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
文字與生命相似,熱鬧浮華是短暫的,是無法抵達(dá)生命本質(zhì)而選擇的屈從。好的文字,骨子里透著安靜。曹公寫紅樓,一席繁華過后,總是一段安靜凄涼,他從不一味熱鬧,即便表面熱鬧,底下也全藏著荒涼。鳳姐生日宴,席間酒滿菜豐,祝壽聲盈耳,鳳姐風(fēng)光無限。然而興盡悲來,后院賈璉生事,幾人一場好鬧,以鳳姐之強之心機聰敏,對人事騰挪拿捏已到極致,最終也不得不屈從。一場熱鬧的生日宴,以悲劇情節(jié)結(jié)束。中秋宴飲,一家子團(tuán)圓,場面喧嘩熱鬧,然而宴席未盡,拐個彎,即見寒塘鶴影,冷月花魂。在紅樓中,像這樣熱鬧與安靜、繁華與荒涼相伴相生的情節(jié),比比皆是。
曹公是提著人的耳朵告訴,繁華熱鬧只是表象,寂靜、荒涼,才是生命本質(zhì)。讀書,是讀他人人生,也是照見自己生命。曹公是以紅樓悟道,告訴世人,人生到最后,是空寂,是荒涼。是以最好得不喜,失不悲,守中如常。
紅樓中人物如沙,喜歡的也多,一僧一道之外,另有兩顆高明心,一個透徹人。
北靜王水溶初會寶玉一節(jié),讀來總是莫名哀傷。北靜王雖言語清淡和樂,謙遜賢德,且儀表不凡,風(fēng)流跌宕,待寶玉又至親至和,然言語間總有一絲隔世悲涼。不知曹公以何等心情寫水溶,或許伊是人世里高不可攀的生命理想,美好卻隔世疏離。水溶與寶玉,兩個美好生靈彼此仰慕,然因這一世里的距離,故彼此相遇時竟是淡淡的,但清淡里隱約是剪不斷的宿契。兩個清凈如水的人物,現(xiàn)世里一場相遇,再無后緣,清靜無為幾至悲涼。也許恰如魯迅所言,一部紅樓,皆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黛玉最透徹,喜散不喜聚,她早就看透生命本質(zhì),是個出于風(fēng)波,秀于山林的人。她不是高冷,亦非缺少煙火氣,她要遇到好的人,對的事,才顯出人情味。教香菱學(xué)詩,是她的本真的熱心,非一餐一飯的俗世熱情,是屬于黛玉的高級人生情味,人情味甚于寶釵。
午后在園子里慢慢走著,經(jīng)過一株水杉,水杉枝葉闊大,納無上清涼。同是水杉,有人得燒柴木,有人得清涼,有人得菩提,見證悟道。不同人有不同的生活。生活五味,凡人不過只得一二,是以,世間常有求全之毀。曹操得釃酒臨江,橫槊賦詩;荷蓧丈人必是勤四體,分五谷;孔子要周游列國,一人之志,天下人之志。我獨坐書齋,神游四海,也得了星星點點別樣滋味。
生活與讀書無二,就像讀紅樓,也是讀世法無邊。
傍晚時,起了大風(fēng),頃刻,大雨傾盆,路上淌成了河流,緊隨著濃霧四起,閉緊門窗,坐在窗前,聽窗外嘩嘩雨聲,像是下在森林里,自己仿佛靜坐山中了。無事此靜坐,一日似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是否百四十,也不打緊,一生能有幾天好日子,賞一點滂沱夜雨,讀幾頁喜愛的書,看窗外雨濕青紅,便是有情歲月,正大福氣了。
妙玉嫌棄劉姥姥用過的杯子,是只極珍貴的成窯杯。成窯,明成化年間官窯燒制,以小件和五彩最為名貴,其名貴程度還在宣窯之上。明代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記載:“至于窯器最貴成化,次則宣德。杯盞之屬,初不過數(shù)金,余兒時尚不知珍重。頃來京師,成窯酒杯每對至博銀百金,余為吐舌不能下?!钡谒氖换兀褐灰娒钣裼H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xiàn)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吃了半盞,隨手遞給了劉姥姥。成窯杯子已如此了得。接著又拿出兩只杯子款待寶黛二人。
一只上寫著晉王愷珍玩,又有眉山蘇軾見于秘府的小字,秘府便是秘閣,古代宮廷藏圖書秘珍之地;另一只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點犀,犀牛角做的。兩只杯子何等珍貴,妙玉一個出家女尼,緣何有這等珍奇呢,不能解。曹公也不去解,留著余地,夜雨瞞人去潤花。
他是圣手,總是出其不意,留下無盡空間,他似乎只用三分力,好的讀者可讀出九分滋味。那些用十二分牛力的文字,句句解說明白,字字板實。山中無云,水邊泛舟,本意要重陽九月九登高望一帶錦繡曲折,不意卻是一馬平川。
曹公為何如此寫妙玉?一只杯子為何被她如此嫌棄?后來有補文。
“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辈芄前凳?,妙玉在走人生的鋼絲,人生路越走越窄,羊腸小路細(xì)到最后,是斷。她要十分挑剔,不能容,妙玉是在用極致毀滅自己,最后結(jié)局可知,她生得極致,毀得不留余地。
黛玉撫琴一回,門外聽琴的,不是別人正是妙玉。妙玉聽在耳里,呀然失色道:“如何忽做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睂氂竦溃骸疤^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闭h論時,聽得君弦嘣的一聲斷了。黛玉撫琴本是“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并用不到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的悲壯變徵之音,而聽在妙玉耳中心上,卻是激烈的裂金石之聲,很多人以為這是黛玉命運的暗示,我以為更是妙玉自身的讖語。欲潔何曾潔,太過極致,必不能如愿。
水塘邊來了一老一小兩個閑人,拿著漁網(wǎng)撈魚呢,這樣的水塘哪里有魚?不想一會兒工夫,他竟撈到了,置水桶中,清水養(yǎng)著,他又別處尋魚去了。
紅樓中有草木至言,更有關(guān)于水的究竟之語,水就是滋養(yǎng),不僅養(yǎng)紅樓女子,更養(yǎng)世間萬物。一部紅樓,曹公其實也是在講“究竟”二字,“好”不是究竟,“了”方是究竟。
那年在蘇州,臨水聽評彈,水上搖著櫓,舟上掛幾盞紅燈籠,咿咿呀呀的聲音,飄過水面,夾帶著水風(fēng)清涼,起的是舊時風(fēng)情。評彈是舊時物,慢悠悠拉著腔調(diào)。聲韻、唱詞,皆是百年前走來的,是舊時光里的閑情。匆忙的時代,快節(jié)奏的人,哪里聽它呢。在岸邊聽,在舟中聽,在堂間聽,聽得人心曲折婉轉(zhuǎn),直回到舊時秦淮,夢里吳中。有一句詩,形容聽評彈是極恰的:盈盈臨水情難致,夢回芳草生春浦。我聽評彈聽的是如水的綿綿余韻。
連著聽了幾回,覺得評彈是離不開水的,即便在高堂聽,堂側(cè)也必有溪流,臨運河,借著水風(fēng),音色也軟了幾分。畫船中聽最好,舟搖搖,風(fēng)飄飄,人音混著水聲,音韻飄出幾里,漸行漸淡,折上幾折,蕩上幾蕩,那韻致,最終都收在尾音里,評彈的尾音,有婉轉(zhuǎn),有旖旎,有欲去還留,直教人宿醉不醒。每次聽評彈,都像在訴說幾句現(xiàn)成的話: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一曲唱畢,美得叫人了無生趣。一部紅樓,每次讀罷,都覺了無生趣,它將人生寫盡了。
夏愈去愈深,綠也深了。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鳥雀在綠枝間歌唱,聲如《山海經(jīng)》中九尾狐。九尾狐,音如嬰兒。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是有瑕疵的一章,或說是不喜歡的一回。鳳姐、平兒、賈璉露出了表演的痕跡。是真戲往假里做,連生氣都無真意。我倒欣賞一頭吊死的鮑二媳婦,敢悲敢怒敢取舍,真氣存焉。阿鳳諸多可愛處,獨這一出討人嫌,匆匆翻過。阿鳳貪財是真,厲害是真,狠毒是真,強勢也是真,獨獨對賈璉的情上,欲真還假,束手束腳,不知曹公出于何意。阿鳳自為聰明,凡事以為可瞞天過海,其實,不過一癡人耳。
曹公心懷悲憫著《紅樓》,本意在喚醒夢中人,卻處處于癡人處落筆?!帮L(fēng)月寶鑒”不可照正面,是書亦不可僅讀正面,曹公寫盡紅樓癡人,是令人反著看,要剔除我執(zhí),身后有余時,記得縮手,須知翠亭亭,皆是清虛境。
世間每一個生命,自有其貧富貴賤,但若看得透徹一些,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毫無差別。每一個生命都在自己的命運里受著不同的苦,而毫不自知。
秦鐘魂歸大荒前,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cè),乃勉強嘆道:怎么不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并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說罷,蕭然而逝。富貴繁華與荒涼幻滅時時并存,世間多癡人,并不能以此自我警醒。
王夫人、鳳姐、秦可卿、黛玉,甚至賈瑞,皆癡迷而不自覺。賈瑞是《紅樓》中極卑微之人,卻是世間另一類癡情種,是鐘鳴鼎食之家走向幻滅的警鐘。
賈瑞從出場至死,唯一件要緊事——對王熙鳳的向往。曹公寫賈瑞是有層次的,一寫其不堪,二寫其可憐,三寫其癡迷不悟,最終走向寂滅。
賈瑞是不堪的,甚至令人厭惡,為情欲驅(qū)使一意蹈死不顧,被王熙鳳一步一步引入陷阱,迷途不返,用佛家的話說是業(yè)障重生而不自覺。前一晚凍了一夜,又被祖父痛打一頓,不許吃飯,跪在院里讀文章,仍不思悔,仍興致不減。便有第二次的更加不堪,被賈蓉兩個逮個正著,又被恐嚇寫下欠契,又被屎尿潑了滿頭滿身,自此正該愧悔反思,或許還有得救。然而一想起鳳姐模樣又實在放不下。欠債的擔(dān)憂,怕祖父知道的恐懼,對鳳姐的相思難禁,功課又緊,凍惱奔波,自此一病不起。這一切所為皆是自毀的發(fā)端。
看到一句臺詞:咱們此刻在一起,多些稀奇古怪的經(jīng)歷,日后分開了,便多點事情回想,豈不是好。人生忽然,在時間面前,任誰也在劫難逃。古人佳作刻在石頭、獸骨、龜甲、竹木、絲絹、紙張上,這是一條望不到盡頭的時間之河,時間之上,人、事、物皆如灰燼,轉(zhuǎn)瞬飄散。奈何癡人不明此理。
賈瑞又是可憐的,一個父母早亡由祖父養(yǎng)大的青春少年,無人了解他的需要,迂腐的祖父是以儒家超理性的規(guī)矩在管教他,他人性中所需,于長期壓抑中爆發(fā),而迷戀的對象卻是賈府最厲害的角色。賈瑞之死是自取,熙鳳狠毒地假意引誘而非正色回絕,亦有不可推卸之責(zé)?!皫讜r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鳳姐是要叫他死的,所以賈代儒求人參救命,鳳姐一意推諉不與,鳳姐不會救人,只是害人。若世間真有因緣果報,鳳姐之凄慘則更甚于賈瑞。賈瑞是癡呆的,他看不清鳳姐的戲弄,一再上當(dāng),他在欲望的陷阱中愈走愈深,不能自拔,在厲害強勢的鳳姐面前,他愈發(fā)顯得老實懦弱。一個強勢的人如此愚弄一個老實的可憐人,鳳姐罪過甚大。賈瑞的可憐,亦是周遭環(huán)境所至。
夏至前后雨多起來,樓外小徑旁有梧桐數(shù)株,樹高指天,太高了,反而總是被忽略。唯有夜間雨來,滴滴答答打葉聲,一任天明。數(shù)葉滴雨尚有聲,人間天上愁正濃。梧桐、夜雨,是為人間添愁的。夜雨不可常聽,一場緊似一場,難免生出滿目荒涼誰可語的惆悵,人間所有情味,最終歸于蒼涼。
更奇的是曹公寫賈瑞,是與秦可卿之死相與并進(jìn)的。賈敬壽辰,賈瑞園中遇鳳姐,熱鬧的壽宴間,秦可卿孤獨于病榻,這也許是作者有意為之,熱鬧與凄涼相生。秦可卿的高貴、美麗,與賈瑞的卑微、不堪,最終都逃不脫寂滅之道。
曹雪芹有時不信儒家,他相信能救人者唯佛道兩家,是故褃節(jié)上總有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出現(xiàn)。賈瑞將死,得跛足道人風(fēng)月鏡,本意可得救,奈何執(zhí)迷,三番五次照正面。大限已到,仍扯著嗓子喊:“讓我拿了鏡子再走?!辩R子于火中哭訴:“誰讓你們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憋L(fēng)月寶鑒的正面便是塵世苦海,是虛幻境,是假的,癡迷糊涂人會當(dāng)這一切是真。
賈瑞是迷的,熙鳳亦不悟。二人皆受著癡迷的苦。文學(xué)的要義是點悟,喚醒。也許曹公生活中確有這樣一類人,所以越是將賈瑞寫得不堪,他的死愈是引人同情。只有完全抽離了自我的偉大作家,才能透視世間眾生相,無論善惡、美丑,皆心懷悲憫與同情。因為他知道所有相皆是虛妄,終將幻滅。
儒以治世,道以治身,佛以治心。賈瑞一念起,至死,絲毫不反悔,可謂癡愚至極,糊涂至極。作者是以此一別樣情種,以為天下癡者設(shè)一棒喝耳,終是為救人,為喚醒糊涂人。
夏至后夜?jié)u長,又多幾分燈下光景,翻讀紅樓也生倦怠了。偶爾明月到窗,若有興致,尚可聊作幾筆,然而不覺間也入了繁華過后的蒼涼境。一直想作金農(nóng)筆意,又覺晚年的他,實在是寥落了,令人心疼。晚年的他確給袁枚寄過信,以求薦其畫作,換米下鍋。袁枚復(fù)信曰:“金陵人只解吃鴨,尚無目識字畫。”這大約便是才高命舛,畫那樣的梅花,必然有如此晚來寒。
他有題畫語:佛之化城,城中有無憂林。林中有十二種樹,皆具異名,然世無文殊,誰能相賞。予聞斯言,心中莫名長嘆。
大約秋末冬初,他于佛舍間去了。佛舍不種梧桐,亦無夜雨相送,來也干凈,去也干凈。癡癡一生亦何用?
從前并不十分喜歡金農(nóng),以我僅有的認(rèn)知覺得他不過是舉而未仕、退而自守的一個落拓文人。家有幾畝薄田,到處游山逛水,無所不好。年至半百,才想起學(xué)畫謀生,又不善經(jīng)營,致使生活潦倒,不能自寄其身。適逢康乾盛世,亦不能為國所用,不過是草底偷活,無經(jīng)略家國之志的一個怪人罷了。歲增齒長,看多了人間秋月春風(fēng),始知人間自在,書畫的冷艷,都在金農(nóng)的一支筆中。
古人多一專多能,數(shù)藝兼擅??鬃泳嚕娜硕嗑谇?、棋、書、畫、醫(yī)、佛。書畫大家顧愷之、王維、蘇軾、趙孟頫、沈周等無不多才多藝。金農(nóng)似乎也繼承了這一衣缽。少年讀書,二十歲負(fù)詩名,三十歲始游歷,吊古跡,探名勝,察世情,訪金石。此時的他可以說是個通才,善詩文,通金石、八分書,治印刻硯碑拓,無不得心應(yīng)手。五十歲后始事畫,一畫就是一座高峰,以他的厚積薄發(fā),一舉奪得揚州八怪之首的稱號。前五十年的作為決定了他的格調(diào),怎么畫都不會低。
讀金農(nóng)最好在秋冬季節(jié),氣息是相合的。多年前的早秋,我在山下院子里住過一段時間。暮晚時分,日影漸漸西斜,繞過山背,浮起一層涼氣。路上有人牽黃牛走過。晚風(fēng)輕輕吹,吹起遠(yuǎn)處池塘里幾聲蛙鳴,也拂過金農(nóng)筆下竿竿青竹,一樹梅花。在院子里讀他的畫冊,讀他筆下的竹、梅、人物、果蔬,以及山水。
他對所畫之物有一顆癡心,畫竹便以竹為師,宅東西植修篁約千萬計。他曾說,古人怒氣畫竹,予有何怒而畫此軍中十萬夫也。在他筆下,竹是軍中將士,有錚錚鐵骨,泠泠金石聲氣。他曾與鄭板橋酒飲,醉后畫竹并題詩曰:“新篁一枝才落墨,便有清風(fēng)生百骸。”他筆下竹子有冷意,有清風(fēng),更有一歲常青之態(tài)。
人世匆匆,永恒或許是他追求的人生意義。他說竹無朝華夕瘁之態(tài),不像花倏忽繁榮,倏忽又頹敗,令人生出盛衰得失之感。竹不是朝夕即可燦爛,絢爛便以自身香氣與姿容去悅?cè)酥?。他的竹是查查牙牙,天上地下,不肯屈服,不隨人俯仰的。竹影搖動,竹韻聲聲,是天地間最美的聲音。他有《雨后修篁圖》,題詩曰:“雨后修篁分外青,蕭蕭如在過溪亭。世間都是無情物,唯有秋聲最好聽?!彼J(rèn)為秋聲中,唯竹聲最妙。雨聲苦,落葉聲愁,松聲寒,野鳥聲喧,溪流之聲泄。倏忽而落的花,也是他口中的無情物。唯有竹,以其常青,故而永恒。
一個人的風(fēng)骨即是畫品。他晚來客寄揚州,鬻字賣畫,不曾一時少屈。筆下梅花皆冰肌傲骨,給人寒涼之感,條條筆意,瘦到最后皆是骨。畫梅須有風(fēng)骨,宜瘦不在肥。他極贊賞楊補之畫梅,瘦處如鷺立寒汀。梅花是出塵之物,一瘦一清,都是它的品格。
平生最愛梅花,前人梅花畫作,只要不是俗品,皆學(xué)習(xí)臨摹一番。金農(nóng)的梅花我沒有能力駕馭,只挑揀些疏朗的細(xì)枝末節(jié),那些濃重部分,幾番蘸墨,難以下筆。他畫梅,濃得似乎很離譜,我總覺得他不該那樣畫。以我舊有經(jīng)驗,梅,總以風(fēng)姿疏朗為佳。如梅花祖宗林逋所言,疏枝虛影輕輕浮在清淺的水面上,風(fēng)過暗香來。梅花似乎就該疏疏朗朗,才得佳趣。后來知道他畫梅,多法宋元人,宋人白玉蟾、楊補之畫梅,畫面上繁花如簇,底下卻一身清冷瘦骨。
金農(nóng)畢生有金石之好。金石者,永恒之物也。而人生,須臾之旅也。從有限的纖細(xì)時光中追求永恒藝術(shù)氣質(zhì),從漢魏金石氣中,幻化出一縷冷艷、清冽之氣。他的梅,一樹繁花顛倒開,卻總裹著一層金石氣,繁密中透著一絲幽冷。他有一幅老干虬枝的梅花圖,真是清到十分,有明月蘆花相照之氣。
冬日夜長,青燈長案,一卷金農(nóng),一硯一紙一筆,一孤影,伏案畫金農(nóng)梅花。想起明代高僧雪嶠圓信評價牧溪畫,“這僧筆尖上具眼,流出威音那邊”。金農(nóng)不只筆尖上有眼,他是梅花瓣上具眼,心尖上具眼,是一只冷清清的梅花眼。
離家不遠(yuǎn)處,有一古玩書畫市場。一次去買紙筆,看見店主家滿屋子張掛著金農(nóng)的梅花圖,一問,知道是店主自己的筆墨,他也喜愛金農(nóng),尤喜金農(nóng)梅花。覺得遇見了半個知音,與他相談一盞茶的工夫,覺得那間小店多出些快意清風(fēng)。一個小小的紙筆商人,也知道金農(nóng)雖畫繁花,卻是繁花為表,蒼涼為骨。市朝雖小,卻都有慧眼,識得天下佳物。
藝術(shù)的高境界是“若不經(jīng)意”。若,就是經(jīng)意之極,才得若不經(jīng)意。
他無論畫竹,畫梅,畫池塘荷風(fēng),畫山水,表物寫景不經(jīng)意間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竹林清風(fēng)圖》中,那個策杖獨行的紅衣人是他?!逗赏は膱D》中,風(fēng)來四面當(dāng)中臥的自在老者是他?!渡缴甸T圖》中,濃濃樹蔭下那個虛虛的,若在若不在的叩門僧是他。這并不是尋常粥飯僧,而是昨日游山時,一枝青藤遺失寺中的逍遙僧。令我記憶遙深的是一幅《青山薄汀圖》?!吧角嗲?,云冥冥,下有水蒲迷遙汀。飛來無跡,風(fēng)標(biāo)公子白如雪?!弊钜俗⒛空弑闶撬嬛械娘L(fēng)標(biāo)公子白鶴,水蒲之中,一身雪白,或高飛或低翔,或引頸或閑步,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長人,畫色久欲盡,蒼然猶出塵。這很像畫者的自況,孤傲中有逍遙,清冷中見幽深。
這幅畫,費時兩整天,細(xì)心臨了,掛在雪白壁燈旁,冷素與靜白,肝膽相見。他相信人世間,熱鬧繁華倏忽,孤冷才是永恒的。
去年五月,去春風(fēng)十里的揚州,除卻歐陽修的平山堂,最愛揚州八怪紀(jì)念館。但館中多為復(fù)制品,不解饞,特又繞路到上海博物館。
館中物博,一眼認(rèn)得出他的氣息,法書尤其鮮明。他的字似用刀斧,一刀直切下去,無粗細(xì)提按之別,釘釘有金石氣,讓人想到落在地上,便有叮當(dāng)之聲。而自創(chuàng)的漆書,仿佛一把扁平刷子,蘸上濃墨,只是刷??慈ゴ直亢唵危瑓s是磅礴之中見靈秀,蒼勁古樸之中得自在。仿佛在向人說,管他呢,我就這么寫。他的書法太有辨識度了,前無古人,后世至今沒有來者。
字冷,詩清,畫寒,處處泛著冷艷的金石氣息。
金農(nóng)似乎不喜歡春天,一生冷艷不愛春。他杭州老家有恥春亭,他自號恥春翁,亭子左右前后植老梅三十棵,每當(dāng)天寒作雪,凍萼一枝,不待東風(fēng)吹動吐花,他便立于梅樹下寫小幅。他的梅花畫作,仍是要傳達(dá)冷月、清夢的韻致。三十歲后,金農(nóng)通用名號“冬心”,意謂一顆冷寂的冬天的心。他討厭春花,開時燦爛,轉(zhuǎn)瞬零落。他一直在尋求藝術(shù)的永恒。
文人藝術(shù)家大多喜歡清供,畫清供圖,撰清供文章。汪曾祺有《冬日清供》一文,列舉了很多古代畫人所作冬日清供圖?;蛩芍衩凡迤壳骞蚓仗m石清供,傳達(dá)一種冬日的冷寂、靜穆。這正是“冬心”的繪畫語言,他的梅、竹、山水,折下任何一角,皆可作案頭清供,冬天的冷寂,是他無法抹去的個性。
他也的確是太有個性,或者說是“怪”。讀四書五經(jīng),卻不作圣賢文章,自己是畫家卻叫弟子代筆作畫。他過于玩世不恭,過于不把這個正統(tǒng)的世界當(dāng)回事了。
他養(yǎng)雞,養(yǎng)鶴,養(yǎng)蟋蟀,養(yǎng)烏龜,還養(yǎng)一條洋狗。高興起來,與雞聊天,拽著狗唱歌。對于蒲草,也是一腔玩心。他稱菖蒲為“蒲郎”,意欲將南山下的“石家女”與七旬的“蒲郎”撮合成一對,真是奇思怪想。這樣的不拘束,不守成,恰恰拓寬了他的畫路,如水一般,周游不拘。
人生天地間,忽然而已。匆匆一生,能做得自己的主,能隨性而為,“怪”又如何。
他好交游,上至名門公卿、富賈巨商,下至引車賣漿者,三教九流無所不有。歷經(jīng)三朝,守著三朝老民的閑號,過著大半生的清貧,卻也得了一世冷逸自在。
金農(nóng)晚景凄涼。他在一幅梅花上題記:“硯水生冰墨半干,畫梅須畫晚來寒。”一個等待僧人送米以解除饑寒又不肯趨附的老人,“晚來寒”三個字,怕不是自況??吹矫坊偛幻鈧校吹蕉牡拿坊ㄓ绕鋫小,F(xiàn)代人畫梅是怎么樣呢?我不知道,但總不至于如金農(nóng)等米下鍋吧。他生前住在佛舍,又死于佛舍,身后蕭條,幾乎不能下葬,身無所有,清如寒梅。
清人王士禎有《題秋江獨釣圖》詩: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他應(yīng)友人之邀,為一幅古畫《秋江獨釣圖》題詩,一件蓑衣,一頂斗笠,一葉扁舟,一支釣竿,一孤獨漁夫,放歌縱酒,獨自釣起一江秋意,是漁人扁舟草履的逍遙。畫面極清靜,甚至令人以為,有清靜過甚之嫌,不免有些孤獨落寞了。然而,孤獨與落寞,或許正是藝術(shù)的魅力,憤怒出詩人,孤獨與困境磨礪出非凡的藝術(shù)者。孤獨與落寞令人安靜,所有深邃與悠遠(yuǎn)的思緒皆由安靜的頭腦得來。
古人心思純凈,一生心事大半在書齋與青山綠水間,耐得住孤獨寂寞,一生修煉一件事,提筆一畫便是一幅上好的清景,令人生起歸去云山的念頭。而今人畫《秋江獨釣》,總是不像樣子,混亂嘈雜不足觀,今人那一顆不安分的名利心裝不下一江澄碧。
有幾年盛夏,為躲暑氣避居深山,每日山窗下靜坐著,執(zhí)團(tuán)扇,翻閑書。眼前無長物,心頭有涼風(fēng),常常生出一種心境:得失榮辱,亦如十年陳跡;死生契闊,一笑清歡。遠(yuǎn)離名利,世間萬般都可放下了,可以像陶弘景,避離塵世,山中修煉。
早年讀晉書,總以為陶弘景傳奇的人生,有諸多疑點。比如,博學(xué)多識,讀書逾萬卷,六經(jīng)諸子史傳無所不通,十七歲時便成了宋朝外明四友之一,做過諸王子侍讀,奉朝請,朝廷大事多取決于他。這等榮耀,這等才干,可他卻萌生了隱居修行之志。他的隱居絕非仕途不如意,最多算是興趣使然,跑到深山野林中,一見四十年。這其間是否有何曲折,我想是有的。
頗令人疑惑的是,他欲歸隱之初,還是朝廷的六品文官,招呼也不打,掛朝服于神武門,徑自走了。幸而好友王晏說:皇上治事甚嚴(yán),不許臣屬為離奇之事,你這樣不辭而別,恐有忤旨,若皇上怪罪下來,反而達(dá)不到你的目的。思之良久,左右權(quán)衡,方上表陳情,陳情表中是這樣說的,歷代帝王都有養(yǎng)生之風(fēng),我為官已久,不能再貪戀榮華富貴,我要回歸大自然養(yǎng)生去了,只是臨行之際,不勝眷戀,上表以明我心。
按說,這個歸隱的理由并無多大說服力,可奇怪的是,齊武帝不但準(zhǔn)了他所請,還十分感動,并給予賞賜,賜帛十疋,燭二十梃。又別敕:朕月給上茯苓五斤,白蜜二斗以供服餌。對他的養(yǎng)生修道之事給予大力支持。臨行時,又有公卿相送于征虜亭,供帳甚盛,車馬克道。據(jù)我所知,自來隱居者,前朝后代,未見一個如此。隱居隱得如此之盛況,奇哉怪也。
若想說明白并不難,一方朝廷大員,要入山修行,如此順利辭官歸隱,未得帝王允許支持,何以敢為。齊武帝也有一顆修道煉仙之心啊,說通俗一點,一個皇帝不能自己跑到山中修行,派個替身去,陶弘景是御用修道煉仙的道人。
唐代畫家戴嵩畫過一幅斗牛圖,牧童見后拊掌大笑:“牛斗力在角,尾夾入兩股間,今乃掉(搖尾)尾而斗,謬也?!备?dāng)問奴,織當(dāng)問婢,此言當(dāng)真不虛。古人云:披五岳之圖,以為知山,不如樵夫之一足;疏八珍之譜,以為知味,不如庖丁之一啜。這大約相當(dāng)于如今說的實踐出真知。
陶弘景隱居期間,東陽太守沈約,慕其節(jié)操高潔,欲請其為官,被婉言謝絕了,雖拒絕了,二人竟成了相當(dāng)要好的朋友。當(dāng)時已由齊到梁,沈約與梁武帝堪稱“密友”,他與陶弘景之誼,未必沒有其他色彩,他像梁武帝與陶弘景的中間人,二傳手。史上沈約也是風(fēng)流才俊,后人多將“沈約瘦腰”與“張敞畫眉”合稱為文人風(fēng)流浪漫之事。事實是,沈約瘦腰與風(fēng)流浪漫真的是風(fēng)馬牛。沈約瘦腰,乃是以腰瘦作比,欲求歸老之實。但沈約在齊梁文學(xué)史上是領(lǐng)軍人物,是風(fēng)流雅士,文采斐然,著有二十四史中的《宋書》,文學(xué)地位無可撼動。就是這樣一個國之俊才,做起了二傳手,可見武帝對陶弘景的重視。
梁武帝即位時,起初國號未定,陶弘景告之“梁”為運符,于是定國號為“梁”。后梁武帝親手寫詔書,賜其鹿皮,召其入朝為官,屢加恩賞,終是不應(yīng)。還畫了兩幅圖給梁武帝,一幅圖是一牛散放水草之間,另一幅一牛著金絡(luò)頭,有人執(zhí)繩以杖驅(qū)之。梁武帝見圖就笑了,知其有莊子曳尾涂中之意,遂不再強求。但朝廷每有不決大事,必請之咨之。帝與弘景之間,書信不絕,常每月數(shù)信。時人謂之“山中宰相”。上自先秦,下至明清,隱士何其多,有“山中宰相”之名者,唯陶弘景一人耳。
陶弘景與眾隱士不同之處,他人一旦歸隱,便是一別人間歲月多,與朝廷之間再無瓜葛,林和靖、陶潛等皆如此。弘景卻像個山中的和平使者,與朝廷與帝王友好和睦以鄰,這是弘景高明處,也是帝王的胸襟,更是皇家修道之心所需。
弘景歸隱第十二年時,梁武帝遣人送黃金、朱砂、曾青、雄黃等物,以供煉丹之用。天監(jiān)十三年,敕于茅山為之建朱陽館以居之。天監(jiān)十五年又為其建太清玄壇,“以均明法教”。帝待其之厚,令人匪夷。奉王命進(jìn)山煉丹,似乎確鑿無疑了。
陶弘景也不負(fù)君恩,每有著述皆送與帝御覽,帝每得其書,燒香敬受,虔誠之狀,無以復(fù)加。一個尋仙問藥的人,還著有《古今刀劍錄》,記錄了從夏啟到梁武帝時四十把帝王刀劍。且自己親手鑄了兩把好劍,一名善勝,一名威勝,皆獻(xiàn)與梁武帝。他的內(nèi)心是否也藏著一個江湖夢?一個堂皇的朝廷?他之所為,與蘇軾所云“既仕則忘其身,不仕則忘其君”截然相反,他既未仕,也未能忘其君。
身邊小孩問生死,我知道她是害怕死亡,成長的煩惱,認(rèn)識到的越多越是恐懼。我想給她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一個可以減少恐懼的解釋。天地之道不過是賦氣成形,萬物都是如此,人也逃不過,死亡,即是將一段形氣歸還給天地,人不過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了。人死會帶來悲傷,不可能人人都有莊子鼓盆而歌的境界,人死則悲,哀傷不過是情動于衷表達(dá)對逝者的一種情義,但悲傷有度,不出三日,不可傷及活人。我不知道我的說辭她能領(lǐng)會多少,希望她不至于對死亡過于恐懼過于悲觀。
修道煉仙,是為延續(xù)生命,希冀生命永無止境,可與青山共永夜。道家思想或許是有超前意識的。
他歷經(jīng)三朝,亦官亦道,博大尤盛的一生,也許唯一的遺憾便是,南梁舉國崇佛的大環(huán)境下,他作為道教茅山派代表人物,為避免像新天師道一世而斬的下場,不得不前禮阿育王塔,自誓受戒,佛道兼修。禮佛,實非自愿,為茅山道眾不得已而為之。心中所積,無可與人說,他借悼念好友沈約之機,略陳內(nèi)心隱痛:“我有數(shù)行淚,不落十余年。今日為君盡,并灑秋風(fēng)前。”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古今皆然,博大如弘景亦概莫能外,豈不痛哉。
細(xì)端《秋江獨釣圖》,總讓人念起過往情景。遙遠(yuǎn)北方一座安靜的小城,城北一條四季清澈的河流,河上長長的木橋,清早陽光清朗時,溪橋上有三三五五垂釣者,河兩岸水草綠意豐美,河中游魚清晰可見。河水涼哇哇的,赤腳的小孩鉆進(jìn)清溪中捉魚,笑聲與浪花此起彼伏。那時節(jié),人們的心淳樸得如小河兩岸的水草,無風(fēng)自在,有風(fēng)逍遙,釣到魚,絕不獨享,幾家人一一分了,魚香清美,味道繚繞一江溪水。僧道高人在山中修行,凡常人在山下日出日落,守著日常,度盡歲月。
早年讀《水滸傳》,最羨慕魯智深的結(jié)局,生得快意,去得干脆。“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币痪滟收Z,驚醒癡愚不少,就此撒手。常言道“有福人送無福人”,常言總是錯得厲害。殊不知,先走的都是有福的。陶弘景山中修道四十載,不知福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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