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黎朝鄭主時代華人身份轉(zhuǎn)變與認同*

葉少飛

一、前言

1644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城，崇禎帝自縊，大明王朝滅亡，吳三桂引清軍入關(guān)，擊敗李自成軍，入主北京，隨后與各地勢力鏖戰(zhàn)，1662年殺死明朝宗室永歷帝，割據(jù)臺灣的鄭氏勢力仍然奉大明正朔，1683年清軍攻占臺灣，至此源于明朝的各路政權(quán)及其反清勢力被全部撲滅。因清朝統(tǒng)治者滿族出身游牧民族，文化與明朝差異較大，又推行“薙髪易服”政策，導致了大規(guī)模的暴力反抗和文化對抗，出身明朝的士人認為清朝統(tǒng)治“以夷變夏”，充滿“腥膻之風”，因而投身域外，形成大量的海外遺民群體。因文化相近之故，明朝士人投奔海外的日本、越南、朝鮮諸國，但朝鮮被清朝嚴密監(jiān)控，故而接收的遺民較少。日本德川幕府自1639年開始鎖國，收緊外國人居留政策，但仍有不少明朝士人移居東瀛，產(chǎn)生了巨大的歷史文化影響。越南的南阮北鄭兩大權(quán)臣勢力接收了大量明朝人士，南方阮主政權(quán)甚至接收了戰(zhàn)敗的明朝軍隊。

盡管奉大明正朔的各路抵抗勢力逐漸衰微，但域外明朝士人尚有枝可依。明朝勢力徹底滅亡后，域外明人的“大明”身份就成為其自身和所在地域政權(quán)必須嚴肅對待的問題。移居日本的明人及后裔改日本姓氏，成為歸化人。至朝鮮的遺民則因“尊周思明”意識的存在，為“皇明人”“皇朝人”，頗受禮遇。1698年越南南方的阮主政權(quán)將來自明朝的人員統(tǒng)一編為“明香社”，稱“明香”人，并在政治上予以優(yōu)待，至阮朝改稱“明鄉(xiāng)”人。

越南北方的鄭主對南來明朝人沒有強制性的規(guī)定，并未要求其入籍成為本國人，也未根據(jù)中國政權(quán)的更迭改稱其為清朝人，故而明人及其后裔得以延續(xù)其大明國人的身份。清朝與越南北方貿(mào)易繁盛，先至的大明國人與大清國人的相遇在所難免，因明、清身份的矛盾，故而在公共事務(wù)合作時選擇了黎朝的既有稱謂“北國”人作為共稱，黎鄭治下則對大明國人、大清國人和北國人三種稱謂交互使用。因中國與越南之間的朝貢關(guān)系，華人的“大明國”人和“大清國”人“自稱”并沒有與黎鄭時期的“北國”人“他稱”發(fā)生身份和政治文化方面的沖突。黎朝鄭主政權(quán)始于鄭檢，成于鄭松，在1644年前明朝全國性政權(quán)存在的情況下，“大明國”人的身份在越南不會成為問題，在明清之變后，方與“大清國”人出現(xiàn)認知矛盾和差異，故而本文所論主要在于因明清易代期間及之后越南北方華人的政治和文化認同。學術(shù)界已經(jīng)對移居南方的“明香”人有深入的研究，但尚未言及北方鄭主治下的“北國”人，筆者即試做探究，就教于海內(nèi)外方家。

二、明清之際越南北方的“大明國人”

1593年鄭松(1570—1623年在位)攻滅莫朝，黎朝還都升龍，隨后派遣馮克寬出使明朝請求賜封“安南國王”。1597年萬歷皇帝封黎氏為“安南都統(tǒng)使”，黎氏君臣雖不忿，但只能無奈接受。黎朝中興以后由鄭氏以王爵世專國政，國雖姓黎，但政出鄭氏，黎皇廢立生殺皆操于鄭主之手。1600年阮淦之子、鄭松之舅阮潢從升龍謀歸順化，分立之心甚明。1613年阮潢去世，阮福源即位，與鄭松矛盾加劇。鄭梉(1623—1657年在位)繼承鄭松之位，1627年率軍征討阮福源，至1672年，南北大戰(zhàn)七次，之后不再互相攻打，維持了百年的和平局面。鄭主挾黎皇正統(tǒng)，在政治上威壓阮主。阮主一方不斷提升自己的政治層級，甚至以“大越國王”向清朝請封，但終未成功。阮主雖然仍用黎朝年號，奉黎皇正朔，但不奉黎朝政令，實為割據(jù)的獨立政權(quán)。鄭、阮雙方互相牽制，均未稱帝。

1637年12月，黎朝遣歲貢、求封兩使臣至明。黎貴惇《大越通史》記載了此次請封的表文，言“臣等旦夕思惟，皆因臣等該國王爵未封，祖號未復(fù)，名分未正，威儀未重”，即請封“安南國王”，但為崇禎帝所拒。1644年崇禎帝自縊，明朝各路勢力繼起，朝貢之期已到，但明朝大亂，黎朝亦不知到何地朝貢。《大越史記全書》記載：

(黎真宗福泰四年，明隆武二年，清順治四年，1646)差正使阮仁政，副使范永綿、陳槩、阮滾等同天朝使都督林參駕海往福建，求封于明。時明帝即位，為清人所破，明臣再尊立永歷皇帝。明帝因遣翰林潘琦等赍勅書誥命，并涂金銀印往本國，冊封太上皇(黎神宗)為安南國王。明使與仁政等陸行，由鎮(zhèn)南關(guān)而回。

“天朝使都督林參”應(yīng)該是隆武帝派往安南之人，其目的是招諭還是借兵已經(jīng)不得而知。鄭梉見明朝主動派人，再次遣使請封“安南國王”，永歷帝為了拉攏安南抗清，即冊封黎氏為安南國王，恢復(fù)了自莫氏篡位以來安南的王爵，不再稱從二品的“安南都統(tǒng)使”。但南明應(yīng)該很快意識到鄭梉才是安南國的實際執(zhí)政者，1651年永歷帝再遣使封其為“安南副國王”，此事被視為鄭王的一大功績，阮文喧藏《大越史記本紀續(xù)編》殘刻本對文祖誼王鄭梉的論贊即言“武烈文功，光前裕后，遂膺天朝，顯冊為副國王”。鄭柞(1657—1682年在位)繼位，永歷帝卻沒有再及時封其為“副國王”。1662年永歷帝被吳三桂殺死于昆明，黎朝史書繼續(xù)使用永歷年號，直到康熙六年(1667)程芳朝等冊封黎玄宗為安南國王，次年方不再用永歷紀年。

明朝來安南的客商極眾，緊鄰京師升龍的山南鎮(zhèn)憲南營(在今興安省憲庯)即是越南北方海外貿(mào)易的重鎮(zhèn)，清商亦極眾。鄭主一方與清朝緊鄰，因而不敢大張旗鼓接收明遺民，并且配合清朝剿滅入境的反清勢力，以結(jié)好強大的清朝。但鄭主政權(quán)對于入境的明朝商人以及文士，均予以較為寬松的政策。此時明人流寓，清人復(fù)來，鄭主一方做出規(guī)定，熙宗景治元年(1663)八月：

令區(qū)別清人來寓者。辰清人多僑寓民間，致風俗混雜，乃令各處承司察屬內(nèi)有清國客人寓居者，隨宜區(qū)處，以別殊俗。

此事《大越史記全書》未載，見成書于阮朝嗣德年間的《欽定越史通鑒綱目》。清人的薙發(fā)習俗與明人和本國人差異較大，故而要求“隨宜區(qū)處，以別殊俗”。1658年徐孚遠欲借道鄭主境內(nèi)到桂林拜見永歷皇帝，但因拒絕向鄭柞行跪拜禮，未允過境。徐孚遠見到了流寓此地的蔣漸達：

贈寓交者蔣漸達

我入交州何所得，君來相訪若有覿。不巾不履神貌殊，自言混跡人無識。

一從去國幾何年，往日冠簪今渺然。姓氏真同梅尉隱，方書多自葛洪傳。

知君夙昔有兼才，墨筆紛紜入手裁。且莫佯狂長棄世，遙聞天廄選龍媒。

黎朝衣冠品服用明制，但國人常服多被發(fā)，高官亦是，探花阮貴德(1648—1720)與其侄參從、禮部尚書阮貴憼(1693—1766)即被發(fā)。越南國家博物館收藏的18世紀《講學圖》中騎馬、弈棋、讀書三組人物中的成年男子皆被發(fā)。此時蔣漸達已如安南國人被發(fā)，“不巾不履”“冠簪渺然”，這雖然與明朝衣冠有所差異，但總好過在清朝薙發(fā)易服。蔣漸達的這幅裝束應(yīng)該是個人的行為選擇，“自言混跡人無識”。但在徐孚遠看來則感慨萬千，“一從去國幾何年”，并勸蔣漸達“且莫佯狂長棄世，遙聞天廄選龍媒”。徐孚遠又見到一位林明卿：

贈寓交林明卿

交州聊借一枝棲，逃名似入武陵溪。不商不宦無世事，閑寫青山手自題。

筆墨時隨煙霧迷，周人冠弁漢人衣。河干來訪語依依，看君非復(fù)忘情者。

天南重見五云飛，莫使常占作少微。

林明卿顯然也是一位南來交州的明朝人，“筆墨時隨煙霧迷，周人冠弁漢人衣”即在圖書中描繪故國衣冠人物，沒有寫明其在真實生活中的服飾。徐孚遠認為林明卿志向未滅，“看君非復(fù)忘情者”，勸其不要和光同塵做隱士。

到正和十七年(1696)秋七月，因清人來者更多，鄭主做出嚴厲規(guī)定：

嚴飭北人來寓者一遵國俗。自清入帝中國，薙發(fā)短衣，一守滿州故習，宋明衣冠禮俗為之蕩然，北商往來日久，國人亦有效之者，乃嚴飭諸北人籍我國者，言語衣服，一遵國俗。諸北商來寓，無有知識人經(jīng)引，不得擅入都城。沿邊之民，亦不得效其聲音衣服，違者罪之。

這里的“北人”應(yīng)該主要指清人。清人薙發(fā)與安南國俗差異很大，且因清人來者眾，本國居民亦有效仿者，故嚴令“北人籍我國者，言語衣服，一遵國俗”。邊境居民禁止改易清朝衣服，并學習其語言發(fā)音，違者治罪。這條政令應(yīng)該主要是針對入籍本國的清人而言。1717年，鄭主再次做出規(guī)定：“定區(qū)別外國商客之制，聽所在入籍受役，言語衣發(fā)，一遵國例，違者勒還。”

那么被發(fā)如蔣漸達者或大明國人，他們心中究竟如何看待“大明”故國?以下以碑銘作為討論。

(一)蔣光廷《普光塔碑記》

景治二年(1664)年蔣光廷撰寫了《普光塔碑記》：

夫人而具出類拔萃之資，其立心行實與尋常異，故事有可傳，筆乎汗青，共夏鼎商彝竝垂不朽，在士君子猶難焉，而況乎其為女流者乎。第善根有種，福生有基，大越之國皇太后鄭氏實菩薩之再來者也，其長公主灋號妙慧者，育扵皇宮，深居禁闥，舉人世間華膴尊優(yōu)之事，享之裕如，其在他人，方且躭文繡之娛身，美色之娛目，聲音之娛耳，肥甘之娛口，便嬖使令之娛前，母氏圣善嘻嘻焉，家人和懌嗃嗃焉。王姬下嫁，百輛于歸，萸水多歡，琴瑟靜好，蘭芳桂馥，翼蒼姬百世之繁綠，衣黃裳勝鄭室齊姜之嘆。膏梁醉夢中，不知埋沒幾許靈性矣。庸詎知西方圣人為誰氏之子乎。斯者也即有為語來生福報，彼剛懵懵，鮮克信焉者矣。若妙慧是殆不然，誠所謂出乎類拔乎萃者也。惟厥初生粵，自髫年便重釋教，以遵父命，室詠桃華，因以天弗遐，弱媛隨夭，遂于二十有陸時，即決志長往茹素奉佛，煢孑一身，力辭皇母，以頭陀行化，若向者之富且貴，真浮云視之也。備歷艱辛，經(jīng)苦者四載。至春秋三十，荷先圣清王眷，女孫氏之苦行，成其大□之素志，延師正覺弘建冥陽水陸道場，為之剃度焉，其在叢林，清修正果。十有余年，一腥弗唇，一錦弗御，一怒弗遷，一喜弗形，不履邪僻，道俗推重，朝野聞名。勤功課，善經(jīng)卷，久而勿替，此皆定力持之也。所謂眾惡莫作者非耶。正覺將化，授以衣缽，為十方道場主。有以哉正覺禪師之知人也。其意以安南福施本于皇太后、太后，福澤延于妙慧，且以中華人倡教，教及南國，佛道始有隆施焉。妙慧承此勉旃哉！惟時四十有九，欲建寶塔，自營生基，是過得名利關(guān)，又超越生死海者。屬予為記。予即目擊者，筆而記之。自時厥后，多歷年所，豈曰有量有進，善行備待國史，是為記。

峕

黎朝景治萬萬年之二甲辰十一月谷日立

大明國樞曹逸史蔣光廷 敬撰

普光塔為妙慧“自營生基”，此《普光塔碑記》是晚明佛教南傳及本地化的重要文獻。碑文為“大明國樞曹逸史蔣光廷敬撰”，盛贊黎朝宗室妙慧公主修行弘法的壯舉。公主26歲立志修行，苦修四年后，30歲出家，修行十余年，49歲建寶塔，公主當生于1614年，即黎敬宗的女兒，黎神宗的妹妹，母親端慈皇太后鄭氏玉楨是鄭松的次女，即碑文中所稱的“大越之國皇太后鄭氏實菩薩”。

妙慧30歲出家時荷舅舅先圣清王鄭梉恩眷，延請正覺法師建水陸道場，為之剃度，事在1644年。永壽三年(1660)刻立的《敕建尊德塔券石》記：“敕贈成等正覺大德禪師化身菩薩法名明行，號在在，人天導師俗本何姓，系籍大明國江西省建昌府，以大越德隆五年(1633)癸酉至國都，從師普覺行教，福泰二年甲申(1644)授衣缽”，永壽二年(1659)圓寂。德元元年(1674)《寧福禪寺三寶祭祀田碑》記：“弟子比丘尼妙慧號善善建立石碑，始買田在本社及本總……奉祀二祖師流傳萬代?！薄镀展馑浿小氛f：“且以中華人倡教，教及南國，佛道始有隆施焉”，即指正覺禪師明行在在，受法于南來的普覺即拙公和尚，又傳法于妙慧。

拙公和尚亦是明朝人，福泰五年(1647)明行禪師為拙公肉身菩薩立碑，正面額題“獻瑞庵報嚴塔碑銘”，明行撰寫《贈封明越普覺廣濟大德禪師拙公和尚肉身菩薩塔銘》，稱“國王以師禮之”，碑背面為“獻瑞庵香火田碑記”，為鄭王府老宮嬪三人祀奉，寫明“敕封明越普覺廣濟大德禪師”拙公和尚為閩漳海澄人氏，“大明萬歷庚寅年(1590)二月初二日辰時誕生，大越福泰甲申年(1644)七月十五日亥時入定”?！半贩狻焙汀百浄狻钡摹懊髟健碑敿词恰按竺鳌焙汀按笤健?，由此體現(xiàn)拙公和尚德行之廣，亦呈現(xiàn)“大越”和“大明”具有同等地位。拙公為鄭王禮敬，傳法明行，明行傳法于黎朝公主妙慧，明僧南下與本地黎皇鄭主力量緊密結(jié)合，佛教在本地社會擁有更加深入的影響力。

1664年蔣光廷撰寫《普光塔碑記》，其身份應(yīng)該是受明清之變影響而南來的明朝人，“樞曹”“逸史”顯示其可能在明朝擁有一定的官職，但在安南則隱其職銜。蔣光廷雖然是明朝人，但這篇碑文卻是以黎鄭時期的政治話語進行書寫。越南歷代實行“內(nèi)帝外王”與“大越”和“安南”雙重國號政策，在國內(nèi)以大越皇帝稱尊，對中國則以安南國王為臣。碑文中稱“大越之國皇太后鄭氏實菩薩”，公主妙慧“育于皇宮”“力辭皇母”，這與黎朝國內(nèi)稱帝政制的政治環(huán)境和話語完全一致?！罢X禪師之知人也，其意以安南福施本于皇太后、太后，福澤延于妙慧”，此處雖言安南，卻言福本于皇太后和太后，仍基于“內(nèi)帝外王”的基礎(chǔ)而言。

碑文中稱“荷先圣清王眷，女孫氏之苦行”，“女孫氏”為妙慧，即鄭松的外孫女，清王鄭梉的外甥女，這表明蔣光廷對鄭氏執(zhí)政的情況也非常了解。蔣光廷能夠熟練掌握這套政治術(shù)語，并獲得公主的信任撰寫碑文，應(yīng)該與鄭主家族的關(guān)系很親密。蔣光廷在落款中表明自己的身份“大明國樞曹逸史”，并刻于碑石。《普光塔碑記》中的這套話語與明行禪師為拙公和尚撰寫的《獻瑞庵報嚴塔碑銘》內(nèi)容一致。

1633年明行禪師即已追隨拙公和尚來到國都升龍。蔣光廷在碑文中言“屬予為記”，即受妙慧所托撰寫碑文，“予即目擊者，筆而記之”，顯示蔣光廷亦是“正覺將化，授以衣缽，為十方道場主”，即1659年明行圓寂前傳法妙慧的見證者。蔣光廷應(yīng)與明行和妙慧師徒有很深的關(guān)系，來越時久，明了本國政制，故而延續(xù)了“大明”和“大越”并稱的政治傳統(tǒng)。蔣光廷了解拙公、明行師徒自明朝來，在《普光塔碑記》寫明行“以中華人倡教”，此為受妙慧囑托撰文，故在妙慧看來，明行禪師為“大明國人”，即是“中華人”。

此碑之前，尚有其他南來的僧侶亦稱“大明國”人，且書寫內(nèi)容也與黎朝的政治環(huán)境相符合，《萬法指南》刻本扉頁題“皇上國王黎朝 經(jīng)主第一公主黎氏玉情號妙觀 內(nèi)宮嬪謝氏玉仁號妙忠”。《萬法指南序》寫道：

圣天子之女第一公主黎氏玉情，天性仁慈，志慕佛法，捐舍不堅財帛，重梓大藏法數(shù)流傳，后學以為法施，俾一切有情，盡在聲聞緣覺而悟入也。予見作隨喜，序斯數(shù)語以質(zhì)諸大方者正之，敬序。

這篇序撰寫于“永壽三年(1660)歲在庚子仲春之谷日”，落款為“大明國云水沙彌明幻釋了一熏沐拜撰”“東岸縣扶軫社書寫寺丞岳山男阮光詹奉寫”，可見南來僧侶熟練掌握了黎鄭時期的政治話語體系。蔣光廷和沙彌明幻的“大明國”人身份當既是自稱，亦是安南國官方人員對其的稱呼，身份與認同統(tǒng)一無礙。

(二)楊氵晧《祀事碑記》

晚于蔣光廷撰寫《普光塔碑記》八年的《祀事碑記》敘述了一位自大明南來的商人之事：

順安府嘉林縣嘉橘社官員社鄉(xiāng)長等為預(yù)造立后神祀事碑銘記

夫碑者，記也，所以紀其人之事跡。茲惟天朝大明人文惠陳貴公謚真福府君，資兼明敏，德本中和，謙譕有國士之風，真金玉之君子也。時快范蠡之泛舟，效韓推之縱馬，崎嶇上于玉京，旅館寓于鳳城。天早定藍橋之會，配偶緣諧于文獻國京北承宣、嘉林縣嘉橘之鄉(xiāng)、名家之令媛黃貴氏號妙香孺人，性敦貞潔，質(zhì)稟端莊，諄諄謹齊家之道，真窈窕之淑女也。喜見燈光，錦帳花燭，洞房播桃夭之詠，興棠棣之詩，協(xié)于韓之配匹，欣觀庭森瑞草，夢協(xié)蛇呈藹芝蘭之馥郁，致陶朱之寶貨，充溢露積，富既潤于屋德，又潤于身心，廣體胖慮。夫鬼神之德無所不包，惟在乎人能敬畏奉承，則可成神明英美。乃發(fā)自家之貲，計銀錢會成叁拾捌鎰，買其田產(chǎn)，供給妻鄉(xiāng)以遺后。祀與本土大王配享，血食萬代，興神明之來格，昭昭如，洋洋如。是時也，本鄉(xiāng)老稚已會(聯(lián)？)盟，立為丹書鐵券，上參于天，下兩于地，對越神明，亙古今而不可易，傳之愈久，爰及裔苗，詩云：上帝臨女，無貳爾心，千載如一。遂勒浯溪之碑，以壽其傳云。

銘曰：天朝佳客 嘉邑名鄉(xiāng) 陳公族望 黃氏貴娘 緣諧琴瑟 道配綱常 氣芳瑞草 兆應(yīng)蛇祥 賈超呂范 富比陶王 銀錢發(fā)給 田產(chǎn)供揚 留傳本社 配后大王 遞年致祭 諱日虔將 居中穆穆 在上洋洋 血食萬代 悠久無疆 民康物阜 地久天長

景治萬萬年之九歲在辛亥季冬谷日

賜庚辰科進士特進金紫榮祿大夫陪從吏部左侍郎延祿伯順安嘉樂楊撰

此碑額題“祀事碑記”，碑文題名“順安府嘉林縣嘉橘社官員社鄉(xiāng)長等為預(yù)造立后神祀事碑銘記”，碑文撰于1671年，根據(jù)官爵可知撰者當為楊氵晧。1665年他以左侍郎參與范公著領(lǐng)銜的《大越史記全書》編撰工作，1667年為工部左侍郎，1668年以兵部左侍郎延祿伯轉(zhuǎn)任吏部左侍郎，“嘉樂”即嘉林縣樂道社。此碑是為大明人陳老先生預(yù)造的“后神祀事碑”，即陳老先生尚在人世，去世后將成為“后神”得到供奉，這是完全的黎朝傳統(tǒng)，碑文內(nèi)容也依照本國習俗撰寫。

傳主“天朝大明人文惠陳貴公謚真福府君”，效范蠡泛舟，經(jīng)商來到本國，“配偶緣諧于文獻國京北承宣、嘉林縣嘉橘之鄉(xiāng)、名家之令媛黃貴氏號妙香孺人”，“發(fā)自家之貲”，“買成田產(chǎn)供給妻鄉(xiāng)以遺后祀”，故而“與本土大王配享，血食萬代”。陳氏顯然是南來的明朝人，娶本地黃氏之女，發(fā)資財買田供奉，因此本地依俗立碑記事，祈?！耙詨燮鋫鳌?，并請本縣高官吏部左侍郎延祿伯楊氵晧撰寫碑文。

撰者落款“嘉樂楊撰”，楊氵晧很可能因傳主是商人之故而并不情愿寫這篇碑文，但又礙于關(guān)系或潤筆豐厚，方勉強完篇，故只有官職姓氏而無名。寫手“儒林男陳家大卯社”也沒有落具體的名字，情況可能與楊氵晧類似。因茲事體大，故而本社鄉(xiāng)老里長等又刻《立券約》于碑后，最后言：“皇天后土及本國山川諸靈神，并同本土當境大王照鑒，或本社某人忘恩，不依端內(nèi)，愿法滅三族，為此茲端?！蹦軌蛘垊颖究h在朝高官寫碑文，本社吏胥、社官、鄉(xiāng)老立券約，陳老先生在關(guān)系人事方面應(yīng)該花費甚巨。陳老先生為了完全融入本地社會，不惜花費重金買田供給本地，自己也在死后成為后神，其行為得到了地方官民上下的一致認可。楊氵晧肯定對陳氏的行跡有所美化，所言陳氏行為皆與經(jīng)商有關(guān)，無涉明清易代之事，陳氏很可能是明亡之前南來的商人，入籍本國。陳老先生不論因何原因沒有歸鄉(xiāng)，其造立“后神祀事碑”的行為顯示其已經(jīng)完全認同了黎朝的文化傳統(tǒng)。

1667年黎玄宗受封為清朝的“安南國王”，承認清朝的政治合法性，已經(jīng)滅亡的明朝即不再具有政治影響力，黎朝當視在越的中國人為清人，但其中有南來的明人并不認同清朝，仍然堅持自己的“大明”身份。1671年楊氵晧撰寫《祀事碑記》，身為史官，對官方的話語體系應(yīng)很熟悉，他在碑文中稱本國為“文獻國”，稱陳老先生為“天朝大明人”，并未遵從黎朝官方話語視其為清人，應(yīng)是仍然在世的陳老先生強調(diào)自己的“大明人”身份，楊氵晧即寫入碑文。

(三)憲庯功德碑

憲庯作為越南北方的重要商港，有眾多華商前來貿(mào)易，大明國人積極參與本地人的社會活動，其身份也刻入碑石。正和二十三年(1702)金洞縣仁育社修金鐘寺，造立一四面石臺，刻各方功德姓名，三面額題分別為“金鐘寺”“諸仙護持”“皇天降?！?，錄本社功德男女姓名。一面額題“玄女跡”則錄其他地方功德姓名，寫明鄉(xiāng)貫，其中有：

大明國人氏居信士黃彰字達保號伯梅妻陳氏心號妙賢真人古丷六陌 弘化縣端尾社黎有信……

大明國晉江縣都安(？)順社黃氏燕號妙清真人男子王文(焉？ )字福純古丷五陌 瓊留縣青岡社……

大明國信士蔡光盛妻陳氏林古丷一陌 大明國晉江縣古山社吳登良妻阮氏賢阮氏憲古丷六陌通事林公(？)妻(裴？)氏(？)古丷三陌 青池縣方烈社胡氏郡……

這是民間造碑，書寫頗為隨意，“錢”字以“丷”代替，同時寫有“六陌”“陸陌”，石臺細高，故而刻寫力求便利，兩列大明國人功德后又綴刻了本國的施主，第三列則寫了兩個大明國施主又連寫本國功德姓名，但這三列保證了頂格均為大明國人。黃彰、蔡光盛、吳登良都是大明國人，在黎朝娶妻。

碑文并未說明黃氏燕是誰的妻子，本人雖用“氏”為墊字，但也可能是華人之女，故亦稱“大明國”人，也可能是嫁給王姓“大明國人”，并生子王文焉。通事林公(？)即是翻譯，永盛七年(1711)重修金鐘寺碑中有“唐豪縣陶舍社通事林公寧”，二人可能為同族之人，這是罕見的黎鄭時期翻譯人員的資料。碑文對“大明國人”的身份表述很清楚，這些人顯然是南來的明人或明人后裔。

永祚七年(1625)快州府金洞縣仁育社花楊州村建成天應(yīng)寺，永盛五年(1709)重修，立四方功德石碑，此碑四面，第三面記錄了華人施主功德姓名：

大明國福建廣東各井弟子喜助功德

林于騰古錢三貫，郭鼎侯古錢一貫，郭京和古錢二貫，郭維祖古錢十貫，許明楊古錢八貫，蔡道來古錢一貫，高天胤古錢一貫，黃應(yīng)標古錢一貫，馬文其古錢一貫，張廷古錢一貫，郭甫煥古錢一貫，林朗官古錢一貫，蔡世輝古錢一貫，許云翔古錢二貫，郭國興古錢一貫，姚替硯古錢一貫二陌，蔡要古錢一貫，洪正恭古錢一貫，張辰觀古錢二貫，郭磷硯古錢二貫，林信忠古錢三貫，葉朝莊古錢一貫，傅盛觀古錢一貫，黃簡錢二貫，林冕觀使錢一貫，葉圓觀使錢一貫，陳清觀使錢一貫，王士拾古錢二貫，傅文謨古錢一貫，施鐘英古錢一貫，楊肇杰古錢一貫，戴定國古錢一貫，柯作梅古錢一貫，康以璋古錢一貫，傅朝弼古錢一貫，洪士宏古錢一貫，林世芳古錢一貫，吳昌仍古錢二貫，蔡巖古錢一貫，郭正端古錢一貫，蔡立可古錢一貫，鄭上魁使錢一貫，攀元俊古錢一貫，楊樹古錢一貫，陳天銓古錢一貫，陳琦古錢一貫，蔡道章古錢一貫，蘇廷鳳古錢一貫，洪開泰古錢二貫，陳夢弼古錢一貫，吳德光古錢一貫，顏浚古錢一貫，陸為龍古錢二貫，陳錫周古錢一貫，蔡元盛古錢二貫，戴萬鑅古錢一貫。

位列功德第一位的林于騰是本文寫作最為關(guān)鍵的人物。此次天應(yīng)寺重修規(guī)模宏大，四方信眾積極捐納錢款，華人信眾總稱“大明國福建廣東各井弟子喜助功德”，又有來自海陽縣的華人捐資造像者洪彰觀妻阮氏均等6人單獨列出。此時已經(jīng)是康熙四十八年(1709)，來商憲庯的清朝人自然不能側(cè)身“大明國”人之列，此次捐功德的華人如此之多，應(yīng)該都是年至耄耋的南下明人及其后裔。

“大明國普建處海陽縣護各社洪彰觀妻阮氏均”，洪氏稟可能是洪彰觀的女兒；寇氏嫍則可能是寇達公的女兒，他們定居在海陽，已然落地生根，但仍保留“大明國”人的身份認知。

功德施主中有張辰觀、傅盛觀、林冕觀、葉圓觀、陳清觀、洪彰觀6人分屬6個姓氏，但姓名最后一個字均是“觀”，此事過于巧合，明清福建人習慣稱“姓某官”，“觀”可能為“官”的雅化，意即6人長期行商，“官”字名號久為人所知，立碑時雅化“官”為“觀”。

永盛七年(1711)快州府金洞縣仁育社重修金鐘寺，此次重修規(guī)模宏大，碑石精美。石碑正面在正文之外，又詳細記錄了修建寺廟的規(guī)模，住持僧人、官員和本社士庶的功德錢數(shù)，背面則記錄“十方各處府縣總社諸人功德為記姓名事”，其中：

大明國海南艚主蔡奕朗五陌，廣東艚主許云翔五陌，海南艚長姚贊觀六陌，弟子郭政瑞六陌，弟子戴萬榮六陌，弟子陳泰來六陌，弟子蔡南石六陌，王文賢六陌，弟子許安觀四陌，弟子蔡道章三陌，蘇廷鳳并妻子四陌，信士黃弘三陌，弟子張連觀三陌，黃純贊三陌，弟子陳助三陌，潘敬章顧亮四陌。

永盛五年天應(yīng)寺重修時捐資的許云翔、蔡道章、蘇廷鳳再次捐資修建金鐘寺，戴萬榮可能與戴萬鑅為同一個人。但毫不例外，這些人的身份都是“大明國”人，且捐資者使用的錢款單位為越南當時的“古錢”“貫”“陌”。

1702年和1711年兩次重修金鐘寺碑與1709年重修天應(yīng)寺功德碑中的“大明國”人顯然是同一個集體身份，三通碑中“大明國”功德施主應(yīng)該都是明人或其后裔。此時距1683年臺灣鄭氏政權(quán)敗亡已經(jīng)過去近30年，憲庯商業(yè)繁茂，清商不可能不揚帆前來。來到憲庯的清朝商人則不會使用“大明國”的國名。這些仍然堅稱自己為大明國人者，應(yīng)該已經(jīng)入籍本國，不再返回同時期的清朝。

上述的數(shù)通碑文，蔣光廷以大明國人的身份為黎朝公主妙慧撰寫《普光塔碑記》，用景治年號；楊氵晧以黎朝高官為大明國南來富商陳老先生撰寫《祀事碑記》，亦用景治年號；正和二十三年大明國人參與金鐘寺的修建，永盛五年大明國人林于騰等大明國廣東、福建商人參與本地天應(yīng)寺的重修，永盛七年蔡奕朗等人再以大明國人的身份參與金鐘寺的重修。這幾次活動都是大明國人與本地人的共同事務(wù)，均用黎朝年號，碑文中皆表述其為“大明國”人，具有突出的政治和文化認同，這當是他們的自稱，但亦得到了黎朝本地官方和民眾的認可，刻于碑石。

三、“北國”人

保泰四年(1723)，憲庯華人決定為已經(jīng)去世的山南鎮(zhèn)撫黎廷堅建祠祭祀，并刻立碑文如下：

鼎建左都督少保爵郡公贈太保英靈王黎公祠碑記

英靈太保黎公廟碑記

嘗論有名山必有大川，有名山大川，其間必有奇特俊偉之士誕降篤生，以全扶輿淑清之氣，此無論海內(nèi)外處處皆然也。

公少以內(nèi)侍舊臣，歷事圣王繼世代，伊其忠謹累勤上嘉褒之故，簡命藩封為山南之重鎮(zhèn)凡四十六年，其為愛民如子、弭盜有方、節(jié)用阜財、忠君愛國之勛猷，國中之三歲兒童皆能歌頌之。

公為清華紹天之安定縣沛寨人也。夫清華山水之名甲南國也。靈山雙魚，萬馬從天，五云崒地，奇石生華，上應(yīng)天河，合流東海，故其鐘靈自王公而將相繼出，凡皆英烈奇?zhèn)ブ浚凡卟唤^書。

吾儕遐方過客，安敢屈指國家人事，惟是久寓安南，深濡黎公之德澤恩意，有踴躍愿望之微忱，感念維殷，無日可去，諸懷蓋雖再世奕生能具知前事，猶存愛戴者焉。

公以甲申歲赴召寶箓，舉遐之日，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真如喪考妣焉。由是吾儕仰慕袞衣，莫見飛舄，因集私誠，具啟請建祠宇，少存禱祀。奉命許可，遂捐寶鳩工共力成焉。廟成之后，英靈時現(xiàn)，間者降福顯應(yīng)，更鐘人心，不啻生存之日。吾儕欣賞仰止，何可言狀，惟是口碑，載道盛傳，此生已耳。

會丙申歲，太傅鄧公以內(nèi)戚之尊専鎖鑰之寄，下車之余，勵志因革以永治平，間亦按黎公之舊跡而狀之。聞其廟貌維新，欣其德望長流，嘉[鼐]等為立碑鐫文焉。顧鼐等細思黎公，其即南國名山大川之精英間出者耶，不然南國之人伙矣。身都富貴青紫世家，代不乏人，顧或過而遂已，誰從而志之曰：是某人之遺跡，也是某氏之第宅也。今吾之人，一入南國，即得而知，此都山之有傘圓，水有珥河，與人之有太保黎公為并傳而不泯焉。因回念吾國山水，人物之概，其嘖嘖人口者，于山而稱泰岱，于水而羨黃河五湖，于人而周召蕭曹，而下名賢迭起，不可勝述，則造物氣化之工，遐邇一體，在在皆然，豈虛語哉，爰是不禁，暢所欲言，援筆以志其事而并為之銘曰：

惟山至高，惟水至長。人生其間，勛業(yè)惟良。伊彼勛業(yè)，流為譽望。

毉我黎公，功德崇隍。移孝作忠，耿耿不忘。年饑蠲賦，家無積倉。

弭盜安民，經(jīng)紀戎行。柔遠恤商，愿歸市藏。生有余愛，沒有余傷。

墜淚之碑，愚智瞻卬。公不我留，云山蒼蒼。公不我留，江水泱泱。

保泰肆年歲次癸卯冬谷旦，住居來朝澫北國各省客人公仝勒石：

林德忠捐古錢捌拾貫

郭鼐侯捐古錢捌拾貫

林于騰捐古錢伍拾貫

蔡奕朗捐古錢肆拾貫

林喬卿捐古錢叁拾伍貫

許云翔捐古錢貳拾伍貫

姚云昭魏兆魁洪正恭郭政瑞蔡子俊洪璋觀蔡熙武各捐古錢叁拾貫

藩徐□〇 黃枚生陳德□觀張辰觀魏聿灝□何承書陳一觀許德俊蘇汝云江允舍車黎子各捐古錢貳拾貫

傅盛觀楊有德李福觀各捐古錢拾五貫

黃弘德□許遜文黃蔭觀曾登明梁象化戴萬榮吳昌仍蔡元盛謝區(qū)若田福觀蔡天祐郭錫品余廷茂陸御天陳清觀戴安觀葉而惹□林銘□魏懷舍蔡南石郭京和許國舍史 天觀楊天觀郭振經(jīng)林延觀各捐古錢拾貫

楊顯□廣林〇〇〇〇〇許〇〇各捐古錢玖貫

李宏盛李安順黃碧麟黃璧相各捐古錢陸貫

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蔡〇〇張〇〇麥〇德蘇□廷〇陳太觀梁忠弼陳助□娘洗欣□羕顏虔水〇〇〇王文〇〇〇〇陳〇〇黃正□〇郭其〇許其一郭荷子藩〇〇甘巖石鄭瑞進洪天順各捐古錢伍貫

〇〇〇董允元黃錫〇關(guān)文〇張德駿□馬昌〇張興隆柯□克輝各捐古錢叁貫

北國儒生福建省泉州府晉江縣原海南艚艚長陳帝陶頓首拜撰文

不同于天應(yīng)寺和金鐘寺修建時明人參與捐助功德，此次建祠完全是華人自己的獨立行為。傳主黎廷堅是鄭主親侍的宦官，1704年去世，史書記載：

春，二月，山南鎮(zhèn)守、少?？す柰宰?。廷堅內(nèi)侍禁闥，數(shù)從征伐有功。在鎮(zhèn)前后四十年，為政尚嚴峻，盜竊屛不敢動，有治聲，至是卒，年八十二，贈太保，追封福神。

保泰四年(1723)距離黎廷堅去世已經(jīng)近20年，應(yīng)該是對憲庯的商貿(mào)發(fā)展有巨大貢獻，華人仍念其功德，方為其立廟祭祀。史載1683年：

擢山南鎮(zhèn)守黎廷堅右都督。廷堅在鎮(zhèn)久，盜賊止息，獄訟簡省，王嘉之，故有是命。

華人為黎廷堅建祠立碑的行為獲得了時任山南鎮(zhèn)撫太傅鄧公即鄧廷相(1649—1735)的支持，鄧氏家族自鄧訓(1519？—1583)之后即為鄭主忠臣，鄧訓是成祖哲王鄭松的岳父，是文祖誼王鄭梉和妙慧母親端慈皇太后鄭氏玉楨的外公，鄧廷相即是鄧訓的曾孫，因而碑文稱其“以內(nèi)戚之尊”。

碑文中華人對黎廷堅的評價不可謂不高，心意堅誠，此次捐資的華人“來朝澫北國各省客人公仝勒石”，碑文的撰寫者為“北國儒生福建省泉州府晉江縣原海南艚艚長陳帝陶”。1709年重修天應(yīng)寺時張辰觀、傅盛觀、陳清觀、洪彰觀四人也在此次建祠中捐錢，洪彰觀寫作“洪璋觀”，此次姓名有“觀”者多達13人。許云翔、戴萬榮或戴萬鑅在修建天應(yīng)寺和金鐘寺時捐功德，林于騰和蔡奕朗分別在天應(yīng)寺和金鐘寺修建時捐錢，共計8人曾在兩寺重建時以大明國人的身份布施功德錢。

這8人現(xiàn)在從“大明國”人轉(zhuǎn)變?yōu)椤氨眹比耍麄兙烤故敲魅诉€是清人？其余7人的身份現(xiàn)在尚無從考證，但林于騰則可以確定是明人。英國人記載了林于騰的活動：

據(jù)東印度公司的檔案記載，十七世紀末期時，鋪憲鎮(zhèn)上最富裕、最有影響的商人是一位名叫Nitthoe的留長發(fā)的中國舶主。1672年7月中旬，英國商船Zant號初抵鋪憲，鋪憲都督黎定建將鎮(zhèn)上的一所大房子暫時借給英商William Gyfford和他的同伴們居住，并告訴這些英國人，這所房子的主人是“一個留長發(fā)的中國人，他現(xiàn)在遠航到日本去了，估計要到十月份才會回來”。英國人后來得知，房子主人叫做Captaine Nitthoe(舶主Nitthoe)。由于Nitthoe舶主是當?shù)刂娜A商，所以，William Gyfford等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職員十分關(guān)注他的生意動向，并悄悄地記下了1672年7月11日至1680年3月4日期間Nitthoe每一次往返日本長崎貿(mào)易的細節(jié)。例如，1672年7月11日，Nitthoe揚帆出洋，離開鋪憲前往長崎，船上載有500擔生絲、34000件絲織品、以及一大批質(zhì)量低下的粗絲。從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檔案來看，這個名為Nitthoe的中國商人十分勤快，每一年必定載東京絲貨前往長崎一次，通常是夏季出發(fā)，翌年春季返抵鋪憲，當年7月或8月間再次出發(fā)。Anthony Farrington, , : - , Hanoi: The Gioi Publishers, 1994, pp.149-161.轉(zhuǎn)引自錢江：《十七至十九世紀初越南沿海的中國帆船貿(mào)易》，載劉序楓主編：《中國海洋發(fā)展史論文集》第9輯，臺北：“中研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海洋史研究專題中心，2005年，第305頁。

飯岡直子研究，林于騰在1667年首次以東京舶主的身份出現(xiàn)在長崎的記錄之中，也是魏之琰的書算(scribe)。而魏之琰在1654年其兄長魏之瑗(1604—1654)去世之后已經(jīng)全面接手東京和長崎的生意，資本實力極為雄厚。林于騰和魏之琰長期合作，在魏之琰離開東京之后，繼續(xù)從事東京至長崎的絲綢與白銀生意。1708年，林于騰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日本的檔案文獻之中。1709年重修天應(yīng)寺、1723年為黎廷堅建祠，林于騰均捐錢，顯示他應(yīng)該在越南定居，1667年成為舶主，即便再年輕也應(yīng)該在20歲以上。至1723年捐款時林于騰已經(jīng)從事海洋貿(mào)易56年，儼然古稀老者。

英國人肯定林于騰是留長發(fā)的中國人、憲庯華商的代表。魏之琰在福建故鄉(xiāng)的長房夫人姓林，生子永昌(1640—1693)，林于騰很可能是林氏一方的親屬，故而魏之琰不遺余力提攜并與之合作。魏之琰自認為明朝人，1682年將逝于安南的兄長魏毓禎遷葬長崎，1689年在日本去世。魏之琰與安南東京武氏夫人所生二子永時和永昭將父親與伯父合葬，墓碑書：

承應(yīng)三歲次甲午(1654)十月初九日卒

明 故伯毓禎魏公六府君

故考雙侯魏公九府君 墓道

元祿二歲次己巳(1689)正月十九日卒

孝男永昌 清左衛(wèi)門永時 清兵衛(wèi)永昭 同百拜立

墓碑大書“明”于兩位逝者名諱的中上。作為親信的林于騰應(yīng)該也以明人自居，這與英國人記載林于騰的明人裝束一致。林于騰在重修天應(yīng)寺時為“大明國”人，而為黎廷堅建祠則是“北國”人，其個人乃至明人群體發(fā)生了明顯的身份轉(zhuǎn)換。

與蔣光廷撰寫的《普光塔碑記》相比較，陳帝陶所撰《鼎建左都督少保爵郡公贈太保英靈王黎公祠碑記》也對安南國內(nèi)的情況極其熟悉，黎廷堅“內(nèi)侍舊臣，歷事圣王”，即臣事鄭主，“今吾之人，一入南國，即得而知，此都山之有傘圓，水有珥河，與人之有太保黎公為并傳而不泯焉”，傘圓山為第一名山，珥河即富良江，現(xiàn)在的紅河，二者為安南國的代表山河。

陳帝陶在碑文中數(shù)次使用“南國”，“公為清華紹天之安定縣沛寨人也。夫清華山水之名甲南國也”，“其即南國名山大川之精英間出者耶，不然南國之人伙矣”，“吾儕航海南邦，從事計然之暇間，亦歷覽此都之佳山水”，此處的“南邦”亦與“南國”相同。蔣光廷則稱“大越國”，僅有一次言“且以中華人倡教，教及南國，佛道始有隆施焉”，蔣光廷當以“大越國”與“大明國”相對應(yīng)。而陳帝陶則以“南國”對應(yīng)“北國”，不稱“大明國”與“大清國”。盡管碑文中有“吾儕遐方過客，安敢屈指國家人事，惟是久寓安南，深濡黎公之德澤恩意”，但此處的“南國”并非“安南國”的簡稱，而是《大越史記全書》等典籍中與“北國”相對應(yīng)的“南國”，展現(xiàn)“南國意識”。[日]桃木至朗：「南國」の世界像——「北」との関係を中心として，《重點領(lǐng)域研究総合的地域研究成果報告書シリーズ：総合的地域研究の手法確立：世界と地域の共存のパラダイムを求めて》，1996年，第28—39頁；Liam C. Kelley， : ’ ‘ ’，A paper presented at the Roundtable on The Nature of Political and Spiritual Relations among Asian Leaders and Polities from the 14th to the 18th Centuries, 19-21，April 2010,Institute of Asian Research,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Vancouver, Canada.陳帝陶之所以如此撰述碑文，且對黎朝政治文化相當精熟，應(yīng)該是與1697年刻印的《大越史記全書》有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

《大越史記全書》以“南朝”“南國”指本國，“北朝”“北國”指中國。關(guān)于“南國”自稱，最著名的則屬“南國山河南帝居，截然分定在天書”，1385年，明遣使求僧，因“(阮)宗道等言，南國僧解建道場，愈于北方僧，至是求之”。洪德元年(1470)黎圣宗討伐占城，檄文言：“(占城)更誣我以籍萬兵，將并北朝之境宇。繼言我如天二日，自尊南國之帝皇……以致大明之疑慮，賚敕連年?！边@里“南國”即“我越”，“北朝”即大明。阮淦扶持黎莊宗復(fù)國，登柄評曰：“粵昔炎帝啟封南國以來，歷代明王賢主，有攻守而并吞之，有傳授而世守之，皆繼世而王”。1598年，黎朝遣使求封：

使臣馮克寬等赍貢物及代身金人、沉香、象牙至燕京，上表乞修職貢。明帝見表大悅，復(fù)詔封帝為安南都統(tǒng)使司都統(tǒng)使，管轄南國土地人民，及賜安南都統(tǒng)使司銀印一顆，使馮克寬等赍勑書回國。

馮克寬盡管心中不愿，亦只能接受。之后明朝來賜封：“節(jié)制鄭松與大臣文武入內(nèi)殿朝謁。敕書宣讀畢，見所頒銀印一顆乃是銅印，因與文武大臣議復(fù)回書與明國，讓責明委官王建立回北國遞奏明帝”。這里的“北國”指明朝。1671黎神宗駕崩，鄭柞輔政下諭旨曰：

我聞天下者皇朝圣祖神宗之天下，頃遭國運中衰，致使莫奸上僭，時我先祖考奮起義旅，推尊夾輔列圣皇帝，掃除莫氏，收復(fù)京城，開拓封疆，尊安國勢，好通北國，王爵晉封，玆我承祖宗功德之傳，任社稷生民之寄，篤忠貞大節(jié)，昭精白一心，纘修先緒，保乂皇家。

此處的“北國”即指清朝，康熙六年封黎神宗為安南國王，《大越史記全書》遂在此年停用永歷年號?！洞笤绞酚浫珪酚浭陆K于1675年。史書所載內(nèi)容必然經(jīng)史臣修訂，“北國”已經(jīng)成為黎朝稱呼中國的慣用概念，并施用于前代，但可能與年代久遠的李、陳諸代實際情況并不相符。

永盛七年(1711)“大明國海南艚主蔡奕朗”等人為金鐘寺捐功德時，立于同年的興慶寺《造碑記》的功德施主姓名則有“會主北國客人郭文鄰妻武氏暗古錢六陌”，“北國”成為明清中國的代稱，那么郭文鄰的身份就不能明確。作為貿(mào)易興盛的國際商埠，1723年為黎廷堅立碑的華人群體采用“北國”人這一既能代表明朝又能代表清朝的模糊稱謂，而不再使用之前的“大明國”人，表明其中一定有航海南來的清朝人?？滴醵吣?1688)福建晉江人潘鼎珪遭風暴漂至安南北方，并進入升龍城，記載：

又數(shù)日，達軒內(nèi)。軒內(nèi)者，去其國都只百十里，凡四方洋船販其國，悉泊焉，設(shè)官分鎮(zhèn)其地。有街市數(shù)十，曰天朝街，尊我中夏曰天朝，稱我中夏人曰天朝人，沿舊制也。自軒內(nèi)舟行三日，達國都，則王府在焉。

1709年“大明國”人重修天應(yīng)寺功德碑時，明朝最后的抵抗力量已經(jīng)滅亡二十多年，但憲庯明人并未放棄自己的“大明國”人身份認同，黎朝官民也未強迫其改變。林于騰等人為黎廷堅建祠時，清朝國力蒸蒸日上，清人來商者眾多，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清商若以強勢姿態(tài)介入建祠之事，因此事為時任鎮(zhèn)守鄧廷相所關(guān)注，林于騰等明人亦無法阻止。事成立碑，清商不能使用大明國號，明人如林于騰等則不愿使用大清國號，這樣一來，《大越史記全書》中的“北國”就成為雙方共通的選擇，明人則集體由“大明國”人變更為“北國”人，因“北國”之稱載于黎朝史冊，清人亦可接受。

為黎廷堅建祠立碑，以林于騰為代表的明人集體改稱“北國”人，放棄十余年前為天應(yīng)寺和金鐘寺捐功德時的“大明國”人身份，表明清商已經(jīng)有足夠的力量可以與明人及其后裔相抗衡，故而能夠?qū)⑵渲傲⒈畷r使用的集體稱謂“大明國”改為“北國”，這很可能會成為明清兩代華人在憲庯應(yīng)對公共或集體事務(wù)時的共識。

當在越南北方的華人集體或個體自認為“大明國”人時，其政治與文化認同與“大明國”人的身份保持一致，這并不因為南明政權(quán)的消亡而改變。當明清兩代華人因公共事務(wù)選擇“北國”人集體身份之時，盡管碑文使用了黎朝的政治話語，也并不意味著他們的認同由“大明國”或“大清國”轉(zhuǎn)變?yōu)樗诘氐陌材蠂?大越國，這是雙方力量相持不下的權(quán)宜選擇。一旦明清華人脫離公共事務(wù)必須合作的境地，則必然回歸“大明國”與“大清國”的集體或個體的身份。

景興二年(1741)的《后神奉事碑記》記：“大越國山南道蒞仁府維先縣美裔縣阮氏砌”嫁給“大明國廣東省潮州府澄海縣埭頭鄉(xiāng)商客黃文班”，“卜筑妻鄉(xiāng)，構(gòu)成家業(yè)”，碑心刻“茲潮州大賈黃公正室本社后神阮氏行三號妙平孺人神位”。這是為阮氏砌立后神碑，碑文沒有說傳主享年，黃文班應(yīng)該是明人或其后裔。隨著時間的推移，再后的明人后裔是否還堅持其“大明國”人身份，因文獻闕如，就難以探知了。

四、越南文獻中的他稱：“大明”“清國”和“北國”

黎朝士庶對大明國人和大清國人都很尊重，但此時畢竟已是明亡清興的時代，黎朝官民在非正式場合或純粹的自我環(huán)境中，未必就對明人和清人自稱的身份進行清晰區(qū)分，而使用自己習慣的話語體系對其事跡進行記述。不再返回中國的明人及后裔以及清人，也開始適應(yīng)黎朝的政治文化，故而“北國”人的稱謂亦為其所認同。

(一)“大明”和“北國”

鄭柞親信大臣范公著(1600—1675)聲名顯赫，為當時明相，早年協(xié)理鄭柞鎮(zhèn)守山南，即憲庯所在，多有外國商客前來拜謁，其年譜記載福泰四年(1644)：

十月十四日，升御史臺都御史，仍爵。辰北國福建人鐘正巖、林朝奇，客居本國，又有柬文謁見云：經(jīng)世右隹文，會日月星辰之運?？锍济?，調(diào)陰陽風雨之和。簡德業(yè)于主心，發(fā)英標嶽降。恭惟仁相臺下，和氣春風，精神秋水，忠貫日誠，酙酌五辰之元化。清恐仁知，對揚兩代之圣神。廟謨?nèi)Q于一言，國勢增重于九鼎。愛道崇德窮于天地，好賢樂善亙乎古今。光乎日月，不足以為明；崒乎泰山，不足以為高。風虎云龍，繼王褒圣主賢臣之頌。星輝海潤，賡周家父作子述之歌。士皆拱手，天亦開顏。覺山川宇宙之頓新，想草木昆蟲之咸喜。端拱北辰，正席南都，施諸中國，發(fā)育萬物。兩朝柱石，聲名洋溢乎南天北闕；一片精忠，功績著顯乎武緯文經(jīng)。秉政立朝，升圣主于義軒之上。倚公輔世，奠皇圖于盤礎(chǔ)之安。正儼朝奇等情分谷地，疪鼎二天。伏愿：絲綸益懋，社稷山河而有賴。鹽梅永濟，位祿名壽以無疆。節(jié)儼南山之峻，民具師尹之貼。仰惟大海，不擇細流。伏祈臺鑒，炤亮不宣。

永佑二年(1736)范公著的外孫女之子黎有謀為《丞相范公年譜》題辭，年譜當撰于此前，漢喃研究院藏本諱“時”為“辰”，可知為阮朝抄本。年譜記載鐘正巖、林朝奇拜見范公著在1646年，二人斷然不會自稱“北國”人，而當稱“大明國”人，且彼時鄭柞尚未繼承王位，范公著亦非重臣，“仁相臺下”當是后人據(jù)其最高官職所改。

拜文洋洋灑灑，宏大瑰麗，贊揚范公著的德政，但并未過多使用能夠展現(xiàn)黎鄭時期政制特點的政治文化術(shù)語。但其中“端拱北辰，正席南都，施諸中國，發(fā)育萬物”，此處的“中國”指的卻是大越國或黎朝。

康熙十三年(后黎嘉宗德元元年，1674)七月，黎嘉宗進封鄭柞之子鄭根為元帥及典國政定南王，冊文中有“惟王嗣克暢皇猷，任征伐則南鋤阮孽，北掃莫徒，功特高宇宙，總政柄則內(nèi)安中國，外服遠裔，德彌暎乾坤，望允孚四海之心”。八月鄭柞諭鄭根要任賢愛民，這樣才能“政事得以修，紀綱得以振，文德洽而武功成，中國安而外夷服，規(guī)?；煲?，宗社久長”。這里的“中國”皆指黎朝。1665年范公著主持編撰完成《大越史記全書》二十三卷，1697年黎僖續(xù)編一卷，刻印成書，即《大越史記全書》二十四卷。

但作為明朝人，鐘正巖、林朝奇應(yīng)該不會寫出范公著的德治“施諸中國”，以“中國”指安南黎朝，原文很可能是“施諸安南”。范公著年譜中鐘正巖、林朝奇謁見時的這篇文章，應(yīng)該是經(jīng)過年譜編撰者的修改，即以“北國”指大明，以“中國”指大越，這與《大越史記全書》的表述是一致的。

漢喃研究院現(xiàn)藏《遺愛社進士官家譜》(藏號A.681)，是龍德二年癸丑科(1733)第三甲同進士出身的陳謨自撰行狀：

我先祖本北國福建處建溪府。曾祖以上舊無家記共傳家有府祠。我祖陳圣哥謚福盛，以避清亂，渡海居本國，裸身而來，居于遺愛社，以織錦為業(yè)。有織龍袞進奉，得為諳曉局正?！?/p>

家譜述先祖陳圣哥謚福盛，即陳謨之祖父，“避清亂，渡海居本國”，居于遺愛社(今屬河內(nèi)市懷德縣遺澤社)，能織造龍袞，以技藝高超得鄭王賞識授官。此為陳謨行狀，撰寫時間當在黎鄭時期。陳謨稱“先祖本北國福建處建溪府”，即是根據(jù)黎朝的話語來記述。明代沒有“建溪府”，但建寧府有建溪，為閩江支流，很可能是陳謨已經(jīng)不了解陳圣哥說的具體情況，只大概記得“建溪”，遂記為“建溪府”。作為明人后裔，陳謨參加黎朝科舉考中進士，其家族應(yīng)該已經(jīng)入籍。陳謨認同黎朝的政治和文化，稱“大明國”為“北國”，“大明”故國已經(jīng)極為遙遠了。

(二)“清國”和“北國”

景興二十九年(1767)清商潘五卿之妻馬氏為金洞縣赤藤社完納官債，本社官員、民人愿奉為后神，當年立《后佛碑》于赤藤社月堂寺內(nèi)：

嘗謂慈祥者益厚，淑德者可稱，啻人篤志，寬和必止，善心楷正。茲有北國人廣東廣州府順德縣水騰鄉(xiāng)，今在安南國山南道快州府金洞縣、安武社花蓋村、北和庯家久善人馬氏(?)號妙大，茂德端莊，懿仁純厚，早慕觀音之道，植種福田。先崇地藏之場，發(fā)明心地。于以造釋迦文佛，于以修佛母準提，于以創(chuàng)制護法神王，于以供養(yǎng)土田三寶，勤行檀度，不吝家財，意求勝果，菩提心愿成，因佛道人見所尊所敬，保為后佛后神，一口同音，贊揚難盡。迺于丁亥年六月十六日快州府金洞縣赤藤社官員色目社村長……仝社上下等，由本社所有官役領(lǐng)債至期，無有錢還，因此本社共會在亭中。竊見北國人婦人馬氏(?)號妙大，溫民仁義，心念從于祖場，道德謙和，志每崇拜于佛道，敬許本社同錢古錢叁拾貫，肥田陸高，其本社任取，人心向順，共甘尊保馬氏(?)號妙大為后佛，以供祭祀，倘或本社何人二三其德，厚薄非常，愿天地鬼神證知。國有常法，故立單保，以留為跡然。此立石碑，砌磚塔，碑立塔砌伊寺中，后日百歲期寄葬于浮屠之內(nèi)等情，咸悅愿所愿，以皆成(記？)。

在類似的“后神”“后佛”碑中，“后”“後”通用。碑文講的很清楚，馬氏為“北國人廣東廣州府順德縣水騰鄉(xiāng)”人，久居安南國山南道安武社花蓋村，崇信佛教，為本地鄉(xiāng)人所尊敬。因本社“官役領(lǐng)債至期，無有錢還”，馬氏慷慨解囊相助，捐錢獻地，本社“人心向順”，共甘尊保馬氏為后佛。馬氏資財雄厚，又在寺中砌造磚塔，待去世之后葬于塔中，本社咸遵其愿，“故立單保，以留為跡然”。碑的背面寫了馬氏去世后本社官員人等要行的禮儀以及忌日的禮儀祭品，奉獻月堂寺的土地收獲供給寺院，并由住持僧人四時祭祀馬氏。馬氏能夠助本社完納錢款，又終老本國，應(yīng)該已經(jīng)入籍。

應(yīng)該是馬氏幫赤藤社解決了相當大的麻煩，故而次年景興二十九年(1768)赤藤社又在最重要的社亭中為馬氏及其已經(jīng)去世的丈夫潘五卿造立《后神后佛碑記》：

蓋聞西池花放蕊，分南海之桑。東漠叢生枝，附北堂之草。世有古今之異，人無南北之殊。伏覩清國廣東廣州府南?？h鼎安都江浦司百(？)鄉(xiāng)潘公字五卿，妻順德縣水騰鄉(xiāng)馬氏號妙大，身產(chǎn)南國，籍原北鄉(xiāng)……茲本社向有官役錢債累被抽息，損費難堪，幸遇潘門馬氏為馮瑗之市義，作麥舟之純?nèi)?，捐囊完貸，鄉(xiāng)里同歡，共葉尊保潘公馬氏為本社后神后佛，再樂捐良田數(shù)高以永祀典。一塔立在本寺，時申致敬。一碑豎于亭中，留思后代，以表鄉(xiāng)閭之遺愛，以垂萬世之休風，征以為文，付之碑勒，庶與山河而不朽矣。

潘五卿已經(jīng)去世，馬氏仍然健在，本社先保馬氏為后佛，現(xiàn)在又保潘五卿為后神，一塔立在本寺，一碑豎于亭中，足見重視。

《后佛碑》中馬氏為“北國人廣東廣州府順德縣水騰鄉(xiāng)”人氏，今在“安南國山南道快州府金洞縣”，即“北國”與“安南國”互相對應(yīng)?！逗笊窈蠓鸨洝穼懨髋宋迩浜婉R氏為“清國廣東廣州府”人，但人無分南北，如銘所言“人樂其樂，我親其親”，其對本社的功德“天長地久，萬古其勛”。“身產(chǎn)南國，籍原北鄉(xiāng)”，馬氏應(yīng)該是清人在黎朝所生之女，名“閉小”即是喃字，越語為Bé，“小”之意，嫁給清人潘五卿為妻，本地仍然認定其為“北國人”“清國人”。碑的背面寫明祭祀潘五卿的祭儀和祭品要求，再寫明馬氏去世之時，當為其置辦喪事，行禮如儀。

此碑字體刻寫精美，由赤藤社官員、村長等人與“男潘馬垠內(nèi)侄馬銓”等仝勒，顯然潘五卿和馬氏有子侄在此地，但仍然按照本地習俗立為后神后佛，由本社安排其身后之事，在月堂寺和社亭中四時祭拜。

馬氏《后佛碑記》和夫妻二人的《后神后佛碑記》都是民間立碑，雖然對“清國”和“北國”分的很清楚，但卻存在混用的情況，可見這是時人的通識。這兩通碑與1671年楊氵晧為“大明國”人陳老先生所寫《祀事碑記》的功能和性質(zhì)是一致的，即本社保來南華人為后神，只不過主角從明人變?yōu)榍迦?。陳老先生和馬氏分別以大明國人和清朝人的身份認同黎朝的后神傳統(tǒng)，享祀春秋。

“大清國”與“大越國”對應(yīng)稱呼的形式延續(xù)到了阮朝。嘉隆十七年(1818)勤政殿學士舊黎同進士阮甫撰寫《后神碑記》：“大清國廣東省潮州府澄?？h鷗汀鄉(xiāng)屋居大越國升竜龍城懷德府壽昌縣同春坊銀甲吳門亞室陳氏”號妙福，“吳公帆終內(nèi)地，陳氏霜節(jié)撫養(yǎng)子女，二男回貫從事門庭，二女長成各有家室”，長女吳氏號妙量，與母同處孝養(yǎng)，后卒。社中重修廟宇之時，吳家出資，母女共被尊為“后神”，這即是清人后裔按照本國習俗尊奉母親為后神。

總體而言，黎朝官員黎有謀和陳謨是以黎朝的政治話語記述大明之事，稱為“北國”，即便陳謨?yōu)槊魅撕笠嵋嗖环恋K。馬氏則既被稱為“清國”人，又稱為“北國”人。這顯示“北國”人在黎鄭時期已然是對明人或清人的通稱。在明清華人沒有特別聲明的情況下，黎朝官民應(yīng)該是以“北國”人進行稱呼。筆者推測日常生活中，在地華人很可能入鄉(xiāng)隨俗，亦自稱“北國”人，正式場合則自稱“大明國”人或“大清國”人。但北國人并非黎朝對華人的官方稱謂，明清華人自稱“北國”人亦只是身份表述而已，其政治和文化認同則仍為“大明國”人或“大清國”人。至于已經(jīng)在黎朝入籍做官的陳謨對大明故國則只有遙遠的印象，其政治認同和文化認同當轉(zhuǎn)向黎朝。

(三)純粹稱“北國”

“北國”繼續(xù)使用。景興五年(1744)的《龍君殿奉監(jiān)守碑記》有部分功德信徒如下：

后佛郡夫人阮氏兌號妙智 李亨信字福珍妻鄧氏軫號妙玉 林氏蘭號妙利 阮氏寶號妙珠

客人朱鄂妻楊氏璉號妙謹 陳名譽字福云妻黃氏弟號妙敬 顧相公妻陳氏圓 范惟賓妻黃氏紹

信士黃道南妻王氏森號妙萱 杜光副妻阮氏辰 阮文干 吳廷昌字福盛妻阮氏豪號妙強 梁禮子妻阮氏淵

北國鄭銑妻林氏祿號妙燈 杜平格字法嚴妻黎氏釧號妙盛 郭助官妻羅氏旨黃玩官妻范氏彥干蘇世秀并妻

林鏞官字福常妻戴氏若號妙榮 黃悅官妻戴氏程號妙顯 蘇合官妻阮氏宜號妙德汪亮官妻黃氏元莊氏端

許嫡山字福啟妻阮氏尋號妙晏 黃文秀妻戴氏賢號妙美 符紹忠妻洪氏勛號妙芳張宗紹妻陳氏好號妙芳

一后佛隨號總知千戶達武阮鏗鏘字性朗妻杜氏明號妙智 蔡寧官妻鄧氏號妙凈鄭朝瑞妻頭氏煎號妙芳

……

現(xiàn)在并不能完全確定上述功德姓名是否按照“后佛”“客人”“信士”“北國”分組排列，但自北國鄭銑妻林氏祿之后四列中的六位男子名帶“官”者應(yīng)為福建人，“北國鄭銑妻”“林鏞官字福常妻”“許嫡山字福啟妻”這三列捐功德的婦女當均是“北國”人之妻，最后列第一位阮鏗鏘妻杜氏明為后佛，且是官員家屬，身份較高，故單列頂格，福建人蔡寧官妻則位于其后。因是民間造碑，身份接近的人盡量集中，以圖便利?！翱腿酥於跗迼钍檄I”單列，可能是黎朝本國之人客居此地，亦可能是清人來此。盡管此年已是距離明朝太過久遠的乾隆九年，但明清之際華人入越的情況過于復(fù)雜，且個人認同可以傳遞給家族后代，因此仍不能貿(mào)然確定這些婦女是明人后裔之妻還是清人之妻，但皆為華人之妻當無疑問?？紤]到參與者的年齡以及1723年為黎廷堅建祠之事，很有可能是明人后裔與清人之妻進獻功德，碑文撰者為黎朝官員“中翊軍營勾稽洪福津阮惠迪”，根據(jù)本國話語將華人之妻統(tǒng)一列入“北國”人之妻的功德之中。

五、結(jié)論：黎朝鄭主治下華人的身份轉(zhuǎn)變與認同

明清之際前往越南的華人自認為“大明國”人者，當分為以下幾種情況：首先，自明朝前往經(jīng)商、弘法的商人和僧侶，如魏之琰和魏之瑗兄弟以及林于騰，拙公和尚和明行在在師徒，皆是明末海外貿(mào)易興盛出海的普通人；第二，歷經(jīng)明清之變，擁有鮮明的政治訴求，奔走海外意圖恢復(fù)明朝者，如朱舜水、徐孚遠，他們是不在越南定居的過客；第三，不愿接受清朝統(tǒng)治而南來，有政治抱負者，如鄚玖先投柬埔寨再至越南；第四，戰(zhàn)敗的明朝殘軍，如楊彥迪、陳上川等人；第五，明清之際南下的文化人，如蔣漸達、林明卿以及蔣光廷。

根據(jù)孔定芳對明遺民身份的確定，可以認定其對明朝有濃重的政治認同，因而不愿事清而對抗、隱逸。上述前往越南的五類“大明國”人中，后四類皆可歸入明“遺民”的范疇之中。第二類奔波操勞，四海為家，朱舜水埋骨東瀛，徐孚遠終老臺灣。第三和第四類成為廣南阮主治下的“明香”人的主體。第五類則隱于安南山水之中。

就本文所考察的文獻來看，來到越南北方的更多是第一類情況，即正常前往海外的普通人，倘若返回中國，自然由“大明國”人轉(zhuǎn)變?yōu)椤按笄鍑比恕τ诠蕠?，他們雖然有家國情懷，但并沒有強烈的政治傾向和抱負，因其滯留海外，故而自動延續(xù)其“大明國”人的身份。

1644年明朝滅亡，但繼起打著明朝旗號的各路勢力直到1683年臺灣鄭氏政權(quán)滅亡方告結(jié)束。此時越南名義上仍歸黎朝統(tǒng)治，直到1789年昭統(tǒng)帝逃亡清朝。因越南北方鄭主對南來的明朝人沒有強制性的規(guī)定，故而他們大明國人的身份得以延續(xù)，并傳承給后人。久居黎朝，遂有后裔參加科考中舉，成為“大越國”人，他們依本國傳統(tǒng)稱“大明國”為“北國”，展現(xiàn)了政治和文化認同的轉(zhuǎn)變。

由于北方鄭氏沒有明確規(guī)定，在越的明人適應(yīng)其政治環(huán)境，熟練使用黎朝的政治話語，造立碑刻皆使用黎朝年號，但個人或集體身份與認同仍為大明國人。不斷南來的清商與先到的明遺民在為黎廷堅建祠立碑之時，因“大明國”人和“大清國”人身份與認同的矛盾，明清兩代華人主動借鑒《大越史記全書》的內(nèi)容，使用越南稱呼中國的“北國”稱謂，以黎朝的話語實現(xiàn)了身份的調(diào)和，二者均成為“北國”人。

“北國”人并非黎鄭官方規(guī)定的華人名稱，而是來自陳朝以后越南社會思想的自我發(fā)展與典籍記載。明清華人雖以“北國”人的集體身份在憲庯為黎廷堅立碑，并寫出與黎朝政治話語一致的碑文，但這只是身份的臨時轉(zhuǎn)變，參與活動的明人和清人并未對黎朝政權(quán)產(chǎn)生認同。在公共事務(wù)活動中雙方共用這一身份以完成合作，處于各自的環(huán)境以及個體活動之時，則迅速回歸“大明國”人和“大清國”人的身份與認同。

黎朝鄭主治下華人的集體身份從“大明國”人、“大清國”人轉(zhuǎn)變?yōu)椤氨眹比?，而更深層次的問題則是他們不能使用“中國”人。作為儒家文化圈國家，越南也在努力將自己創(chuàng)建為“中國”，自稱“中國”“中夏”，有自己的“華夷”思想，以“華”自居。將一直自稱“中國”“中華”的中原王朝稱為“北朝”“北國”，自己則可居于“中國”之位。進入越南北方的華人，在各方情勢之下逐漸遵從了越南的政治話語，稱“北國”人、“大明國”人、“大清國”人，但不再稱“中國”之人。盡管在越南的政治文化中“北國”相對于“南國”而言，但華人為“北國”人，安南大越國自可為“中國”，這一點在范公著年譜中完全體現(xiàn)出來。

稱華人為“北國”人是黎朝的傳統(tǒng)，在華人自認為“大明國”人之時，“北國”人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于碑刻之中，并且成為對“清國”人的稱謂，這是自然的政治文化演變過程。久居越地的“大明國”人陳老先生和“清國”人馬氏已經(jīng)入籍本國，認同黎朝的文化傳統(tǒng)，花費巨資為自己造立后神后佛碑，融于斯土，但他們?nèi)匀粡娬{(diào)自己的故國身份。

安南歷代實行“內(nèi)帝外王”政策，衍生了自己的帝王政治體制，又對中國稱王朝貢。在天下一家的朝貢體系下，中越之間文化相通，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自我”與“他者”的身份和認知差異。明清之際抵達黎朝鄭主治下的“大明國”人和“大清國”人，并沒有陷入強烈的“自我”與“他者”的認同糾結(jié)與焦慮之中，而是迅速適應(yīng)了黎朝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盡管在共同應(yīng)對的公共事務(wù)中不能自稱“中國”人，而選擇黎朝的稱謂“北國”人，但這只是身份的表述，個人認同并未發(fā)生變化，進入個體環(huán)境后，即迅速回歸“大明國”人和“大清國”的身份，繼續(xù)保持自己的政治和文化認同。明人后裔落地生根，入籍參加科考，不可避免地轉(zhuǎn)向認同黎朝的政治社會傳統(tǒng)，或許對中國尚有文化認同，但只會是遠去的大明故國，而非同時期的清朝。因滅國之故，“大明國人”與“大清國人”具有天然矛盾，產(chǎn)生于越南社會之中的“北國人”并非官方確定的華人稱謂，與前二者發(fā)生自然交集。在鄭主對明清華人沒有強制要求的情況下，“大明國”人、“大清國”人和“北國”人三種稱謂共同構(gòu)成了這段時期越南北部的華人群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