見高金花。她著急忙慌地要我去勸書俊吃飯。

      我哪會勸人。無非重復大人說過的話。但他竟然開門了。他瞟了我一眼,手里拿著游戲機,送給炕上的小弟。小弟猶疑地接過去。書俊就在一大家子人面前,教小弟如何開機,選擇游戲,方向鍵、動作鍵、暫停鍵、退出鍵,手把手教他。小弟玩起操作簡單的賽車游戲,高興地大喊大叫,身軀連帶他的賽車一起,左搖右晃地躲避迎面駛來的各色汽車。車撞毀了。屏幕彈出“Game Over”。他嚷嚷兩句,忘了怎么重來。書俊耐心地幫他操作。高金花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昂昧?,再玩一把就吃飯啦。瑞峰就在我家吃飯吧?!边@次我沒拒絕。我坐在書俊旁邊,拘謹?shù)爻粤藥卓凇N蚁胂蛱泼骱透呓鸹ń忉寱≡旎鸺木売墒寄???墒?,書俊不開口,我不好說什么。小弟隨便吃了幾口,帶著沒有眉毛的臉,爬到炕頭,興沖沖地去玩游戲機。游戲機的聲音蓋過飯桌上的碗筷聲。小弟哇哇嗷嗷地叫喚,聽上去很快活。

      元宵節(jié)后,老天爺召下一場大雪。村大隊朝各處大路撒了粗鹽,凝不成冰,便滑不了雪。不多的消遣,唯有打雪仗、堆雪人、往雪地上繪制各種笨拙的形狀或漢字。我想補償書俊一個完好的雪人,就喊上大帥、石頭和小鵬去他家。小弟正蹲在院里揉捏渾圓的雪球,意欲擺出一個闊氣的圓形。他的眉骨處已經(jīng)生出一些淡淡的絨毛。書俊舉著一個改良版的小型鐵鍬(估計是唐伯伯的杰作),鏟上干凈的雪,送到小弟跟前,為他提供原料。我說,我們?nèi)ヅf中學堆雪人吧!小弟聽到雪人,丟下雪球,吵著鬧著,要跟我們一起。高金花給小弟戴上帽子手套,叮囑小弟聽哥哥的話,又囑托書俊操心弟弟。書俊點點頭,牽著小弟步出家門。

      六個人沒費什么力氣,便堆起一個一米五高的雪人。腦袋有洗臉盆大。身子像一個水甕。炭疙瘩做眼睛,胡蘿卜做鼻子,嘴處嵌一截有弧度的繡鐵絲。不過,總覺得缺點什么。小弟大叫,圍脖!我們幾個人里,只有書俊有圍脖。他不愿意拿出來。大帥便提議在學校四周拾翻一下,興許能找到可以制造圍脖的材料。我們比賽,看誰先找到材料,旋即四處散開。大帥、石頭和小鵬他們,一會兒跳上教室空窗去揪扯電線,一會兒試圖砸一間上鎖封窗的教室。我懶得跟他們作怪,尋思找些毛線纏上去,肯定能行。等我回家偷出母親的紅毛線團,踅回中學時,小弟哭了。書俊在一旁手足無措地站著。我走近,見小弟哭著攤開掌心。手上劃拉出一道血口,血還在往出洇。地上有一塊碎玻璃片,準是小弟不小心杵倒,割傷了。大帥他們瘋回來,見小弟流血,喊著趕緊送回家。書俊這才反應過來,撅起身子鉚著勁,吃力地抱起小弟往家跑。沒跑兩步,就杵倒了。我們過去幫忙。書俊吼走我們。大帥他們自知沒趣,就先回家了。我擔心書俊,跟在后面。他死撐著抱起一直哭嚷的小弟,一步一步踩出延伸至他家院門的雪印。

      我還沒來得及幫忙解釋,唐麗先罵起來。她用忻州話罵書俊,連帶上次火藥差點燒瞎小弟眼睛的事,一并罵了。她甚至想動手教訓他。高金花抱著小弟,喝住唐麗,都是一家人,你想干甚?唐明徑自翻抽屜找消毒藥水,嘴里一直碎碎囔囔,我記得創(chuàng)可貼就在這兒啊。我看著書俊的背影,一個人,小小的,傻站著,不道歉,不辯解,幾乎聽不到呼吸。他們一個顧著罵他,一個忙著哄孩子,一個翻箱倒柜尋藥。我退出門外,掩上門,突然聽見書俊哭喊:“你們才是一家人,我不是!”

      摔門聲過后,他家沉寂了。

      我胡思亂想了幾天,學校開學了。課前,杜飛燕煩我,兒童節(jié)你準備做什么?西張小學六一兒童節(jié),設有“藝術創(chuàng)作”大賽,優(yōu)秀作品將頒發(fā)獎狀和一份精美獎品。有時是一個籃球,有時是一整套水彩畫筆。至于“藝術”,可以是一幅畫,或一個手工藝品,或別的看上去有“藝術味道”的東西。我沒想好做什么。

      “那你問問那個人。”

      “你想做甚?”

      “我想和他組隊?!?/p>

      “人家才不跟你組隊?!?/p>

      “小氣鬼,我自己問。”

      杜飛燕走出座位,到書俊跟前,叨叨兩句。書俊乜了我一眼,沖杜飛燕搖搖頭。她敗興回來:“你們不要得意,你們肯定做不出好東西。”

      放學后,我問書俊怎么跟杜飛燕說的。他沒說話,似乎在想別的。我問起小弟的手。他回過神來,說小弟的手結疤了;唐明和高金花沒有責怪他;唐麗帶回一本《飛碟探索》,算是對他的“歉意”。

      隊伍剛走過合作社,天就黑了。同學們兩三抱團,橫插小路,隊伍瞬間散了。我見身邊沒什么人,便開口為那天沒有幫他解釋而道歉。他說,是他的責任,不用我勞心。

      他說起話來,夾槍帶棒,短促又不客氣。他把我撇出“責任圈”,好像我只是無關緊要的局外人。我有些生氣,想撇下他獨自跑回家。他忽然轉向我:“你覺得我討厭唐旺嗎?”他像是被這個問題困擾了很久。

      “好像有些,不過……”

      “其實我還有一個弟弟?!彼刈∥业脑?,“北京的那個弟弟。他們整天圍著他轉?!?/p>

      “我姐說,小時候想掐死我?!蔽矣眠@話表示對他的理解。

      “不一樣?!彼活I情,“自從北京做警察的大表哥找上來,一切都變了。那個弟弟,小小的,還不會說話,他哭,他笑,他吃東西,拉粑粑,調(diào)皮搗蛋,無論他做什么,他們都會一驚一乍。那里發(fā)生的一切,好像隨時都在提醒我,我是買來的。”他沉一口氣,準備結束這個話題,“我想長大?!?/p>

      “我也想長大。我想出去。西張什么都沒有?!?/p>

      “外面也沒有什么?!?/p>

      “北京有天安門、長城、故宮?!?/p>

      “你要是去過,那些地方就會消失,北京就會變成西張。”

      “你講話,像個老頭,我聽不懂?!?/p>

      聽不懂,但我記住了。他是看過北京的人。也許,在他眼里,北京和西張沒兩樣。我被他卷進一個空間,正思索一些模糊的事情。這時,“大老鼠”不知從哪個旮旯露出來。他賤笑兮兮:“聽說你有個好玩的游戲機?!?/p>

      “挨刀鬼!”

      書俊沖大老鼠大喊出忻州臟話,拉著我就跑。我們倆瘋一般朝家狂奔。大老鼠窮追不舍。在毗鄰東張村的十字路口,大老鼠追到我們,憋著勁兒地拳打腳踢。我們?nèi)讨郏R他“代老咕兒”“代老咕兒”。后來,認出我們的鄰里,嚇走大老鼠。唐伯伯和我父親特意尋過去理論。他父親打了他一頓,并警告他,再欺負小孩就剁了他的手。

      春后,我們叫上大帥、石頭和小鵬,跑到果園外的土坎上,攀爬楊樹,折下近處的嫩樹枝,掰成兩寸長短,小心揉搓,抽出枝芯,再用指甲掐去樹皮筒端口的外皮,各自制成一支“土哨子”。書俊特意多做一支,留給唐旺。午后,我們跑到玉米地旁,滿地莎草、蒼耳、車前、地綿、牽牛和狗尾巴草,蝗蟲、蟈蟈、尖頭蜢、飛蝗、蟋蟀還有一些叫不來名的蚱蜢形態(tài)的昆蟲,一受驚,就會蹦跶兩下,顯出形來。書俊開始不敢下手。我們譏誚他慫。他便壯起膽子,雙手掬如一對镲,倒也教他逮住十來只螞蚱。我們挑出成色健壯的幾對,先后放進玻璃罐頭瓶,捏著狗尾巴草,挑逗它們決斗。不肯作對的,倒出草地,或放生或踩死。大帥趕時興,養(yǎng)了一籮筐蠶。我們騎自行車滿村子跑,尋野地里的桑葉。桑葉不夠,就以榆樹葉代替。書俊抓到一只野蠶,帶回家去,給小弟玩。沒兩天,野蠶逃生了,不知竄在哪兒。唐麗怕蟲,非逼他們?nèi)フ摇5阶詈?,也就不了了之。為了給小弟的游戲機湊電池,我們將整個舊中學教室里的廢棄電線,從墻壁到房梁四周,苦苦掰下二斤多。賣給收廢鐵的,好歹換回六節(jié)華太電池,交給小弟。書俊的忻州話越來越流利了。自打小弟的眉毛長全,他好像做什么,都惦記著小弟。飯桌上的肉菜,也會主動夾給他。晚上,還會幫小弟打游戲通關,把“探索發(fā)現(xiàn)”的電視欄目讓給小弟去看動畫片。

      五月初,楊老師正式通知我們,提早準備兒童節(jié)的“藝術”,爭取今年為班里拿一兩個獎。我想做一柄超級無敵大寶劍。書俊卻說,他想造飛碟。

      “我們連火箭都造不出來?!?/p>

      “只是一個飛碟模型?!?/p>

      杜飛燕說他是異想天開。她要用剪刀和雪碧瓶,做一個繁雜漂亮的花籃,再插上六月的花。大帥、石頭和小鵬他們盡管覺得書俊的主意很酷,但還是自己組隊,準備拆卸四驅車,改裝一個洗臉盆大的車子。我不相信書俊能做出來。但好像沒有更多的選擇,因為我的大寶劍必須仰仗唐伯伯家的木板。最后,只能答應書俊,和他一起造飛碟。

      他畫出一個圖。但這個圖,從形狀來看,無非就是一個正常人類臆想中的飛碟形狀。多大、多高、什么材質(zhì)、內(nèi)部結構,這些都沒有。第二天,他告訴我,飛碟不用大,但至少要坐下兩個人;不用高,駕駛員站起來不能撞頭;材質(zhì)的話,里面是木頭,外面鍍一層金屬,鐵皮一類;但要打磨一下,放在太陽下,得是“亮锃锃的”。他又說,要在飛碟底部裝兩只輪子,要有發(fā)動機,要能開走?!爸辽僖袼尿屲囈粯印!蔽?guī)缀趺總€晚上都在他家寫作業(yè),然后和他爭論那個介乎于現(xiàn)實與想象中的飛碟。

      半個月過去了,我們還沒有動手。杜飛燕已經(jīng)拿500毫升的礦泉水瓶練手剪出一個小花瓶了??瓷先ズ艹?,剪刀下得不利索,好多毛毛躁躁的“枝蔓”。但她很得意。大帥他們確定用木頭造車子外殼,內(nèi)部直接挪用四驅賽車的發(fā)動機體系。班上還有同學做巨龍風箏、五彩紙鳥、疊百寶袋,陶瓷、泥塑和木雕等五花八門,但就是沒有一個像“飛碟”這么咋呼,又這么不切實際的。得知飛碟依然停留在我們的想象中,他們明里暗里地笑話。有人說,光會吹牛,我還想造個銀河系呢。

      有一次,我和書俊吵起來了。我想放棄,改做大寶劍。

      “那就各做各的。”

      “你的飛碟不可能做出來?!?/p>

      “我可以。”

      “你不可以?!?/p>

      “我可以?!?/p>

      “不可以?!?/p>

      “可以……”

      我們陷入一種無意義的反義詞重復中,誰也不肯松口。直到唐伯伯敲門,他要我留下一起吃飯。我說我要回家。他硬要我留下,像對待大人似的,說要跟我們商量點事情。

      飯桌上,唐明吃了幾口飯菜,停下筷子,正色說道,做飛碟不難,用木頭釘出一個橢球體空架,四周焊上不銹鋼鐵皮,加鋼釘固定。內(nèi)部結構也簡單,拆卸一輛二手電動三輪車,從控制器、電機、電瓶等到車把、車軸、輪胎這些零件,全部移植進去。“想要窗戶嗎?”他像個飯店服務員,好像書俊手上正捧著菜單,在等他下達指令。

      “想!”書俊興奮地說,“這叫舷窗!可以看到宇宙! ”

      “這個簡單?!碧撇f,“做木頭架子時,留幾個窗,安上PC板,玻璃的怕碎?!?/p>

      書俊和我對視一眼,激動不已,好像已經(jīng)看見飛碟成型,奔馳在西張村的馬路上了。

      高金花笑著讓我們吃飯,又問唐伯伯,做這個費工夫不?唐明說,費工夫也要做。書俊跑回書房,拿出設計圖,展示我們大半個月來的成果,又反復問及這個外形或類似拐彎、剎車等這些小細節(jié)能不能做?唐明一一應下。

      之后,我們白天上學,晚上做完作業(yè)就在院子里守著造飛碟的唐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像擰個螺絲、刷個油漆、搬個輪胎、遞個鉗子和新鋸好的木料等等。父親趁工閑也會來幫忙,拆卸三輪車,做些重力活。母親千叮嚀萬囑咐,不準我上手,尤其離電鋸遠些。高金花每天牢牢盯著,生怕書俊誤傷自己。不到一個禮拜,飛碟的結構和外殼造出來了,解體的三輪車也裝進去大半。書俊參照唐麗送他的那本雜志里對宇宙飛船的介紹,想要增加一組可折疊太陽能電池板。他說,不用真的電池板,做個樣子就行。這樣,他的飛碟就長出了翅膀,超越“未解之謎”里所有的飛碟。唐明思索道,做個可折疊的板子不難:用金屬片和暗鉸鏈就能實現(xiàn)。麻煩的是,要用電鉆在金屬外殼上開洞,這樣電池板才能插入。但橢球體外殼,沒合適的落腳點。飛碟旁搬個椅子或架個梯子,再拿電鉆去開洞,需要抻出身子,整個人曲成一定的弧度??墒沁@個姿勢,存在重心不穩(wěn)的危險,或是會導致洞開得過大徒增麻煩。唐明猶疑片刻,還是一口答應:“一定要給飛碟安裝太陽能電池板?!?/p>

      “要能折疊回去,這樣才酷!”書俊跳起來說。

      “放心哇?!闭诎惭b駕駛座椅的唐明,探出頭來,笑著說。

      兒童節(jié)前一周的傍晚,高金花、書俊、小弟和我,四個人緊緊抓著高腳凳。凳子上,唐明雙腿叉開,一只腳勾緊在凳面一側,另一只腳踩實凳面另一側的橫木。他手握電錘鉆,朝提前標記好的位置探手過去。第一個洞,還算順利,只是比預期的口開大了些。他說到時候焊補一下就行。到第二個洞,我們照樣緊抓高腳凳腿。唐明踩上去時,拿鉆頭挪向標記點。他伸胳膊,抻了兩下,距離不夠。飛碟畢竟是不規(guī)則橢球體,體積勝過兩匹馬,高腳凳需要精確的選址。他收回胳膊,向下打量,思謀高腳凳該往前還是側挪個幾寸。高金花說,你先下來再看。她伸手去接電錘鉆。兩人位置稍有些偏。書俊伸胳膊去幫忙。剩我和小弟抓扶凳腿,高腳凳當即晃開,朝唐明身子倚重的一側倒去。他擔心電錘鉆砸到書俊,急忙握緊把手,不慎觸到把手上的開關。鉆頭當即轉起來。沒有人看清怎么回事,唐明嚎叫一聲,把持住電錘鉆,照遠處扔了。高金花抓緊凳腿,穩(wěn)住高腳凳,問他怎么回事。唐明面目扭曲,滿頭大汗,右手裹緊左手,血直往下滴。他咬著牙,下了高腳凳。高金花急哭了,問他傷哪兒了。他攤開右手,一大攤子血,黏黏糊糊的,慢慢露出左手,食指不見了,中指第二節(jié)偏下橫切開大半,只剩一點皮粘著才沒掉下去。血口子直往外冒血。小弟嚇得大哭。高金花嚷著跑回家打電話。書俊懵在原地,那副神情讓我想起先前他面對杵倒的弟弟,同樣的冷峻,或者說虛無。

      救護車來時,高金花和我母親還沒找到那根鉆斷的食指。唐伯伯幾乎暈厥,抬上擔架前嘴唇勉強吧嗒出幾個細碎的忻州音:么死(沒事),不怕,么死,不怕。書俊跟去了。小弟留在我家,他哭累了,就睡著了。

      小弟在我家住了兩天。第三天,高金花進門,啞著嗓子,帶著哭腔,拜托母親再照料小弟兩天。母親問唐明的傷勢。她說,保住一個,丟了的那個,這輩子就那樣了。她頓了下,哭了出來,說:“書俊又丟了,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p>

      父親騎摩托車進城幫忙找書俊,轉了一天,喊得嗓子冒煙,見不著一個相像的人影。唐明憂心書俊躲著不敢見他,忍著疼,溜出中心醫(yī)院,滿大街吆喊:“書俊??!書??!不怪你啊!回來啊!不怪你??!”高金花和唐麗把城里小孩可能躲起來的地方跑了個遍,都沒尋著人。派出所找了半天,估計孩子還在城里,但他故意躲起來,也沒好招。

      唐明死不聽勸,執(zhí)意回村,要父親和近鄰男人幫忙,安裝上飛碟的兩個電池板,舁進他的時風翻斗車。飛碟個頭太大,無法陷進車斗。男人們拿繩子拴了兩匝,勉強固定住。唐明拒絕父親的好意,自己開車,載著飛碟,向城里緩緩駛去。車篷頂部綁著一個大聲公,循環(huán)播放:“書俊啊,你出來看看,飛碟做好咯。書俊啊,你出來看看,飛碟做好咯。書俊啊,你出來看看,飛碟做好咯……”

      翻斗車從遺山公路進城,繞過忻州城樓,老城區(qū)轉遍,拐進新城區(qū),五臺山路和光明街來回走了兩圈。街上的車輛見了,都減速避開。生怕飛碟滾下來或兩翼的電池板刮到自己的車。行人們紛紛駐足,聽到大聲公的動靜,竊竊交流,同情一番,便又去忙自己的事。傍晚,翻斗車停在忻州火車站附近。唐明餓得沒力氣了。手上的紗布掙出血來,也不管不顧,下車走到一個賣餅的三輪車前,要了兩個燒餅。攤主早就留意到他了,問道:“伙計,這一天,你往這塊溜了七八趟了,做甚咧這是?”唐明說:“找我兒子。”咬了兩口燒餅,喉嚨太干,噎住了。攤主遞礦泉水過去,說不要錢。唐明喝了兩口,正要踅回翻斗車。背后鉆出一只小手輕輕搭住他的右手袖口。唐明回頭,見書俊渾身臟兮兮的,臉上抹著黑,人好像癟了兩圈,嘴唇慘白,滿是干皮,裂出七八道血口子。

      “跑哪兒疙了?害你老子找了半天。再跑,打斷你的腿。”

      書俊憋著淚,沒說話。

      “餓不餓?”唐明把手里的燒餅塞給他。他看到那只沒有食指的手。淚珠子涌出來,銜著臉上的黑,靜靜淌下去。唐明抬起那只手說:“再少兩根,也不打緊。耍鋸子的木匠,哪有不斷指頭的。走哇,回家!”

      書俊拿著燒餅和礦泉水,緊緊跟在唐明身邊。唐明守著書俊登上副駕駛座,隨后關掉大聲公,踏實坐定,打開車燈,照亮一大片回村的路。

      兒童節(jié)前夕,唐明開翻斗車把飛碟拉到學校。兩翼電池板分別貼著兩張紙,一張寫著“三年級一班李瑞峰”,另一張寫著“三年級一班唐書俊”。唐麗稱此飛碟為“具有西張?zhí)厣娘w碟”。那年兒童節(jié),唐書俊和我的“藝術品”,眾望所歸,榮獲第一名。獎品是一個籃球和兩個筆記本?;@球送給了唐旺。筆記本一人一個。我拿去撰寫我的第二部武功秘籍。他呢,說要設計機器指頭,讓他父親變成宇宙無敵的木匠。

      (責任編輯: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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