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薈媛
(中國人民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2)
釋迦牟尼佛座下十大弟子之一、“神通第一”的目連于餓鬼道救母升天的故事初見于西晉竺法護譯《佛說盂蘭盆經(jīng)》中。其后隨著盂蘭盆會的盛行,目連救母故事也在中國得到廣泛傳播,衍生出注疏、變文、寶卷等一系列相關(guān)作品。此故事傳入日本后,對說話文學、御伽草子、說經(jīng)節(jié)和凈琉璃等文學形式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其中,御伽草子《目連草子》對漢文學接受的相關(guān)研究還寥寥無幾,甚至有學者認為其“創(chuàng)作原型完全出自日本”[1]199。筆者認為,其情節(jié)有相當大一部分借鑒了源自中國的《法華經(jīng)》靈驗故事和十王思想。本文將對此進行詳細論證,以明確漢文學對《目連草子》創(chuàng)作的影響。
日本古典文學中,比較完整的目連救母故事初見于平安時代的《三寶繪詞》(984年)“盂蘭盆加自恣”條,其內(nèi)容還是基于《佛說盂蘭盆經(jīng)》的記載。進入中世時期(1192—1603年),目連救母故事的傳承更為豐富多彩,說話集《寶物集》《私聚百因緣集》《三國傳記》中都有不同于《佛說盂蘭盆經(jīng)》的演繹,近世時期(1603—1867年)則有御伽草子《目連草子》和說經(jīng)節(jié)《目連記》《目蓮記》等[2]53—170。
“御伽草子”源于享保年間(1716—1735年)涉川清右衛(wèi)門出版的二十三篇物語畫冊叢書名,后指從室町時代(1336—1573年)到江戶時代(1603—1867年)初期創(chuàng)作的五百余篇短篇小說,情節(jié)簡單,語言淺顯易懂,以宣傳懲惡揚善思想為主,深受庶民階層的歡迎[3]。《一寸法師》《酒天童子》等膾炙人口的故事就源于御伽草子。《目連草子》現(xiàn)存唯一寫本是日本天理圖書館藏本,從“享祿四年后五月二日”[2]81的跋文記載來看,應該成立于1531年前后。其后《室町時代物語集》首次介紹并翻刻了《目連草子》的寫本,巖本裕在《目連傳說與盂蘭盆》中為該翻刻的部分假名附上對應的漢字,以便閱讀。參照二者,主要內(nèi)容概括如下。
目連是天竺甘露飯王太子,其母認為成為法師是無上之善根,讓他于十二歲出家,此后母子相隔,彼此思念。十五歲時,目連得知母親生病的消息,回到王宮,卻無緣見母親最后一面。其后,目連穿上母親親手織的衣物,回到修行的寺院。二十七歲,他成為十大弟子之一,神通第一。三十七歲,其修行經(jīng)法時,紫云妙樂起,赴于冥途。之后,他走過廣闊荒野,穿過高聳朱門,門前有頭似兒童,頸以下為矛戈之物,見善人則柔面相迎,見惡人則以繩索縛之,由獄卒押至十王處審判。走雪劍山,過死出山,來到三途河,過河則有三途姥,剝?nèi)プ锶艘律?,掛至衣領(lǐng)樹上。此處,復有地藏菩薩,專導結(jié)緣眾生。目連隨之至十王前。十王見目連,離座平伏。閻魔王告訴目連,此番請尊者前來,是為地獄眾生進行十七日的說法。于是目連坐于說法臺,說涌出之深秘法門。一百三十六地獄眾生,均得解脫。十七日說法畢,大王以閻浮陀車七輛布施,目連不受,卻提出與母親相見的請求。大王禁不住目連再三請求,乃召冥官,問得其母墮至黑繩地獄。
地獄門開,焰燒五千八百里,目連以真如之體得免,唯有母親遺下的衣裳被燒盡。黑繩地獄內(nèi)煙焰充滿,罪人泡于滾水中。獄卒從釜中撈起一只烏龜,原來母在地獄歷經(jīng)多劫,轉(zhuǎn)生成烏龜。目連再三懇求見母親真容,獄卒乃把龜從甲殼中剝離,扔回釜中,取鉾探諸罪人,皆無所獲。目連憑借母親胸前的阿字找到其蹤跡,獄卒以鉾穿刺母,送至目連前。如炭般焦黑,慘不忍睹。母親告訴目連,之所以墮入地獄,是對獨子愛深切,乃至希望一千羅漢和五百大羅漢皆死,吾子獨占鰲頭。由此惡念,墮入黑繩地獄。目連流淚問脫苦之法,母親告訴目連:“若一日中一字一句抄寫《法華經(jīng)》供養(yǎng),則或得免。”語未畢,獄卒復以鉾穿刺,將母親扔回釜中。
復生后,目連為母親供養(yǎng)八千羅漢,書寫真如妙典,移時,紫云妙樂起,知母已脫苦入善所。其后,目連如佛所示,于七月十五日調(diào)百味飲食,供養(yǎng)十方眾僧,終夢見母親來告已登無上覺位。[2]82-133[4]
與日本的其他目連救母故事相比,《目連草子》的相關(guān)研究還寥寥可數(shù)。究其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其一,《目連草子》的原文是假名寫成,至今還沒有系統(tǒng)性的注釋,閱讀起來比較困難;其二,《目連草子》的某些情節(jié)獨樹一幟,如目連出家由母親一手安排,出家后用了大量篇幅渲染母子互相思念的場景。其他目連救母故事中,目連入地獄是借助世尊的力量,而《目連草子》則是目連應閻魔王之請講經(jīng)說法,入地獄游歷,其后復生。此外,母親墮入地獄的罪行也不是常見的“慳貪”,而是由于對目連愛過深切而動的惡念。這些特征使得判斷《目連草子》與中日目連救母故事傳承的聯(lián)系變得困難。因此,山口好美和石破洋等前人先學傾向于從日本本土故事中挖掘《目連草子》的原型。
山口好美聚焦《目連草子》中僧人目連與母親關(guān)系的描述,指出其受到日本中世時期佛傳(1)的影響。山口好美認為《目連草子》中對目連親族的身份的交代與《釋迦本地》《釋迦出世本懷傳記》等佛傳文獻中對釋迦牟尼族譜的介紹方式如出一轍。此外,以平安時代高僧源信出家、修行經(jīng)歷為題材的假名草子《惠心僧都物語》中母親積極促成源信出家的情節(jié),也與《目連草子》有共通之處[5]。石破洋則提出,《目連草子》是在蓮圓說話和法藏說話的基礎上完成的[1]204-210。蓮圓說話見于平安時代末期的說話集《今昔物語集》卷十九“僧蓮圓、修不輕行救死母苦第二十八”,其情節(jié)贅引如下(引文為筆者所譯):
大和國宇治郡有寺名安日寺,寺中有一僧名蓮圓。其母邪見,不信因果。行將就木時,現(xiàn)種種惡相,墮于惡道。蓮圓見此,嘆息悲傷,誓要探訪母親來生。暗自思忖道:“吾愿遍訪日本國中,仿常不輕比丘之行,而禮拜途中之人,一心探尋母親轉(zhuǎn)生處?!逼浜螅毡緡袩o所不至,修不輕行,于六波羅蜜寺,行法華八講。其間,蓮圓夢見行至深山,見鐵城。一鬼卒現(xiàn)于蓮圓前,形貌駭人。蓮圓問:“此地獄中有我母否?”獄卒曰:“有。”曰:“可見否?”答:“少頃可見?!遍_城門,只見猛火連天,見者驚心。獄卒取鉾,探向釜中,將母頭穿刺其上以示蓮圓。蓮圓以袖接母頭,大悲而泣,母亦涕泣,告曰:“我罪報深重,墮此地獄受無量苦。汝年來為我修不輕行,講《法華經(jīng)》。依此功德,我今脫苦生忉利天?!盵6]
前人研究雖然指出這則說話是典型的《法華經(jīng)》滅罪故事[7],卻并未對其出處展開說明。法藏說話則見于《平家物語》(約成書于鐮倉時代前期)、《元亨釋書》(1322年)、《三國傳記》(約成書于室町時代)等書目,其內(nèi)容并不完全一致,與《目連草子》情節(jié)最接近的當屬虎關(guān)師煉所著《元亨釋書》中的相關(guān)記載。法藏受天帝請到忉利天說法,作為謝禮,他希望能得知亡母生處。閻王受天敕,翻檢罪簿,告訴法藏母親在燒熱地獄。其后的描述與《目連草子》中母子相見的場景如出一轍:
獄卒以鐵鉾探釜底,帶一物而出,宛似炭頭,置藏前曰:“是師之母也?!辈匦纳駣Z褫,不能正視,熟看似人。藏白母言:“生平何殃受此極苦?”對曰:“只是生育孩兒癡愛之故耳?!辈卦唬骸靶藓伟螡??”對曰:“冥中資糧無過法華,愿子為我一日寫之。”母子相語之間,獄卒曰:“獄中無閑時,今已移刻,何其久乎?!北阕揭浮D赴巡匦浯蠼?,獄卒強牽,以鉾貫母擲釜中……藏乃一日內(nèi)寫妙法華回母冥資,其夜夢莊服之天告曰:“我因經(jīng)功,已出苦輪,生忉利宮?!盵8]
鬼卒用鉾將化為焦黑不可辨之物的母親從沸鍋中撈起,以及母脫苦入忉利天的情節(jié)均見于蓮圓說話和法藏說話,且法藏說話中還借母親之口告知罪行是由于太過愛子,救濟方法為一日抄寫《法華經(jīng)》,更接近《目連草子》的描述。然而,果真如石破洋所言,《目連草子》完全沒有受到中國文學的影響嗎?還有很多待商榷之處。
《目連草子》中記載的母子在黑繩地獄相見的情節(jié)是其他目連救母故事中所沒有的,前文提到《今昔物語集》蓮圓說話和《元亨釋書》法藏說話中可以看到相似內(nèi)容,然而石破洋借此就斷定《目連草子》脫胎于日本本土文學的表述失之偏頗。筆者認為,這一系列故事都可以窺見以受持讀誦《法華經(jīng)》所出現(xiàn)的種種應驗為題材的《法華經(jīng)》靈驗故事的影響。將《法華經(jīng)》靈驗故事結(jié)集成書的除了六朝時期的《觀世音靈驗記》三種,最廣為流傳的則是唐代藍谷沙門惠詳撰《弘贊法華傳》(成書于706年以后)和僧祥撰《法華經(jīng)傳記》(成書于718年以后)兩部[9]。
目連說法的內(nèi)容“涌出之深秘法門”當是《法華經(jīng)》“從地涌出品第十五”。而后文母親告知的救濟方式“一日一字一句抄寫《法華經(jīng)》供養(yǎng)”,也說明《目連草子》具有宣揚受持、誦讀《法華經(jīng)》功德的法華經(jīng)靈驗故事的性質(zhì)。此外,目連圓寂和母親往生忉利天時,均有“紫云飄蕩,音樂響徹天際”的場景描寫。紫云、異香、仙樂等要素常見于靈驗故事和高僧往生傳中,是受持佛經(jīng)或高僧往生的重要標志?!斗ㄈA傳記》《三寶感應要略錄》《法苑珠林》《往生傳》《續(xù)高僧傳》等文獻中均有相關(guān)記載,如《法華傳記》卷七“潯陽尼妙空十五”中有“臨終之時,紫云覆室,異香遍一縣”[10]79的描寫,《三寶感應要略錄》中卷“并州道俊寫大般若經(jīng)感應”中有“衣缽抄寫般若,自然供養(yǎng)日,紫云西來,音樂聞空”[11]的描寫。不僅如此,《目連草子》中游歷地獄和母子相見這兩個主要情節(jié)與《法華經(jīng)》靈驗故事的關(guān)系也值得進一步探討。
《法華傳記》卷八和《法苑珠林》卷十八引“隋大業(yè)中客僧十二”中,隋大業(yè)僧借宿太山廟時,由神帶入地獄,見到已故同學僧在火中受苦,血肉焦臭,因問救苦之法。神告示其書寫法華經(jīng)。書寫奉納畢,神前來告知彼同學僧已脫苦[10]86[12]。與之相仿的故事還見于宋代宗曉撰《法華經(jīng)顯應錄》等。而《法華傳記》卷八“絳州孤山西河道場僧十三”與《目連草子》的文本關(guān)系尤為值得注意。永徽年間,絳州有二僧,一人名僧行,一人名僧法,二人約定,先亡者必告轉(zhuǎn)生處。后僧行先亡,三年無告示生處。僧法于觀音像前祈誓,夢一沙門帶領(lǐng)他入地獄。其后情節(jié)引用如下:
須臾至地獄,猛火熾燃,不可親近。鐵網(wǎng)七重而覆其上,鐵扉四面閉甚固,百千沙門,犯禁戒不調(diào)身心者,在中受苦。沙門謂防守羅剎曰:“此中有沙門僧行不?”答:“有?!庇衷唬骸坝姟!贝穑骸安豢梢姟!鄙抽T語羅剎:“昔同行思慕而來,我等佛子,汝如何固惜。”答:“若欲見,隨意即見?!睍r羅剎以鋒貫黑炭示之曰:“此是僧行也?!鄙ㄒ姾谔苛髌I抽T釋子,如何受重苦,愿欲見昔形。時羅剎唱活宛如平生,但身體焦爛。謂法曰:“吾昔貢高恣犯,汝將救吾苦?!狈ㄔ唬骸叭绾尉戎??”答:“為造《法華經(jīng)》?!狈ㄔ唬骸叭绾卧??”答:“一日制作,以可畢其功?!狈ㄔ唬骸柏毜镭M可一日中畢?”答:“吾苦不可忍。剎那難過,非一日猛利行,焉得苦息?”爾時羅剎嗔呵,以鋒貫之,投地獄中。法隨前沙門而出。夢覺,即日舍衣缽資,雇書生四十人,一日寫之,供養(yǎng)禮拜。其夜又夢,前沙門來告,僧行早離地獄苦,近生第二天。[10]86
可以看到,蓮圓說話、法藏說話和《目連草子》中母子地獄相見的場景均沿用了引文下劃線所示內(nèi)容,只是尋找對象由朋友變成母親。一日內(nèi)書寫《法華經(jīng)》救脫地獄苦是法藏說話、《目連草子》和絳州僧故事的共通之處,地獄猛火熾烈的描寫以及見到母親或朋友時都提出愿見其原貌的要求則只見于《法華傳記》和《目連草子》。由此可見,比起蓮圓說話和法藏說話,《目連草子》與絳州僧故事更為接近。
此外,《法華傳記》卷三“唐京城真寂寺釋慧如”一則故事中,慧如七日入定畢,向眾人講述入冥經(jīng)歷,引文如下:
有一冥官,來投封書,自稱閻魔王使者,即披書狀云:“師戒珠清高,舍信禪師三階邪說,依歸法華,開講演說,渡苦海舟楫,愿垂哀愍?!奔幢婚惲_王請,七日講法華,無數(shù)罪人,種佛道因緣。王歡喜,以黃絹三十疋,奉施于吾。講散王問:“欲見先亡知識否?”答:“欲見二人。”王即遣喚一人,唯見龜來舐我足下,目中淚出而去。一人云:“罪重不可喚。”令就見之。使者引吾至獄門,門閉甚固,使喚守者,有人應:“師忽避道,莫當門立?!蔽崾急芏T開。大火從門流出,如鍛鐵迸火,即著吾腳,如拂之。舉目視門,已閉竟,不得見。吾還王所,具語始末。王曰:“地獄如斯,非法華力,不可救濟。若欲救之,將須講讀妙法?!比绱酥?,吾今覺悟見聞而已,眾聞者悲喜。[10]57
這則故事也見于《冥志記》,今已遺失不可考,《冥報記》中雖然也有該故事,然并無登臺說《法華經(jīng)》的情節(jié),也許是其分別抄錄自不同的版本。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應閻魔王之請講《法華經(jīng)》、善知識變龜以及地獄火熾熱不可接近的描述與《目連草子》的情節(jié)有共通之處。
成書于江戶時代的《法華經(jīng)利益物語》是《法華傳記》的改編作品,其“唐真寂寺惠如”一條中,惠如(2)應閻魔王請至地獄講《法華經(jīng)》的時間由七日變?yōu)槭呷?,死而復生?jīng)過的時間卻是七日,地獄與人間的時間流逝的差異與《目連草子》完全一致。更值得注意的是,惠如在地獄中見到的人從二善知識變?yōu)楦改?,引文如?引文為筆者所譯):
大王使使者召,只見一大龜來舐吾足,淚下如雨,其后不知所終。大王曰:“此為汝母。汝父罪業(yè)深重,受苦無暇,不得召來?!盵13]
這兩處相似很難說是巧合。筆者推測,《法華經(jīng)利益物語》和《目連草子》應該在借鑒《法華傳記》的基礎上,受到“釋慧如”故事其他版本的影響。
兩晉南北朝以來,介紹地獄的佛經(jīng)陸續(xù)得到傳播和翻譯,《長阿含經(jīng)》《起世經(jīng)》《阿毗達摩俱舍論》等佛教經(jīng)典都提到有八大地獄,每一大地獄下另設十六小地獄,共計一百三十六地獄,《目連草子》中“一百三十六地獄眾生,均得解脫”[2]81的描述正是承襲了此類地獄觀。《長阿含經(jīng)》卷十九《世紀經(jīng)·地獄品》中有對“叫喚地獄”和“燒炙地獄”的描述:“叫喚地獄”中,“獄卒捉彼罪人擲大鑊中,熱湯涌沸煮彼罪人”;“燒炙地獄”中,“獄卒將諸罪人置鐵城中,其城內(nèi)外火然俱赤,燒炙罪人皮肉焦爛,苦痛辛酸萬毒并至”[14]。此類佛經(jīng)中的地獄形象也被上述《法華經(jīng)》靈驗故事吸收,進而為《目連草子》繼承。
平安時代的《百座法談聞書抄》《法華經(jīng)釋》、鐮倉時代的《凰光抄》以及室町時代的《直談抄》等文獻記錄了古代日本僧侶講《法華經(jīng)》的內(nèi)容,從中可以窺見中國《法華經(jīng)》靈驗故事的影響[15]。其中,尤以《法華傳記》和《弘贊法華傳》二作對日本影響最大,《今昔物語集》《探要法華驗記》《法華經(jīng)利益物語》等書多引其中故事[16]。因此,從情節(jié)和接受史兩方面來看,可以推斷蓮圓說話、法藏說話乃至《目連草子》均是直接或間接脫胎于《法華經(jīng)》靈驗故事。
《佛說地藏菩薩發(fā)心因緣十王經(jīng)》收錄于《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中?,F(xiàn)存《十王經(jīng)》主要包括中國撰述的《佛說預修十王生七經(jīng)》系統(tǒng)和日本撰述的《佛說地藏菩薩發(fā)心因緣十王經(jīng)》系統(tǒng)兩種。前者主要強調(diào)生前預修功德,后者則以亡者的地獄經(jīng)歷和地藏菩薩的功德為重點。雖然二經(jīng)都署名“成都府大圣慈恩寺沙門藏川述”,但普遍認為《佛說地藏菩薩發(fā)心因緣十王經(jīng)》是以《佛說預修十王生七經(jīng)》為模本,于平安時代末期到鐮倉時代初期,由日本人撰述的經(jīng)典[17]。雖然在平安時代末期,《佛說預修十王生七經(jīng)》就經(jīng)由入宋求法的禪僧傳到日本,但現(xiàn)存寫本僅有東寺本和寶壽院本,僅僅在唱導資料集《澄憲作文集》《烏亡問答鈔》等少數(shù)作品中確認其引用痕跡[18],而《佛說地藏菩薩發(fā)心因緣十王經(jīng)》則更為深刻地影響了日本的文學、造像與繪畫。
在《目連草子》以前,有游歷地獄情節(jié)的目連救母故事包括中國的敦煌變文《目連緣起》和《大目犍連冥間救母變文》。然而從內(nèi)容來看,二者對地獄的描寫都與《目連草子》不同,如《目連緣起》中只提到“無間地獄”,《大目犍連冥間救母變文》偏重于“刀山地獄”“銅柱鐵床地獄”“阿鼻地獄”。管見所及,目前還沒有《目連草子》中地獄場景的相關(guān)研究。與《佛說地藏菩薩發(fā)心因緣十王經(jīng)》中的地獄進行比對,可以發(fā)現(xiàn)《目連草子》中的地獄場景深受其影響,具體如表1所示。
表1 《目連草子》與《佛說地藏菩薩發(fā)心因緣十王經(jīng)》中地獄形象對比
《目連草子》中目連入地獄分別經(jīng)過朱門前的審判童子、死出山、三途川、衣領(lǐng)樹幾處,其描寫分別對應《佛說地藏菩薩發(fā)心因緣十王經(jīng)》的善惡童子、死出山、奈何津、衣領(lǐng)樹。此外,《目連草子》中目連見過十王的順序也依次是秦廣王、初江王、宋帝王、閻魔王,與《佛說地藏菩薩發(fā)心因緣十王經(jīng)》中亡者依次經(jīng)過的十王廳順序一致。這些更印證了其深受《佛說地藏菩薩發(fā)心因緣十王經(jīng)》影響。
雖然冥途的相關(guān)描述并未見于《佛說地藏菩薩發(fā)心因緣十王經(jīng)》及其他佛教經(jīng)典,然而諸多中國文獻中早已有相關(guān)記載,可以推測這是在中國形成的獨特地獄空間。南宋王日休《龍舒增廣凈土文》中有如下內(nèi)容:
前途不見光明,舉眼全無伴侶。過奈何岸見之,無不悲傷。入鬼門關(guān)到者,盡皆凄慘。世上才經(jīng)七日,陰間押見十王。曹官抱案沒人情,獄卒持叉無笑面。[20]
“前途不見光明,舉眼全無伴侶”的形容與《目連草子》入地獄前過冥途的描寫“日月無光,冥冥不辨東西南北,似星夜有光卻不見物。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行,腳邊無物,茫然獨行,娑婆世界仆從親屬,無人相伴”如出一轍。五代禪僧永明延壽《萬善同歸集》中有“幽途黯黯冥路茫茫,與昔冤酬皎然相對,號天叩地求脫無門”[21],《大目犍連冥間救母變文》中也有“閻浮提冥路”[22]的描寫,從中可見“冥途”或“冥路”是連接地獄與婆娑世界的空間。通過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目連草子》中的地獄是以《佛說地藏菩薩發(fā)心因緣十王經(jīng)》和其他佛經(jīng)中的地獄形象為基礎完成的,同時不乏獨特的改編創(chuàng)作。
石破洋等先學研究往往認為《目連草子》中的救母故事的特殊性是源于日本本土故事,以此否認中國文學對其影響。事實上,《目連草子》在母子情的渲染方面的確繼承了日本佛傳文學和高僧傳的母子情感書寫傳統(tǒng);但是巡游地獄的情節(jié)則受到《佛說地藏菩薩發(fā)心因緣十王經(jīng)》等佛教經(jīng)典中十王信仰和地獄形象的影響。登壇說《法華經(jīng)》、母親在地獄中受苦的描寫和抄寫《法華經(jīng)》救母的模式,卻是取材自中國的《法華經(jīng)》靈驗故事。
注釋:
(1)佛傳是以降兜率、入胎、降誕、出家、降魔、成道、轉(zhuǎn)法輪、入涅槃的釋迦八相為題材的故事的總稱。
(2)《法華傳記》為“慧如”,此處當是誤寫。
(3)表1中《目連草子》引文為筆者所譯,以下皆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