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今
(中國社會科學院 考古研究所,北京 100101)
在南京、丹陽兩地出土的六朝磚銘中,有一類字符因形似假名“も”或“モ”,常被研究者徑讀為“mo字銘文”。這當然是戲稱,卻反映出舊有解釋未能令大家信服的現狀。從出土地點來看,磚銘“も”迄今見于四類場所:建康都城遺址、石頭城遺址、鐘山壇類建筑遺存、部分齊梁宗室墓葬。以下分別簡述之。
自2001年5月起,南京市博物館考古部(現為南京市考古研究院)開始對六朝建康城遺址進行大面積搶救性發(fā)掘,至2006年9月大致告一段落。(1)王志高:《六朝建康城遺址考古發(fā)掘的回顧與展望》,《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在勘察、發(fā)掘的多個地點中,磚銘“も”在南京圖書館新館(圖1∶1)、游府西街小學(2)據發(fā)掘者推測,游府西街小學工地的位置即臺城外重城墻南墻的一部分。(圖1∶2)兩處工地均有出土。此外,洪武路與程閣老巷交會處西南側還曾出土一件南朝蓮花紋瓦當,其邊輪上也模印“東も”二字(圖1∶3)。(3)王志高:《六朝建康城遺址出土陶瓦的觀察與研究》,載氏著《六朝建康城發(fā)掘與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94-95頁。這三個地點皆處六朝建康都城范圍內,而三種磚銘則可能屬于宮城(臺城)建材。(4)對于六朝建康城宮城及都城四至的認識,參見前引王志高《六朝建康城遺址考古發(fā)掘的回顧與展望》及張學鋒《六朝建康城的研究、發(fā)掘與復原》(載《蔣贊初先生八秩華誕頌壽紀念論文集》,學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6-292頁)、“東晉建康城示意圖”(張學鋒2018年1月繪)。
圖1 六朝建康都城遺址出土磚銘三種及瓦銘一種(1:南京圖書館工地出土“西モ”“東も”磚銘拓本;2:游府西街小學工地出土“東も作”磚銘拓本;3:南朝蓮花紋瓦當邊輪上的“東も”銘文)
1998年7月至1999年2月,南京市文物研究所為探查石頭城城址而在清涼山地區(qū)開展了多次野外調查與勘探工作,在清涼山山體基巖上部發(fā)現用純凈黃土堆筑的土垣遺址??脊湃藛T在土垣遺址采集到大量磚瓦,其中一件磚上模印“東モ”字樣。(5)賀云翱、邵磊:《南京石頭城遺址1998—1999年勘探試掘簡報》,《東南文化》2012年第2期。需要說明的是,石頭城遺址的發(fā)掘此后又進行了多次,出土磚銘“も”亦有陸續(xù)出土,期待相關資料早日公布。
1999—2000年在鐘山南麓大型壇類建筑遺存1號壇出土?!皷|も”銘文磚殘長15、寬22.5、厚5.5厘米,出土于1號壇南端石階道路(NZJ1L1),“西も”銘文磚殘長25、寬16.6、厚3.6厘米,出土于1號壇南部正中的小臺(NZJ1T1)東南角。(6)南京市文物研究所、中山陵園管理局文物處、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南京鐘山南朝壇類建筑遺存一號壇發(fā)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7期。簡報同時指出,中山陵園管理局文物處和明孝陵博物館藏有南京梅花山南朝早期墓出土的磚銘“も”材料,未見正式刊布。(圖2)
圖2 鐘山南朝壇類建筑遺存1號壇出土磚銘拓本
1. 鶴仙坳南朝墓
1965年,南京博物院在丹陽鶴仙坳南簏發(fā)掘一座南朝墓,出土墓磚端面的模印文字共計33種。其中含磚銘“も”者26種,如“正方磚も”“大鴨舌磚も”“大坾馬磚も”“下字斧磚も”等(圖3)。(7)南京博物院:《江蘇丹陽胡橋南朝大墓及磚刻壁畫》,《文物》1974年第2期。
圖3 仙鶴坳南朝墓出土磚銘拓本舉例
2. 吳家村、金家村南朝墓
1968年8月、10月,南京博物院在丹陽吳家村、金家村先后清理了兩座南朝墓葬,兩墓與上述鶴仙坳墓相距不遠,出土模印磚銘亦與鶴仙坳墓類似,含磚銘“も”者如“中鴨舌磚も”“中方磚も”“中斧磚も”等。(圖4)(8)南京博物院:《江蘇丹陽縣胡橋、建山兩座南朝墓葬》,《文物》1980年第2期。
圖4 吳家村、金家村南朝墓出土磚銘拓本舉例
3. 獅子沖南朝M1、M2
2013年1至6月,南京市博物館考古部在棲霞獅子沖北象山南簏調查并發(fā)掘了兩座南朝墓,現初步推斷為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及其生母丁貴嬪的葬地。出土模印磚銘與上述丹陽三墓較為相似,含磚銘“も”者如“西も正方”“西急坾も”等。(參見圖8)(9)南京市考古研究所:《南京棲霞獅子沖南朝大墓發(fā)掘簡報》,《東南文化》2015年第4期;王志高:《再論南京棲霞獅子沖南朝陵墓石獸的墓主身份及相關問題》,載氏著《六朝建康城發(fā)掘與研究》,第285-295頁;許志強、張學鋒:《南京獅子沖南朝大墓墓主身份的探討》,《東南文化》2015年第4期。
4. 小村南朝墓
根據以上7座墓葬的形制、出土器物,特別是大型拼砌磚畫的存在,學界普遍認為它們等級較高,具備齊梁宗室墓葬,甚至帝陵級墓葬的特征,其墓主應為齊梁宗室成員,本文也贊同這一認識。(11)相關論述甚多,較新的研究成果可參見耿朔:《層累的圖像:拼砌磚畫與南朝藝術》,人民美術出版社2020年版。
圖5 小村南朝墓出土磚銘拓本舉例
圖6 南京圖書館新館工地出土“陶官”磚銘拓本
表1 漢至唐“屯”字字形選例
湖北谷城六朝墓出土“鈍斧”及“鈍”兩種磚銘,則為我們提供了磚銘材料中“屯”部的寫法例證(圖7)。(13)谷城縣博物館:《湖北谷城六朝畫像磚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13年第7期。綜上,將磚銘“も”讀為“屯”是有較堅實字形依據的。
圖7 湖北谷城六朝墓出土磚銘拓本
首先,利用三類材料可以解答“屯”的涵義。
一、 獅子沖南朝M2同時出土“西急坾屯”“急坾官”“西屯正方”“正方”“官”幾種磚銘(圖8)。其中,“急坾”“正方”表示磚體形制,可獨立成辭;(14)劉衛(wèi)鵬:《余杭小橫山東晉南朝墓墓磚文字研究》,《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14年第3期?!肮佟眲t為匠作署名,與“西屯”一樣可以單獨出現。兩者在獅子沖M2中可結合呈現,且較為隨意,既可以匠作署名在前(如“西屯正方”),也可以匠作署名在后(如“急坾官”),還可以把匠作署名拆開,分屬兩端。第三種情況指的就是“西急坾屯”,雖然簡報將圖8前兩種磚銘分別釋作“急坾”和“急坾も”,但細辨拓本,仍能看出“西”“屯”二字的痕跡。這種模印痕跡的深淺不均,恰恰提示我們“西”“屯”二字與“急坾”并非同時模印,而應該存在類似活字的模具。因此,“西急坾屯”磚銘的構成仍是“西屯+急坾”。由于“西屯”和“官”作為匠作署名在模印磚銘工序中的性質是類似的,故可以斷定,“西屯”是具有官方性質的匠作機構;
圖8 獅子沖南朝M2出土磚銘拓本舉例
二、 雖然王志高先生所推定“陶官瓦署”符合第一條特征,但筆者認為陶官瓦署的署記是“官”,而非“屯”。磚銘“官”在建康都城遺址、石頭城遺址(15)據賀云翱在2020年江蘇省考古學會年會(揚州)上所作報告“六朝石頭城考古工作”(“江蘇考古”微信公眾號2020年12月31日)。、虎踞關東晉墓(16)南京市博物館:《南京虎踞關、曹后村兩座東晉墓》,《文物》1988年第1期。需要指出,雖然從墓葬形制和出土器物來看,虎踞關東晉墓并不具備高等級墓葬的特征,出土“官”字磚銘似乎很突兀,但考慮到墓葬距離石頭城遺址較近,利用城址廢磚進行修筑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及獅子沖南朝墓等處均有出土,模印“官”字的瓦文則多見于鎮(zhèn)江鐵甕城遺址(17)鎮(zhèn)江古城考古所、鎮(zhèn)江博物館:《鎮(zhèn)江鐵甕城南門遺址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2010年第4期。,且有較長的時代延續(xù)性(圖9)。(18)鐵甕城遺址晚期遺跡還出土大量模印“官”“官記”“官窯”“官瓦”的磚瓦材料,時代從唐延續(xù)至宋。此外,近年在南京雨花臺區(qū)西營村南唐窯業(yè)遺存也出土了大量“官”銘瓦件,參見“云展覽丨城市記憶拾貝——南京考古2019年度精品文物展第四期”(“南京六朝博物館”微信公眾號,2020年7月8日)。《唐六典》卷二三《將作都水監(jiān)·甄官署》:“晉少府領甄官署,掌磚瓦之任。宋、齊有東、西陶官瓦署督、令各一人?!?19)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二三《將作都水監(jiān)·甄官署》,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597頁。則“陶官”作為這一機構的匠作印記較為合理(參見圖6),若需簡省一字,大量“官”“官瓦”材料的出土也表明應是“陶”被省去了。因此,“屯”的性質與“陶官瓦署”當判然有別;
圖9 六朝建筑構件所見“官”字銘文(1:建康臺城遺址出土“官”“官一”磚銘(20)筆者攝于南京六朝博物館負1樓展廳。;2:虎踞關東晉墓出土磚銘拓本;3:鎮(zhèn)江鐵甕城遺址出土六朝“官”“官窯”“官瓦”瓦文拓本)
三、 《隋書·百官志》載蕭梁有“湖西磚屯丞”一職,名列三品蘊位,杜佑《通典》則補“湖東磚屯丞”。(21)《隋書》卷二六《百官志上》;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三七《職官一九·秩品二》“三品蘊位”條,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017頁。筆者認為,這極有可能是“西屯”“東屯”所指。前人之所以忽略這條材料,是因為沒有總結“屯”的辭例規(guī)律(參見表2)。簡而言之,只有“西/東+屯”和“磚屯”兩種辭例搭配,“屯”與其他字搭配或單獨構成辭例迄今未見。(22)在鶴仙坳、吳家村、金家村、小村諸墓出土磚銘中,“磚”易被認為與“正方”“中斧”“大鴨舌”等連讀,其實后者自可單獨成辭,“磚”應屬下讀。獅子沖南朝墓出土磚銘的辭例參考前文對“西屯”模印痕跡的分析。所謂“湖西”“湖東”,應是以建康城北的玄武湖(或稱北湖、后湖)為參照系,但由于這一職官僅見《隋書·百官志》,我們無法確知其官署所在和具體內涵。
表2 出土“屯”字磚銘辭例匯總表
雖然暫時無法對“湖西磚屯丞”和“湖東磚屯丞”的內涵進行明確描述,但不妨結合蕭梁時期屯與三品蘊位的總體特點稍加推測。屯本意為囤聚之所,戍邊軍隊耕田自給,是為屯田,一般認為始于漢武帝的對匈戰(zhàn)事。漢末民生凋敝,曹魏率先建立軍事編制的屯田制度,以利財政恢復、人口控制,吳、蜀繼而效仿。進入東晉南朝,軍屯迅速衰減,朝中雖屢有動議卻再未形成制度。與此同時,民屯隨著世家大族對人口、山地的占領逐漸增加,屯的種類和內涵也愈加復雜,有別于耕戰(zhàn)體制的屯興起于南朝建康及其周邊?!端螘⒕葱麄鳌份d:
宣城多山縣,郡舊立屯以供府郡費用,前人多發(fā)調工巧,造作器物,敬宣到郡,悉罷私屯,唯伐竹木,治府舍而已。亡叛多首出,遂得三千余戶。
又《南齊書·高帝紀》載建元元年(479)夏四月己亥詔:
二宮諸王,悉不得營立屯邸,封略山湖。太官池籞,宮停稅入,優(yōu)量省置。
依據上述史料,唐長孺先生將南朝屯的經營者分為三類:宗室、軍隊和士族,其功能在耕戰(zhàn)之外,至少還囊括修建府舍、造作器物等。雖然經營者身份不同,但其界限在南朝并不很清晰,構成這三類屯的人員也大多是兵士和逋亡人員,不過占比略有差罷了。(23)唐長孺:《南朝的屯、邸、別墅及山澤占領》,《歷史研究》1954年第3期;張澤咸:《東晉南北朝屯田述略》,《史學月刊》1981年第3期;林志華:《東吳屯田制探略》,《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1期;權家玉:《東晉南朝的屯田及其地位》,《江西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爬梳史料,“東屯”“西屯”均可在文獻中直接找到,如《方輿勝覽》卷五七載:“東屯乃公孫述留屯之所,距白帝五里”。(24)祝穆撰,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方輿勝覽》卷五七《夔州路·夔州》,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016頁。《建康實錄》卷一三載孝建元年(454)五月事:“時東風急,火猛,延燒西屯兵,義宣單舸南走,閉航而泣?!?25)許嵩撰,張忱石點校:《建康實錄》卷一三《世祖孝武皇帝》,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74頁。所指雖均與建康相距較遠,但提醒我們思考磚銘“東屯”“西屯”作為純粹軍屯稱謂的可能性。
據前引《隋書·百官志》和《通典》,湖西、湖東二磚屯無疑是由蕭梁宗室設置的,其長官屯丞位列三品蘊位,則庶民可以通過積累軍功、吏績獲得這一官職。(26)楊恩玉:《蕭梁官班制的形成考論:以流外七班、三品勛位及蘊位為中心》,《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位列三品蘊位的職官均直接為宗室服務,掌管書記、飲食、醫(yī)療、武備、戍衛(wèi)等事務,其長官通常終生無望進入流內、流外官班,是典型的“寒人之職”(27)唐長孺:《南朝寒人的興起》,載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續(xù)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9年版,第98頁。,而據“磚屯”名號可知其專事燒磚。磚銘“屯”迄今僅出土于建康、丹陽兩地的官營建筑與宗室墓葬中,是符合湖東、西磚屯設置背景的,若各處軍屯所產亦可供給宗室,那么磚銘“屯”的出土狀況應不會有這么強的排他性。再考慮到蕭梁宗室重視禮制,以往的墓葬考古亦多次加以證明,那么宗室用磚來源多端的可能性不大。
至于磚屯為何設在玄武湖東、西,而非南、北?筆者推測這與玄武湖周邊慣常的屯兵地點有關。玄武湖南為覆舟山,沿都城建康中軸線過華林園、潮溝入宮城,多為皇家禁苑區(qū)域;湖北則與都城聯絡不暢?!督祵嶄洝肪硪蝗d:“(孝建五年)二月,(宋孝武帝)閱武于玄武湖西。”同書卷一七載:“(太清二年)十一月,邵陵王入援京師。乙酉,戰(zhàn)于玄武湖東而保愛敬寺,為賊所破?!?28)許嵩撰,張忱石點校:《建康實錄》,第482、690頁??梢?,由于自然地形和交通線路的關系,至少劉宋至蕭梁時期在玄武湖東、西兩側應有常設屯兵,以便拱衛(wèi)皇城。隨著屯田制的渙解、屯職能的豐富,湖西、湖東二磚屯為滿足宗室用磚需求,在原先的屯兵基礎上應命設置。
綜上,本文根據字形認為“屯”是磚銘“も”的較優(yōu)釋讀,并指出磚銘“官”與陶官瓦署的對應關系。再總結磚銘辭例,提出兩種辭例搭配,即“西/東+屯”和“磚屯”,進而在文獻中找到湖西、湖東二磚屯的記錄,推定出磚銘“屯”較可能的內涵。
于是,一系列疑問也隨之產生:僅在墓葬出土的“磚屯”磚銘,與區(qū)分“西屯”“東屯”的磚有何區(qū)別?湖西、湖東二磚屯的設置起、止于何時?梁與東晉、宋、齊、陳的磚屯設置有無差異?這些涉及時代斷限的疑問,囿于建康城、石頭城等遺址資料刊布的不足,尚無法給予充分論證,相信日后正式報告提供的層位信息可以為細化認識提供幫助。此外,獅子沖南朝墓為何同時出土磚屯與陶官燒造的墓磚?除了官營磚屯外,軍屯、私屯是否燒磚,其產品形態(tài)如何?這類軍事化(或類軍事化)組織參與工程營建的遺存不僅見于南朝,同時期北魏瓦文上的“主”(29)郭曉濤:《北魏洛陽城一號房址瓦文中“主”再考》,《中原文物》2020年第6期。、百濟標石上的“卩”(30)如韓國國立扶余博物館藏“上卩前卩”銘標石等,疑“卩”即“部”字簡寫。參見《韓國古代金石文資料集Ⅰ高句麗·百濟·樂浪篇》,國史編纂委員會,1995年,第193-195頁??赡芏季哂蓄愃菩再|,藉此或可對中古東亞的匠作交流作進一步申論。
附記:本文在構思和撰寫過程中,受到姚樂、朱棒、劉萃峰三位師兄的啟發(fā)與幫助,謹表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