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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5-23 09:23:31張秋寒
      特區(qū)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普照馬丁

      張秋寒,男,九十年代生人。出版有《鉛華》《仲夏發(fā)廊》等多部長篇小說、文集與譯著。

      要是你也用熨斗,能掌握它噴氣的規(guī)律,乃至悟出一條使它在不同面料上都能順滑行走的捷徑,你就應該熟悉那潮暖的衣布氣。它是纖維的升華,肉體的遺夢。

      水蒸氣越過窗,向太陽而去。太陽照耀著你,照得整座城池明燦燦的。

      對岸的樓廈,四面圍合著蒼翠的玻璃幕墻,是一簇簇剛采出的瑩麗而奇崛的石英;此岸的老舊民宅雖然低矮,屋頂?shù)牧鹆邊s浩蕩整飭,艷光粼粼地與河面連成一片;離老城遠一些的地方是工業(yè)園區(qū),散布于四周的拆遷安置房大多采用顏色飽和的外墻涂料,熠熠的不銹鋼防盜窗與耀現(xiàn)于工廠間的若干彩鋼棚遙相呼應。

      建筑愈稀疏,野草閑花愈自由,愈茂盛。春天,油菜花負責在城鄉(xiāng)之間過渡,為人造和自然兩種不同的繁華相互引薦。常常還沒到郊外,使節(jié)們就一叢一叢殷勤地盛開了。

      這棟房子也還沒到郊外。

      裸露的紅磚墻下零星地生著一點油菜花,正在東風里搖曳?;ㄇo躥得高高的,快要觸及窗沿。上部呈半圓形的窗子有點法國風味。遺憾的是,作為唯一的出入口,抬到半空的卷扇門與之很不相適宜。上一任租客從事舊家具回收,嫌早先的鐵藝門開闔費事,一部分魁梧的櫥子又怎么都進不來,就做了改裝。租客臨走前欠了一個季度的房租,房主說不繳清就扣押他的那些舊家具。租客以為這是個好方法,反正也賣不出去了。

      剛來的那天,居靠水見光束與飛塵中有一張黑鐵床,一個清漆樟木七斗柜,幾把掉皮的辦公椅和一套苔蘚綠的布藝沙發(fā)—其中一個單人沙發(fā)瘸了條腿。有一批餐桌餐椅兩個禮拜前被房主開飯店的親戚拖走了。品相不比眼前的強多少,只是料定了親戚之間不好為這種東西開口要錢。

      居靠水在這住下。

      敞闊的房子,要有兩層樓那么高。他花了一整天時間把它打掃干凈。起初他只以一道簾子象征性地圍擋著休息區(qū)。冬天取暖成了問題,他聯(lián)想到來年的暑熱,又用木板隔出一間臥室,裝了空調(diào),總共沒超過四千的預算。這是他在這棟房子上所斥的唯一一筆巨資。

      白天他在房子里外忙活,有時也開著那輛黑色的皮卡出去兜風。到了晚上,一些朋友會來找他。他們有的帶酒,有的帶熟食,有的帶花和甜品。居靠水把音響開得低低的。爵士也好,民樂也罷,都不至于讓大家扯起嗓子說話,好讓彼此聽見。

      他打開手機攝像頭對著在座的諸位依次旋轉過去。

      “要錄vlog嗎……開沒開美顏啊……你沒開啦!這個,看到?jīng)]有,這個按鈕才是美顏。笨死了……我是美少女笠笠?!?/p>

      “我是警察馬丁?!?/p>

      “干嗎,神經(jīng)病啊?!?/p>

      “快說啦?!?/p>

      “我是美阿姨老浦?!?/p>

      “不要模仿別人?!?/p>

      “我是以風流著稱的老浦!行了吧!”

      居靠水不玩那些當紅的短視頻軟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燈光中的朋友們像造型各異的器皿錯落卻和諧地安放在臺案上。他單純想記錄這一刻。

      相聚有很多名目。“分享”是一期一會中的固定議程。他們分享過飲品、實用的生活小妙招、書、旅行目的地、好養(yǎng)又好看的盆景、電影、鬼故事……分享得最多的是音樂。有次,幾位各自播放了宗次郎、比約克和白光的音樂。居靠水放了一段《魚藻宮》。荀派的戲里,老浦也最愛這一臺。她尤喜孫毓敏的版本,說孫毓敏受的罪不比戚夫人少,卻鳳凰涅槃,替戚夫人浴火重生。居靠水只道憑她的秉性會更推崇《紅娘》《金玉奴》之類。老浦笑道:“男歡女愛???那她們不是我的對手?!?/p>

      他們也分享過秘密。居靠水申明,得是很深很深的秘密。誰要是說“小時候在哪在哪拔了人家氣門芯”之類的,他就將之滅口以成為一個真正的秘密。

      居靠水清洗杯盞,預備用第二泡茶為遠道而來的秘密們接風。

      “誰先?”

      “笠笠先?!瘪R丁說。

      “每次都是我先?!?/p>

      “那抓鬮?!?/p>

      結果笠笠還是第一個。她擔心馬丁使詐,特地把每個人的鬮都看過一遍才罷。

      笠笠十九歲,家在河的那一岸。她父親名下雖也有兩處老城區(qū)的房子,但他更中意目前所住的大平層,可以全方位觀看河景。風水的結論也好。

      照笠笠的年紀,本該在大學里念書。她卻沒這么選擇。她曾委婉地向父親表達過不想再上學以及未來也許會早早結婚的想法。父親一如面對她往常的那些訴求—不支持也不駁回。他的沉默兌換成話語就是“自己拿主意就行”“那么,你看著辦吧”,為的是“你開心就好”。

      笠笠不常開車。她更愿意騎自行車。簍子里放上一個竹制的食盒提籃,里面裝著她親手做的紫菜包飯和青團。在遠離城市的水濱草地上,她可以待一整天。暮色漸濃時,她會采摘一把蓬松的聚傘花序類植物帶回家。

      與居靠水的初晤是在一個大清早。笠笠途經(jīng)他的住處,發(fā)現(xiàn)這個廢棄了許久的房子被打理過一番,有了絲絲縷縷的人氣。她停了下來,在皎潔梨花樹下用一臺小石磨磨豆?jié){的居靠水也停了下來。“你和我女兒同年。不過你比她大幾個月?!本涌克謇淼袅擞脕磉^濾的白棉紗上的豆腐渣,端起盛豆?jié){的搪瓷缽進屋去了。“別走啊,一會兒有熱豆?jié){喝?!?/p>

      笠笠支頤等他。等著等著,她有些困了,就伏案小憩了一會兒。醒來時,她身上披著一件夾棉的外套。外套的領口圍著她的臉龐。她聞到了一股父親的味道。坐在她身旁的居靠水正輕輕拈去飄落在她發(fā)絲間的花瓣。

      “你女兒呢。”

      “她離我很遠?!本涌克缓燃犹堑亩?jié){。他為笠笠另備了一只白瓷碗,里面是砂糖和一把小小的銀匙?!澳悴粦撛趯W校里的嗎?!?/p>

      笠笠捧著碗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又向居靠水要了一碗?!肮湃酥v,‘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話肯定不對。但女子無才會少掉一些麻煩?!?/p>

      居靠水笑道:“要是你沒有才識就不會領悟這個道理?!?/p>

      笠笠的母親是個有才識的女子。笠笠也去過她那里。她特地到機場來接,然而駕駛技術還是很差,出庫時蹭到鄰車。她在對方的雨刮器上插了張帶有留言的名片。倒不是當著女兒的面才這么做,她的教養(yǎng)是有目共睹的。她同樣在大學執(zhí)教的丈夫沒來,和兒子在家下棋。笠笠還以為他有課。

      大家一起出去吃了頓飯,席間沒有發(fā)生互相搛菜這樣的事。他們疲于表演,令笠笠感到安全,不用承受那種險峻的熱情。

      只剩下她們兩人的場合,笠笠等母親談起父親,哪怕是埋怨。母親只字不提。笠笠佩服她的聰明,就像她在學術上種種趨利避害的技巧。

      “你帶留學生嗎?!?/p>

      “有。有幾個非洲的,還有一個波蘭的?!?/p>

      “我們夏天去日本玩了?!?/p>

      “玩得怎么樣。”

      “還行。他公司的那幫人叫他唱歌。他真唱了一首。我還是頭一回聽他唱歌呢?!?/p>

      “公司全去了?”

      “幾個經(jīng)理,還有的人我認不得。有可能是他朋友,說不定你認得呢。我聽他們說到你呢,說你升格做教授了。他們要不說我還不曉得呢。他沒跟我說過。我跟他都覺得臉上有光。”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绷季?,母親這么說。

      笠笠待了幾天。這期間,母親的單位不斷地打電話來叫她去鄰市參加一個論壇。她最終還是答應了。笠笠對她的失陪沒什么意見,很識相地查詢起返程航班,也沒跟兩個大人透露他們的兒子往她身上潑水的事。盡管他只是取樂而已,潑完了一個人躲到陽臺的角落里咯咯地笑。

      過安檢前,笠笠驀然回首。她說不久前的一個傍晚,父親下樓后發(fā)現(xiàn)手機沒帶,讓物業(yè)打電話叫她送手機下來。她到他的房間里找了半天,在他枕頭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張他們老早拍的全家福。

      “那手機呢,找到了沒?!?/p>

      “我現(xiàn)在說的是全家福的事?!?/p>

      母親嚙咬著起翹的唇皮:“說這些干什么。我們怎么樣,從小到大你都看到了。他留著照片又能代表什么呢。覺得自己錯了?不可能的!你應該知道有個詞叫‘本性難移?!?/p>

      笠笠冒昧地追溯一下她跟他結婚的初衷。

      “那時候太不成熟了?!?/p>

      “你為什么不老實點說你其實是看上了他的錢。人人都需要錢,知識分子也需要,這不會讓你多沒面子吧?!闭谘谧约旱囊鈭D叫狡詐,成熟的人才狡詐。

      母親建議她在烏泱泱的旅行團完成行李托運前抓緊時間去排隊。

      “那你說我成熟嗎?!?/p>

      “你還很不成熟?!?/p>

      笠笠放心了。不成熟的幼稚魯莽的人能否仗著無知無畏去駕輕就熟,恰好是她想論證的。她不相信母親能堅持在迂回的導流帶外圍目送,就朝著人群走去,再沒回頭?!笆謾C是放到衛(wèi)生間的窗臺上了,他變得丟三落四,以前他從不這樣?!毖刂W爍的光標,她刪去了對話框里的這段話。

      茶水中的微粒沉落至杯底,靜得像千年以前就沉落在那里了。笠笠望著眼前的這些人。他們沒有一個是那種愛看別人笑話的。況且,時間也久了,如同每天都把鑰匙放在口袋里,秘密也就不足以稱為秘密,值得他人守口如瓶。

      “我有一個兒子。他今年兩歲了?!斌殷艺f。

      孩子養(yǎng)在鄉(xiāng)下他曾祖母家,從這里往東再騎行二十分鐘左右就到了。除非要帶大件的東西,不然笠笠都是騎車往返。有次她給孩子買了臺學步車,不得不開車送去。父親脧了一眼她的車后座:“又是送給你那個朋友的?”她還曾有嬰兒奶粉的快遞被他代簽過。

      大家都好像聽到了嬰兒的啼哭。又因為這啼哭,房子靜極了。

      老浦摟住笠笠:“吃了不少苦吧?!?/p>

      笠笠靠在她肩膀上搖搖頭:“演了不少戲倒是真的?!表槃?,她踢了一下馬丁的椅子腿—他的時間到了。

      四顧茫然,笠笠的事并不像春夜酣夢中的驚雷,反而使馬丁深沉地醞釀起屬于他個人的夢。他把座位往后挪了挪,彎下腰解鞋帶。笠笠生怕這個秘密是鞋墊底下藏著的私房錢,那她就吃了大虧了。

      脫去了鞋,馬丁又脫襪子。老浦以為他的腳面上會有一枚意味深長的刺青,而事實是,襪子底下是另一種襪子。暴露的那一瞬,老浦和笠笠狂笑不止。老浦說她都沒有穿過這樣的襪子。她身材豐腴,穿這樣的襪子,腿上的肉會被勒成一小包一小包,像美式拉扣皮沙發(fā)。

      “同事要是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斌殷姨摂M了一個需要他赤腳在案發(fā)現(xiàn)場工作的前提。

      馬丁秒速入戲,把這荒唐的局面甩給了妻子:“什么,這是什么鬼??隙ㄊ撬梦宜臅r候干的。她就跟小孩一樣沉迷于惡作劇?!?/p>

      “那你又是怎么瞞著她的?!本涌克囊馑己苊黠@,家人比同事有更多看到他脫襪子的機會。“不用瞞著她啊?!痹隈R丁的描述中,妻子的愛好所涉及的動漫、小說、游戲都屬于遙遠而瑰麗的二次元。帶著一顆彈性極強的包容心,她也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馬丁有過幾任戀人,當他以迥異于日常的裝束坦誠地站到她們面前時,人人都望而卻步—也曾有一個沖上來扇了他一耳光,只有他現(xiàn)在的妻子驚訝地捂住笑容,說:“你穿裙子比我還好看?!彼麄兦枚P系前,她只確認了兩件事—他愛她、他不會無休止地往衣櫥里添置裝備以至于他父母登門造訪時會看成是她在揮霍無度。馬丁連連點頭:“這件事都告訴你了,我還會騙你什么嗎?!?/p>

      她送了他一件婚紗當作新婚禮物。來給他們拍婚紗照的攝影師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端,如今有不少年輕活潑的夫婦都會來個反串。

      上居靠水這里來,馬丁一般都是穿T恤、牛仔褲。居靠水倒記得他穿警服的樣子。當時居靠水誤入一條死巷。他聽見墻那邊馬丁的聲音在電話里漸漸重疊。沒等他反應過來,身手矯健的馬丁已經(jīng)從墻頭躍下,穩(wěn)穩(wěn)落定。襯衫領帶西褲皮鞋沒有對他輕盈的行動造成任何阻礙?!拔艺f在路西,你這是路東啊。走吧,先去吃飯,吃完了我?guī)憧捶孔尤?。?/p>

      居靠水沒有多少錢,來這座城市的火車票是博子替他承擔的。他的拮據(jù)還將持續(xù)一陣子。馬丁說博子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不必太擔心錢的問題。如果居靠水不介意他家的房子太偏遠且不適合居住,他不會收取任何費用。

      晚清時期,這棟房子所在之處不僅不偏遠,還曾是城市的中心。地段繁華,茶館酒肆不在話下,更有青樓數(shù)戶穿插其中。每逢晚市,則香風軟吹,紅燈高掛,綺花笑語,遙可聽聞。到了戰(zhàn)爭年間,百姓趕在淪陷前四散避難。這里被敵人因地制宜地改成了近似于居酒屋和歌舞伎座的場所以供士兵消遣取樂。原先南遷的民眾雖有一部分于戰(zhàn)后還巢,故城卻難現(xiàn)昔日人氣,衰敗已成定局。至六十年代,舉國開展破舊立新的運動,戰(zhàn)火中都未曾瓦解的亭臺樓閣紛紛在自己人手中轟然倒塌。從此,就只有年邁的遺民還會趁著草長鶯飛到這一帶游玩,是踏青,也是憑吊。

      原以為大勢已去,卻誰知不久后興辦的造紙廠、制藥廠、棉紡廠和油泵廠接連選址此處。工人們像一朵一朵藍色的浪花匯入新時代的海洋中。大到城鄉(xiāng)面貌,小到身上衣料,新的時代一切都是新的。雖則廣播里還會放《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尋常人家的錄音機已然被鄧麗君的磁帶牢牢占據(jù)。馬丁的母親抓住了商機。那十年里,除了整風期間堅決擁護中央的決定閉門歇業(yè)了一陣子,以及后期工人文化宮開設迪斯科專場挖走了一批??停墓と宋鑿d一直都是大家最愛的平民消費圣地。

      舞廳真正失寵是從廠子們走下坡路開始的。像是一夜之間,內(nèi)銷的、出口的,此起彼伏地喊著“不景氣”。依附于喬木的藤蘿難以常青。改制一聲令下,那些光榮的主顧前赴后繼地奔向了偉人畫圈的地方。至于留下來的,也不是原地不動。為了權衡綠水青山和金山銀山,政府在遠離人居的河對岸規(guī)劃了新的用地以供爐灶另起。叱咤風云過的企業(yè)再潦倒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花架子搭著總勝于無,一旦撤離,孑然一身的舞廳只好關門大吉。

      滄海桑田的百年經(jīng)老浦說來,快得像縫紉機上的針線。居靠水問她怎么對這里的歷史這么熟悉。老浦說:“歷史耐人尋味,就像我這種有點歲數(shù)的女人?!?/p>

      罵人,老浦不會含沙射影,從來指名道姓;勾引人,她也愿意明目張膽,而不是暗送秋波。她說自己光明磊落了一輩子,真的沒有什么秘密。馬丁和笠笠不依不饒,說就是現(xiàn)編也要編一個?!澳遣皇侨鲋e嗎。讓我干什么都行,別讓我撒謊。我想想,我細想想啊?!彼┲患烟壹t的立領琵琶扣細麻襯衣,領口敞開一粒,露出雪白而微有些松弛的脖頸。燈影中,一條翡翠墜子項鏈若隱若現(xiàn)。

      老浦一拍巴掌,表示“想好了”。大家都正了正坐姿,洗耳恭聽。

      “我前半輩子大概和幾十號男人睡過覺?!?/p>

      笠笠泄氣地歪到了一邊去。馬丁強調(diào):“是說‘秘密,不是說‘盡人皆知的事?!本涌克】谛】诘剡炔?,嘴角蕩漾著莫測的微笑。

      “有個人在我解開胸罩前就完事了。他說太激動。但他第二次還是這樣。我看這不是激動的事,他應該找個醫(yī)生調(diào)理調(diào)理?!崩掀钟靡环N征詢中夾雜著乞求的目光看了看評委們。

      “這是那個男人的秘密。不是你的?!本涌克欣掀衷僭囍嗑S度地展開追憶,在此之前,他先說他的秘密。他關掉了像存在于這聚會中的第五個人般的音樂。闃靜中,聽覺讓路,他們的眼睛浮出水面,清晰看見這曠然的空間。它的前世華燈礙月,飛蓋妨花,歌舞不休,徹夜通明。它的今生,黑暗的比例遠高于光亮。他們的圍坐夜話可以是在茶幾前,也可以是在篝火前。身后可以是島嶼、山谷、宇宙,也依然可以是這棟洋溢著安全而溫存的黑暗的房子。黑暗的外圍是更豐富的黑暗。包括遠郊的風、河流、樹、田野,若即若離的花香……它們構筑成已知卻無限的世界,黑暗隨之層出不窮地繁衍。

      居靠水說:“我蹲過十二年大牢。”

      笠笠和老浦聽得很清楚。馬丁更確定。職業(yè)習慣使然,他聽人說話時,會一并觀察對方的唇形,以求吻合。

      被捕前,周遭的環(huán)境能通過氣息流露出一些端倪。蟬聞到螳臂的草腥,黃雀胸脯和翅羽的溫熱也環(huán)伺著螳螂。

      他遲遲地走在撒滿黃昏的街上。果販忙著刨鳳梨,開榴蓮,削芒果花。信差駕駛摩托車貼著他的身體開了過去。路邊的水錦樹上,暹羅貓打盹醒來,碧藍的眼珠回放著夢里獲悉的咒語。前方煙塵四起,晚照之下的大地像一鍋開水。

      居靠水站定,不禁想,警察可能要來了。他就轉過了身。

      他猜得不錯。槍是漆黑的,手銬是銀白的。

      警察帶他回去,給了他一份全體警員都在吃的兩葷兩素的盒飯。

      “我沒有別的問題,你告訴我帕坤在哪里就行了。給你點時間慢慢想。想清楚了你叫我。要是你開口之前我們找到了帕坤,后面量刑我就幫不到你了?!?/p>

      居靠水沒說。為此,他不折不扣地服刑十二年。獄中的第二個秋天,他得到了帕坤被執(zhí)行死刑的消息。原本他正在糊信封,窗外的落葉飄飄揚揚。獄友問:“他大名是不是叫楊勇?錯不了,他一直藏在仰光?!?/p>

      另一位獄友普照說:“仰光啊,我去過。我去的那次,一連十來天都是好天氣。每到下午我就去大金塔。太陽下山前,云霞是金紅色的,又厚又密,好像要把我和塔一起給埋了。”

      居靠水走到窗邊。秋空湛藍而高遠,偶爾有些小鳥在它底下不足掛齒地掠過去。帕坤死了。他為這一天的到來做過功課。他問普照有什么方法消除業(yè)障。普照說:“你糊的信封被別人拿去寄人民來信,困難解決了,業(yè)障就消了;寄報紙雜志,情操陶冶了,業(yè)障就消了;寄節(jié)日賀卡,祝福送到了,業(yè)障就消了?!?/p>

      普照七十多歲,白頭發(fā)很少。他忘了自己是六十歲進來的還是二十歲進來的。他只記得佛祖。但他從來不把經(jīng)文念出來,都是默誦。居靠水問他是不是大音希聲,他也不答。

      居靠水繼續(xù)糊信封。與帕坤在省人醫(yī)給他的那個牛皮紙信封比起來,這些信封紙張更挺括光滑,也更易于折疊粘貼。那時,帕坤站在病房門口,戴著口罩,手上沒有鮮花和水果。他朝居靠水招了招手。外婆以為他是脫了白大褂要下班的大夫,叫他有話當著她的面說。居靠水帶她從州一醫(yī)轉過來待了一個禮拜,積蓄所剩無幾,而病情并無起色。

      帕坤沒有久留,短暫的兩分鐘專門用來在樓道里和居靠水為了那信封推推打打。居靠水說他心領了,外婆也不想再看了。他發(fā)現(xiàn)她夜里咬著牙疼得老淚縱橫。她只想快點回老家,死在老家的床上。帕坤揪住居靠水的衣襟,強行把錢塞進他的內(nèi)袋?!熬褪琴I墓地治喪也要用錢。里面還有點止疼藥,你拿去用。也不要擔心。要別的沒有,要這個多得是?!?/p>

      外婆直到走也沒有太痛苦。居靠水不這么做,她恐怕會用上百草枯什么的。那段時間帕坤派來給居靠水送止疼藥的女孩叫阿細。她皮膚黑,但眉清目秀,腰身像一對左右弄反了的括號。居靠水與她在黑漆漆的閣樓里做愛。她說:“樹這么密,月光底下應該能看到蛇吧?!?/p>

      阿細腳腕上的鈴近在咫尺,卻響得很遙遠,像是為外婆招魂。

      阿細如今就是這樣—居靠水看到老浦總有類似的想法。她是他看不見的老去的阿細。尤其是她們?nèi)绯鲆晦H的眼神,并不是世故或悲觀,那有力的寂靜像山澗下一塊自出現(xiàn)起就被泉水沖洗的石頭。遺憾的是老浦太白了,橫陳在床猶如案板上一團沒搟的面,等待搓揉、拉伸、捏弄。這就不像阿細了。

      老浦不止一次地勸他回去看看。居靠水只是倚著床頭抽煙。老浦自覺地起身穿衣。

      居靠水不會留她過夜,也不會回去看阿細。既然做出那個決定,他就看清了未來的樣子。未來什么都有,但沒有帕坤,沒有阿細,沒有他和阿細的孩子。

      關于孩子的事,阿細曾找他認真商量過。他們并肩坐在木踏步上。晚風中有稻草燃燒的氣味,木槿籬笆下信步來往著幾只雞。阿細說打掉還是生下來,她都行,她聽他的。

      外婆一走,居靠水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這下又來了一個骨肉至親,他當然歡迎。

      阿細問:“那你怎么養(yǎng)活我們?!?/p>

      “我可以去北京。”他的發(fā)小在北京的一處工地上監(jiān)工。

      “還不如去找帕坤。”

      他們都知道帕坤是做什么的。沒人有資格裝傻,好像真以為他是什么香料珠寶之類的二道販子。帕坤在清萊的點彼時還沒有覆沒。閑暇時光,他在鄉(xiāng)下的莊園里教泰國人打麻將。接到居靠水的電話,他很高興,但并不意外?!昂?。你來。帶一條茶花給我?!?/p>

      半月后,居靠水意欲動身。臨行前,阿細叫他再和帕坤聯(lián)系一下。居靠水有帕坤的地址,也不認為頻繁聯(lián)系是好事。阿細堵著門說不聯(lián)系不準走。這個電話果然就沒有打通。又過了二十多天,帕坤那邊有了回音—清萊被剿,他們及時轉移到了老撾的瑯勃拉邦。要是居靠水只身前往清萊,會被守株待兔的警察當場拿下。

      老撾的貨基本都在當?shù)厣特滈g消化。一上來,帕坤就讓居靠水去開發(fā)貨源:“放心,我不會害你。賣比買有風險。你也悠著點,別不把我的錢當錢,總挨著上限。你得砍價啊?!?/p>

      貨緊俏,談生意的地方卻多。山洞,寺廟,樹屋……學會術語后,在人來人往的露天咖啡館也能談。精通中文的女老板芭達在東北待了十年,模仿能力又強,說話一口小品腔。居靠水聽了就發(fā)笑。芭達一只手上四個戒指,太陽下彈煙灰時灼灼爍爍:“好玩嗎。我還會說朝鮮話呢?!鳖D時又雙手交疊于胸前,鏗鏘有力地學起李春姬。

      一次在河上,船艙里坐著另外兩個人。芭達說他們代加工的費用比市面上少了近兩成,正兒八經(jīng)是開源節(jié)流。待要拍板,岸上口哨大作。二人聞聲齊齊躍入河中。居靠水還沒反應過來,也被芭達拉下了水。他不會游泳,下水像下地獄。好在河水是溫熱的,芭達的口腔也是溫熱的。像一罐氧氣,她的吻消弭了他的窒息感,伴他泅渡到彼岸。

      上岸后,居靠水搶在前面走?!暗鹊任??!卑胚_的呼喚在密林里回蕩。她跑上來拽得他調(diào)了個個:“趕著去死嗎。”這下她看見了。不僅撐著,濕透的淡青色的短褲還服服帖帖地勾勒著它的形狀。她一把抓?。骸皷|北人管這樣叫‘支棱?!?/p>

      帕坤知道了他們的事。居靠水也大致了解帕坤和芭達的疇昔。在國內(nèi)時,就算是坐飛機,加上各種換乘,帕坤見她一面也要用上一整天。更別提火車。但一頭天亮得早,一頭天黑得晚,一趟下來也不顯得漫長。帕坤用一種豪邁的口吻宣稱“情義不成買賣在”。居靠水卻惘然。版圖上的對角線,千里萬里的愛,最終一板一眼地歸攏到交易里。帕坤叫居靠水不要顧慮他的感受,在不影響生意的前提下大可以和芭達交往。居靠水直搖頭,他已經(jīng)覺得很對不起阿細了。

      “你真這么想,還是怕我在考驗你。”

      居靠水不作聲,仰著頭堅定地看著他。

      “女人,少一點也沒事,多一點也沒事。”

      醒來,面朝房頂,居靠水總要稍微收攏一下縹緲的精神去判別周圍的環(huán)境。長年累月彌漫著外婆巫藥味和蕎粑香氣的老家,晨鐘消散芭塔儀式井然進行的瑯勃拉邦,窗外曦景燦暖令人如雞蛋被孵化的獄舍……漪紋般的選項在腦海中逐一擴散泯滅,水面痊愈后才確定,是那棟房子。和大家夜話的房子,他用木板隔出臥室的房子,馬丁受博子所托與其說租不如說是借給他住的房子。

      居靠水最早引起博子的注意源于一本書。在那個閱覽室里,磨損最嚴重的是金庸和梁羽生的書,居靠水卻取下了一本積灰的嶄新的《東坡集》。博子問他是不是喜歡蘇東坡的詩文。居靠水翻了翻內(nèi)頁的作者簡介,說:“蘇東坡就是蘇軾?。课疫€以為蘇東坡是蘇東坡,蘇軾是蘇軾呢?!?/p>

      再來時,居靠水借了本字典,但他發(fā)現(xiàn)很多詞語是字典里也找不到的。博子說:“小蠻是白居易的家姬。家姬你懂嗎,就是介于小妾和婢女之間的一類人。一般長得不錯,又會點才藝。這邊,蘇東坡用‘小蠻代指他自己的妾室朝云。你剛才說‘黃耳是什么?”

      “藥。我外婆吃過?!?/p>

      博子噼里啪啦敲了一通電腦?!安榈搅?。是你們那兒產(chǎn)的一種菌?我跟你說,這里的黃耳跟菌沒關系。是一只狗的名字。傳說古代除了郵差,很多動物也能送信。你像鯉魚啊,大雁吶,還有狗啊,都能送。黃耳的主人叫陸機。陸機想家了,就逗黃耳,問它能不能給他送信。黃耳很通人性,搖搖尾巴答應了。陸機把信塞進竹筒里,掛在黃耳的脖子上。黃耳晝夜不停地趕回了他千里之外的家不說,又跋山涉水地給他捎來了親人的回信?!?/p>

      居靠水暖洋洋的臉涼了下來。

      進來這么久,居靠水沒給家里寫過一封信一定另有隱情。博子不打算問他本人。他去找了負責探監(jiān)的同事。同事說居靠水的妻子來過一趟,他沒見她。她在外面的走廊下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博子把《東坡集》的某兩頁沿著書縫用力地摁壓了一番,確保這兩處下一次翻閱時能慣性地被打開。一處是《迨作淮口遇見詩戲用其韻》,一處是《洗兒詩》。居靠水不一定能懂。博子仍是想用詩化的舉動來和他探討詩意。

      居靠水發(fā)現(xiàn)了。博子也不回避他的目光?!澳銈冇泻⒆?。你現(xiàn)在是不把孩子當回事,但潛移默化,人會變的。等再過幾年,你就會是另外一種想法。到時候后悔就遲了?!?/p>

      居靠水猛地把書朝他身上一摔:“你以為你是誰?!?/p>

      孩子偎在居靠水的臂彎里,洗凈擦干,眉眼舒展,適應了光線、溫度與聲音,日益老練。門外,阿細的姑奶奶抱著刻花銀水煙筒吞云吐霧。她說孩子生下來就是個血淋淋皺巴巴的小畜生。身為鎮(zhèn)上最有經(jīng)驗的接生婆,她忙活了一輩子也沒遇到過這么難的,幾乎就要給醫(yī)院打電話了。居靠水把姑奶奶的評語理解成她差點失手,心中不快。

      阿細胃口很差。魚湯、骨頭湯一概喝不下去,只吃白粥、腌菜。居靠水要去買烏雞,被阿細媽攔住了:“這下連燕窩都不碰,更不要說葷腥。”

      “燕窩”像個掃帚,把居靠水這攤懶散的灰嚴肅周正地撮到了一起。他輕手輕腳地放下孩子。“你買的?市面上假貨很多,你拿給我看看,別把錢扔水里了?!?/p>

      裝燕窩的雕花木盒好看,阿細媽特地留了一個放首飾?!八笥阉偷摹0肽昵熬退土?,吃了人家多少。我叫她要給錢,她還嫌我啰嗦。”居靠水絲毫不懂燕窩,煞有其事地鑒別了一番,說是好東西,又叫她勸阿細,往后謝絕為好?!疤F重了。你也別跟她說是我叫的,她又要說我好管閑事。她什么時候再想吃了,我給她寄。也是馬來西亞的貨?!?/p>

      他踱回搖籃邊,用比父愛更甚的專注打量著女兒。

      帕坤給這孩子準備了豐厚的滿月禮。居靠水還只當這里面有他為帕坤賣命的成分—倒不一定不是他沾了孩子的光。

      居靠水在家的幾日,阿細都是背對著他睡覺?;乩蠐肭耙梗涌克舶阉饬诉^來。他們完全看不見對方,只有濕潤的鼻息壓著某種微妙的音韻在酬答。居靠水伸過手去托住她因為富裕的奶汁而更加沉重的乳房。潛到被子里,他沒有嘬,只是輕輕畫圈。像為下墜的身心伴奏,阿細的喉縫里溢出了讓他如蒙大赦的吟唱。她還在坐蓐期,他們不好交合,唯有靠舌頭開墾,以唾液灌溉。

      “我還是到隔壁去睡。明早三點半起?!?/p>

      “那估計我也醒了。我起來給你弄點東西吃。媽夜里帶孩子,早上讓她多睡睡?!?/p>

      “用不著。你也多睡睡。我到了給你消息,都熟門熟路了,不要怕了?!?/p>

      “我不怕。有帕坤呢。真要出了事我不找他嗎!”

      阿細對他的放心源自對帕坤的信心—在帕坤身邊征戰(zhàn)的四年,居靠水努力從心底回避著這個邏輯。第四年夏天,帕坤被同道中人刺傷,暫避于萬象療養(yǎng),生意一度交由居靠水打點。居靠水每周去一趟萬象。除了探望帕坤,還要處理外匯之類的事宜,謁見一些古都名流。這時芭達早已與一位年逾六十的富賈成婚,也是帕坤在其中穿針引線。他們丁點都不覺得尷尬與惆悵。帕坤所居的華麗庭院正是這位白發(fā)鴻商名下的資產(chǎn)。

      棕櫚樹下,帕坤端著一杯尊尼獲加半臥在躺椅里。他曉得居靠水喝不慣威士忌,提前叫女傭拿了一瓶白葡來?!霸龠^過,我想到緬甸去。他們勸我的,強龍不壓地頭蛇?!?/p>

      “他們也沒辦法?”

      “他們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和那些野蠻人打不了交道?!迸晾げ钊巳ゾ挼榇蚯罢荆犝f情形不壞。但他還是憂心甚深,總像是好景不長了。白喉紅臀鵯和烏灰鶇不絕地暢啼,潮濕的風搖落樹窠間的殘雨。居靠水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總之你有事就跟我說,我能幫你的一定幫你?!?/p>

      “哪天真進去了,女人、孩子就托付給你?!迸晾さ囊豢诰圃谧炖锉P桓了半天才咽下去。居靠水抗拒的煙熏滋味恰恰是他享受并迷戀的。

      “上海的還是重慶的?還是哪個我不知道的?”

      帕坤嘹亮的笑聲響徹院落。暮歸的僧侶都不禁側目。

      居靠水脫了鞋,沿著走廊步入內(nèi)室。盥洗間里點著檀香,壁燈光線溫柔,瓷磚上的蓮花浮雕栩栩如生。在這里肆意排泄是失儀,他控制著小便的流量以防驚擾四下的寧靜。鏡子上有一層珠霧,他抹開一小片。上臉的體質(zhì)并不像帕坤說的那樣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有所好轉,他只照見越發(fā)酡紅的自己。圓圓的臉像太極,被吸附在鏡面上的一根彎曲妖嬈的頭發(fā)絲一分為二劃作陰陽。

      他走了出來。廳堂里,幾盞陷在鐵絲架里的落地燈寂寂亮著。纏綿悱惻的大提琴聲沒有出處,無由地飄浮在影翳之間。潔凈的地板上有一排他的腳掌印,過堂風吹來,眼看著就消逝不見,像從未有人造訪。他撫摸龜背竹的葉片、倒扣在木托盤中的杯具、飄搖的紗簾……阿細來過,甚至她還在這里?!@念頭不僅是當時嚇了他一跳,入獄后,在慵困無聊的午光里,它不經(jīng)意間一閃而過,他心中還是會咯噔一下。

      監(jiān)獄里需要博子這樣的人。他組織大家學寫毛筆字,并為此策劃了一場小型的書法展。其中,普照抄寫的《圣妙吉祥真實名經(jīng)》被推舉為魁首。排練小合唱的那次,博子重感冒,從外面請來的幾個指揮都不管用。一盤散沙終是靠他帶病上陣才士氣高漲,凝心聚力,獲得圓滿成功。博子還提倡讀詩,說新詩古體詩,國內(nèi)的國外的都要讀?!叭耸菧啙岬暮娛呛械脑遘?。詩因人而生,又使人如獲新生,回歸潔凈?!?/p>

      為了營造更好的讀詩氛圍,博子帶來了一把收藏多年的古琴。能否領會琴韻暫且不論,許多人就這樣在他優(yōu)美的琴聲中讀完了詩—當然,雅樂讓更多的人朦朦朧朧地睡了一覺。博子也不生氣,他說他們是朦朧詩的實踐派。

      自前番失和,居靠水沒再跟博子說話。有幾次博子遠遠地要跟他打招呼,他都視而不見一閃身躲了過去。但他喜歡博子那把烏黑溫潤的琴。趁著無人,他情不自禁地勾撥了兩下琴弦?;匾粼谧呃乳g清遠地響著。博子聽見了,踱步而來?!斑@把琴是制琴人揣摩焦桐的意蘊而打造的。焦桐,聽說過嗎……一段木頭在爐火中燃燒,發(fā)出嗶嗶剝剝的爆裂聲。聲音被一個懂琴的人聽見了,趕緊把它從火里拯救出來,量體裁衣,做成了一把曠世的好琴?!?/p>

      居靠水無聲地立在斜暉中。博子走過來坐下,一邊彈一邊說:“千里馬總是知道的吧。一回事。伯樂和千里馬是互相成就的,就像琴和琴師。”彈完了,博子將琴抱起,套入琴囊。居靠水看見晃動的流蘇掩映著琴背面的兩行字。

      “這是琴銘。古人哪哪都愛刻幾個字。案頭的叫‘座右銘,墳頭的叫‘墓志銘。我這個琴銘是書上的老話—藜痹徽兮,焦桐共珍—夕陽西下之時,我待你如珍寶,就像對一架靜靜的焦桐古琴那樣?!?/p>

      讀詩的隊伍在擴大。打球的,下棋的,陸陸續(xù)續(xù)都來讀詩了。天南海北的方言重新定義了詩句的平仄。詩像斷裂的珠串,一粒一粒從書卷中彈跳出來,與枷鎖下的他們載歌載舞。

      居靠水發(fā)現(xiàn)獄友讀詩時,博子總像熱淚盈眶,但眼底又不是淚。那種光澤,禾苗拔節(jié)之際也曾閃現(xiàn)在外婆眼中。晨曦鍍遍全身,她赤腳站在田間,忘記了去牽牛。

      情詩,史詩,每個人讀的詩都不同。有人讀過這樣一首詩。

      樹枝想去撕裂天空

      卻只戳了幾個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天外的光亮

      人們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

      博子問他詩是哪來的。摘錄的人回說是雜志上看到的,選載在側邊欄里。博子接過他抄寫的筆記。字和小學生差不多?!翱吡钡摹傲弊植粫?,一點一滴地照抄。筆畫多,寫得就格外大,黑湮湮地定在白紙上,像個真窟窿。

      “這詩好不好?”

      都稱贊,只有普照不發(fā)一言。

      博子說寫詩的人很少是專門寫詩的。詩養(yǎng)活不了人。詩人往往也是工人、士兵、農(nóng)民、醫(yī)生。“機關里不少干部也寫詩。有些是附庸風雅,有些寫得還是不錯的。剛剛這首詩的作者也干過不少差事,有過不少身份。他最后一個身份……是殺人犯。”

      燈罩骯臟,光也就黯淡,擠擠挨挨涌在里面的人頭都面目模糊。打盹的也復蘇了。一洼蝌蚪似的眼睛滿堂跳躍,卻荒靜無息。終于,有一個喉嚨劈下來,開了荒?!八辛硕嗌倌辏窟€是槍斃了?”

      “他自殺了?!闭f完,普照起身離開。他參加博子的詩歌朗讀會,初衷是經(jīng)由詩遠離罪惡??蛄撕么笠蝗τ只氐皆c,他失望了,依舊埋頭抄經(jīng)。

      子夜,居靠水昏昏沉沉聽見普照誦經(jīng),且不光是普照一個人在念。那恢宏的混響來自一整座佛剎里滿殿僧人共同的晚課。居靠水心煩意亂,伸出半個身子,打算叫停普照的修行,卻發(fā)現(xiàn)他早就睡著了。居靠水下了床,想幫普照蓋好被子。普照將經(jīng)卷捂在胸前,憑他如何使勁都抽不出來。居靠水輕觸普照的手,感到一陣冰涼。他想起普照曾在樹蔭下數(shù)手上的老人斑。他問普照:“你到底還有幾年啊?!逼照照f:“出去干嗎,我無兒無女的,到時候連個守夜的都沒有……要死了,數(shù)到多少了?你打什么岔,我又要重數(shù)了?!?/p>

      摸到了床里邊的一把蒲扇,居靠水在普照身邊坐下來,為他搖扇的同時等待天亮。

      出行,他們往往安排在天亮之前。這時候,人睡過一覺,精力比夜間充沛。而有尚不充沛的晨光掩護,接駁就方便得多。居靠水吃了一點早餐。載他返回瑯勃拉邦的車還沒來,國內(nèi)的壞消息就來了。代號小蕨的那個女孩過海關前把貨全部倒進馬桶。理由是她太累了,兩條腿并不攏,站都站不住,懷疑宮頸也受了傷。這種狀態(tài),眼尖的警察一眼就能看出來。

      帕坤緊接著就做了部署。一方面掐掉所有和小蕨有關的聯(lián)絡線,一方面差人盯牢她。居靠水聽得懂,“盯牢”約等于“有必要就找機會做掉”。

      “不用吧。”居靠水額頭凝起。

      只是稍微一勸,帕坤倒大為光火:“她頭回做?能盛幾斤幾兩心里沒數(shù)?”

      “她不做總有人做?!?/p>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這里是海關的廁所?”帕坤自認還夠不上“梟”,他心目中的“梟”可以負天下人。這里邊的典故后來還是博子說給居靠水聽的。居靠水體會不到曹操的情緒,但帕坤的心思他早就琢磨透了。他想走也不是一天兩天。最初是看到燕窩盒子的那一瞬。捫心自問,這樣去否定一個為自己生兒育女的女人的貞操確實太草率。但這合乎帕坤對待女人的作風。除非像芭達那樣被他主動放棄的,不然他不會輕易松手。萬象的那晚,又說了托孤的話。他看出帕坤的方針是根據(jù)實踐而改變的。最早用一些無家無業(yè)無牽無掛的,生死更好置之度外;久了又覺得沒有把柄,得像風箏那樣才好,再遠也拴著一根線。

      博子研究過居靠水的案子。電話錄音調(diào)出來聽,是個異邦口音很濃的女人。公安分析是帕坤在當?shù)卦馊硕始桑幸闼?。博子不這么想。博子問居靠水出去了想做些什么。他先前總說“還早”,普照過世后,他才有了豐富的構想。他要去一個完全沒有去過的城市,學一門新的手藝—做菜、美縫、打碟……錢少也沒關系,夠活就行。晚上回家有一張柔軟的沙發(fā)能躺一躺,喝口小酒。早起煮點清淡的茶飯?!斑@里的菜油鹽太重。而且北方太冷了,還是想去南方?!?/p>

      “不難辦?!辈┳诱f他有個很好的朋友在南方古城工作,屆時就請朋友代為打點。

      希冀更飽滿了只是一方面。普照的離去好像化作春泥更護花似的哺育了居靠水。他不可遏制地蓬勃成長起來。他和博子聊詩,聊琴曲,像研究文學與音律已多年。隸屬于普照的積淀一字不落地拷貝到了居靠水的性靈中。有幾次,博子都把居靠水當成了普照。他分不清,是普照重塑了居靠水,還是居靠水讓普照復活。居靠水去南方的晌午,他險些口誤叫出普照的俗家名姓。

      其時春寒尚在,被料峭的風左一茬右一茬收割后的華北平原光禿禿的。從小飯店的窗戶望出去,城市輪廓之外的火車南站是石灰色調(diào)。天也灰。除卻河畔微有些綠意的早柳,滿目都是不近人情的景象。博子覺得可惜。他原想著居靠水會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離開。理了發(fā)換了新衣的居靠水卻滿足地笑著。他的喜悅并不僅僅出自失而復得的自由。他指著桌上的菜,說這里有新筍,有點心,還有好茶,這不就是蘇東坡說的人間清歡了嗎?!斑€有個能一起享受的朋友。很好了?!彼┳?,剎那間又傷感起來—博子比他們剛認識的那會兒老了。久別重逢發(fā)現(xiàn)對方變樣是常事??傄娒?,還看出老,那就是真的老了。博子看他也必是這樣。

      但博子看到的居靠水的臉被某種回憶霧化了。那是四十歲的普照,他正面無表情地清掃滿屋的碎玻璃,挨家挨戶向鄰居們道歉,守著一盞小小的臺燈給姊妹弟兄寫遺書,最終拿石臼碾碎安眠藥摻入粥中喂妻子喝下。凌晨三點,他撐著傘,頂風冒雨來到派出所。打瞌睡的值班警察碰巧是他以前的學生,下意識地和普照寒暄了一番,說到一半才問起他夜訪的來意。普照說:“我是來自首的。”他去特殊醫(yī)院的病房參觀過。要他送她去那種地方,他做不到。

      那是普照,這是居靠水—博子越想分清,竟越分不清。周遭眾聲喧嘩,聽到檢票廣播,被混沌的空間推搡著,離別一觸即發(fā),博子才拉住了居靠水,塞給他一個紅包:“馬丁要結婚了,你幫我?guī)Ыo他。”

      可當居靠水真的和馬丁碰面,馬丁卻說他是年前結的婚,博子還特地跑過來參加了他的婚禮。他們打開紅包,見錢里夾著一張字條—我要說是給你的你指定不肯拿著。

      比起當年那個突如其來的紅包,居靠水的秘密并不叫馬丁詫異。他的身份一直都是盤桓在馬丁心里的一種可能,現(xiàn)在只是被親口印證了而已。

      老浦也有所準備。越橫空出世,來路越雜蕪叢生,這是鐵律。她欣慰的是,他過去再三緘其口,也還是對她且只對她一個人說過他在遙遠家鄉(xiāng)有妻房的事,就算這是在變相拒絕她。

      只有笠笠說:“這么久!那你一點都不想孩子?給我肯定不行,兩天見不著我都想。”

      事發(fā)前最后一次見面,孩子跟窗臺差不多高。帕坤自仰光出發(fā)乘坐夜間航班,不久也到了。居靠水和阿細都說他不該冒險。帕坤卻堅持要來看看孩子。阿細很直白地補了一句:“我是說你不該讓我們跟著冒險?!迸晾そ兴判摹P℃?zhèn)內(nèi)外二十里,風吹草動他全都聽得見。

      帕坤在他們這待了兩天,基本沒出門。只有臨走前,居靠水去買酒,回來看見他在門前桃樹下和孩子玩翻花。帕坤高大粗糲,手指是孩子的胳膊,胳膊是孩子的腿,繃著紅毛線,不像是給孩子解,像是供她跳皮筋。孩子卻高興極了,不絕地笑著,帕坤也笑。過一會兒,阿細洗了一碗野山莓給他們吃,問笑什么,孩子說了,阿細就也跟著大笑起來。三人的笑聲合成了有力的一股,震得桃花簌簌零落。

      和帕坤同歸于盡的決心,居靠水細細想來,就是在那一刻下的。他使勁把自己往浴缸深處壓縮,窒息的一霎,猛地再躍出來。如此反反復復。老浦坐在浴缸邊抹護發(fā)素。居靠水說:“我給你搓搓‘凹糟吧。”

      “什么?”

      他用手指在老浦身上膩了幾下:“這個,濟公拿來給人家做救命丸子的?!?/p>

      “你惡心死了!”老浦又凝眉又笑,“這個在我們老家叫‘漬硍?!毙χχ掀朱o了下來。她說從小到大,跟她一起洗過澡的不少,給她搓背的他是頭一個。

      老浦的寓所近街,樓下夜市的煙火聲光在窗外濕熱地逡巡。臥室流動著的樟腦丸之味暗合了初夏的來臨。老浦盤著腿剝枇杷吃,剝了一顆要送到居靠水嘴里,哄孩子那樣張開嘴長長地“啊”上一聲。居靠水說:“不是不交心。有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想聽,我再說個秘密。”

      消息是否可靠有待勘驗,但他的確聽過一種說法,說帕坤沒死,死的是一個替身。

      他回去就是給帕坤找到他的機會。

      老浦聽到了“替身”二字。她以手摩挲著居靠水須茬密布的下巴,說起她的一個堂姐。這個堂姐年輕的時候很美,愛跳舞。追求她的人也很多。有錢的,想方設法要制造點機會,邀她跳一曲,對跳完舞之后的事想入非非。沒錢的,總在路邊守候到舞會結束,自行車后座為她擦得一塵不染。但是她從沒有沾惹上什么花邊新聞。時間一久,女人們恨她沒有傳出新聞,男人們恨沒有跟她傳出新聞。于是女人們和男人們很罕見地同心同德地信口開河起來。

      流言在她生活的外圍徘徊得不過癮了,就長驅(qū)直入,搗毀她的核心。丟了繅絲廠檢驗員的工作,她先是去物資局下屬的商廈里站柜臺。發(fā)現(xiàn)拋頭露面反而便于他人騷擾,索性跑到遠離城市的農(nóng)場去賣苦力,每天早出晚歸,跟著一輛中巴班車兩地往返。她常常累得在車上一路睡到家。有一回,半路下車的同事動靜大,她一睜眼,看到霓虹閃爍的不遠處就是她以前跳舞的地方。

      車里只剩下了司機,她,還有一個軍人。農(nóng)場是軍隊經(jīng)營建設的農(nóng)場,她倒沒在這輛車上看到過軍人。也許他們不坐這車,也許他們不是時時刻刻都穿軍裝。

      軍人說:“我以前在這里看過你跳舞。你跳得特別好?!?/p>

      他們都在終點站下車。那里是座橋。她住在橋南親戚家,他要往橋北的火車站去。橋畔有個小廣場,聚集了一些人,有的相親,有的算命。她問他幾點的火車,去哪。他說十一點一刻,去濟南。她指著小廣場:“要不要去那跳個舞?!?/p>

      他不是不太會跳,是完全不會跳。為了避免踩到她,他的兩條長腿岔得像圓規(guī)一樣開。她滿不在乎,跳得聚精會神,歌詞能想起來就唱,想不起來就哼,總之很在節(jié)奏上?!班帧粥粥粥抑挥性趬衾锵嘁蕾恕?/p>

      圍觀的人有的認出了她,多走遠幾步都不愿意,就地議論著。這下他們換過來了,她有點無所適從,他倒?jié)M不在乎,興致高漲。月亮在頭頂搖搖晃晃的,像只白得發(fā)青的蛋要借她的腦袋做鍋沿,敲碎了,打個溏心。

      這個月夜過后,他們再也沒見過。他的名字不得而知,她也不好意思根據(jù)一些含糊的特征向農(nóng)場的人打聽。又過了一陣子,她聽人說邊境的戰(zhàn)爭斷斷續(xù)續(xù)的,沒徹底結束,新近抽調(diào)了濟南的部隊。

      她但愿他不是打仗去了。日子久了,又但愿他是打仗去了,不然該回來找她。

      她沒結婚。不過接受了不少男人的求歡索愛。但不嫁給他們。洗刷不掉了,不要再被說浪得虛名,也是不想讓人看出來在等什么。不可能被贊美成忠貞,只會說迂。

      假寐的居靠水迷蒙地說:“你不如直接說這個堂姐就是你自己?!?/p>

      好比孩子玩把戲被戳穿后總要撒個嬌,老浦抵了他一下。她沒再說下去了。她樂意親近像居靠水這樣從西南方向來的人,說不準就見過他。

      動搖的意念,想回去的心,跟老浦現(xiàn)身說法的有關女人一生等待的故事挨不上。他們問起來,居靠水只說是秋天的緣故,看到葉落就有點想家。老浦的二郎腿蹺著,鞋尖輕倩地點著,看出來一種收斂的得意。她自詡是個高尚的情人,不僅不會弄得男人身敗名裂,還會把他們往家和萬事興的正道上引。笠笠問他何時去,何時回。居靠水說周末走,趕在外婆祭日前到家,去掃個墓。接著他就說別的事了,說完了,笠笠追問:“那你什么時候回來?!本涌克f暫時還不太清楚。

      笠笠的臉上敏感地洋溢出惜別之色。馬丁自如地在旁躺著玩手機。居靠水提前告訴過他了,目的是希望這個房子將來不論是做倉庫還是小型的企業(yè),還是像他這樣當作住宅,馬丁都能早做安排,好無縫銜接地收取租金。也是心虛,在這里的兩年,他都是象征性地交租,還不夠他們喝一頓好酒。馬丁說荒郊野外誰要來租,誰來這兒都是賞光,都讓它蓬蓽生輝。“走之前別把鑰匙給我哦。什么時候回來了,房子只要沒拆,你就接著住。非要交鑰匙你現(xiàn)在就交,現(xiàn)在就搬出去。”

      老浦的梨削完了,又接著削了一個。削第三個時,居靠水問她削這么多干什么。老浦說:“一人一個,不分梨?!?/p>

      梨沒吃,居靠水的心肺之間就涼蔭蔭的。秋天原本就會讓人一陣一陣地這樣。

      兩個月前,還是燠熱多雨的時節(jié)。本已約定的晚上,他們?nèi)齻€人被大雨攔住了,居靠水獨自在家。他翻出幾根洋釘來修一個腿能搖動的小杌子。敲了一會兒,他聽出來了,不光是他在敲,外面也有人在敲。他去開門。敲門的人敲得太久沒有得到回音,走出去十來步遠了。那人的傘不是垂直擎在手中,是擱在肩膀上。猶如面對的并非夏夜突襲的暴雨,而是三月沾衣不濕的杏花春雨。

      依據(jù)背影來甄辨對方的機會都沒有,他唯有喊道:“你找誰?!?/p>

      他突然害怕極了,不是因為滂沱的雨,黑嘩嘩的夜。是高跟鞋。那人穿著高跟鞋。他不可能不想到阿細。那人轉過身來。透過雨幕,他收緊眼周肌肉艱巨地識別著。

      “是你啊?!?/p>

      芭達剪了齊耳短發(fā),一側的耳朵綴著小顆翠綠的耳釘,像取自蛇或鳥的眼睛。居靠水的印象中,她汗毛很重,但它們統(tǒng)統(tǒng)不翼而飛,這令她更女人了,剪短了的頭發(fā)也不妨礙這種韻味的散發(fā)。臺子上有他為朋友們備的水果和零食。芭達摘下一顆葡萄,用鮮紅欲滴的指甲沿著頂心,像拆一個禮物那樣一絲不茍地朝著四面八方撕開表皮?!澳悴粫碌轿乙獊戆伞_@么多東西不像你一個人能吃得完的?!?/p>

      “你怎么來了?!?/p>

      芭達說是在浙江,她見到了他。但沒敢認。記下他的車牌號碼,用一點小手段,查到它最常停泊的地點,就來了。還沒把話說全,她又發(fā)覺到,他可能指的是更大的范圍。不是他住的地方,是指中國?!拔以谡憬透=ㄞk了兩個公司,都是做電商的?!?/p>

      “你先生的公……”

      “早就離婚了。他養(yǎng)在新加坡的那個小婊子到萬象來示威,臉都被我抓爛了?!卑胚_回過味來:“你什么意思!離了男人我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她也沒完全回過味來。居靠水只是拐個彎打探老先生是不是健在。

      閃電如匕首般雪亮,一刀封喉,很快驚雷炸裂,城郭搖撼。他們不約而同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神祇借氣象來提醒,是時候聊一下帕坤。

      “事情好像沒那么簡單?!本涌克f。

      “你聽到什么風聲?有人替他死?”

      “你們還在來往?”

      無根無蹤的閃電倉皇地把芭達的臉刷成一張曝光過度的廢片。她蠕動的嘴停下了,往掌中吐出幾粒葡萄籽?!斑@個消息就是從我這放出去的。他讓我這么說。要是有一天他死了的話?!痹谒磥磉@事好像不值一提。她閑適地轉動著中指上的一枚金托紅寶石戒指,放松被箍住的那一圈肉?!案昧艘粓龅呐耍械倪€給他生了孩子,他要讓這些人有指望,有盼頭。”

      雷雨一時半會停不了。芭達化了工整的妝,穿著昂貴的桑蠶絲裙子,鴛夢重溫的來意昭然若揭。他對她來說就是一道野味。和一個一事無成邋里邋遢還坐過牢的男人,沒有套房、中央空調(diào)、高級睡衣、落地窗以及好視野,在這惡劣的居住環(huán)境里糾纏一番,激活當年在森林的灌木叢里的記憶,是她這位體面的跨境女企業(yè)家在拋卻了不堪歷史后最想要的懷舊而墮落的快樂。但居靠水沒從她身上采集到等額的歡愉。他一刻不停地想到老浦—這張床除了他之外唯一接納過的人。這本來是老浦的位置。這個晚上,本來是大家告辭后,老浦折回來和他做這些事??墒翘摽罩械镊蛔右晦D,就輕易換了,換到了概率最小的花色。他半信半疑地作業(yè),一次次地對自己重申,這是芭達,不是老浦。非但不奏效,連阿細的影像也浮上來了。阿細歪在床上抱著肘,邊上一燈如豆,一派枯等的光景。

      芭達夜間翻了個身,說有蚊子。居靠水下床去找蚊香液。

      蚊香液插亮,映著邊上修好的小杌子。他捉住它上下左右扭了扭。穩(wěn)了。

      雨早就停了。他走出木板臥室,拖鞋和水泥地面摩擦像誰吃痛,“嘶……嘶……”又像是擦火柴—應該是擦火柴—燈都點亮了,搖曳在粉霧脂風中的女子們彈開檀香扇,從衣襟或腰間抽出絲帕擦拭鼻翼的浮粉與鬢角的紅汗。經(jīng)過他身邊,她們個個都要伸出手來摸他一把,似乎他才是受狎的人。其中一位,烏髻入云,巍巍坐在黃花梨圈椅里,渾身上下堆疊著的錦繡恍若層層樓臺重重闌干。綺紈中伸出一只腳,探入他的兩股之間,像秤鉤吊住一坨生肉般挑住了他。他搖顫間一低頭,看見花色繁復的繡鞋脫落后,霉粽子一樣枯萎的小腳。

      絲竹漸止,薩克斯吹散了末世的容顏。燈籠也碎了,星河遍地流淌,皮鞋在他眼底交錯紛呈地涉水而過。鑲上了光點的舞步大同小異。繚亂間,只有一雙腳他是認得的。乳白鏤花的皮涼鞋舊而整潔,膚色玻璃絲襪稍稍有些毛了,偶然踮腳時腳背上會擠出幾道褶皺。旋轉的大紅白點的裙擺下,這雙腳是一對嬉戲的鷺鷥。翻飛得累了,在簇擁中拾級而下??伤麄儾淮蛩惴胚^她:“真走啊……才幾點啊,一會兒有雪糕和紅酒……別走啊小浦……”

      他也跟著走出去。小浦疲憊卻仍然歡欣地騎上了一輛秀氣的紫紅色自行車。那是她攢了八個月工資等供銷社的分配又等了三個月才買到手的。他目送著她裙裾飛揚地消失在街頭,嵌入磅礴的夜幕。

      雨后的夜是一種水草豐茂的氣味。連身體都在腐爛,成為生長所必需的養(yǎng)料。

      他轉過身,以一種近乎瞻仰之情久久凝視著這棟堅韌的房子,與它隆重地道別。而兩年后再次回到這里,面對冷冷清清衰草枯楊的空間,他反而很平靜。前半生的經(jīng)驗向他充分證明,大廈將傾不過是須臾之間,兩年,也算給了物是人非足夠的寬限。

      “爺爺,媽媽怎么還不回來啊?!?/p>

      積木翻來覆去搭了好幾次,孩子漸漸失去了耐心。他叫豌豆,說話音量小,但比同齡人字正腔圓。豌豆很認這個半路出現(xiàn)的爺爺,居靠水卻還在適應爺爺?shù)纳矸?。這就像他十八歲那年在火車上,一個小孩打翻了公用的盛瓜皮果殼的缽子,垃圾撒了他一身。小孩怯怯地說:“叔叔,對不起。”那是居靠水第一次離開家,第一次被人叫叔叔。

      門外,笠笠的車鈴及時響起。她簍子里裝著菜,籠頭上掛著菜,后座上也綁著菜。居靠水和她一塊擇菜,她從頭到尾不茍言笑。她在菜場接到一個電話,還是為撫養(yǎng)權的事,不過不是前夫打來的,那頭自稱是律師。她聽了半天,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律師問:“阮女士,您在聽嗎?!?/p>

      “他死了還是舌頭被割了。他就在你邊上,他為什么不自己跟我說?!?/p>

      “他不在?!?/p>

      “他在。他剛打了個噴嚏,走出去三四步背對著你打的。這個季節(jié)到處都是柳絮,他最好老老實實在家待著。撫養(yǎng)權的事我不會讓的。他要打官司就打吧,我有辦法對付他?!?/p>

      笠笠所謂的辦法是反過來告他強奸。上高中時,他強奸了她,她迫于情勢、自身的能力、名聲等等,沒有告發(fā)他,把孩子生了下來,由男方的家庭撫養(yǎng),約定好成年后結婚。他要孩子就是要毀了她,她只能這樣自保。

      “他沒有強奸你。你們上學那會兒互相喜歡。”居靠水用利落的刀功處理了兩根并排的萵苣。

      祖孫三人在燈下吃飯。居靠水吃得快,差點噎住。笠笠忙舀了一勺湯到碗里。居靠水吃完坐到豌豆身邊,想喂他吃飯。笠笠不準,要他自己吃,還要他學著用筷子。

      居靠水剛回來不到一周。他沒料到笠笠會帶著孩子一起去機場接他。以前他叫笠笠把孩子帶來給他看看,笠笠老說好又老說忘了。他當是她還有什么保留。后來老浦分析,是男方霸著,沒名沒分,怕她帶著孩子一去不回。老浦說這話時言之鑿鑿的樣子猶在眼前。居靠水從未懷疑她會永遠坐在那里喋喋不休,一直到老都用偽造的城府為自身設防。縱是有一兩次看到照片上的她顯露出濾鏡都遮不住的憔悴,他也萬萬沒往這上頭去想。

      他對此事一無所知,距離的原因很次要,終究在于笠笠的守口如瓶。

      從機場的地下車庫出來,天已暗了。一長溜的晚云沉甸甸地圍著天際線。

      原因他早已在電話里問清楚了,笠笠給他的答復是:“老浦怕你看到她走之前難看的樣子,叫我不準通知你。”那他總要再問一下走之前的一些情形:“就是你一個人服侍她的?忙得過來?你還帶著孩子?!?/p>

      笠笠調(diào)低了廣播:“哪能指望我一個人。請了個護工。她姨媽家的女兒,就是她姨表妹,也會來搭把手?!?/p>

      “她家里人都通知過了?”

      “她爸媽都不在了。據(jù)說是有個哥哥,問她聯(lián)系方式又說沒有。老兩口去世也都是她回去料理的。這種哥哥有跟沒有有什么區(qū)別。這邊的話,姨父不在了,姨媽中風躺在養(yǎng)老院呢。還有什么人?”

      居靠水又問錢夠不夠,他準備了一點錢。

      “這個不擔心。她有一筆積蓄在那里,綽綽有余。墓她自己也買好了。她還想留點錢給豌豆。我說我們的錢都夠用,你不如把錢捐給病友。你是有錢不肯治,有多少人是想治沒有錢唉。她真就捐了?!?/p>

      “要等兩個星期這么久?”居靠水想到冰庫就怕。他聽說有個小女孩被凍得太久,拿出來膀子輕輕一碰就掉了。他巴不得是好事之徒瞎編的。

      “還有更久的。是她姨表妹請人看的日子。我問了我爸,也說不能亂來。要看的。”

      是在中醫(yī)院理療室的走廊上,居靠水接到五千里外的訃聞。必定是他的臉色不對頭,坐在長椅上讀報的老太太才會從老花鏡后方吃力地抬起眼睛看著他,問他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厲害。她愿意讓他插隊。他們都是來做牽引的。他的腰間盤在獄中落下了病根。

      居靠水搖搖頭,坐了下來。

      一個人死去了。

      醫(yī)院里,每天有多少人死去。在這地方談這事太大驚小怪了。

      他緩緩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住院部。從一樓到十九樓,痛苦被分門別類,再各就各位同病相憐。也許在病房說話不便,他看到一個略有些年紀的人,披著外套,佝著腰,獨自擎著吊瓶出來接電話,念叨著“沒事,沒什么大問題”。老浦不一定沒這樣過,善于掩飾的她刻意表現(xiàn)得中氣十足都極有可能。

      電話掛斷沒幾分鐘,阿細打了過來,問他跟誰通話那么長時間。那些日子,她像白磷,她的暴躁像培養(yǎng)皿里瘋狂繁殖的細菌。菜稍微淡了要抱怨,稍微咸了也要抱怨,他做她要抱怨,他讓她做她也要抱怨。居靠水養(yǎng)成了接她電話時使聽筒和耳朵之間保持五公分距離的習慣?!坝袀€朋友去世了,我明天要出一趟遠門?!?/p>

      早年,居靠水去瑯勃拉邦,阿細對女兒說是出遠門,這是實話。后來入獄,也這么說。說著說著,女兒大了,顯見得不是長久之計。她籌劃著,等到有一個母女都很放松的時間和環(huán)境,她就見縫插針,開誠布公。她豎起全身的觸角感應著機遇的來臨,女兒卻不再問了,默許了父親的缺席,對這場曠日持久的遠行深信不疑。阿細便很憤懣。就她一個人在承擔,就她一個人與真相周旋。她越想越惱,睡前走到女兒臥室里噼里啪啦跟從斗筲里倒豆子一樣說了出來。女兒卻還是什么話都沒說。

      這趟遠門的前夜,吃完了晚飯,阿細去小賣部看人家打牌,居靠水和女兒沿著淡柔的春之暮光散步。走著走著,女兒短促地叫了句“爸,你別動”,隨即跳過來拍死了一只叮在他脖子上的蚊子。居靠水曾聽外婆說春蚊子比夏蚊子歹毒。它們要吃飽了血,好配,好產(chǎn)卵。小時候,外婆常把他放在筐里用扁擔挑著上街趕場賣竹器。叫外婆想象他成年的樣子都費勁,不要說他的女兒。但人從來愁養(yǎng)不愁長,像一棵筍沒在意刺溜溜就長起來了,竹再生筍,筍再成竹。像一別十數(shù)載,他回家,眼前什么都沒變,連沙發(fā)的位置和披在沙發(fā)上的白棉網(wǎng)蓋巾都紋絲未動,沙發(fā)上卻端坐著一個長大了的清瘦而憂郁的女兒。

      他從不咀嚼外婆離開他和他離開女兒的這么多年。女兒為他打死一只蚊子的瞬間,卻有種釋然。

      “爸?!?/p>

      “嗯?”

      “你這次早點回來吧?!?/p>

      “不會太久的……你有事?”

      “……我想結婚了。我沒跟媽說。你一回來我就想結?!?/p>

      “……在昆明打工的那個?”

      “你知道?”

      “他每次從昆明回來都在家前屋后轉,我早認識他的摩托車了。”

      原話他記不周全了,女兒的意思很耳熟—家不是久留之地,家從不是自己的家,是寄居之所。要盡早建成自己的家,一磚一瓦都是自己壘起來的家。這和笠笠一個思路。兩年前的餞別之夜,笠笠說她滿二十就結婚,叫居靠水務必要回來喝杯喜酒。結果領證后一周就離婚了。之間的一周僅僅是為了托關系給孩子上戶口。笠笠聽見孩子的父親打電話向人咨詢怎么才能從她父親那里搞到錢,先變成他們的,再變成他的。笠笠跟他攤牌時,他大大方方地表態(tài):“不然你以為我圖什么?我奶奶七十多歲的人給你帶孩子圖什么?”

      窮兇極惡的“窮”不是指貧窮,笠笠有這個常識。而望文生義也講得通,她說他就是窮瘋了才惡態(tài)百出,才要這樣傷害她惡心她,并不是他真的從來沒愛過她。孩子她要,他也就給她了,年紀太輕,留著跟下一任不好交代。后來不知怎么的,又要,怕是覺得吃了虧,把孩子當成牲口,心疼喂下去的谷糠飼料。笠笠從沒跟家里說,帶著孩子住在外頭。她父親以為她去了別的城市工作。她靠給別人編輯自媒體維持母子二人的生活。沒有固定收入是個漏洞,真鬧起來,前夫還是有幾分勝算的。但孩子,哪怕魚死網(wǎng)破,她也不會松手。撇開母性的本能不提,她更覺得,陪伴了她真正意義上的青春的,不是當年的卿卿我我情竇初開,是孩子。分娩磨礪了她偏鋒的劍,拋光了她的人格和意志。

      在方方面面,笠笠都抗拒她父親的援手。孤身作戰(zhàn)這么久,到頭來還要靠他成全,算是功虧一簣。居靠水說:“你錯了,不是他幫你什么。天底下,不是只有兒女要承擔父母的失誤,不是只有兒女要逆來順受。很多事,細細算起來,都是公平的?!?/p>

      “你說的是自然的公平。不過還是人為的公平更多。”

      “有些人為的公平慢慢就會變成自然的公平。就跟塑料會風化一樣?!?/p>

      往常老浦聽見他們倆進行這種泛哲學化的討論,會一個勁地皺眉喊腦門疼。“今天一覺睡下去,明天魂還不曉得在哪,說這些有什么用。弄飯吃!弄酒喝!”

      這下,她打不了岔了。她躺在花堆里,衣裳一新,絲發(fā)齊整。美中不足的是瓷白的妝透著冷青,那臉便像是以黑蔭蔭的井口為繡繃,箍著一方薄得透明的白絹。笠笠掏出口紅,老浦的姨表妹攔住她,說不作興。笠笠拿手指蘸口紅,篤篤篤篤地點在老浦的顴骨上,再輕輕拍開:“人一死,活人的規(guī)矩就全廢了。就算她活著也從來不講作興不作興的話。好看就是作興,不好看就是不作興。”

      主持人問人齊沒齊,什么時候開始。

      “我們多早就開始等你了。到現(xiàn)在才來,開始吧?!币瘫砻绵凉帧?/p>

      主持人納悶是正常的。臺下一共就站著四個人。和老浦好過的男人就算來三分之一也能像一場正常的告別儀式。最叫笠笠不忿的是,有次,她不過去護士站拿個體溫計的工夫,老浦的金鐲子就被一個諢名叫“六兩鄭”的男人柔情蜜意地誆走了??丛诮痂C子的份上,這個男人都應該來一下。

      “各位親友,今天,在這里,我們懷著無比沉重的心情送別浦珍霞女士。浦珍霞女士生于一九……”“舅舅?!睆d外茫茫的晨霧中走來一個人。豌豆稚氣的嗓音打破了肅穆的悼念氣氛。孩子眼尖,笠笠倒認了一下才箭步?jīng)_過去,拽著那人的衣服搡他,捶他,埋首于他胸中飲泣,整個人止不住地往地上栽。豌豆從來沒有見到他母親這樣過,也嚇得嚎啕大哭。他的哭聲簡單,純潔??薜渺F都散了,陽光在葉片上輕顫。

      馬丁留長了頭發(fā),還燙過。松垮的牛仔褲和自來舊的大頭靴子讓他像個落魄的畫家。

      “先進去吧,里頭還等著呢。”

      他們一時聽不出居靠水是說誰等著,是主持人還是老浦。

      告別儀式結束,回到居靠水這里,大家坐在室外說話。原來馬丁是去了溫州。包括電話號碼在內(nèi),他把能換的全換了。昨夜十一點多,他聽電視聽得睡著了,瞇得正糊涂,聽到有人幽怨地嘀咕,說下葬得有個男子給居靠水搭把手才好。驚中坐起,他翻出老電話卡插上,快進著瀏覽完笠笠的消息,而后開車直奔高鐵站。

      豌豆伸手想拔掉馬丁嘴角的煙。馬丁抱他到腿上坐著:“舅舅沒抽,就放在那過過干癮?!?/p>

      “什么叫‘過過干癮?!?/p>

      “就是假開心一下。豌豆想要玩具,媽媽不給你買,你說你就在櫥窗前面看看而已,這就叫‘過過干癮?!?/p>

      “啊,這也太慘了吧?!?/p>

      想起以前在分局的日子,有時候馬丁像拿到了一份久等的安然無恙的體檢報告,有時候又像走在松針堆積的山道上,腳下軟綿綿,側邊是懸崖。他沒有什么好后悔的,也沒有不甘,他和居靠水最投契的一點就在于對“水到渠成”這幾個字的看法。多少事,說到底,就是水到渠成。不離開,他會做警察做到退休,他就算想過去設計服裝也不會落實到行動上,何況他沒想過。

      他打人的新聞剛爆出來,居靠水就看到了。通稿模糊了焦點,對被打者的罪行只字未提,渲染放大了馬丁的警察身份。傷殘鑒定書和傷口圖片被不斷轉發(fā)導致像素變低,模糊而更顯得恐怖。前一陣子又積壓了不少公務人員瀆職的消息,不明所以的網(wǎng)友的情緒一下子被煽動起來,引起嘩然是可想而知的。

      馬丁的電話一直關機,居靠水就打給老浦。那時老浦已臥病在床自身難保,但她什么都沒跟他講,只說最近忙,沒有同他們聚。具體什么情況,她叫他再問問笠笠。

      笠笠說被打的是個變態(tài),穿女人衣服戴假發(fā)混到女廁所偷窺。相鄰隔間的女子不敢留,不敢走,不敢說話,更不敢打電話報警,是在微信上發(fā)了定位給朋友,委托朋友報的警?!昂竺婢褪悄憧吹降氖铝恕!?/p>

      “他不應該打人。”

      “什么叫‘不應該。怎么連你也說這種話。帶進去做個筆錄,或者行政拘留幾天,放出來,照樣我行我素。夠得上判刑還是怎么樣。這種敗類,坐十年牢出來也不一定長記性。對他們就是要野蠻一點。社會有的時候是被文明和仁慈拖累了!”

      居靠水不作聲了。笠笠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言?!皠e的警察看到了不會打人,馬丁看到了怎么可能不打?!?/p>

      報警的女子未婚,對媒體就像對偷窺者那樣懼怕。等到做通她的思想工作,請她站出來為馬丁說話,扭轉了輿論局面,馬丁已支付了全額醫(yī)藥費,辭職遠走他鄉(xiāng)。被人肉沒什么,他只祈禱風波早點平息,不要讓他以前交往過的女朋友們看到。

      居靠水剛回老家的那陣子,余下的三人還維持著聚會。通常是周五的晚上,老浦先來,開窗通通風,打掃打掃屋子。不多一會兒笠笠也到了,紙盒子里的椰蓉酥尚溫。馬丁得下班才能來。他買了臺投影儀。有時看電影,有時連上手機,三個人一起和居靠水視頻。居靠水的臉龐然地映在墻上,一張嘴能吐出一個足球。老浦說馬丁立了個三等功,要慶祝一下,正好他們也好久不吃壽喜燒和刺身了。梅子酒是笠笠泡的,濃淡正好,問居靠水要不要,要的話就寄過去。

      受信號影響,居靠水的笑容卡頓得一幀一幀的,有些憨相。他還沒吃。他們那里日落遲,等阿細散了牌到家吃晚飯一般都七八點了。

      正說著,阿細回來了:“火也不曉得關?湯都熬干了!”

      “你不是說要文火多煮煮?!?/p>

      “煮好了不關?你不如煮到明天早上更有味!”

      “等你回來不是正好能喝口熱的嘛?!?/p>

      “我承你的情!”

      “今天又輸?”

      阿細不睬他了,進進出出端碗布筷,間歇罵一聲女兒,說房間里是不是有蛋,整天關在里面跟只抱窩雞一樣?!澳阒v話不要老是這么難聽,也不要老是遷怒別人?!本涌克呢焸涑錆M了感傷。最談得來,最般配的年華,他們兩地分居。等到他不再是過去的他,她也和從前判若兩人的時候,他們要同住一個屋檐下。

      阿細不等他們父女倆,自己先坐下來刨了幾口飯。待他們也落座,居靠水以為不快已經(jīng)翻篇了,阿細忽又說:“你沒有資格教訓我?!?/p>

      女兒訓練有素地夾了幾筷菜到碗里,又回房了。

      “有什么話你就說,不要光在那發(fā)脾氣?!北话⒓毑粸樗鶆拥臉幼蛹づ?,居靠水接著進攻:“你不要把我當傻子。你做的事我都知道?!边@話不但對阿細奏效了,還像是她恭候已久的。“我正好也想說這話……你也不要把我當傻子。你做的事我也都知道。還有,你以后不要老把‘不要掛在嘴邊。你指揮誰呢?!?/p>

      失去食欲的他們同時注意到了門前的圖景。路燈朧柔的光暈浸潤著淡灰藍的天宇。山巔之上,紛亂的片屑是倦鳥投林,像燒得揚起來的紙錢。據(jù)說有的山也在行走,每年會移動幾公分,但和人比起來,自然還是永恒的。和以前一樣,這里還是無盡的紅土與梯田,鮮美的高原湖風與強烈的紫外線。刺眼的白光照得當初的阿細纖毫畢現(xiàn)。她抬腳甩飛了拖鞋,溜進黑洞洞的屋子,說:“你真笨吶??春昧耍以俳o你做最后一次示范?!彼龔椬⑸淦鞯氖址ú惠攬?zhí)業(yè)多年的護士。悠長地嘆了口氣,原本縮成一團的外婆舒張開去,像塊褶皺被撫平的毯子。睡著前,她還不忘囑咐:“阿細好啊。你以后要對阿細好啊?!?/p>

      “你記得你外婆的話???你對我好嗎?”進去了不見她,出來了不回家,跑到別的地方鬼混。在阿細心里,他不光不好,還罄竹難書。

      外面?zhèn)鱽砹藦V場舞樂,居靠水叫阿細去跳舞,他來洗碗?!澳悴灰虿?。你外婆的遺像在這里,你當著她的面說啊?!遍L輩在前,委屈更委屈。十幾年了,阿細說初一十五她沒斷過一支香。外婆十周年,居靠水不在家,她請人來做會。铓鑼和牛皮鼓敲得人耳聾,巴烏像鬼哭,只有四弦琴的音色中聽,可節(jié)奏太歡樂,像不合時宜的男歡女愛,廊檐底下應酬族人的間隙想到自己守活寡,她又不痛快了。

      瑯勃拉邦那座淺奶黃的小樓里,曾有一個給他們管日常物資的女人。在她清點帕坤要發(fā)往國內(nèi)的包裹之時,居靠水進來拿了支圓珠筆。他敲了敲那漂亮的木頭盒子,問她里面裝的什么,她分別做了個飛翔和睡覺的姿勢,意思是燕窩。

      阿細的指甲死死地掯進了草編的湯鍋墊里,又不停地吞咽口水,不像是要發(fā)表意見,像要吃掉他?!澳悴幌嘈趴梢詭Ш⒆尤プ鲇H子鑒定,你為什么要害死他。”她坦言她在意帕坤。她的命是帕坤給的,不是他,她早死了。拿身體報答他不算什么,拿命報答都不為過?!凹热凰麤]死,你就看好你自己的命吧。我能猜到是你,他也一樣能猜到。你別反過來再死在他手里?!?/p>

      經(jīng)歷這些年,命是居靠水早已看淡了的。他黯然的地方在于,他和阿細之間弄得像起底、攤牌、交涉,和認識不久的朋友們卻可以輕易卸下所有防備。他不是沒想過帶阿細一起回來見見大家,感受那種赤誠的氣氛。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自老浦抱恙起,聚會暫停,房子再度陷入廢棄的狀態(tài)。居靠水回來后,他用來隔臥室的木板根腳已長出蘑菇。

      馬丁待了幾日,他回溫州的前夜,笠笠抓著居靠水的手,說:“你不會也要走吧。你再走又剩我一個人了?!本涌克f暫時不走,等老浦六七過了,他想先去看看博子,再回老家。預防博子問起馬丁的近況,居靠水問要如何對答。馬丁說:“當然實話實說?。〔┳?!又不是別人?!?/p>

      笠笠白了馬丁一眼:“在哪里不能搞設計,非要跑出去。還有啊,你既然是設計女裝,為什么不帶兩件給我。”

      “我設計的是晚禮服啊。宴會或者婚禮上穿的那種。”

      “誰說我不會再婚。想給豌豆當后爸的人得搖號?!?/p>

      “是嗎,你小心步老浦后塵,晚景凄涼?!?/p>

      “你小心她半夜再來找你是真的?!?/p>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是通用標準。居靠水從未夢到過外婆和帕坤,也不曾夢到過老浦。但他想夢到老浦。他獨自一個人去了兩年前他們?yōu)樗T行的那個館子,點了兩個菜,要了一瓶酒,還坐二樓那個臨窗的位置。兩年前那次是老浦提出的,說老是在家里聚,像蝙蝠見不得人一樣。

      老城區(qū)的梧桐樹有年代了,道路也窄。樹冠膨膨的,枝丫連接成碧綠的穹頂。樹杈里安裝了鳥巢狀的燈球,他吃到一半時,樹亮化了,接著就是一團團的小蠓蟲子在燈光中聯(lián)歡。街對面一爿做手工皮具生意的小店里傳來暌違已久的老歌?!皯浲陼r竹馬青梅,兩小無猜日夜相隨。春風又吹紅了花蕊,你已經(jīng)也添了新歲。”

      老浦當年在這樣的歌聲里同他漫步時,寬大而質(zhì)地輕薄的裙子被夜風吹得揚開,拂到他的腿面上。從路邊準備收攤的老太太手中,老浦買了一朵線穿的梔子系在胸前。她說梔子花就像這座南方城市,她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有時覺得自己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要不是和老家的人打電話,她常常連故鄉(xiāng)的方言也說不出來了。因此她最羨慕詩里的人,可以“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居靠水叫她也回去看看。

      老浦少女似的低頭嗅花:“有家可回的人怎么會不回家?!?/p>

      路邊還有賣西瓜的。老浦挑了一個,叫販子鉆瓤試吃:“開圓口不要開三角口,團團圓圓?!遍_出來,她吃了一口,往花壇里吐籽:“你說無籽的呢?”

      小販一臉無辜:“大姐,無籽也不可能一個籽都沒有啊?!?/p>

      老浦又樂了:“有籽好,有籽好,多‘籽多福?!彼行∝溓谐蓛砂耄帽ur膜蒙上,一半給居靠水。居靠水不要。她說一個人吃不完一整個,不要浪費了。

      走到十字路口,按回各家的路,老浦該向左,居靠水該向右。居靠水要送老浦回家,這里有些他們都懂的意思,老浦卻說不要:“你回去再收拾收拾吧。明天你走之前就不要給我打電話了,我今晚這一覺難睡呢。明天還不曉得要睡到幾點,你別把我吵醒了……算了,你還是打給我吧,你打給我了我再睡?!?/p>

      居靠水還說要送她,老浦堅決拒絕,拎起西瓜轉身就走。次日早晨五點半,居靠水準時值機。關機前他給老浦打電話,只“嘟”了一聲,她就接了。客艙內(nèi),空姐致意、乘客放行李、孩子哭鬧以及機身震動……他不太聽得清她說什么,大而化之地“嗯嗯”地應著。末了,她說了句“前半生我等他,后半生我等你”。他頓了下,也還是“嗯嗯”。

      旅客們都很困。起飛后,主光源熄滅了,只有一兩盞閱讀燈零散地投射下來。他閉上眼睛睡去。短暫的夢境里,老浦不知從哪來了,彎下腰抱起草地上的豌豆,一邊愛憐地擦著孩子額頭的汗,一邊朝他走來。走到他身邊,擦過他的肩,她卻抱著孩子仍往前走。他回過頭,見老浦走到一棵參天古樹下,和馬丁、笠笠一起看人下棋。棋臺兩側,普照和博子各坐一段樹樁。棋盤通明如鏡,黑白寸步不讓。看了一會兒,豌豆鬧著要下地玩,博子變魔術般從空中取下一個古老的木制油彩面具給他。孩子興奮地捧在手中,擋到小臉前,像追趕一群鵝一樣在綠茵上奔跑。铓鑼、牛皮鼓、巴烏、四弦琴……那些天外之音與孩子的腳步同頻共振。

      在奔跑中,孩子像一棵筍沒在意刺溜溜就長大成人。

      移去面具,居靠水發(fā)現(xiàn),面具下的人正是自己。

      “先生,早餐有小米粥或三明治,您需要哪一種呢?!?/p>

      餐車所到之處,一片哈欠連天。接過食物、茶水,居靠水拉開了遮光板,明亮的日光瞬間涌入,舷窗上輻射狀的劃痕被映成了細小絢麗的金色花火。窗外云海萬里,無邊無際。云下,湖泊與河流浮光躍金。它們靜靜的,陽光灑下來的樣子也是輕輕的。

      (責任編輯:胡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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