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災難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紀實與虛構

阿來創(chuàng)作的《云中記》實現(xiàn)了新時期災難文學的新突破，阿來以超凡的虛構能力和高度的人文關照處理好了抗災事實與慘痛經(jīng)驗之間的矛盾、嚴肅記述與解構美學之間的矛盾。阿來從人性關懷的角度妥善處理了文學作品的紀實與虛構的問題，在《云中記》中的紀實包括世情真、倫理真;虛構包括祭師視角的宗教虛構、撫慰靈魂的精神力量等。作者在小說中引入宗教的關懷理念，并以此作為作品內(nèi)容在哲學層面上升的憑借?！对浦杏洝凡粌H關注到了逝去的魂靈，更是對活著的人的心靈撫慰。

在阿來的心中，因2008年汶川地震引起的情感“余震”一直持續(xù)不斷。在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十年之后，阿來開始創(chuàng)作《云中記》。此時的阿來在創(chuàng)作上更為成熟，在寫作心態(tài)方面更為沉靜，對于人生的感悟更為豐厚。但是寫作這本書的過程卻更為艱辛，大地震作為一個全國性的慘痛事件，在十年之后關于它的報道、文章、著作等方面的回憶性文字更多。從某種意義上說，《云中記》是現(xiàn)代文學之林中的安魂曲，這部著作不僅展現(xiàn)了作者對生命和魂靈的敬畏，更表達了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所秉承的赤子之心。阿來以最為真摯的心情，在作品中實現(xiàn)了虛構與紀實的高度融合，帶給讀者的是視覺的沖擊和心靈的慰藉，完全突破了所謂“救災文學”的窠臼，突出了新時代文學對群體心靈的拯救。

一、文學的紀實

紀實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礎，是文學底蘊的深刻來源，真實的記述更能夠激起讀者的共鳴?！澳谴握痤澥沟萌祟愓媲械馗惺艿酱蟮厮N藏的磅礴之力，也在人們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悸動”。文學來源于生活，但文學作品并不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重述，而是對所經(jīng)歷的事實進行反復的加工與磨礪，是現(xiàn)實基礎上的個人情感的表達。《云中記》的價值正是在高度提純歷史事實的基礎上表達出了對生命本質(zhì)的思考。

（一）世情真

《云中記》所記載的是2008年5月12日發(fā)生的汶川大地震以及地震前后云中村所發(fā)生的事情。透過小說，讀者可以看到地震所帶來的慘痛傷亡和家園毀滅、救災中的眾志成城、災后重建的齊心協(xié)力和情感疏離。就像作者在書中自己所說的，本書是為逝者和消失的家園所作。盡管《云中記》是一部小說，但是其中傷亡是真實的、地震是真實的、情感波動也是真實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曾經(jīng)的痛苦依然存在，失去的家人和家園不會再歸來。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地點和人物都能在現(xiàn)實中找到原型，經(jīng)歷過地震傷痛的人們能夠一眼尋回曾經(jīng)的記憶。

2017年，新磨村因為地震滑坡而永遠消失，百余村民隨之死去。“極大的悲痛、極限的營救、極度的疲憊、余震造成的極度恐懼，幾乎接近了人的承受極限?！毙≌f中阿巴的原型來自作者在旅途中所拍攝的人物，照片中的巫師同樣是為了超度村民而獨自前往鄉(xiāng)村的。此外，阿來本人也是這場世紀災難的親歷者，他在地震發(fā)生之后第一時間趕赴災區(qū)，救助了大量受災群眾。深刻的認知來自對生活的深度體驗，阿來作為一位有責任感的文學家，在地震發(fā)生之后的第一時間不是構思文章，而是毅然投身救災一線，與災區(qū)人民同呼吸共命運，拯救了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

小說里的中國是更為貼近人心的中國，《云中記》在記述重構真實故事的同時融入了作者內(nèi)心的真誠體驗和真情實感。阿來在作品中帶給讀者的不僅是慘痛的經(jīng)歷，更是超脫物外的深刻思考。已經(jīng)過去的大地震和逝去的小村莊以及為村民超度的巫師都蘊藏著小說中的真實感，能夠揭示出災難深處的生命真相，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超越大多數(shù)的文學作品。

（二）倫理真

文學作品中的情節(jié)可以虛構，但是其中所蘊藏的人性倫理是不可虛構的，即好的小說一定是真實的經(jīng)驗與嚴密的邏輯的聯(lián)合。說到底，小說是關乎人性的藝術。一部小說中，作家對于人性的發(fā)掘能夠深刻到何種程度，是決定其價值的主要評判標準。從另一個層面講，文學作品是否真實的評判標準并不是理性的，只有透過心靈的感知才能夠體味到。阿來對大地震的記憶沉淀了十年才宣泄出來，最終通過《云中記》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這是一部不再沉湎于悲痛和反思的作品，人們看到的更多的是作者自身的冷靜自持與超然反思。正是由于阿來醞釀了十年之久，才能夠使這種感情不斷升華、不斷厚重，最終才能展現(xiàn)出深刻的文化反思。

阿來秉承著敬畏的態(tài)度，終于寫成《云中記》一書，書中寫出了自己對生死的深刻理解，即死亡本身并不是可怕，最為可怕的是生命逝去時的無助感、無力感和孤獨感，就好像自己與這個世界從未發(fā)生過關系。

阿來在書中寫出了對瞬間消失的生命的尊重，故而創(chuàng)造了巫師這一角色，希望人們的精神能夠得到安慰，死去的亡靈能夠安息，阿來正是憑借著自己對生命的感悟才真正超脫了所謂災難文學的潮流。作為小說家，只有在寫作時依據(jù)自己對生命經(jīng)驗的體悟才能夠?qū)懗鰩в姓媲閷嵏械臇|西，只有沉浸于自己的體驗，一切才有可能真實起來。阿來在震后投身于救災工作，使其有了對地震的真實體驗，這段傷痛的記憶始終停留在作者心中，成為阿來創(chuàng)作低谷期的主要動力。《云中記》中阿巴的精神還鄉(xiāng)可以說是作者對自我的一種心靈救贖，阿來最終選擇了對生命價值的重新審視，結束心靈的漂泊。

魯迅先生曾經(jīng)談道：“自然，‘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決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那會知道北京撿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饑區(qū)的災民，大約總不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边@段話出自魯迅先生與梁實秋的經(jīng)典論戰(zhàn)，是力挺文學“階級性”的論述?！对浦杏洝氛糜∽C了這一觀點的正確性，寫多少篇文章也抵不上在震區(qū)的親身經(jīng)歷，優(yōu)秀的小說一定是生發(fā)于作者的心中，只有真情實感的作品才具備藝術上的說服力。

二、文學的虛構

虛構是文學作品寫作中的一個重要成分，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是黑暗中的一盞燈，而虛構是從這個燈上發(fā)射出來的光。燈是火的依靠，火是燈的擴大化，是照亮一切的力量。在《云中記》中，阿來虛構了祭師阿巴看待世界的視角，透過阿巴，他可以展現(xiàn)出對世界、亡靈的獨特理解。

（一）祭師視角的宗教虛構

阿巴是一位現(xiàn)代祭師，他依然堅定地相信心靈和靈魂的永恒性和偉大力量。在書中，阿巴與云中村共沉的決絕并非單單為了一己成就，而是一種胸襟博大的關懷力量，作者透過祭師的視角來感悟永恒的時間和生命的真諦，用心靈來觸碰宗教儀式中存在的文化和情感溫度。神秘的宗教文化再一次溫暖了現(xiàn)代人的心胸。祭師阿巴是大地震的見證人，“地震所造成的無數(shù)生命的突然喪失、大量財物的毀壞與損失、普遍的精神與心理傷害，無論在現(xiàn)實還是在文本中都是無妄之災”。在阿巴的引領下，讀者首先看到的是在大地震中死亡的殘酷和互幫互助的溫暖，更感受到了阿巴的困惑——人死之后，靈魂如何安頓？

阿巴是云中村的最后一位殉道祭師，在地震后三年，阿巴離開了舒適的安置村，開始履行自己的宗教責任。阿巴來到每位村民曾經(jīng)的家門前，為他們舉行祭祀儀式，在這里，阿巴成為現(xiàn)實世界與亡靈世界的聯(lián)絡人，亡靈似乎可以在他的安慰下得到往生。阿巴信仰萬物有靈，并認為人在死去之后會進入大化，進而得到永生。最終，阿巴選擇和云中村的一草一木、逝去的亡靈一起消失。祭師阿巴是貫穿全書的人物，他不僅承載了阿來的內(nèi)心世界，也成為災難題材小說的情感宣泄渠道。簡單從文字上來看，堅持回云中村的人是阿巴，但是真正掛念著死去的人的是作者自己。阿來就是阿巴，十年的創(chuàng)作沉寂期并不代表阿來已經(jīng)遺忘了云中村，書中的阿來是超度亡靈的使者，作者始終是一個滿懷責任感的人，用頌歌的方式書寫了一個尊重生命的故事。

（二）撫慰靈魂的精神力量

阿來在書中塑造了萬物有靈的世界，不僅有生命者死后有靈，即便是無生命的房屋、橋梁等都有靈。當阿巴打算回到云中村時，村民們一起為他唱歌送別：“用歌唱，用祈禱。用祈禱歌唱。讓道路筆直，讓靈魂清靜。”但是村民的歌唱與頌揚依然沒有打消阿巴對靈魂是否存在的顧慮，直到他看到了盛開的鳶尾花和重生的花才讓他對生命和靈魂的理解上升到了一個新高度。阿巴安慰魂靈的是為了活著的人更加幸福。阿巴在路上遇到的一切都成為其眼中有靈的存在，甚至遇到一條裂縫都會主動和它打招呼。重要文學作品的誕生不是源于對靈魂的探索，而是要關注到人的精神世界，忽略靈魂的作品智慧降低本身的境界。阿來在書中探索了靈魂世界，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又一個充滿靈性的生命來激勵劫后余生的人們，讓他們在黑暗中重新看到希望。在小說的結尾，作者依然在告慰世人萬物有靈，人最后都要歸于天地，永存于世界。

三、紀實與虛構的文學價值

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是想象似乎是一個不易之論，但是在當代讀者的心中總是偏向于將紀實與虛構、文學與生活對立起來看待，似乎作者總要選擇一個非此即彼的答案才能讓讀者滿意。但是，作家不是夢想家，更不是紀實者，文學可能不反映生活，但是永遠也無法脫離生活。文學創(chuàng)作不是復制粘貼，而是生活先吞噬了作家，作家反過來消化生活，在自身經(jīng)歷的基礎上融入獨特的個體情感認知，建構在生活經(jīng)驗基礎上的虛構才是撫慰人心的良藥。在《云中記》的創(chuàng)作中，最為關鍵的問題就是解決紀實與虛構、生活與想象之間的關系。阿來對此的處理方式是以自己十年來對地震經(jīng)歷和人物情節(jié)的感悟來作為聯(lián)系兩者的紐帶。小說中寫了大量的事實，包括云中村的歷史與現(xiàn)代、經(jīng)濟與文化、痛苦回憶與互幫互助。這些基本事實使得小說的情節(jié)更為豐滿，使想象力的發(fā)揮有了更為堅實的基礎，同時以文學化的形式存在虛構世界之中。此外，作者在小說中引入宗教理念，并以此作為作品內(nèi)容在哲學層面上升的憑借。文學才能夠做到對人的內(nèi)心的審視，作者不僅安慰逝去的魂靈，更要關注到活著的鄉(xiāng)親，阿來站在個體的角度來觀照整個社會的精神面貌。讀完阿來的書，會感覺到世界上終將逝去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和令人驚訝，不是讓人感到壓抑與沉重，而頗帶有一些感到生命永恒的沉默感。這種超前、獨特的人道主義關懷，使得阿來的小說具有獨特的吸引力。

（信陽農(nóng)林學院）

作者簡介：曾忱（1991—），女，河南信陽人，碩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為中國語言文學（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