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皮車

1

藍皮車拖了八十六箱蘋果，沿著三一八國道從東向西行駛。車子路過城鎮(zhèn)就會找一個人多的地方停下來，就地叫賣蘋果。

傍晚時分，藍皮車抵達鄂皖邊陲的小縣城。人生地不熟，車子不敢往城中心去，便在城郊尋了一個偏僻地方熄了火。附近是一座公園，許久沒人打理，雜草叢生。好在公園的旁邊有一座公廁，里頭還有自來水。大春忍著廁所的臭味，快速地洗了一個頭。頭發(fā)還沒弄干，天就下起了雷陣雨。她連忙跑向藍皮車。這雨像潑水一樣，絲毫不給人反應(yīng)的時間。大春的衣服淋濕了。

雨水打在車頂上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奶奶見狀，從駕駛室后頭向前排探出頭。她耳朵有些背，聽到車頂上有聲響，愣覺得是野貓在車頂上嚷嚷，順手拿起抓癢耙敲打車頂，一邊驅(qū)趕野貓，一邊罵道：小鬼不纏，自有后福。奶奶把貓都當成鬼。晚上游鬼都出來了，所以貓多。

大春躍上駕駛室，在車窗旁擰干毛巾，使勁地擦拭頭發(fā)。大春的頭發(fā)并不長，剛剛落在肩上。她可以幾天不洗澡，但是抓到機會，一定要洗頭。奶奶見大春全身濕漉漉的，才發(fā)現(xiàn)外頭下雨了。奶奶嘖嘖地說：“又下雨了，貓帶雨，狗帶財，這地方貓多雨才多。”

駕駛室的后排有一小塊空間，原本是放工具箱的，奶奶架了一塊木板，擱了一床毛巾被，那就是她的床。奶奶個頭小，睡在上面剛剛合適。只不過奶奶嫌收納的空間太小，想盡辦法不斷地擴充空間。車頂和車壁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布袋子，里頭裝的都是一些用不著的空瓶子、包裝盒和一些瓶瓶罐罐的雜物。奶奶當作是寶貝。有些體積大的物件，掛不住，她就放在腳頭。雜物越堆越多，占據(jù)了木板床三分之一的面積。奶奶弓著身子才勉強睡得下去。

大春把頭發(fā)弄干了，從后視鏡上扯下一條橡皮筋，把頭發(fā)扎了起來。然后將車椅放倒，靠在上面閉目休息。奶奶還惦記著貓：貓在頭頂上轉(zhuǎn)悠根本就睡不著，于是喊大春探一探外頭的貓走了沒有。大春懶得動。奶奶就說：“你動一下，把貓趕了，我有好東西給你。”說著從一堆塑料袋翻出了一個打包盒，故意對著大春晃了晃。

大春一看，是吃的。開了一整天的車，她還真有些餓了。正準備伸手去拿的時候，奶奶把打包盒故意藏到身后，然后指了指外頭。大春沒有辦法，點火啟動車子，打開了雨刮器，往外頭掃了一圈，沒有貓;她又按了幾聲喇叭，有貓的話也嚇跑了。大春納悶奶奶怎么那么怕貓。

奶奶很滿意，于是把打包盒從背后拿了出來，只不過打包盒被她拿反了，半天打不開。一用力，假牙松動了，說話像灌了風一樣。奶奶說：“可能是一物降一物，貓專門降我。”奶奶察覺出了假牙的問題，吧唧幾下嘴，直接把假牙吐了出來。

假牙看起來惡心死了。大春嫌棄地瞪了奶奶一眼，伸手搶過了打包盒，轉(zhuǎn)身打開一看，里頭是餃子。大春直接用手捏起一個餃子塞進嘴里。餃子雖然早已涼透，但是香菇瘦肉餡在嘴里多咀嚼幾下，流出的油水會很足，她忍不住又吃了一個。大春問：“這餃子什么時候買的，我怎么不知道?！?/p>

奶奶像是沒聽到大春說的話，自顧地說：“今天立秋了，以后不能用涼水，要穿長褲長袖。立秋要吃餃子，過節(jié)氣都要吃餃子?！?/p>

大春習慣了跟奶奶不在一個頻率上對話，她接著奶奶的話繼續(xù)說：“我都不知道今天陽歷是幾月幾日，你怎么還記得農(nóng)歷?！?/p>

奶奶說：“老人就這點好，記著日子，過一天少一天?！闭思傺乐?，奶奶說話不順溜，她把假牙連同空杯子遞了出來，說道：“吃了我的餃子，今晚你去給我泡假牙?！?/p>

大春回過頭，奶奶一臉的褶子把眼睛都遮住了，不知道她的眼睛是睜開的還是閉著的。大春說：“這外面還下著雨呢?！?/p>

奶奶說：“正是外面下著雨，總不可能讓一個老人家淋雨吧?！?/p>

大春說：“這假牙太惡心，要是我老了，絕對不會戴這個?！?/p>

奶奶說：“靠我的養(yǎng)老金活著，還嫌我的假牙惡心，那你別吃了，這些餃子都給野貓吃掉算了?！蹦棠桃贿呎f，一邊佯裝去搶打包盒。

大春趕緊護住餃子，狠狠地剜了奶奶一眼。這一路趕路沒吃飯，現(xiàn)在這個點，也沒地方去整吃的。老太在賣蘋果最忙的時候不知道跑到哪里晃去了，原來是偷偷去吃餃子，肯定是自己吃飽了，剩下吃不完的打包帶回來，還裝模作樣。大春挨不過肚子餓得咕嚕叫，只得滿口答應(yīng)。她抱怨地說：“總共沒幾個餃子?！?/p>

這時，奶奶靠著車窗，仔細向外頭看去。外頭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喃喃地說：“貓是聞著腥味來的，不知道躲在哪兒偷窺呢?！?/p>

大春哼唧一聲，小聲地說：“老太八成是裝聾，只聽得進去自己想聽的話。整天貓來貓去，疑神疑鬼的，遲早會被她搞出病來?！?/p>

奶奶猛然回過頭，緊盯著大春，臉上軟塌塌的肉竟收縮成一個肉餅。大春以為自己說的話被奶奶聽到了，正準備解釋。奶奶聲音尖銳了起來，指著倒視鏡說：“快看呀，好大一只貓，嚇死人了?！?/p>

“不好，是賊，偷蘋果的?！贝蟠好榱艘谎郏ⅠR反應(yīng)了過來。她一激動就被餃子噎住了，像是一條上了岸的魚，不停地翻騰。奶奶見狀，趕緊握著小拳頭，敲打大春的頸背，幫她順氣。

“來不及了。”大春忍著難受，從座椅底下掄出一把扳手，推開車門，沖了出去。

雨還在下，涼颼颼的。奶奶裹著毛巾被，右手按著一把錘子，畏縮在角落里。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后視鏡，警惕著車外的情況。過了許久，外頭一點動靜都沒有，也看不見一個人影。奶奶擔心出事，緊緊趴在車窗上，夠著頭，使勁地喊：“大春，賊跑了沒;跑了，就算了，千萬別追?！币姏]人回應(yīng)，奶奶又喊了一遍。而后，大春回了一句話。奶奶雖然沒聽清楚大春說的是什么，但是總算安了心，大聲回了一句好。她也想讓大春安心。

不久車門打開了，大春把扳手重重地扔在了座椅下。奶奶立馬躥了起來，把毛巾遞給了大春，急忙問：“情況怎么樣?！?/p>

大春沒有回答，悶著頭在車里翻來翻去，終于找到了半瓶礦泉水，一口灌了下去，渾身舒暢了。她說：“一只貓大的小賊。”

奶奶順著大春的目光望去，只見車外站著一個濕漉漉的小孩。小孩剃了一個光頭，穿著不合時宜的秋裝，衣服又長又寬，孩子的肩膀露在外面，一手拿著一個蘋果，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們。

奶奶怔了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她從大春手里搶過毛巾，責怪地說：“這么大的雨，別讓孩子站在外頭，淋病了怎么辦?！蹦棠陶惺肿尯⒆由宪嚒?/p>

大春拉住了奶奶的手，不可思議地說：“你怎么能讓他上車呢，他是賊，會變成一個大麻煩，我們自己的事都沒解決呢?！贝蟠恨D(zhuǎn)身沒好氣地對孩子說：“小小年紀不學好，這蘋果算我送給你的，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趕緊走！下次再偷我的蘋果，看我不打斷你的手?！?/p>

孩子低下頭，原地不動。

奶奶像老鼠一樣從后排爬到副駕駛的位置，輕聲地問：“孩子，你知道家在哪兒嗎？”孩子沒說話?！澳侵兰议L的電話嗎？”孩子也沒說話?！澳憬惺裁疵?，是不是迷路了?！焙⒆尤耘f沒有說話?！罢婵蓱z呀。”奶奶不由地說，“雨下這么大，先上車再說吧?！蹦棠淘俅握惺?。孩子卻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大春，怯怯地盯著她。

大春不理不睬。好不容易弄干的頭發(fā)又濕了，她氣嘟嘟地擦拭著頭發(fā)。

奶奶從空杯子里拿出假牙，重新塞回了嘴里，做好了吵架的準備，于是沒好氣地對大春說：“這車的油費是我出的，我就要讓這孩子上車?！?/p>

大春說：“車子是我的。這孩子什么來歷誰知道呢，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事，我們躲都來不及呢?！?/p>

奶奶說：“你張口是賊，閉口是賊，哪有這么小的孩子做賊的，只不過是幾個果子，哪個孩子不貪吃。車沒了油，也是廢鐵，我說趕緊讓孩子上來?！?/p>

大春說 ：“不行。出了問題我和你誰也逃不了，我們不能冒這個風險?！?/p>

奶奶說：“你是沒有孩子，怎么能這么鐵石心腸。能出什么問題，棺材我都備好了，你放心吧！”

奶奶的話讓大春的心咯噔一下，極不舒服。大春是沒有孩子。她忽然有些忐忑，順勢躺在車椅上，挑過身子，面向里頭。

奶奶不管那么多，直接上手把孩子往車上拉。孩子犟著不肯動。奶奶便說：“一會兒貓來了，少不得你要吃苦?！焙⒆勇犃诉@話，四周看了看，黑不溜秋的，這才上車。奶奶笑著說：“你也怕貓呀！”

車門一關(guān)，孩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奶奶便要幫他脫去濕衣服，他不干。奶奶說：“病了要打針吃藥，打針又疼，藥又苦，你怕不怕。”

孩子點了點頭。

“那就要聽奶奶的話，把濕衣服脫了，把身上的水弄干?！?/p>

孩子任奶奶弄去。這時，大春轉(zhuǎn)過身來，瞅了他一眼，瞧見手里還抓著蘋果。大春從孩子手里摳出了一個蘋果，擦了擦，塞在嘴里吃了起來。

“是個女孩?！蹦棠堂撏暌路螅蟪砸惑@。孩子聽了這話，臉刷一下就紅了，像手中的蘋果那么紅。奶奶接著說：“可是為什么剃了一個光頭?！?/p>

大春對著車窗啃掉蘋果皮說：“她是不是啞巴，怎么一句話都不說?！?/p>

“別嚇著孩子。”奶奶將女孩抱到后排的小床，用毛巾擦拭干凈，見孩子渾身發(fā)抖，便輕聲地說：“肯定是因為頭上長了虱，我小時候因為長虱，經(jīng)常把頭發(fā)剃光了，他們都叫我女和尚呢?！?/p>

“怎么可能呀，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哪有長虱的。你看她身上紅一塊，紫一塊的，那都是傷?！?/p>

奶奶把毛巾扔在大春的臉上說：“我又不瞎，你快睡吧，啰啰嗦嗦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大春說：“我才懶得管。”說完就去弄她的頭發(fā)。

奶奶從她的“寶貝”里搜出了一件粉色的T恤衫，給女孩套上可以當裙子。

奶奶問：“喜歡嗎？”

她點了點頭，小聲地說了一句“皮卡丘”。

奶奶一頭霧水。

她指了指衣服前面的“皮卡丘”動漫形象。

奶奶恍然大悟地說：“哦，你喜歡皮卡丘呀。你不告訴我們你的名字，那我們以后叫你小丘好不好?！?/p>

她頓了一下，仰起小臉蛋思索了一會兒，然后“嗯”地一聲答應(yīng)了。

“小丘?！蹦棠虒Υ蟠赫f：“她的名字叫小丘?！?/p>

大春沒作聲，她腦海里一直想著奶奶的那句話。她這些年，因為沒有生孩子遭了多大的罪。大春挑過頭發(fā)現(xiàn)小丘一直望著打包盒，里面還剩下一個餃子。大春裝作沒看見，然而小丘的目光如同一隊螞蟻在她的臉上緩慢爬行，又癢又難受。大春實在扭脫不過，順手捏起餃子，問小丘是不是想吃。小丘沒敢說話。大春讓小丘張嘴，把餃子一口塞進小丘嘴里。小丘囫圇吞下，連味道也沒嘗出來。

2

天蒙蒙亮，奶奶就醒了。她有高血壓，直起身子，定坐了一會兒，才敢活動。奶奶本來睡眠就淺，而大春像一頭豬一樣整晚都在打呼嚕，弄得她不得安寧，迷迷糊糊中想的盡是貓。奶奶從后排爬了出去，見大春睡得流口水，氣不過，對著大春的屁股踹了一腳。大春沒有醒，翻過身繼續(xù)睡。小丘躺在副駕駛座，像是一頭小豬，跟著大春的節(jié)奏吹著氣。兩人此起彼伏，配合默契。奶奶摸了摸小丘的頭，念了一句，這么小的娃，造孽呀！

奶奶下車去公廁接水洗了一把臉，戴上假牙。她特地梳起發(fā)髻，雖然兩鬢花白，但是發(fā)質(zhì)不錯、頭發(fā)濃密。她想去燙染頭發(fā)，做個發(fā)型，一直沒得空。

頭發(fā)打理好了，奶奶把大春弄醒，囑咐她再把藍皮車開到轉(zhuǎn)盤的出口處。然后換上了一套干凈的紫色休閑裝，背上黑色的雙肩包，如同住在附近小區(qū)的老太，清早起來沿著河道健走。遇到打太極的，她混到隊伍里面，有模有樣的出腿收拳;遇上跳廣場舞，她跳起來，一招一式是那么一回事;遇上老年歌友會，她能唱個兩嗓子，而且都在調(diào)上。實在不想動了，就瞄上了坐在墻根的老頭老太，裝作多時未見的老友，親密地和他們打著招呼;老頭老太們見狀，好似都跟她很熟，喊她大姐，噓寒問暖，還給她讓出了最中間的位置。

奶奶一張口就是菜價，這個季節(jié)，豇豆和辣椒是便宜貨，而新鮮的莧菜則能賣個好價錢。奶奶總能快速找到大家共同關(guān)心的話題，恰到好處地把焦點挪到自己身上，比如抱怨退休待遇趕不上物價上漲，老頭老太都說錢不夠花，所以他們干脆都不花錢了，把錢都存進銀行;再比如鄰里八卦，她能把一件不光彩的事說得繪聲繪色，像真的發(fā)生一樣，老頭老太們搖頭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都這副德行。等一切鋪墊得差不多了，奶奶就說今早撿了一個大便宜，在轉(zhuǎn)盤的出口，來了一個外地賣蘋果的傻女人，不懂我們這兒的行情，蘋果價便宜得就像賣黃瓜，她一下就囤了十幾斤，蘋果這東西又壞不了，留著慢慢吃。

老頭老太們一下子提起了興趣。奶奶趕緊噓了一聲，叫大伙別作聲，別讓外人聽見了，等會大家都去，那傻女人見人多，保不齊抬高價錢，我們這把老骨頭，肯定搶不贏那些身強力壯的，最后還要倒吃虧。老頭老太們覺得挺有道理，于是大家都在演戲，有的佯裝家里有事抽身離去，有的說要送孫子上培優(yōu)班，還有的竟要去醫(yī)院看病拿藥。他們迫不及待地趕去轉(zhuǎn)盤口。

奶奶把這件事辦完了，就到吃早餐的時間了。她對吃飯從不馬虎，一般會逛到主城區(qū)，尋一家最熱鬧的館子。早餐要“稀干”搭配，稀的是白粥、湯面、豆腐腦，干的是包子、油餅、糯米團子，花樣隨她點，她盡量多點一些，一樣吃一點，吃不了的都打包帶回去，給大春吃。吃完早餐之后，奶奶專門去超市買一瓶最貴的純牛奶。她每天一定要喝一瓶純牛奶，這是堅持多年的習慣，說是能長壽，她倒是想活到一百歲。今天買了兩瓶牛奶。

還剩一點時間，奶奶逛了一會兒日雜店。她表現(xiàn)出要買一把拖把和幾個瓷盆，挑來選去，再跟老板把價格殺得差不多了。她突然說不買了。任老板再怎么降價，她不管不顧直接走人。奶奶是真的不買，只是逗老板玩。她很享受這個過程，于是又多逛了幾家日雜店，直到算著時間不早了，才返回轉(zhuǎn)盤。

大春蹲坐在馬路邊，蓬著頭發(fā)，雙眼迷離，像是沒睡醒似的守著一箱子蘋果。而小丘站在一邊，跟前放著電子秤，手里提著一把塑料袋。一見到奶奶，大春跳了起來，嘀咕了幾句。奶奶沒理她，徑直走到小丘的跟前，搶過小丘手里的塑料袋，扔給大春，然后牽著小丘的手進了駕駛室。大春跟在后面抱怨說：“你知不知道那些老頭老太多難纏，一個蘋果挑來挑去，價格講來講去，我都快被他們弄瘋了?！?/p>

奶奶撇了撇嘴說：“你看看你自己，披頭散發(fā)的，活像個瘋女人。”

大春不服氣地說：“你還好意思說，我系頭發(fā)的橡皮筋綁在你頭上了，我找了一早上?！?/p>

奶奶擺手說：“別嚷嚷了，現(xiàn)在幾點了，城管都上班了，再不走，逮住了。該又要罰你的錢。”

大春咬牙對著奶奶說：“我遲早會被你害死的?！彼训厣系奶O果箱搬到車兜里，蓋好防雨棚，然后一腳跨進駕駛室，像個男人一樣麻溜。她戴上一雙黑色的牛皮手套，皮都掉光了，只剩下毛。手套在廟里開過光，保佑出入平安，她是一定要戴的。

旁邊，奶奶將打包的早餐擺在小丘的跟前，催促她快吃，不然涼了。大春掃了一眼早餐，從小丘手里搶了一個糯米團子，塞進嘴里，邊吃邊問：“怎么糯米團子都是半個?！?/p>

奶奶說：“另外半個被我吃掉了?！?/p>

大春問：“四五個糯米團子都被你吃掉了一半？”

奶奶說：“是的，我想知道哪個糯米團子的芝麻餡多，所以都嘗了一遍，把芝麻餡最多的那一個挑出來吃了?！?/p>

大春見怪不怪地說：“奶奶你都一把年紀了，還是這么任性。”

奶奶不滿地說：“以前的糯米團子，芝麻餡多得都能流出來，現(xiàn)在咬幾口，都吃不到餡?！?/p>

大春說：“你老戴著假牙還敢吃糯米，不怕牙齒被粘掉了?！?/p>

奶奶吧唧著嘴說：“粘下來了，再塞進去。”

小丘一連吃了三個糯米團子。大春見狀，說小丘的吃相活像一頭奶豬。奶奶撲哧地笑了，指著大春的鼻子說：“你還好意思說人家，你吃喝拉撒哪一點不像一頭豬，還是一頭豬婆。”小丘也逗笑了。

“慢點吃，別噎著?！蹦棠贪盐懿暹M牛奶盒里，讓小丘喝一口。小丘不愿意喝牛奶。奶奶不解地說：“小孩子不都愛喝這個嗎？”小丘搖了搖頭。奶奶把吸管硬塞進小丘嘴里說：“喝這個對身體好?！毙∏鸢盐芡鲁鰜恚o緊閉著嘴。奶奶說：“小孩子正長身體，不能挑食，必須喝，不然個子長不高?！毙∏疬€是拒絕，就是不張嘴。奶奶說：“這孩子怕是屬驢子的?！?/p>

大春說：“人家不愿意喝，就不要勉強人家。”說著搶過了牛奶，一口氣就把盒子吸癟了。

奶奶不樂意了，純牛奶挺貴的，是專門買給小丘喝的。她對著大春的胳膊打了一巴掌，罵她懂個屁。

大春疼得叫喚了一聲，說道：“你再打我，我把你從車上扔下去?！?/p>

“沒大沒小的，你還敢扔我。”奶奶拿起抓癢耙，正準備教訓大春的時候，小丘緊張地一把拉住抓癢耙。她像是對打這個動作很敏感，眼睛鼓得圓碌碌的，憋著一口氣，不讓奶奶打下去。

大春驚訝地帶了一腳剎車，車沒有停。小丘望著大春，眼里閃著淚光。大春有些不知所措。奶奶趕緊說：“我是和大春鬧著玩的，不是真打她?！?/p>

大春用胳膊杵了杵奶奶，嚴肅地說：“這孩子跟我們在一起不是個事，要趕緊把她送走?！?/p>

奶奶敏感地察覺到小丘的情緒變化，對大春擠弄眼睛。大春沒看出來。果然，小丘大哭了起來。奶奶責備大春：“干嗎把小孩子弄哭?！?/p>

大春說：“我這不是解決問題嗎，我們哪有那個條件呀，干脆送到派出所吧。對付這些迷路的小孩，警察更有經(jīng)驗?！贝蟠恨D(zhuǎn)過身囑咐小丘，“你千萬別對警察說遇見過我們，你就說是自己找到了派出所，讓警察帶你回家?！?/p>

小丘哭得更厲害了。

奶奶說：“什么家不家的，我倆不也是無家可歸，過得挺好的呀。”她哄著小丘，哼唱起了童謠，“大公雞，尾巴拖，三歲的孩童會唱歌……”

“后面是什么來著?！蹦棠掏~了，卡了半天也沒有想起來，轉(zhuǎn)向大春求助。大春起先是拒絕的，耗不過奶奶央求的眼神，便扯著嗓子接著唱：“不是爺娘教我的，自己聰明會唱歌……”

大春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處就有一個派出所，兩名警官站在門外聊天，年長的胖警官掏出了一根煙，點著吸了起來，他一臉凝重，似乎要執(zhí)行重要的任務(wù)，旁邊的瘦警官只顧著打電話。胖警官回過頭，大春與他對視上了。大春的心怦怦地要跳了出來，趕緊拽過頭，手不自覺地將車擋退了一位，車開始減速。

小丘也發(fā)現(xiàn)了派出所，攥著奶奶的衣角，發(fā)出央求的聲音。奶奶抱著小丘，讓她別怕，喃喃地說：“那個派出所太小了，你看只有一間屋子，不氣派;要去就去大一點的公安局，警察多，做事效率就高?！?/p>

大春反駁說：“派出所都是一樣的，哪有大小之分?！?/p>

奶奶說：“你要是把小丘送到那個派出所，我也跟著去，我去了，你也跑不了，大不了我們?nèi)齻€關(guān)一間屋子，不又在一起了?！?/p>

大春沒好氣地說：“你老這是為什么呀！”

奶奶急著說：“孩子早餐都沒吃，至少得讓她吃飽吧。”

小丘可憐巴巴地望著大春。大春僵著脖子，保持望向前方的姿勢。她將腳挪到剎車板上，輕輕地踩了下去。藍皮車離派出所越來越近。大春都能辨認出胖警官手里拿的是黃鶴樓的香煙。煙從胖警官的鼻子里冒了出來，又重新吸入了嘴里，然后輕嘆了一口氣。大春不知胖警官為何事嘆氣，可能所有生靈都會有嘆氣的時候，如同上次她替奶奶扔掉的那只黏人的小貓。小貓既不張牙舞爪，也不嘶叫。大春把小貓扔進河溝。小貓就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那只貓還活著嗎？倘若活著，現(xiàn)在還會偷偷地鉆到陌生人的腳下嗎？大春猶豫了一下，將腳從剎車板移到了油門，她猛然轟了一腳油門。兩名警察聽見聲音，回過頭看著她。大春覺得很抱歉，車的轟隆聲把警察吐出的煙圈給振散了。她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板著臉說：“算了，這次不把小丘送走了，關(guān)鍵是老娘早就餓壞了，要大吃一頓?！?/p>

3

到了需要奶奶掏錢的時候了。奶奶再三比較，選擇了這個城郊偏僻的加油站，柴油比中石化的便宜三角。車一停好，油表的指針剛剛挨到零刻度。

大春說：“加油站再選來選去，就不需要加油了，直接用手推。”

奶奶懨懨地說：“這家加油站太黑心了，又不是國企，至少要便宜五角才合適，前頭肯定有更便宜的加油站?！蹦棠棠ツゲ洳涞貜膬?nèi)衣里掏出兩百塊錢，對著加油員喊了一聲：“加一百八?！比缓缶o盯著加油機顯示屏上跳動的數(shù)字。“要是退休金由這加油槍發(fā)放那該多好，看著也舒服。”

大春只負責開車，加油的事和她無關(guān)。她拿著毛巾和臉盆，準備到公廁洗臉、梳頭。大春說：“你老是摳門摳慣了?！?/p>

奶奶說：“不是你的錢，你肯定不心疼?！?/p>

大春說：“我還沒老到領(lǐng)退休金的地步，我年輕得很，錢嘛慢慢地賺，有什么可心疼的?！闭f完就溜了。

奶奶對著大春的背影呸了一口，說：“小妮子，沒錢，還在我跟前裝?！?/p>

這時，小丘睡醒了，從車上爬了下來，握住奶奶的手。油加滿了，大春那副德行一時半會也洗不完。奶奶見前方有農(nóng)村集市，便想帶著小丘去逛逛，正好給她買幾套衣服。

過了早市的點，集市上人不多，大部分攤位收了起來，沒什么可以逛的。兩人走到小賣部，奶奶問：“想不想吃冰淇淋?！毙∏饟u頭。奶奶說：“我都喜歡吃冰淇淋，哪有小孩不愛吃的?！彼I了兩個冰淇淋，兩人坐在小賣部前的石凳上，認真地舔著冰淇淋。奶奶的嘴大，兩下子就把冰淇淋舔完了，手指上沾的奶油也舔干凈了。然后從隨身帶的布包里掏出了一個破舊的筆記本。

筆記本封皮是紅色的，內(nèi)頁泛黃，里頭沒有寫一個字。奶奶從夾頁里翻出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和小丘差不多大的女孩，臉上化著妝，穿著花裙子，扎著兩個馬尾辮，手里抱著一個小木馬，露出燦爛的笑容。

奶奶指著照片說：“這是我女兒，她小時候可愛極了。”

小丘看了一眼照片，點了點頭，又繼續(xù)舔冰淇淋。

奶奶撫摸著小丘的光頭說：“你的眉目跟她長得一模一樣，柳葉眉，雙眼皮，你要是把頭發(fā)留起來，穿上裙子，肯定和她一般可愛?！?/p>

小丘沒作聲。

奶奶把照片抵到眼前，似乎離照片越近，就能看清女兒的模樣，奶奶說：“老了眼睛不行了，記性也不行了，怕哪一天就忘記了她，趁現(xiàn)在多看一看?！?/p>

等小丘吃完了冰淇淋。奶奶收好照片，帶著她走進隔壁的童裝店。店老板是一個糙老爺們，端著手機在角落里看劇。他抬頭看了一眼，見是她們這副裝扮，沒打算起身招呼，繼續(xù)埋頭看劇。

奶奶問：“有好看的裙子嗎？”

老板頭也沒抬，只是指了一下右手邊的貨架。

奶奶在一堆五顏六色的裙子當中精挑細選，選了一件紅色的和一件粉絲的裙子，問小丘喜不喜歡。小丘摸了摸裙子光滑的面料，一直搖頭。奶奶見狀，笑著說：“我有錢，不用的話，死了就用不了啦?！闭f完拉著小丘往試衣間走去。她一把脫下穿在小丘身上的T恤衫。昨天晚上小丘睡著了，奶奶從“寶貝”里找出了無極膏，給小丘把傷口涂抹了一遍。傷口基本上消了腫，現(xiàn)在看起來好多了。奶奶碰了碰傷口，問她：“還疼嗎？”

小丘不停地搖頭。奶奶心疼地說：“女孩子要漂漂亮亮的，才招人喜歡?！彼o小丘換上了裙子，又從袋子里翻出一頂花帽子。奶奶舉起帽子，弄平邊邊角角，然后說：“昨天找了一大晚上，總算把這頂花帽子找出來了。這是之前我在百貨大樓給女兒買的，那么多帽子，我只看中這一頂，她也恰喜歡這一頂。這么多年了，帽子留得好好的?！?/p>

奶奶給小丘戴好帽子，又從包里找出了粉餅盒。盒子看起來灰舊，粉餅都裂成了干。奶奶往粉餅上吐了一口唾沫，拿手巾使勁碾壓，費了好大的勁，才化了一點白粉汁，輕輕地往小丘的臉上搽。嘴里念著：“涂了這個就變白變好看了。”

小丘緊閉眼睛，強忍著不舒服。奶奶瞧她那模樣，忍不住笑了，說：“現(xiàn)在六一兒童節(jié)，學校不是都要演節(jié)目，你就當是要演節(jié)目了?！?/p>

小丘見奶奶笑了，自己也跟著笑了。

弄完之后，奶奶指著門后面的鏡子說：“這位同學，你是要唱個歌，還是跳個舞?！蹦棠處托∏鹛崞鹬菇?，讓她在鏡子前轉(zhuǎn)了一圈。小丘學著奶奶的動作，自己也提起裙角，繞著鏡子轉(zhuǎn)了兩圈，然后害羞地鉆進了奶奶的臂彎。奶奶說：“我看這位同學是個真真的小仙女?！?/p>

兩人從試衣間出來。老板放下手機，直盯著小丘看。小丘跟方才進來的小孩判若兩人。

奶奶滿意地說：“我孫女中看吧。”

老板怔怔地說：“還是我的衣服好看，真是人靠衣裝，可以打個廣告了?！?/p>

奶奶瞥了老板一眼，哂笑地說：“怪不得這店里沒生意呀，老板還真會說話。”

老板呵呵地跟著笑了起來。

奶奶問：“兩套衣服多少錢?！?/p>

老板說：“穿在這孩子身上，我給打個折，兩件你給兩百八吧，再送兩雙棉襪。”

奶奶沒有砍價。小丘穿得好看就值了，她爽快地付了錢。

大春吹干頭發(fā)，見奶奶沒回來，去吃了一碗泡面，奶奶還是沒回來，看來是逛街忘了時間。大春鉆到駕駛室后面的小床，在奶奶的“寶貝”里翻出了手機。她把手機連上3G網(wǎng)絡(luò)，點開高德地圖，研究接下來的路線。如果不按照奶奶要求的，繞開勝利鎮(zhèn)，直接進入安徽，至少可以節(jié)約三天的路程。眼看進入雨季，雨水多了，蘋果容易爛。多耗一天，就要多擔風險。如果不盡早把蘋果賣完，她就有大麻煩了。大春憂心了起來：現(xiàn)在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人。

4

“七月半了?！蹦棠桃辉缇娲蟠海咴掳胧枪砉?jié)，晚上不能開車行路，早早找個地方休息。藍皮車剛好路過一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大春信了奶奶的話，找了一塊空地，停好了車。

奶奶一下車就去逛鎮(zhèn)子。小丘想要跟著去，奶奶不許。小丘只好站在藍皮車前，望著奶奶漸漸走遠，直至消失。

大春抬了兩箱蘋果到路邊叫賣。小丘見狀，也跟在屁股后面幫忙，先是幫忙拿電子秤和塑料袋，然后沖到駕駛室，拿了一個小板凳塞到大春的屁股底下，自己則坐在水泥地上。七月半，人都躲在家里不出門。守了大半天，大春見沒人，猛地喊了幾嗓子，喉嚨一下子沙啞了。小丘懂事地跟著叫喊。大春會心一笑說：“不用喊那么大聲，人是喊不來的。沒人來買蘋果，我不高興，就喊幾嗓子，當出出氣?！?/p>

小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大春從紙箱里挑了一個紅透的大蘋果，遞給了小丘，讓她吃。小丘不吃，把蘋果小心地放回了紙箱。

不一會兒，奶奶就回來了，手里提著紙錢和香。小丘一見到奶奶，興高采烈地跑了過去。奶奶臉色不太好，像是哭過。大春又不好意思問，便叫小丘給奶奶拿一瓶礦泉水。奶奶喝了一口水，什么話都沒說，回到藍皮車里躺了下來。

沒人來買蘋果，大春早早收了攤。她閑得沒事干，就教小丘玩紙牌。小丘老輸，大春也覺得沒意思，兩人就干坐著，望著一隊螞蟻背著白色的米粒，沿著馬路牙子行進。大春說：“明天要下雨了。”

天色稍暗，小鎮(zhèn)街道上零零散散地點了白色的蠟燭，隨處可見燒紙錢的人。他們虔誠地跪在路邊，擺上貢品，放幾串炮仗，然后開始燒黃道紙。不時傳來凄涼的哭聲，場面甚是瘆人。小丘緊緊黏著大春。大春有些不習慣，把小丘往邊上推了推，小丘又黏了過來。

大春問：“這就怕了，你個膽小鬼。”

小丘嗯了一聲，疑惑地看著他們。

大春說：“他們在祭祀亡人，去世的人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跟我們這個世界不一樣的地方，只有在今天，兩個世界才有交集，祭祀能將這個世界的思念傳遞給那個世界的親人?！?/p>

小丘一直抓著大春的衣服角。大春問：“怎么了？”小丘不吭聲。大春說：“你是不是也有思念的人。”小丘不置可否。

這時，奶奶拿著香和紙錢下車了。她說：“今天看到一家雜貨店還開著，就去店里買了兩包紙錢和一把香。村民對燒紙錢有忌諱，不能隨便燒。”奶奶將大家領(lǐng)到了附近的河岸?！拔覀兙驮谶@兒燒吧?！?/p>

大春說：“水的盡頭就是另一個世界，在河邊燒紙錢是最好。”

奶奶把香點上。大春和小丘化紙錢。紙錢一會兒就燒完了。奶奶跪在河邊虔誠地禱告，嘴里小聲念著祝詞，眼淚嘩嘩地往下掉。小丘見此景，也跟著奶奶跪著，止不住地掉眼淚。大春也沒見過奶奶哭，有些驚訝，于是幫小丘擦干眼淚，說：“過去的都過去了，哭多了對身體不好。”大春是說給奶奶聽的。奶奶無動于衷，止不住地抽泣。

她們化過的紙錢，被一陣風吹上天了，在天空中盤旋了一會兒，然后消失得干干凈凈。大春和小丘并肩坐在河邊，望著河水靜靜地流淌。夏季似乎連帶著聒噪的夏蟲都凝固了，萬物俱靜，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過了許久，奶奶站了起來說：“天涼了，孩子金貴?！彼哌^去，摟住小丘，準備將其從地上抱起來，卻抱不動。小丘一把裹住奶奶的脖子，把臉塞進她的胸脯中。奶奶順勢抱緊了小丘，坐在地上，她閉上眼睛：小丘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同頻共振，產(chǎn)生了共鳴，像是兩只山羊并排著在山野奔跑，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奶奶全身暖暖的。不消多時，小丘躺在奶奶懷里睡著了。

大春見奶奶好了許多，坐到她的身邊，小聲地問：“你今天怎么有些不對勁？”

奶奶說：“沒罵你就不對勁了?！?/p>

大春說：“你看你，一把年紀了，怎么還有眼淚流。”

奶奶嘆了一口說：“人都半截身子埋進土里了，難道對著閻王哭。哭也沒有用。以前總認為這事是一個心結(jié)，把心結(jié)打開，此生就了無牽掛了?，F(xiàn)在才知道，該牽掛的一樣也少不了，而且人越是臨近死期，牽掛的東西就愈發(fā)沉重?！?/p>

說到死，大春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奶奶的場景。那天是深夜，她開著藍皮車行駛在縣城的郊外。她從未走過這條小路，又沒有導航，一下子找不到方向，就迷了路。那個地方不好倒車，大春索性就沿著水泥路一直往前走。她正煩心的時候，只見湖邊有一個人影。她膽子大，下車定睛一看，是一位七旬老太沿著湖邊走。她正準備上前詢問路線，撲通一聲，那人跳進了湖里。大春當時就嚇傻了，像是遇見鬼一樣，迅速鉆回了車里。到底救還是不救，畢竟現(xiàn)在老人碰不得，動不動就訛人。大春掙扎了一番，反正自己一無所有了，也沒有什么好失去的，便下車，沖進湖里，把老太拉了上來。

大春笑著說：“你還記得嗎，我把你從湖里拉起來，你反過來和我糾打，把我的臉抓了幾道口子。你一把年紀了還那么有勁?！?/p>

奶奶說：“打是輕的。當時你在湖里拉我，我以為是水鬼，整個人差點給嚇死了。”

大春說：“什么事那么想不開。我當時怕刺激你就什么都沒問。好不容易把你扯上岸，生怕你又往湖里跑。那湖水臭死了，我又不可能再去拉你一回?！?/p>

奶奶嘆一口氣說：“都怪那只死貓。那天我閑得想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到了湖邊，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一只野貓，嚇得我慌了神，天又黑，看不清楚路，就沖到湖里去了。”

大春說：“又賴貓，大晚上的你亂跑個什么?！?/p>

奶奶陰著臉說：“賴我自己行不，我想我女兒了?！?/p>

大春說：“你有女兒？怎么從沒聽你說過?！?/p>

奶奶說：“她要是活著的話，跟你差不多大，算命的說她結(jié)婚晚，要推遲個三五年，按那樣計算，外孫女也差不多有小丘這么大。”

大春問：“你就一個女兒嗎？”

奶奶說：“就一個女兒，以前一家三口，現(xiàn)在就剩我一人了。”

大春說：“那你為什么要去勝利鎮(zhèn)?！?/p>

奶奶說：“我女兒葬在勝利鎮(zhèn)，她婆家那邊。她當時不想結(jié)婚，我見女婿人不錯，強行讓她結(jié)了，過一年，她就出車禍死了。一切是命呀，她就不該那么早結(jié)婚?！?/p>

大春說：“所以你才想要去勝利鎮(zhèn)?！?/p>

奶奶說：“她一個外鄉(xiāng)人在那邊我不放心，我要去陪她?！蹦棠陶f得很堅決。大春能感覺到自己的衣肩都濕了，那是奶奶的淚水。小丘這個時候醒了，揉了揉眼睛，見到奶奶，歡喜地抱著奶奶的脖子，撒起了嬌。奶奶擦干了眼淚，在小丘的臉頰上重重親了一口。大春拍了拍小丘的屁股說：“這小家伙剛撿到的時候像刺猬一樣，現(xiàn)在都膩歪了起來?！?/p>

小丘跑到河灘上，撿起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了一個圈，還畫了一條直線，然后望著大春和奶奶。

奶奶說是棒棒糖。小丘搖頭。又說是蘋果，小丘照樣搖頭，

大春說不會是摩天輪吧。小丘開心地點頭。小丘T恤衫上的皮卡丘正是坐在摩天輪上，大春一看就猜到了，她刮了刮小丘的鼻子說：“你做夢夢到了游樂園呀?！?/p>

奶奶問：“那是個什么地方，好玩嗎？”

大春說：“沒玩過，不知道好不好玩，我只是送貨路過那邊?！?/p>

奶奶抱起小丘笑著說：“什么時候我們?nèi)齻€人去玩一趟，我請客。”

5

藍皮車在大別山區(qū)行駛了四天。路上耽誤的時間過長，打亂了大春的計劃，她著急蘋果爛了。加之山區(qū)降溫了，奶奶的身體不舒服，一直躺在她的小床上，不怎么出來，也讓大春分心。

那天，奶奶稍稍舒暢些，便坐在小床上看著小丘。她突然指著車玻璃說：“這是我眼睛花了，還是怎樣了，你看這玻璃怎么都花了?！?/p>

大春說：“你眼睛不花，是耳朵聾了，外面下雨在，氣溫一低，玻璃上自然有一層霧氣。”

奶奶問：“你能看清外面的路嗎?！?/p>

大春說：“基本上看不清，完全靠直覺開車?！?/p>

奶奶倒吸了一口氣，連忙讓大春停車。大春見奶奶著急的樣子，想逗一逗她，于是加快了油門。一旁的小丘聽明白了，趕緊拿起毛巾，沿著玻璃擦拭霧氣。玻璃剛擦拭干凈，沒一會兒又霧了。

奶奶生氣地對大春說：“你這傻女人發(fā)哪門子神經(jīng)?！?/p>

大春笑著說：“我要是發(fā)神經(jīng)的話，早就把你扔進湖里了。何況你知道的，我開車是自學的，要不你頒發(fā)個駕照給我唄。”

奶奶說：“你到底想怎么著?！?/p>

大春說：“我要你說一句我的好話?！?/p>

奶奶說：“你哪有什么好話，我說不出口，而且憑什么要我說?！?/p>

大春說：“憑你還能領(lǐng)養(yǎng)老金，你想一想，你要是多活十年，還能跟政府多領(lǐng)十年的養(yǎng)老金，那是不少錢呀，不領(lǐng)白不領(lǐng)，要是死早了，真劃不來！”

大春的歪理有些邏輯，但仔細一想，又覺得哪里不對勁，奶奶說：“你個傻女人，別說那么多有的沒的，快停車。”

大春又踩了一腳油門，威脅地說：“你到底說不說我的好話?！?/p>

奶奶妥協(xié)地說：“好了，鬧夠了，我說你幾句好話就是?！?/p>

大春得意地哼著調(diào)子，剛說踩剎車，藍皮車哐的一聲重重地撞上了什么東西。駕駛室劇烈地搖晃，像是被踩了腳趾的瘋狗在嗷嗷地叫。大春慌忙踩下剎車，車停穩(wěn)了，她自己嚇傻了，雙手握著方向盤，一動不動。

奶奶最先反應(yīng)過來，把滾到座位下面的小丘拉了出來。小丘無大礙，只是膝蓋有些擦傷。奶奶安撫好小丘之后，搖下車窗，探出頭，查看到車子情況。幸好只是撞到了一棵樟樹。奶奶才稍稍安心，轉(zhuǎn)過身正準備數(shù)落大春，只見大春這副模樣，就沒多說什么，嘴里碎碎念著：“傻女人，頭上頂?shù)呐率且慧缟嘲??！比缓鬆恐∏鹣铝塑嚒Ｓ隄u大了，奶奶怕小丘打濕了衣服，扯下一塊紙板，蓋在小丘的頭上。

大樟樹右手邊是一座院落，左手邊是一陡坡。奶奶望了一眼，陡坡百八十米。她心中慶幸：算是走運呀，大春要是把方向打偏一點，那直接連車帶人滾到山下去了。

小丘急忙跑到院落的墻根下。奶奶曉得小丘可能被嚇倒了，打算討些熱水驅(qū)寒，就去院落敲門。敲了幾下，無人應(yīng)，她又喊了幾聲，還是沒人理她。她彎下腰，趴在地上，從鐵皮門的縫隙往里看，里面有操場，應(yīng)該是一座學校?，F(xiàn)在是八月份，學校還在放暑假。奶奶用力推了推鐵門，鐵門把她又彈了回來，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奶奶淋著雨，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無奈地說：“看樣子這雨還得下?！?/p>

這時，奶奶聽到小丘急促的喊叫聲，她以為出了什么事，嚇得趕緊跑了過去，只見小丘愣在一旁。奶奶順著小丘手指的方向看去：院落側(cè)邊的墻是土磚砌成的，可能最近雨水偏多，基底被水泡松軟了，有一段墻體坍塌了。奶奶踩著散落的磚塊，小心翼翼地爬了進去。院落里豎立一棟三層的小樓，面積不大，看起來應(yīng)是一座鄉(xiāng)村小學，可是附近沒見著有村莊。奶奶沒有多想，回過頭，讓小丘去把大春喊來，今晚就在學校里待一夜。

奶奶找了一間沒有鎖門的教室。幸好教室沒有斷電，只是沒有找到燒水壺，燒不成熱水。小丘看到黑板很興奮，她走上講臺，指腹輕輕地撫摸著粉筆，一根根地數(shù)著。好一會兒，她挑選出了一支紅色粉筆，準備在黑板上寫字。粉筆頭剛觸碰到黑板，她卻定住了，不知道寫什么，拿著粉筆的手指隨之也僵硬了起來。小丘將紅色粉筆小心地裝進粉筆盒，默默地走下講臺。

大春雙手抱頭，疲倦地趴在課桌上。奶奶在一旁，將幾張課桌拼在一起，打算就這樣躺下睡覺。奶奶瞄了一眼大春，起身從塑料袋里扯出一條毛巾，走到大春的身邊說：“傻女人，自己把自己嚇傻了，擦一把頭發(fā)，頭發(fā)不弄干，很容易感冒。”

大春像是沒有聽見一樣。奶奶見狀，直接把大春的雙手扳開，抓起一把她的頭發(fā)，小心地擦拭。大春一下就燥了火，站起來，一把推奶奶老遠。她不停地抓頭皮、扯頭發(fā)，大聲喊著：“你怎么那么煩人呀，擦擦擦，把頭發(fā)都剪了算了，用不著每天這么麻煩。”說完，捂著臉蹲下來痛哭，“差一點大家都完了?！?/p>

奶奶知道大春很是自責，她安靜地盯著大春，既沒有勸她，也沒有打算拉她起來。倒是小丘跑過去，從地上撿起毛巾，緊緊抱著大春的脖子。大春沒有反抗。小丘一瞅著機會，就用毛巾給大春擦眼淚。

奶奶耗不住，她累了，身上還病著，于是躺在了課桌上。大春坐起來靠著墻壁。兩人都不說話。小丘就去把燈關(guān)了，跑到奶奶的旁邊躺下。三個人都沒睡著。

小丘哼唧了一聲，奶奶也哼了一聲。小丘抓起奶奶的手，在她的手掌上一筆一畫地寫字。奶奶沒猜出來是什么字。小丘又重新寫了一遍，奶奶還是沒有猜出來，卻用手撫摸了一下小丘的額頭，夸她聰明。奶奶嘆氣地說：“你這也到了上學的年紀。”

大春接過話茬，嘟囔道：“女人學那么多干嗎，當碩士，當博士，還不是要洗衣做飯，被男人使喚，小丘我告訴你，什么都不要學，學會拳頭就行，誰都不怕。”

奶奶說：“別聽大春的，大春雖有蠻力，什么都不怕，但是什么都怕?！?/p>

大春說：“你說清楚，我怕了什么?！?/p>

奶奶說：“不怕你踩什么剎車，車都被你撞破了?！?/p>

大春說：“我的車我樂意?！?/p>

奶奶怕大春爭不過，又鬧性子，沒繼續(xù)說下去，干脆閉眼睡覺。大春卻跳了起來，摁開了燈，沖過來把小丘從桌子上拉了起來，說是教她畫畫。

小丘疑惑地望著大春。大春說：“不用看我，反正都睡不著，不如找點事做?！毙∏鸹仡^看了一眼奶奶。奶奶裝睡，側(cè)過身子，沒有理她。小丘只好跟著大春走上了講臺，她拿起了原先的那一根紅色粉筆，對著黑板，一時不知道畫什么。

大春隨手拿了一根白粉筆，對小丘說：“想畫什么都可以，黑板這么大，隨便畫?！贝蟠寒嬃艘粋€太陽，太陽是最好畫的，又畫了一個大大的摩天輪。小丘有些害羞，在她畫的時候，非讓大春閉上眼睛，不許偷看。大春配合地蒙上眼睛。畫了好一會兒，小丘覺得滿意了，才讓大春睜開眼睛。黑板上是一個歪歪扭扭的皮卡丘。大春嘲笑小丘畫得真丑，把皮卡丘畫成了一頭豬。小丘嘟著小嘴，嚷嚷著不和大春玩了。

等小丘睡得打鼾了，奶奶還沒睡著。課桌太硬了，她睡得腰疼，于是起身活動活動，發(fā)現(xiàn)大春也沒睡，坐在教室的門口盯著屋外的雨簾。奶奶坐在大春的旁邊，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花生遞給了大春。大春剝完花生，將花生米又還給了奶奶。奶奶手指沒力，剝不了花生，卻偏愛吃花生米。

奶奶問：“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大春說：“沒有。”

奶奶說：“你連說謊也不會，什么都寫在臉上，你看你的額頭都皺成了川字?！?/p>

大春說：“我在想該怎么辦?！?/p>

奶奶說：“活著總有辦法的。”

大春把幾?；ㄉ舆M嘴里，咀嚼得蹦蹦響，她說：“我男人是一個老實人，沒讀過書，十幾歲就到沿海進廠打工，做的是力氣活。這幾年身體吃不消就回到了家?？赡苁抢蹜T了，他沒事做，也不去找事做，天天關(guān)在家里，看電視、喝酒，心情不順，就找我吵架，吵著吵著，就動起了手?！?/p>

奶奶說：“那你是太遷就了，打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一次接著一次，有你受的。”

大春說：“我總覺得懷不了孩子是我的問題，對他有虧欠，任他鬧吧，我能忍。但是男人總得找個營生吧，他連出門透氣都不愿意，整個人在家里都發(fā)霉了?！?/p>

奶奶說：“看不出來，你在外頭狠，家里就是一個受氣包呀?！?/p>

大春接著說：“后來借黑貸買了這輛二手的藍皮車，請了個跑車的司機，幫菜販子拉菜，幫建材老板拉磚、拉砂、拉鋼筋，還幫包工頭拉過幾次民工。價格給的實惠，慢慢混出了個臉熟，生意有了起色，眼看日子稍微過好了一點，男人又鬧了起來，一會說我在外頭有男人，一會說我跟司機關(guān)系不正常?！?/p>

奶奶說：“他是個孬種！”

大春說：“孬種我也能忍，忍到最后，他變本加厲了，閑得去吸毒，房子賣了，什么都賣光了，還借了不少錢。錢搭進去了，人也被抓去了。”

奶奶說：“你這人財兩空呀?！?/p>

大春說：“就剩下這臺藍皮車，我就等著這一車蘋果賣了，掙些錢好還黑貸，我半輩子的辛苦錢全搭在藍皮車上了?！?/p>

奶奶說：“你還想跟那人過日子?！?/p>

大春說：“除非他改了，我千個希望、萬個希望就是他能改，打我也罷，就是不要去吸毒?！?/p>

奶奶摟著大春說：“你這傻女人，善良得癡了心。”

大春靠在奶奶的肩膀上說：“那能有什么辦法。”

6

大春是最晚醒的。

天亮了，外頭的雨停了，空蕩蕩的教室只剩下大春一人。她撓一撓頭，看到黑板上歪歪扭扭的線條，想起昨晚和小丘畫畫的場景。后來，奶奶也去睡了，大春還是睡不著，獨自坐在門口。小丘被尿憋醒了，去解手時看到了大春。小丘非要抱著她睡在椅子上。大春掙脫不過，將就了小丘。脖子被小丘勒了一晚上，到現(xiàn)在還有些酸痛。

大春嘀咕：“這沒見個人影，都干什么去了?！彼傲艘宦曅∏?，沒人應(yīng)聲，走出教室，去外頭尋找。

樟樹底下，藍皮車像是一只曬太陽的蝸牛，安靜地躺在那兒。大春走過去，只見藍皮車的防雨棚被掀開，撕爛的紙箱扔得到處都是。不好了，遭了賊。大春這才慌了起來，點了點數(shù)，蘋果少了一大半。她趕緊跑到駕駛室，掄起扳手。這時，大春聽見一聲喊叫，是奶奶的聲音，她趕忙沿著機耕路一路狂奔，沒走多遠，看見奶奶癱坐在路邊，懷里抱著一個蛇皮袋，里面裝滿了蘋果。

奶奶見到大春，松了一口氣。奶奶說自己沒事，叫大春別管她，趕緊追賊。

原來早上奶奶醒的時候，小丘已經(jīng)起來了。小丘搬了一個板凳，坐在黑板前，看著那些亂七八糟的畫傻傻地笑。奶奶見雨后天氣清新，打算帶小丘去散步，一出門發(fā)現(xiàn)一群人，有男有女，四五十歲。他們有的站在藍皮車上拆箱子，有的往蛇皮袋里裝蘋果，有的把裝好的蘋果拉到三輪車上。奶奶大喊了一聲賊，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用力地扔了過去。石子沒有砸到人，砸到車頂?shù)蔫F皮，發(fā)出一聲悶響。那群人先是一愣。三輪車是最先反應(yīng)過來，拉下油門，先跑了;其他的人背著蛇皮袋，從車上跳了下來跟著三輪車跑。奶奶和小丘見狀，在后頭追。奶奶緊追著一個胖女人，一把抓著她的頭發(fā)。胖女人摔在了地上。奶奶幸好壓在胖女人身上，不然一把老骨頭一摔就散了。奶奶一把抓過蘋果，破口大罵，嚇得胖女人趕緊起身跑了。奶奶生怕胖女人再回來搶蘋果，她雙手無力，鐵定搶不過。

奶奶說：“小丘還在前頭，快去?！贝蟠悍畔履棠掏皼_。她右手緊緊攥著扳手，一股力量在她的體內(nèi)爆發(fā)。這車蘋果是她的救命錢。自己到底走了什么狗屎運，這種事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在她的身上。大春越想越氣，手心不停地往外冒汗，她覺得快要把扳手的鐵柄給捏碎了，要是把扳手往天上一掄，天怕也要破一個洞。

大春眼見追不上，于是穿過竹林，抄一個近路。竹林的地面上鋪滿了竹葉，雨水足了，竹葉打滑，大春一不留神摔倒了，沿著山坡滾了下去。她疼得半天直不起身子來，等緩和一會兒，翻過身，發(fā)現(xiàn)手肘劃破了皮，血從傷口中滲了出來。

大春抬頭，看見小丘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她頭發(fā)蓬亂，皮卡丘的T恤上撕了一個大洞，雙手各捧一個蘋果。一看就知道，那些王八羔子見小丘一個小孩窮追不舍，干脆把她打了一頓，趕了回來。小丘那副模樣，大春的心驟然疼了起來。

小丘見到大春，趕緊過去把她扶起來了，把蘋果塞到大春手里，號啕大哭了起來。大春一把摟過小丘，安慰地說：“別哭，小丘是個好孩子，好孩子都不哭的，蘋果就算了，只要小丘沒事就好?！贝蟠耗闷鹛O果，用衣角擦拭干凈，遞給了小丘?！俺粤税?。”小丘搖頭。大春說：“吃了蘋果才有力氣，打得過那些壞人?！毙∏鹇牬蟠哼@么說，一邊哭，一邊咬著蘋果。

大春牽著小丘在路上撿了幾個摔爛的蘋果?；氐杰嚿?。大春點清了剩余的蘋果，錢要虧一大半，她悶悶不樂地坐在駕駛室。小丘從奶奶的“寶貝”里找出了無極膏，輕輕地給大春的涂抹傷口。奶奶說：“要不報警吧。

大春說：“小丘在這里，怎么報警?！?/p>

奶奶說：“也是，蘋果不像現(xiàn)金，這東西報了警，也不見得立馬能追回來?！?/p>

大春說：“只好把剩下的蘋果賣了，走一步再看一步?！?/p>

奶奶提醒說：“這里人生地不熟，我們不知道那群賊的底細，他們要是知道我們是一群老弱婦孺，會再來鬧事的，我們趕緊走吧?！?/p>

奶奶見大春雙眼通紅，接著說：“昨天車撞了，所幸人和車都沒事，不然這個鬼地方哪里找到修車的，事情也不是那么糟糕。”

大春猛然回過頭，五官扭成一團，委屈極了，嘴里卻蹦出幾個字：“我想吃餃子。”

奶奶被大春意外的動作弄得想笑。她強忍住笑意說：“好，吃餃子，到鎮(zhèn)上我們買餃子吃?！?/p>

大春不干，她要吃奶奶包的餃子。

奶奶就著大春說：“那行吧，我去菜市場稱肉，碾餡，買餃子皮。”

小丘也抱著奶奶，吧唧著嘴巴。奶奶說：“你也想吃餃子呀，你們兩個小饞鬼?！?/p>

7

藍皮車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將近中午時分才抵達另一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兩排臨街的商鋪，總共還沒有二十家，算是這個鎮(zhèn)子的中心地區(qū)。

大春一眼瞅到了洗浴店，提議說：“要不我們一起去洗個澡?！?/p>

奶奶說：“干嗎要在那里面洗，洗個澡要一二十塊，在公廁里洗，簡單方便，不是一樣的嗎？”

大春說：“能一樣嗎？至少沒有尿騷味?！彼苯影衍囃Ｔ诹讼丛〉甑拈T口，對奶奶說：“要去公廁洗，你自己去，反正我要好好洗個頭，再舒服地泡個澡。”

奶奶攔不住，只好隨她去。

大春帶著小丘走進浴室。大春直奔淋浴間，先沖了一個澡，爽快了，再開始洗頭發(fā)。免費送的洗發(fā)露和沐浴露各有一小袋。大春給小丘披上浴巾，讓小丘出去找老板多拿幾袋洗發(fā)露。小孩子好說話。

大春一共洗了三次頭發(fā)，再給小丘洗。她幫小丘摘掉了帽子。小丘害羞地捂住頭發(fā)。大春拿開了小丘的手，用洗發(fā)露輕輕地揉著頭皮。小丘的頭頂已經(jīng)長出了密密麻麻黑茬子，想必她以前有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fā)。

小丘低頭無意看到大春的背上有許多疤痕。她小心地用食指沿著瘢痕撫摸，湊過臉，耷拉在大春的肩膀上，像是在問：這里是不是很痛。

大春回過頭，明白了小丘的意思，說不痛了。

小丘在傷疤上吹了一口氣，然后做了一番手勢。大春笑著問：“這是消痛的秘訣嗎。”小丘點頭。她給大春的每一條傷疤都吹了一口氣。然后睜大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大春。大春佯裝作很舒服的樣子，說：“真的很舒服，好多了?！毙∏鸶吲d地笑了。大春也用手撫摸著小丘的傷口，那些傷口痊愈得很好，只剩下淡淡的痕跡。大春學著小丘的樣子一邊撫摸傷口，一邊吹，最后做著將傷痛拋棄的手勢。做完這些，大春一把將小丘拽入懷里，積壓在內(nèi)心的情感驟然迸發(fā)，如同濺出來的水花，把她團團圍住，然后淹沒。大春清楚地聽到水滴聲，一滴一滴的，那些填滿她的內(nèi)心的暴虐也在緩緩流逝。

這時奶奶也進來了，脫光了衣服，皮膚皺巴巴地垂了下來。她慢騰騰地跨進浴池，擠在大春的身旁。奶奶說：“一會兒不見你們就覺得心慌，干脆也來洗個澡?！?/p>

奶奶很久沒有洗澡了，身上一股味。大春嫌棄地往旁邊挪了挪。奶奶繼續(xù)說：“一進門老板找我要錢，我怎么可能給他錢，我就說進來找我孫女，老板沒說什么就讓我進來了?！?/p>

大春說：“你逃票了?！?/p>

奶奶把脖子也泡進熱水里，舒服地說：“這怎么叫逃票呢，老板答應(yīng)的?！?/p>

大春瞥一眼奶奶說：“小丘還在呢，你不教一點好的?！?/p>

奶奶嚴肅地說：“正是因為小丘在，所以要教給她生存之道，不能像你一樣硬得像茅廁里的石頭。”

她們一同笑了。這個澡差不多洗了兩個小時，皮膚都洗禿嚕皮，直到老板停了水，趕她們出去。奶奶心想：把自己趕出來合情合理，把大春和小丘趕出來就不合理了，大春和小丘可是買了票的。奶奶狠狠罵了老板幾句，不夠解氣，又說：“我年紀大，直接躺在你這地上，看你怎么辦。”老板聽了這話，才反應(yīng)過來：這麻煩沾不得。他連忙說了幾句好話，送了一大袋子洗發(fā)露和沐浴露，奶奶才肯罷休。

大春任奶奶鬧去，反正她是勸不住的。她準備帶著小丘回到藍皮車，無意中掃了一眼柜臺上的電視。新聞播報：本地警方成功打掉一個人販子團伙，正在追捕數(shù)名犯罪嫌疑人。大春隱隱感覺不安，回過頭憂慮地望了一眼小丘。小丘一直瞪著兇奶奶的老板，像一頭受了刺激的刺猬，差點就頂了上去。

8

大春把藍皮車停在離市集稍遠的樹陰下，旁邊就是一條小河。大春在河邊支起了火堆。小丘沿著河岸撿枯枝。奶奶則從車里提出一口鐵鍋，剛才路過菜市場的時候，她們買了餃子皮、餃子餡，打算在河邊煮餃子吃。

奶奶在沙灘上放了一個塑料盆，包好的餃子都放在里面。小丘要幫忙包餃子，奶奶不讓。大春包的餃子大的大，小的小，奶奶也看不下去。她說：“餃子要個頭飽滿，大小均勻，吃的人才有福氣，包餃子不僅僅就是包一下，學問多著呢。”

奶奶手把手教大春包餃子。大春半天沒有學會奶奶教的方法，不耐煩了，依舊按照自己的習慣包餃子。奶奶知道大春心里裝著事，也就沒再說什么。

大春抬頭，望了一眼奶奶說：“你后悔嗎？”

奶奶平淡地說：“都是要死的人了，有什么可后悔的?！蹦棠谭磫柎蟠海骸澳愫蠡趩?？”大春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轉(zhuǎn)過身，望著河水平靜地流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或許河水就是從小鎮(zhèn)流下來的。鬼節(jié)那天，她還對著河水許了愿。她愿自己健健康康的。

奶奶拿一根筷子整理碗里的肉餡，肉餡少了，餃子皮還多幾張，奶奶就把餃子皮蘸一蘸碗里剩下的肉汁，再包成圓形。她說：“餃子皮煮著最好吃?！憋溩尤昧?，奶奶望一眼心不在焉的大春。拉過大春一同去河邊洗手。

奶奶說：“人生在世，沒有什么錯不錯的，就是錯了也沒有辦法，我們不可能再如現(xiàn)在這般多活一世。”

大春說：“我以前也認為不是我的錯，到了絕望的地步，我真是一無所有，因此也無所謂，我沒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仔細想想我也有錯，可以說大部分是我的罪過，要是我聽男人的話，不買那輛藍皮車，不說活得瀟灑，至少能安頓下來。”

奶奶摸著大春的頭說：“你個傻女人，有什么可后悔的，沒有藍皮車，我們怎么會相遇。人生就像這包餃子，不是餡多了，就是餃子皮多了，哪有那么多稱心如意的，不能多了就把餡或者餃子皮扔了吧，只得慢慢磨合，皮多了就少包餡，皮少了就多包餡。”

那一頓餃子包了八十多個，她們敞開了肚子吃，把餃子全都吃完了，肚子脹得飽飽的，然后躺在沙灘上休息。將近中午，她們才準備離開，這時小丘睡死了，一時半會兒醒不了。于是大春將小丘抱到副駕駛上。奶奶摸了摸小丘的臉，對大春說：“你看這孩子，雙眼皮、大眼睛、長睫毛，肯定是個美人胚子?！?/p>

大春看了一眼小丘，說：“我的眼睛也是雙眼皮，看我們像不像母女?！?/p>

奶奶笑著說：“我也是雙眼皮，那我和你看著像不像母女?！?/p>

大春說：“別說，還真不像，我才不要像你樣?！?/p>

這時，小丘的眼睛跳動了一下。奶奶提醒大春小點聲，又輕輕拍著小丘的后背，小丘睡安穩(wěn)了。奶奶才說：“這孩子不知道經(jīng)歷了什么，一直不愿意開口說話?！?/p>

大春若有所思地說：“從認識到現(xiàn)在，怕只說了一個皮卡丘。肯定遭遇的都是不好的事，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p>

奶奶說：“你看她額頭方圓，以后肯定是有福氣?！?/p>

大春小聲說：“小丘跟著我們能有什么福氣了，得為她的未來打算?！?/p>

奶奶說：“是呀，小丘正是讀書的年齡，不能給孩子耽誤了?！?/p>

大春說：“還是送去派出所吧?！?/p>

奶奶說：“這孩子太乖了，就怕往后又受欺負。”

大春說：“我看你是舍不得吧?！?/p>

奶奶說：“肯定舍不得?！?/p>

大春提醒地說：“明天就到勝利鎮(zhèn)了?！?/p>

“舍不得也沒有辦法?！蹦棠痰拖骂^在小丘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小丘的嘴角上揚，似乎在做一個好夢。

大春說：“說實在，奶奶，你還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嗎？”

奶奶說：“不去，我一個孤老太太，在哪兒死不是死，在別人的地方死了嫌晦氣，干脆去陪我女兒，她需要我。倒是你，你該怎么辦?！?/p>

大春無奈地說：“其實我有些害怕，讓我再想一想吧，想清楚了，再作決定?！蹦棠桃姶蟠洪_著車猛踩油門，生怕她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沒有再說什么。

大春開著藍皮車沿著三一八國道繼續(xù)行駛。公路兩邊的樺樹樹冠交叉，在半空中交融在一起，茂密的樹葉形成一道綠色的拱門，仿佛帶領(lǐng)著她們?nèi)ツ骋粋€地方。

藍皮車路過縣城的郊區(qū)，小丘驚訝地大喊一聲。透過樹枝，前面不遠處有一座小型的摩天輪，那兒應(yīng)該有一個兒童游樂場。小丘是第一次見，欣喜地指著摩天輪。

大春則不以為然地說：“那個摩天輪太小家子氣了，一點都不高，比這高兩倍的我都見過。”

奶奶問大春：“那你玩過嗎？”

大春搖頭：“我哪有閑工夫去玩那個?！?/p>

奶奶說：“你是膽小害怕吧?！蹦棠桃娦∏饾M是歡喜，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提議說：“我們一起去玩摩天輪吧?！?/p>

大春打破鑼地說：“我們還是趕路吧，蘋果不等人，以后有的是機會玩，去玩比這更大的，那才叫摩天輪。”

小丘眼巴巴地看著大春。

奶奶說：“明天就要到勝利鎮(zhèn)了，玩一次吧?！?/p>

大春于心不忍地說：“那好吧，既然來了，就玩一次吧。”

奶奶說：“我們不能穿得破破爛爛地去，要跟別的家庭一樣，光鮮艷麗地來個全家旅游?！?/p>

于是大春把藍皮車開到了附近的公廁。她照例洗了一個頭，換上了一身干凈的牛仔裝。奶奶從蛇皮袋里翻出一件艷麗的裙子，裙子是舊樣式，卻洗得很干凈。她花了半個小時才將裙子的褶皺弄平整。在大春的幫助下，奶奶換上了裙子。小丘高興地圍著奶奶轉(zhuǎn)。

大春說：“這裙子花里胡哨，怎么看都跟你這老太不搭?！?/p>

奶奶說：“這是我年輕時候穿的裙子，那時候可好看了，哪像你，整天跟個男人似的，除了牛仔褲沒個別的。”

大春說：“這些東西你都留著呀。”

奶奶說：“哎呀，丟不得，這是我的全部家當，我走到哪里就帶到哪里?！?/p>

小丘望著兩件裙子一臉為難，這兩件裙子她都喜歡，不知道穿哪一件。奶奶見狀，便說，粉色的裙子跟摩天輪更搭一些。小丘就換上了粉色的裙子，戴上了花帽子。

她們剛到兒童游樂場的門口，一位脖子上掛著照相機的大叔走過來拉客，說：“一家三口挺喜氣的，照一張相，留個紀念唄?！?/p>

大春問：“照相多少錢。”

大叔說：“沒照好不要錢，照好了，十五元一張?！?/p>

大春咋舌說：“這也太貴了吧?！?/p>

奶奶拉住大春，說：“好不容易來一趟，照一張相，多么難得?！彼龑Υ笫逭f：“照照照，這錢我出?！闭掌鰜砹耍蟠阂豢?，照得挺好的，三個人中小丘笑得最開心。

進了游樂場，奶奶給大春和小丘一人買了一個棉花糖，給自己買了一個冰糖葫蘆。奶奶戴著假牙咬不動冰糖葫蘆，只能舔一舔外面的糖衣。沒吃完的冰糖葫蘆，奶奶用塑料紙包著，塞回了包里。大春和小丘玩了旋轉(zhuǎn)木馬和碰碰車。奶奶見沒什么適合她玩的，她就去扔飛鏢。奶奶以前當過民兵，扔飛鏢還能找到當年的感覺，一扔一個準，結(jié)果贏回了一個巨大的皮卡丘玩偶。這可把小丘樂壞了，她抱著奶奶，親了一大口。三人又吃了冰淇淋，最后來到了摩天輪的下面。大春又嘀咕著，這摩天輪太小了。三人上去后，發(fā)現(xiàn)車廂比較小，大春抱著小丘坐在左邊，奶奶一個人坐在右邊，幾乎把空間占滿了。雖然大春不停地抱怨，但是心情極其得好。等摩天輪開始轉(zhuǎn)動，大春一邊哼起年代久遠的歌，一邊打著拍子。小丘興奮地指著天空。蔚藍色的天空一望無垠。她們離藍天越來越近。小丘伸出手，似乎等待摩天輪將她送到最高處，去抓天空的白云，可是云朵太高了，她沒有抓到。

幾分鐘，摩天輪轉(zhuǎn)完了。三人意猶未盡。大春玩累了，坐在椅子上說：“玩好了，我們走吧?！毙∏鹬便躲兜囟⒅炜?，有一朵像皮卡丘的云飄了過來。她又望了一眼摩天輪，想再玩一次，去把這朵云抓住。她相信自己能抓住。

大春說：“時間不早了，走吧。”

小丘指了指摩天輪。奶奶知道小丘想再玩一次，于是說：“來都來了，不玩盡興還不如不來?！蹦棠套屝∏鹱约喝ネ嬉淮文μ燧?，她和大春坐一會兒。小丘蹦跳地去了。

大春說：“就你寵她?！?/p>

奶奶說：“不知道還能寵多久。”

大春拉著奶奶的手說：“算命的說你長命百歲，死不了?！?/p>

奶奶笑著說：“那我就不客氣地活到一百歲再死?！?/p>

小丘坐在摩天輪上，伸手抓云朵，差一點就抓到了。

9

藍皮車上路了。

奶奶和小丘都睡著了。大春打著哈欠開著車。前方有一棟房子，房子后面是山丘，房子前面有一棵樹，一個池塘，大片的田地，地里種著水稻，田里種著黃瓜、西紅柿和秋葵。大春將車速減慢，左看右看，這個地方給人熟悉的感覺，怕就是家的感覺。如果這真的是家就好了，大春正想著，一團黑影從車前掠過，嚇了大春一跳，她立馬急踩剎車。奶奶和小丘的臉撞到了玻璃，仿佛靈魂被撞了出來，回過頭來，怔怔地看到了自己的身軀。

大春跳下車查看，什么都沒有，可能是野獸沖了過去。奶奶不信邪，生氣地癟著嘴，沿著車轉(zhuǎn)了一圈，在路邊草叢發(fā)現(xiàn)了一只貓。奶奶大叫：“是一只黑貓?！彼鼞?yīng)該在附近流浪，骨瘦嶙峋，偌大的眼睛直瞪著奶奶。

奶奶埋怨說：“真是晦氣。”

小丘蹦跶地跑了過去。黑貓雖警惕地弓起了腰，但是憨態(tài)可掬，小丘甚是喜愛。她順手扯了一根狗尾草，逗了逗黑貓。黑貓起初不樂意，撇過頭，見小丘沒什么惡意，不一會兒跟著狗尾草搖頭晃腦，柔弱地叫了起來。奶奶看不下去了，生怕小丘沾到黑貓的霉氣，直喊小丘走。小丘扔掉狗尾草，一把抱起黑貓，她想帶著流浪貓一起走。奶奶當然不允許。

小丘轉(zhuǎn)向大春求助。大春望著黑貓一時語塞。奶奶拉過小丘，嚴厲地說：“不是任何流浪的貓啊狗啊都能找到家的，這是它們的命?！?/p>

小丘倔強地抱著貓，像是在說：“命也可以改變是嗎？”

奶奶又說：“自己的命自己改變，而這貓貓狗狗的命，我們也幫不了忙，它們得靠自己?！?/p>

小丘似懂非懂地點頭。奶奶趁機接過黑貓，嫌棄地扔回了草叢。小丘有些傷心，一路上郁郁寡歡。奶奶小聲地問大春：“剛才是不是話說重了?！蹦棠毯苁前没诟⒆诱f這些。

藍皮車快要抵達勝利鎮(zhèn)了。奶奶一直盯著前方，眼里帶著憂愁，看得出來，她很糾結(jié)。大春了解奶奶，奶奶是想和她們多待一會兒。大春盤算著不如一腳油門不停車，奶奶也不會從車上跳下去。

鎮(zhèn)區(qū)的路口有一隊警察設(shè)卡盤車。大春突然見到警察，一下子就慌了，踩在油門上不放。明明說是國道上警察少。奶奶見狀，湊過來握住大春的小臂，安慰她說：“闖不過去，隨緣吧?！贝蟠哼@才將剎車踩住，車穩(wěn)穩(wěn)停住了。

警察上前問：“你這車前頭怎么撞成了這個樣子。”

大春見到警察半天說不出話來，一旁的奶奶趕忙說：“昨日天黑，車不小心撞到了樹上，正準備去修。”

“開車要小心點?！本煜蝰{駛室掃了一圈又問，“怎么光是女人？”

奶奶說：“女人就不興許開貨車呀?！?/p>

“那倒不是，只是少見。”警察正準放行的時候，驟然想起了什么，從兜里拿出一塊糖，遞給小丘說：“我家閨女和你差不多大?！?/p>

小丘沒有接，眼巴巴地看著奶奶。奶奶點了頭。小丘接過了糖。奶奶代她說了一聲謝謝。這時警察伸手去摸了摸小丘的頭，小丘害怕地躲開，卻把帽子甩掉了，露出了頭發(fā)茬。

警察尷尬地說：“原來是男孩呀?！?/p>

奶奶連忙摟著小丘說：“瞎扯，明明是女孩?！?/p>

警察問：“多大了？”

奶奶直盯著警察說：“我老了，記不清楚了。”

警察又轉(zhuǎn)向大春，“這是你女兒？”

大春目光躲閃，不知如何作答。

警察又問了一遍，語氣加重了。奶奶在一邊連忙說：“是她的女兒?！?/p>

警察瞪著大春，大吼了一聲：“這到底是不是你女兒。”

奶奶見狀，推著警察的手說：“說了是她的女兒，你怎么不聽?！?/p>

就在這時，大春捧著臉，大哭了起來。

許久，大春才抬起頭，只見勝利鎮(zhèn)被一道紅色的彩霞包裹著，發(fā)出迷人的光彩。彩霞的正下方停了一臺藍皮車，那車她再熟悉不過，車里面也有個奶奶和小丘。奶奶背著大包小包下了藍皮車，沿著山路，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生的家當壓得奶奶步履蹣跚，個頭顯得更瘦小了。奶奶每一步都走得很重，似乎地上能留下一枚腳印。出乎大春意料的是：坐在旁邊小丘沒有哭鬧，而是抱著皮卡丘玩偶，乖乖地趴在車窗上，揮舞著小手。奶奶越走越遠，大春雙唇顫抖，對著奶奶的影子，蹦出了一個字“媽”。奶奶回過頭，笑了笑，然后唱歌童謠：大公雞，尾巴拖，三歲的孩童會唱歌……大春也跟著唱，她伸出雙手，想將小丘擁入懷里，可隔著老遠，怎么樣都抱不到一起。大春大聲喊了一聲小丘。良久，小丘回了一聲“媽”。小丘聲音很弱，大春卻聽得清清楚楚。

【作者簡介】廢斯人，九零后，湖北羅田人，作品見《花城》《長江文藝》《廣州文藝》《山東文學》《野草》等刊物，有小說被選刊轉(zhuǎn)載，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