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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5-10 23:33:15郁小簡
      湖南文學(xué)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兒子

      郁小簡

      一大早,踢踢踏踏的拖鞋聲,夾著干咳聲房門開合聲,陸敏把身子往被窩里墜了墜,連帶頭也埋了進去。這兩年她的睡眠越來越差,多夢淺睡,有時候深夜才輾轉(zhuǎn)睡去,身上總一陣陣地發(fā)虛汗,早上她想多睡一會兒,他卻越起越早了。

      兒子不在家,兩人的話更少了,除了每天清晨的噪音和他晚上回家時的情景再現(xiàn),這個家越發(fā)沉寂。兒子考上大學(xué)那年撿回一只小狗,幾個月大的小奶狗,陸敏起初是抗拒的,不是不喜歡,是怕照顧不好,更是怕那份責(zé)任。責(zé)任這東西累人,她怕辜負。

      高考后的第一天,兒子和同學(xué)約在圖書館碰面,看到小家伙在圖書館門口轉(zhuǎn)圈圈,幾個大男孩圍住了它。

      太可愛了!

      太可憐了!

      陸敏看到兒子發(fā)來微信,一只黑黑的小奶狗,有一對超級大耳朵,剛剃過毛,尾巴豎起像朵花一樣,眼神無辜,干干凈凈,惹人憐愛。

      我把它抱回來哦。

      不要!

      陸敏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行,家住五樓,狗狗和嬰兒一樣,逗著玩可以,管屎管尿就太可怕了。兒子沒回話,半小時后門鈴響了,她打開門,三個大男孩杵在門口,一臉陽光燦爛,她差點被那道耀眼的青春閃了眼。

      阿姨好!

      阿姨好!

      你們好你們好。

      快樂是有感染力的。

      小狗裝在一個男孩的挎包里,好奇地伸出小腦袋,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太清澈。

      哈哈,它撒了尿在他包里。

      多久沒看到兒子這樣快樂放松的笑臉了,這些年他總陰郁著臉,這才是他該有的樣子啊。

      阿姨,小狗先放在這,我們?nèi)ネ?,如果你不養(yǎng)的話我明天來接它。

      抱狗的男孩憨憨地笑著,陸敏連聲說好的好的,你們?nèi)ネ婺銈內(nèi)ネ妗P」愤f到她手里,柔軟的一團,自然而然地,她抱緊了它。她來不及說出自己的不樂意,本能上也沒有排斥,等幾個男孩嘻哈著離去,她才兀然發(fā)現(xiàn),自己懷里多了只小狗。

      現(xiàn)在這只狗就在她床前,它早就習(xí)慣了每天清晨的“交響樂”,要么在它的小窩里翻騰幾下繼續(xù)酣睡,要么睜著一雙水汪汪的黑眼睛看著她。它在觀察她,看她的動靜,她動它就動,歡天喜地地撲騰到床前,伸出小爪子撓她,歪著頭讓她摸,嗚哩嗚哩撒嬌賣萌,她若是互動積極,它就汪汪叫她起床了。但如果她在“睡”,那它也就安靜等著。她知道它在眼巴巴地看著她,用那雙楚楚可憐懵懂無辜的眼睛,不知道為什么,一只狗的眼睛比人的眼睛還要清澈純潔,每次陸敏見著,心就軟了。好在它不會主動打擾她,不像那個人,數(shù)十年里孜孜不倦地吵嚷著她,即便她躲到另一個房間,緊掩著房門,也躲不開。有時候真懷疑他是故意的,但她知道他也不是,他就是那樣一個人,一個永遠不知道心思在哪的人。

      國慶假期兒子冒泡了。一到周末假日陸敏就守著手機,等屏幕上冒出那句話:發(fā)手機了。這是兒子的開場白。大學(xué)那兩年兒子手機自由,但從不主動冒泡,每次找他都是“嗯”“啊”“哦”的,惜字如金。要么直接打出個標點符號。陸敏琢磨過,逗號應(yīng)該是心不在焉地聽著,省略號是表示無語了,句號就是不用說了。明明小時候也是個話癆,青春期后突然就“啞”了。個子噌噌往上躥,圓潤的臉部線條一點點輪廓分明起來,兒子繼承了他們夫妻的優(yōu)點,超乎尋常地俊朗帥氣,有人說像吳彥祖,有人說像王一博。只是小學(xué)時陸敏上班忙,他破解了電腦密碼,逮著時間就偷著玩電腦,把眼睛玩壞了。陸敏為他近視懊惱時,他卻得意地說,韓國人都戴眼鏡,多帥??!眼神狡黠,一種陰謀得逞的快意,為了一副顯酷的黑框眼鏡,他覺得近視是件好事。陸敏的話他聽不進去,那個時期,陸敏說什么都是錯的。家里墻上還掛著兒子周歲時的照片,滾圓的黑葡萄般晶亮的眼睛,清澈無辜,和眼下被他撿回來的這只小狗的眼睛一樣。陸敏有時候常常納悶,為什么一只狗能永遠保持清澈晶亮的眼神,而人的眼睛長大后就變了?兒子眼鏡片后的眼睛已然失去了神采,而陸敏的眼睛里都是疲憊和滄桑。

      從小被人夸帥的兒子心里積攢下不自知的清高和驕傲,都說女孩長相太好就讀不好書,其實男孩也是,容貌有了優(yōu)勢,干擾的因素也就多了,其實說到底都是自己干擾自己。有幾個小女生追求,陸敏從不覺得有多么洪水猛獸,都是那個年齡過來的,那時候她還迷戀瓊瑤小說呢,也對男生有過好感,那種小鹿亂跳的心動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對兒子說,有人欣賞喜歡你挺好啊,那你得讓自己更優(yōu)秀,真有喜歡的,上了大學(xué)就可以正經(jīng)談戀愛了。陸敏覺得堵不如疏,初中到高中六年時間里她跟兒子斗智斗勇,經(jīng)常被搞崩潰。兒子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吭聲,好賴不說話,成績過山車一樣,全憑他心情。整天陰郁著一張臉,心里像揣著個炸藥桶,一點就炸,還時時有自燃傾向,陸敏真怕他心理出問題。

      高考時兒子還是把自己干擾了,二模前突然跟人家談分手。人家是隔壁班一個小女孩,有一次晚自習(xí)放學(xué)陸敏見過,亦步亦趨地跟在兒子身邊。兒子在人堆里看到了她,加快腳步有意想甩開,女孩不知情,小媳婦般一路急跟著,等到跟前才反應(yīng)過來,一低頭斜溜走了。陸敏真沒生氣,只覺得小女生情態(tài)實在有趣,她了解過女孩,比較優(yōu)秀,高考目標是所名校,況且學(xué)校每天時間管控到分秒,他們也就晚自習(xí)放學(xué)從教室到校門口這段路能說上幾句話。若兩個人學(xué)習(xí)上能互相激勵也未嘗不是件好事,陸敏癡心妄想過。高三第一學(xué)期兒子考了全校第七名,只要他不自己干擾自己,考個好點的大學(xué)是沒問題的。一模成績很理想,陸敏想,平穩(wěn)過渡就好,沒想二模時還是出了大問題,成績突然滑鐵盧,差到?jīng)]人相信。每天回來兒子仰面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著天花板發(fā)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臨近高考,人人都在沖刺,他卻停擺了。陸敏得到消息,兒子和那個女孩談分手,理由是要畢業(yè)了,以后天各一方,不如分手吧。其實陸敏早就半開玩笑半認真說過,兩人要真的感覺不錯,可以約了考到一個城市啊,等上了大學(xué)想談戀愛就談唄。她夠民主了,每天都在揣摩兒子的心思,琢磨他的喜好,不但做好生活管家,還兼任著心理老師。她太了解兒子了,處女座男孩,心思敏感細膩,心理戲還超多,現(xiàn)在,高考倒計時,他又自導(dǎo)自演把自己裝進去了。

      陸敏差點瘋了,現(xiàn)在回想起那段時間,只敢淺淺靠近,不敢深入,那段煎熬歲月的深處,即便思想無意識帶過,也已筋疲力盡。好歹,高考前半個月,兒子從他的分手夢里醒悟過來,為時有些晚,但也好過一睡不醒。勉強考上一所一本學(xué)校,沒有太多的選擇,專業(yè)就差強人意了。

      開車四五個小時送兒子去大學(xué)報到,宿舍里整理好東西,他爸和另一位舍友爸不知出去干嗎了,那位母親不停地在收拾,身影無聲穿梭著,窗外刷白的陽光打進來,陸敏和兒子對坐著,有些恍惚。目光掃視這間陌生的房間,那一刻她真是無意識的,她的神情一定很憂傷,或許眼淚就要落下來了吧。她渙散的目光突然和兒子的目光碰撞了,電光火石一剎那,她看到了兒子的表情。他在凝視著自己的母親,那是怎樣的一種面容和目光啊,那層冷酷堅硬的面具揭開了,孩子般的面容顯露出來,委屈,不忍,難過,他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只要母親溫潤的眼睛和他對視,這個男孩就繃不住了。陸敏卻躲了,倏地移開目光,起身,臉色回轉(zhuǎn)平常,眼睛余光瞄到,兒子的神情慢慢恢復(fù)平常,坐在那,沉默著。這幕情景刀刻般烙在了陸敏心頭,她從未和誰提起過,卻時常想起那一刻兒子孩子般的柔軟。進入青春期后他與母親一直疏離對立,陸敏說不上是心酸還是欣慰,也隱隱后悔,他們母子都是內(nèi)斂的人,那一刻何必要忍下,是感覺羞赧?尷尬?還是不忍心看兒子難受?怎么就不能在兒子面前流淚,把自己的難受和不舍徹底釋放出來?怎么就不能讓兒子釋放出那剎那流露的真情?他們母子面對面流次淚怎么了?也許就打通了這么多年里的對峙,那些節(jié)制和收斂??烧f到底,兒子的性格還是隨了她啊!他們都是羞于表達的人。

      二〇二〇新年前,陸敏如往年一般搞好了衛(wèi)生,備足了年貨,連帶新年里走親訪友的禮品都買齊了,堆放在儲藏室。她去車站接兒子,許是距離產(chǎn)生美,上大學(xué)后兒子與母親融洽了許多,看到兒子出站,陸敏喜不自禁地上前挽他的手臂,兒子任她挽著,還輕聲喊了聲媽。一年多的大學(xué)生活,兒子改變不大,依然不愛說話,但已褪去了中學(xué)時那層時常籠罩臉上的戾氣,對陸敏也有了耐心,不再甩開她手臂,走路與她隔開距離。陸敏已經(jīng)很開心了,她珍惜與兒子在一起的時間,她知道,這樣的時間越來越少,這個她一手帶大的男孩,她傾其所有付出的男孩,她愛之入骨的兒子,她會放手的,人人都當(dāng)她寵兒入魔,沒人知道她也會對兒子“狠心”。

      更沒人料到一場疫情突發(fā)。年三十,遙遠的武漢封城了,全國的新年突然按下了暫停鍵。陸敏人生中從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件,起初以為短短幾天就過去,沒想到時間漫長得出乎她想象,也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好在年貨準備充足,儲藏室里一堆送親友的禮品也由出口轉(zhuǎn)了內(nèi)銷。一家三口宅在家里各有各的事做。他窩在房間里,抽煙喝茶,電腦上打牌;陸敏收拾家務(wù),管著吃喝,一周拿次出門證去趟超市,閑時和兒子還有小狗窩在沙發(fā)上看電影。電影是她和兒子難得的共同愛好,也一度成為緩解他們母子緊張關(guān)系的制勝法寶。兒子倒是不太喜歡玩游戲,他有他喜歡的事,迷戀健身,無法去健身房,自己下載了健身視頻照著練,每天花了許多時間,有時候裸露出手臂讓陸敏看他的肌肉,還會撩起衣服展示腹肌,讓陸敏用拳頭擊打。陸敏握著拳捶過去。

      太輕,重一點。

      她便真的用了點力道上去。

      啊呀。

      陸敏的拳頭被“彈”了出來,她發(fā)出驚嘆的呼聲,又連續(xù)打了幾拳上去。

      厲害了啊,兒子。

      這時候兒子會露出難得的笑容,大男孩的笑容,羞澀內(nèi)斂,幾分小小的得意銜在嘴角。他從來不放開笑,總是這么含蓄,有著孩子氣的可愛。

      這個孩子氣的酷男孩談戀愛了,圣誕節(jié)那天在朋友圈鄭重其事地官宣。他提前跟陸敏通報了消息,知道母親不會反對,陸敏早就說過,上了大學(xué)你就可以談戀愛了。

      兒子朋友圈下留言炸了圈。都在說,你媽知道嗎?你媽同意嗎?你媽知道肯定要挨批了……陸敏就奇怪了,她在別人眼里就是這么保守專制不通情理的人嗎?她是一直管著兒子,那不是家里那位從來不管不問嗎?兒子爺爺奶奶不在了,也沒有外公外婆,從小到大只有她管,也只能她管。教育兒子陸敏已經(jīng)使出渾身解數(shù)了,沒人能體會兒子那時候有多作,作為母親的她總被老師叫去學(xué)校訓(xùn)話,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陸敏低著頭挨訓(xùn),好多次差點就管不住眼淚。

      馬上期末考了,課上竟然玩手機,老師要收手機時還說必須打完這盤游戲再上交……

      他哪來的手機?手機明明鎖在家里抽屜里。陸敏接過老師遞來的手機,是,真是兒子的手機。陸敏說,您該罵就罵,該打就打。老師冷著臉說,我就從來沒見過你兒子這樣的,我哪還管得了他,他把誰放在眼里?!陸敏不怨老師,老師是有責(zé)任心的好老師,她太了解兒子了,一副我行我素鄙夷一切好賴不開口的樣子,這是挑釁。一出學(xué)校門,陸敏的眼淚就淌了一臉。陸敏不想再回憶,那些年里這樣的事太多了,她躲不開,也不能躲。

      回家后,陸敏打開抽屜,被她嚴防死守的手機竟然只是個手機模型。陸敏氣得渾身發(fā)抖,腦子一時轉(zhuǎn)不動,扶著椅子坐下,好容易才平靜下來。晚飯后,談話間語氣免不了重起來。兒子理虧,陸敏的責(zé)罵倒是受了,只是提到老師時,他的牙關(guān)越咬越緊,脖子上青筋暴起,雙手攥拳,陸敏感覺到一股令人發(fā)寒的恨意從兒子身上滋發(fā)出來,她打了個激靈,馬上轉(zhuǎn)換語氣。

      別看老師罵你管你,可背后總對我說你是個好孩子,人又聰明,只是現(xiàn)在青春期不懂事,現(xiàn)在老師管得嚴你恨她,以后長大后你一定會明白的。

      陸敏看到兒子僵硬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

      兒子,你知道媽媽管你一個也很累,老師要管五十幾個孩子,她身體不好,還動過大手術(shù),何苦這么辛苦管你?她自己兒子這么優(yōu)秀,也不會指望你以后有了出息報答她什么吧,你說呢?

      兒子的淚嘩一下流了下來。

      陸敏從不跟人訴苦,也無處訴苦。母親這份責(zé)任把她壓得死死的,她不能退,她倒不怕付出,只是也希望有人懂得,一兩句暖心的話就好,她是個容易滿足的人。卻還在他那落了埋怨。兒子本來是要考警官學(xué)院的,還提前做了近視激光手術(shù),但這一年警官學(xué)院的分數(shù)像牛市瘋漲的股票,理科生分數(shù)線比文科生足足高出了三十分,就像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沒人料想得到。一次朋友聚會,別人遺憾她兒子沒能考上警校,他竟沖她嚷道,你整天管兒子啥了?我說讀文科吧偏要讀理科!陸敏心里發(fā)冷,這么多年里,他做著甩手掌柜,諸事不問,分科前特意問他意見,倒是丟了句話,讀文科。兒子要讀理科,陸敏幾次讓他跟兒子好好談?wù)?,他又不理,現(xiàn)在撿了現(xiàn)成話說,在外人面前,理直氣壯地指責(zé)起她來。陸敏心里冷笑,卻不屑與他爭辯半句。多做多錯,不做不錯,她也想如他一般諸事不管,真是命運安排,自己的父母是這樣的人,自己嫁的竟然也是這樣的人,怎就她學(xué)不會,肩扛背馱著山樣重的責(zé)任,心力交瘁,在外人面前還成了強勢的女人。心疼著自己又心疼起兒子,孤獨也許就是兒子青春期的病根,只有來自母親的愛是遠遠不夠的。那么愛情呢?陸敏想兒子的愛情一定要經(jīng)得起考驗,她是支持兒子談戀愛的,可能的話多談幾個,這樣,才能知道誰是適合自己的,才能成熟地面對自己要選的那個人。不像他母親,懵懂地嫁了,殊不知所謂的愛情不過是自己感動了自己。

      見過兒子女朋友的照片,女孩緊靠在兒子身后,雙手環(huán)腰,下巴擱在兒子肩膀上,說不上多好看,只記得眼睛亮亮的,有幾分俏皮,像極了愛情的光芒。兩人都是學(xué)校西洋樂團的,兒子吹薩克斯,女孩學(xué)的長笛,陸敏還見過他們演出的照片,女孩穿著曳地的星光長裙,兒子西裝領(lǐng)帶地站在一旁,笑得歡暢。

      陸敏問兒子,怎么從來不發(fā)朋友圈的人還高調(diào)官宣了?兒子說,她讓發(fā)的。陸敏猜到了,女孩是個有主意的人,比兒子強,這段感情兒子怕是掌控不了。陸敏什么也沒說,她不擔(dān)心,現(xiàn)在年輕人的戀愛,哪有一上來就想著天長地久的。

      情人節(jié)那天兒子收到女孩寄來的禮物,是塊手表。陸敏很是好奇,全國疫情,連順豐都停了,她是怎么寄來的?問兒子,兒子神秘一笑,陸敏便不多問,她不是招人嫌的母親。她只問了兒子送了女孩什么,兒子答,紅包。也是,兒子的腦袋怕是沒女孩好用,除了發(fā)紅包還能做什么?

      陸敏記不得具體時間了,那段圈在家里的時光模糊了所有人的時間概念。疫情解封后,陸敏想開車去那個不遠的城市看朋友,問兒子去不去看女朋友,可以捎上他。兒子爽朗地說去,語調(diào)里掩飾不住的歡欣。這話是早上說的,等到那天晚上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兒子敲門進來,莫名對她說:

      分了。

      什么?

      分手了。

      為什么?陸敏何止是驚訝。

      她說不喜歡了。

      兒子臉上看不出多難受,有幾分落寞,陸敏想肯定是話不投機聊崩了,年輕人耍耍小性子正常的。

      沒想到還真就分了。陸敏看得出兒子努力挽留過,他發(fā)了自圣誕節(jié)官宣后的第二條朋友圈,他的偶像彭于晏雙手繞頭逗逼地比著大愛心。他還跟陸敏去了那個城市,女孩不肯出來見他。

      短命的愛情,都說一場疫情見證了很多人性,也拆散了許多情侶,不知道兒子算不算在內(nèi)。好在時間短,感情還不深,沒有傷筋動骨。不過也許是陸敏想多了,現(xiàn)在年輕人的愛情觀不比她那年代,要瀟灑豁達許多。陸敏看不出兒子有多難受,反反復(fù)復(fù)的疫情,學(xué)校遲遲不開學(xué),兒子更熱衷于運動了,每天在家跟著視頻訓(xùn)練,跑步機上跑步,揮汗如雨,到了晚上就去籃球場,跳繩打球。做出那個決定不知道跟失戀有沒有關(guān)系?陸敏想多少有的,如果還在熱戀中,他是斷不會去參軍的。

      當(dāng)兵去好不好?

      啥?

      陸敏愣了,手機遞到了面前。

      自己看。

      是學(xué)校發(fā)的招兵通知。

      你想去當(dāng)兵啊,當(dāng)然好啊!

      陸敏太驚喜了,沒想到兒子竟然自愿去參軍。之前,倒是有意無意在他面前提過大學(xué)生參軍的事,陸敏讀書時候最崇拜軍人,有過女兵夢,現(xiàn)在大學(xué)生參軍政策那么好,兒子專業(yè)沒轉(zhuǎn)成,又那么喜歡運動,體格也好,能去部隊受教育那是最好了。陸敏不知道是兒子成熟了,還是因為失戀,或者兩方面原因都有吧。一進大學(xué),他就成了脫韁的野馬,無人管束,母親的碎碎念早成了耳旁風(fēng),大一掛科,說好的好好學(xué)習(xí)轉(zhuǎn)個好專業(yè)就泡了湯。大二倒是回到了正軌,一場疫情又讓剛開場的愛情劇潦草結(jié)束,眼見就要大三,失戀心灰意冷是真,保不定也由此開始審視起自己以后的人生。呃,失戀很痛苦,也確實能幫助人成長。陸敏暗忖,凡事還真有兩面性,一場疫情耽誤了許多,但也在成就著某些好的事情。

      整整一個夏天,陸敏和兒子都在為參軍的事忙碌,陸敏沒想到的是,竟然需要兒子外婆的政審材料。陸敏的母親,在陸敏四歲時候就和她父親離婚走了,她們的生活從無交集,她竟不知道,在社會關(guān)系這一層,這個虛無的外婆竟然出現(xiàn)在兒子的直系親屬欄里。

      致電學(xué)校人武部,說外婆的資料證明是必須要的。

      法律上她跟我,跟我們早沒關(guān)系了。

      那也不行,這是規(guī)定!

      陸敏從沒有這么為難和焦慮過。沉默了幾天,整夜無法安睡,她已人到中年,不是當(dāng)年那個小女孩了,為什么還會害怕?噩夢的沼澤又要將她吞噬。她是有過一次機會跟那個女人見面的,那時候,那個女人還是她日思夜想的媽媽。

      陸敏外婆家離得并不遠,離她被寄養(yǎng)的叔叔家和自己曾經(jīng)的家都不遠。不記得幾歲了,應(yīng)該是剛上小學(xué)不久,她被接去過外婆家一次,說她嫁去縣城的媽媽要回娘家,接陸敏過去看看。奶奶給陸敏換上最新的衣服,仔仔細細給她洗臉洗手,盡量把她收拾成去鄉(xiāng)下之前的模樣。陸敏并沒有被帶去外婆家里,而是安置在一戶鄰居家,讓她在那里等,等媽媽過來看她。鄰居家跟過節(jié)一樣,一堆七嘴八舌的人,先在議論她變成鄉(xiāng)下丫頭了,以前是怎樣怎樣的,又講她媽媽嫁到城里好得很,那個男人做煙草生意發(fā)達了,今天一家三口都回來。陸敏聽到媽媽又生了個女兒,城里的小姑娘,嘖嘖,嬌貴得很。外婆村里人開始都簇擁在這里看陸敏,后來,全去看城里回來的媽媽一家了。

      只記得那是個夏天,太陽很烈,知了聒噪得不行,鄰居家門口種著火紅的雞冠花,陸敏站在窗口呆望著,時間凝固了,一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久,小阿姨跑過來一趟,急匆匆的。

      你不能站這里,被人看到,快去里面。

      小阿姨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腳底下像踩著火藥線,把她拽去里間,不肯停留半刻,走到門口又轉(zhuǎn)頭囑咐她。

      待著別動,你媽過會兒過來。

      陸敏從上午等到了中午,又從中午等到下午。她沒有手表,中間外婆給她端來了一碗飯,后來,后來很久很久以后,房間里光線慢慢暗下來。那一天真漫長啊,長到陸敏一生也走不出來。終于聽到紛亂的腳步聲,她緊張起來,慌張又興奮,終于來了。幾個人影涌進來,有人拉了電燈線,陡然亮起的燈光下,外婆,阿姨,還有誰?她想仔細看看,可是聽到外婆說,你媽回去了。她沒反應(yīng)過來,呆呆的。有人在一旁大聲聒噪,你媽過不來,她男人在,出不來……外婆遞了張照片到她面前,她沒接,模糊的眼睛里看到,有個人半蹲在一條小河畔,長發(fā)盤起,體態(tài)優(yōu)雅,一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一手垂著,神情淡漠。一個陌生的女人。

      陸敏想不如算了,可她開不了口跟兒子說。她其實是個懦弱的女人,很多時候怕去面對,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可這是兒子的前途。參軍是件好事,不說別的,對兒子的性格鍛煉也會有很大好處。但凡是兒子的事,陸敏都不能退縮。陸敏想到那個女人的弟弟在建材市場,小城不大,有過接觸。她硬著頭皮去了,舅舅很熱情,甚至有些激動,一口應(yīng)了。舅舅說你媽現(xiàn)在住你妹妹家,新搬的家,和你家就隔一個公園。

      要不,您先打個電話?

      也行。

      舅舅躊躇了下,撥通電話,開了免提。

      電話那頭反應(yīng)有些慢,舅舅說了事由,又說,姐,這是好事。陸敏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母女相認還是兒子參軍這件事。

      我戶口還在鄉(xiāng)下,讓她直接去派出所打證明好了。

      不行吧,那也得你本人過去吧。

      先去吧,不行再說。

      那頭掛了電話,舅舅有些尷尬,望著陸敏笑容苦澀。

      要不先去派出所看看,能不能直接開份證明?

      陸敏說謝謝您了,麻煩您了。

      自家人說什么謝啊,常來玩啊。

      陸敏急匆匆離開舅舅的建材店,像被人趕出來一樣,心里懊惱得不行。只能硬著頭皮去鄉(xiāng)下派出所,找了個熟人,鄉(xiāng)里人都知道她是誰和誰的女兒,那年父母離婚是件轟動的大事。她媽離婚走了,生性愛自由的父親,辭了供銷社經(jīng)理的職務(wù),竟隨江湖朋友走了。陸敏被送去鄉(xiāng)下叔叔家寄養(yǎng)。她們家成了鄉(xiāng)里人茶余飯后的談資,直至幾十年后的今天,還活在這個鄉(xiāng)鎮(zhèn)的記憶里。

      你媽現(xiàn)在住城里吧?跟你妹妹一起?怎么沒跟你一起來?

      陸敏很尷尬,特別尷尬,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

      呃,哦,那個,她有事沒過來。

      聽說你那個后爸生病走了,你爸你媽可以復(fù)婚啊。老陸這么多年也沒找人,不會還等著你媽吧?

      哪里,我爸他愛自由。

      那倒是,老陸可是瀟灑,當(dāng)年金飯碗說扔就扔,嘖嘖,還飄在外面啊,年紀也不小了,還這么折騰。

      陸敏想可不是嗎,“放蕩不羈放縱愛自由”這句話送給她爸最合適不過了。

      您看,這證明能開嗎?

      你媽戶口是沒遷走,叫XXX吧?

      頭發(fā)有些花白的話癆警官把電腦屏幕側(cè)轉(zhuǎn)過來給陸敏看。

      是是,沒錯。

      陸敏有些激動,沒想到這么容易就解決了。

      可這蓋章還得你媽本人到場啊,去吧,去吧,把你媽接來,也就一腳油門的事。

      陸敏還想說話,警官已經(jīng)起身送客了。

      您看能通融一下嗎?

      不好意思啊,這是規(guī)定,不能破壞也不敢破壞啊。

      陸敏提著禮品跟舅舅站在那棟樓下,九樓,窗口瀉出火似的一團光,那么高燎過來,陸敏的臉上也發(fā)燙生疼。

      來時舅舅讓她帶上兒子,她推了。

      下次吧,今天約了同學(xué)打球去了。

      多尷尬的場面,何苦扯上兒子。

      門開了,虛晃的燈光里依稀是照片里那個身影,體態(tài)優(yōu)雅,神情淡漠,只是盤發(fā)變成了短發(fā),泛著幾點銀光。

      姐,這是小敏,小敏,這是你媽。

      初次見面,是需要鄭重介紹的。

      女人扯了下嘴角。

      進來吧。

      客廳沙發(fā)上坐下,陸敏用力撐開嘴角,擠出笑容。她的雙唇觸碰了幾下,沒有碰出一個字眼。幾十年里,她的語言系統(tǒng)里從未有過那個稱呼,兩個音節(jié),一個也行,她怎么也發(fā)不出聲來。

      我要帶外孫,不大走得開。

      不用多少時間,去了馬上就回。

      陸敏小聲回,聲調(diào)急促,眼神落在自己絞緊的雙手上,耳膜里都是心跳的聲音。

      行吧,上午要做飯的,下午吧。

      那我明天下午來接您。

      呃。

      兩點?

      點了頭,算是答應(yīng)了。陸敏長吁了口氣,繃緊的身體放松下來,不再說話,眼睛盯著面前的電視,余光幾次忍不住掃向一旁說話的姐弟。比那年照片里老了許多,但保養(yǎng)得很好,一眼望去跟照片上沒有多大區(qū)別,特別是表情,依然那么冷漠。陸敏在她身上沒有看到一絲與自己相關(guān)的線索,眉眼身段,包括那股子冷漠寡淡,陸敏都沒繼承。陸敏繼承了父親的容貌,某些性格也隨了父親,但有一樣,她是怎么也不肯繼承的,那對離異夫妻唯一擁有的共性,沒有責(zé)任心的自私,陸敏鄙夷極了。

      出門換鞋時陸敏回望了一眼,確定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在,其他人是恰好有事不在家,還是提前躲出去了,沒人提起。

      陸敏父親終于回來了。陸敏找他,十次有八次電話不接,也不回復(fù)。他在陸敏生活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掰著手指都能數(shù)過來,小時候他把陸敏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一年出現(xiàn)一次或兩次,現(xiàn)在也是。從壯年到老年,依然萍蹤不定,把自己活成個落魄又執(zhí)拗的傳說,其實更像個笑話。連帶陸敏也是,從小就在別人的眼光和遮遮掩掩的話語里知曉,那些廉價的憐憫、揶揄和挖苦,才是她最真實的擁有。還有孤獨,深入骨髓令人惶恐的孤獨,那是黑夜里狂風(fēng)暴雨的海面,她漂浮在一片巨浪上,望不到頭的恐懼里,一個人顛沛流離。

      陸敏說,明天下午兩點半在派出所門口等,記住,下午兩點半。陸敏強調(diào)了幾遍,電話里再三應(yīng)了,她才放下電話。放下電話,陸敏愣怔了好一會,好像也沒有蓄意,就突然這么做了。

      陸敏一家三口出現(xiàn)在鄉(xiāng)里距離上一次到底有多久了?應(yīng)該有四十年了吧。陸敏很想問問后座的女人,上車后她沒有說話,徑自坐到了后座,陸敏扭過頭給她遞瓶水,她晃了下手里的保溫杯,目光游移,沒有和陸敏對接,迅速移向了車窗外。好在只有半小時車程,陸敏開了導(dǎo)航,讓導(dǎo)航一路說著話,緩解空氣里的尷尬。

      派出所門口陸敏遠遠看到父親的身影,她們下車,明顯兩個人都愣了一下。陸敏也不說話,臉上的笑又輕又冷,看著她爸扔了手上的煙,頭歪向一旁,嗆咳起來。而那個女人,擰開了手中的保溫杯,一口口地喝水。這么熱的天,她喝著那么燙的水,臉色一片灰白。陸敏意識恍惚,不知道幾十年前在這個地方時,他們是什么模樣。陸敏遙遠的記憶里,不知有過多少團聚的夢,其樂融融,一家三口,笑靨如花。

      還是上次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話癆警官,老遠嘿嘿笑著迎過來。

      老陸啊,不記得我了吧?那時候你帶著我們一幫小子夜泳,從藕石橋上往下跳,哈哈,今天一家都來了,好事好事,外孫子大學(xué)生參軍光榮啊。好事好事。

      警官一連說了幾句好事,喜氣洋洋地看著他們一家,殷勤地給陸敏母親沏茶,看向老陸的目光里內(nèi)容異常豐富。

      老陸,要請酒啊,雙喜臨門啊,這酒大家都想喝啊,你可不能省了。

      陸敏父親一直在咳嗽,連警官遞的煙也推了。

      手續(xù)并不繁瑣,只是在警官的熱情里耗費了點時間。陸敏不著急,甚至悠閑地和警官閑聊起來,她感受著空氣里流動的尷尬,有意無意間拉長著時間,在警官熱烈的往事回溯里偷睨那兩人的臉色。陸敏爸的尷尬和慌亂都鋪在了臉上,一會起身一會坐下,踱步到門口咳嗽,又被警官熱情地召喚進來,哼哼哈哈地回話。警官回憶里倒沒有提陸敏母親,但都是那時候你們家咋樣咋樣,你女兒咋樣咋樣。她還是不安了,陸敏看出來了,她的屁股在椅子上不停移動,好像今天的衣服很不合身,又或椅子上爬滿了蟲子,讓她找不好一個安坐的姿勢。她依然神色淡漠,不過陸敏捕捉到了她表情下的肌肉抽搐,確定不是那點光斑的跳躍。

      警官送他們出來,洪亮的聲音一再提醒著這么大好事老陸要請酒。路旁有人伸長著脖子張望,陸敏父親悶著頭拐過一堆看熱鬧的人急匆匆走了。陸敏沒問他去哪,他有他的去處,從來也不用誰管。陸敏父親離開后,那女人很難得地對警官扯出一點笑容,算是應(yīng)對了老熟人的熱情。陸敏拉開車門,她急匆匆上車,在后座冷著聲音說,前面公交車站把我放下。

      你不回城嗎?

      沒有回答。

      你去哪?

      再無回話。公交車站很快就到了,陸敏打著右轉(zhuǎn)燈慢慢靠邊,看著她下車,又打著左轉(zhuǎn)燈離開,反光鏡里她的身影越來越小,終于消失。陸敏腦袋里突然嗡嗡地回響,一些可疑的哭泣聲,一個小女孩赤足奔跑在一條長長的田埂上,追著一個甩著長辮子快速離開的身影。這是常常出現(xiàn)在陸敏腦海里的一個景象,不知道是她的夢境還是她曾經(jīng)的記憶。那時候奶奶村上的人都說她媽媽有一條長長的辮子,又美麗又溫柔??墒牵懨糁耙娺^的照片里的女人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她一輩子也追不到那個美麗溫柔的長辮子身影了。

      一輪輪的體檢篩選,兒子接到最后一輪體檢通知。許多人詫異陸敏怎么舍得讓兒子去吃苦,就連兒子的輔導(dǎo)員也驚奇兒子的選擇,這個看上去電影明星一般帥的男孩,竟有著別人參不透的內(nèi)心。這是世人對他們母子的誤解。確實也是,很少有人能透過事物表象去看本質(zhì),人人都道她愛子寵子,可寵愛不代表溺愛,陸敏心里有著最明白的分界線。至于兒子,陸敏想自己是不是也有誤解,她忽視了這個男孩內(nèi)心的抱負,他看似頹廢享受的青春里原來也有著熱血的追求,只是他不善表達抑或不屑表達罷了。

      陸敏陪兒子去省城做最后一輪體檢,通過的話就直接進入役前訓(xùn)練了。陸敏有些緊張,之前尿檢有些小問題,好在復(fù)檢通過了。她特意咨詢過專家,說可能沒休息好,飲食要忌辛辣油膩,也有可能是喝了太多飲料造成。這次,陸敏特意提前一天到省城住,在體檢醫(yī)院附近訂好房間,讓兒子先熟悉路線,晚飯也只敢點清淡的飯菜,喝礦泉水,早早吃完便回賓館休息。想著要好好休息,兩人不看電視不玩手機,躺在床上等睡意。陸敏幾乎一夜沒睡,聽到兒子在一旁床上不停地翻身,這個平時沾枕就睡的男孩竟然也失眠了。許久,陸敏輕聲問,睡不著啊?別想太多,快睡吧。兒子嗯了一聲,又是急促的翻身聲,這樣的聲響隔不久響一次,細密綿長,最后,陸敏也不知何時迷糊著睡去。

      一大早沒等鬧鐘響兩人就醒了,兒子不讓她送,前一天熟悉過路線,走過去也就十幾二十分鐘。陸敏有些不放心,還是閉緊了嘴巴,該叮囑的說過好多遍了,多講就被嫌棄了,也可能造成他心里緊張。一上午陸敏守在賓館,直到中午十二點終于等到兒子的信息,說餓壞了,他往賓館走,讓陸敏下去集合吃飯去。

      真是餓壞了,母子倆挑了家不用排隊的牛肉火鍋店,點了幾大盤肉,不管體檢結(jié)果怎樣,總之可以放開吃了。吃飯間陸敏就被兒子安排回家了,說體檢結(jié)果得有兩天,跟同學(xué)約好了住一塊去,你不用在這陪我。陸敏心中不忍,隱約感覺兒子要離開了,可她不好纏著兒子,不舍得想多陪陪兒子的那些話也說不出口,太矯情了。

      果然,兒子順利通過最后一次體檢,直接進入封閉式役前訓(xùn)練。半個月的訓(xùn)練后,成為了光榮的陸軍一員。又因為反復(fù)無常的疫情,送兵儀式取消了。陸敏又歡喜又難受,什么也沒準備,太匆忙了。還是跟班長申請了去見一見,送點東西,其實就是為了送別,陸敏心里需要這個。

      一個半小時車程,半小時高鐵時間,離得近,獲準了。

      陸敏問兒子要帶什么,兒子說,給我?guī)€漢堡王的牛肉漢堡,雙層牛肉的。陸敏心酸了,可見是吃苦了。

      班長批了十分鐘時間,陸敏帶了漢堡雞翅和一大包零食,還有一沓內(nèi)褲和襪子,一些洗漱用品,這是她咨詢了別人后準備的。她給了兒子一個包,兒子還給她一個包,說去了部隊穿不著自己的衣服了,都帶回去吧。短短半個月,兒子瘦了黑了,一身軍裝,脫掉了身上的文氣,眉宇間有了幾分剛毅。陸敏攬著兒子拍照,匆匆忙忙的,兒子說時間到了,得歸隊了。語調(diào)和神色都很平和,看不出一絲不舍,陸敏囑咐了幾句,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強忍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七點剛過,兒子發(fā)來微信,已經(jīng)在高鐵站準備出發(fā)了。陸敏問了是十點的火車,有種沖動,想立刻起身奔赴高鐵站去送他。她跟兒子說了這個想法,卻被否了。還是不要跑了,昨天剛見過。她猶豫了,兒子現(xiàn)在是受紀律管束的人了,她貿(mào)然跑去也不好找兒子說話,遠遠看著兒子怕也尷尬,都是一般大的孩子,獨獨她這個做母親的舍不得,兒子會難堪的。陸敏最終沒有去,后來她在抖音里總刷到人家父母送兵的場景,她后悔了。

      真的好久不見了,去年八月底匆匆一別,到今年十一假期,陸敏太想兒子了。

      年前有空的話申請下,讓媽媽去看你吧?

      年前怕是沒空了,要么就這個假期來。

      這幾天嗎?

      陸敏沒準備,很驚訝,之前也沒溝通過。

      呃,放假呢,我可以跟班長申請下看看。

      陸敏激動起來,二號有個喜酒,三號就可以過去啊。

      行,那你趕緊申請,媽媽三號就可以過去。

      兒子那邊發(fā)了個OK的手勢,陸敏又叮囑。

      趕緊啊,等你消息好買車票。

      不一會兒子班長發(fā)了信息過來。

      阿姨,我已經(jīng)跟領(lǐng)導(dǎo)申請了,不過您也要做好過不來的準備,因為我們有防疫要求。

      理解的理解的,麻煩班長了。

      不客氣,阿姨,有消息我跟您說。

      兒子一下連隊班長就跟她交流過,大學(xué)生士官,熱情負責(zé),讓人感覺踏實。

      再無心思做別的,陸敏在家里無意識地轉(zhuǎn)著圈,小狗踢踏踢踏跟在她身后,好奇地仰著臉看她。

      要去看哥哥啰,你要不要去啊?

      小狗沖她搖尾巴,兩只歡快的小爪子拼命往她身上撲騰。

      你要去啊,要去看哥哥?。?/p>

      汪汪,汪。

      哈哈,好好,帶你去。

      陸敏樂了,這小家伙越發(fā)像個小人了,啥都聽得懂,每天陸敏要跟它說好多話,開始被陸敏嫌棄的小麻煩,沒想到是兒子給她留下的伴。

      好消息來了,六號兒子批了一天假。

      陸敏慌亂起來,要準備些什么呢?天氣太熱,好多兒子喜歡吃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也沒法帶。

      什么也別帶,這么遠提著累,來了再說吧。

      兒子成熟了,不動聲色間知道心疼媽媽了。陸敏心里甜滋滋的,稍微定了定心,給他打語音電話。

      怎么這么突然?

      對啊,就是突然決定的,我剛查了票,只有一趟高鐵直達,票都賣空了,得轉(zhuǎn)車過去,路上少說六七個小時,回來的票也不好買,只能先去了再說。

      路途遙遠,陸敏說的也波折,確實,長假票也難買。

      你要去嗎?

      那隨便吧。

      也好,到時候打視頻電話吧,不定要去幾天,小狗在家也沒人管。

      開始他也總埋怨,陸敏難得有個事出門,不管去哪,他就一句話,把狗帶上。說多了陸敏就懟過去,是你兒子的狗,不是我的。漸漸地他也開始寵兒子的狗了,家庭群里出現(xiàn)最多的話就是,狗呢?在干嗎?兒子這樣說,他也這樣說。小狗成了團寵,也是紐帶,是這個家的主要話題。

      陸敏心里泛起一陣隱秘的開心,不知為何,她有點害怕兩個人的出行。

      那行,我訂票了。

      簡直怕他反悔,陸敏迅速上網(wǎng)訂票。她盤算了一番,兒子服役的那座城市周邊都是大海,煙臺,威海,蓬萊,青島。陸敏很想去海邊,無數(shù)次遐想著,自己赤足站在一望無際蔚藍的大海邊……不如趁這次探親假圓夢,青島到兒子那高鐵不過半小時,她可以先去青島。打定主意,先去征詢兒子的意見,果然,兒子很支持,連聲說,去玩玩吧,青島很美的。有了兒子的支持就好辦了,他老爸不高興也無法反對,兒子會幫她說話的,兒子現(xiàn)在說啥話都管用。

      陸敏很久沒有這么愉快的心情了,出去采購,買了許多兒子愛吃的零食,看到好吃的恨不得都買下,回家把大旅行箱捯飭出來,塞滿零食后剩余空間就不多了,除了睡衣和洗漱用品,只帶了兩條長褲一件衛(wèi)衣一件露肩針織衫,想了想,又塞進一件白色短風(fēng)衣,家里還是燠熱的夏天,兒子那已經(jīng)入秋了。

      飛馳的高鐵上,陸敏恍惚在夢境,窗外景物像電影畫面般快速滑過。她癡癡望著,眼底拉過的是自己飛逝而過的半生。從少女時候到現(xiàn)在,這幾年里,出走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了。換句時髦話來說,就是她想要一個人的旅行,而不是旅游。高鐵一站一站過,都是熟悉的地名,山東地界陸敏一處也沒到過。兒子小學(xué)時候每年暑假還跟團去旅游,遠的去過云南、海南,還去過一趟泰國。去海南那次留下了遺憾。那是陸敏第一次看海,很想在海邊好好逗留一天,哪怕半天,卻被趕鴨子那樣,一個景點趕到另一個景點。在一個什么島上,導(dǎo)游招呼著去吃團餐,呼啦啦一群人往前趕,陸敏瞥到遠遠一道海岸線,藍得出奇,她猶豫不過幾秒鐘,還是脫離了隊伍斜沖過去。陸敏爬上一條矮淺的堤壩凝望,天地間只剩下一抹純澈無垠的深藍,一浪一浪涌過來,親近又遙遠,寧靜又洶涌。她陶醉地閉上眼睛,打開胸腔深深呼吸,再次睜眼,烙刻美景,不過是三兩分鐘的逗留,匆忙,決絕,轉(zhuǎn)過頭撒腿去追走遠的隊伍。那片廣闊的藍在陸敏腦海里時時拍打翻涌著,并不因時間的久遠而模糊消失。等兒子進了初中學(xué)業(yè)緊張,最多就是周邊游,近兩年又因為疫情,哪也去不了。世界那么大,陸敏去過的地方太少了。

      從南往北,五個多小時,沒等下車,氣候已是兩樣。陸敏上車時穿的還是夏裝,一件露肩黑色T恤,一條米白中褲,剛到濟南站,溫度陡然降了十幾度,窗外陰雨,人人縮著脖子裹緊外衣,已經(jīng)有人穿上棉衣了。鄰座男人下車抽煙,哆嗦著回來,嚷嚷著太冷了太冷了,從行李架上取行李拿衣服,熱情地問陸敏,要不要幫她把行李箱取下來。上車時陸敏央請他幫忙放的行李,心想著不麻煩了,箱子太重,火車上的洗手間她也不想去,熬熬,等到站了再說吧。不一會兒陸敏就后悔了,熬不住,這時節(jié)感冒了可不行,還是央求那人幫忙,取了衣服去洗手間換上。

      陸敏提前在網(wǎng)上做了攻略,到了青島,直接打車去酒店。她在石老人海附近訂了房,離海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辦好入住先去了海邊,一種久別重逢的心情,舊相識又有著陌生的新鮮感。有人在海上沖浪,白色浪尖上小小的黑色人影忽起忽落,自由瀟灑。陸敏拍了視頻給兒子看,即便假日,兒子也不是時時在線,她自顧自地把喜歡的一切分享給他,也不在意他的回復(fù)。天氣很冷了,她還是赤足下了沙灘,挽起褲管走進海浪里。海浪一陣陣沖過來,有些眩暈,感覺快樂。海水沖刷過來,帶著一陣暖意,這讓陸敏驚喜。遠眺海面,并不蔚藍,卻也讓她心生歡喜。她怔怔地看著,想如果自己走過去,讓海水沒過身體,這么暖,也不痛苦吧!一陣更大的浪沖來,陸敏差點沒站穩(wěn),驚駭中拉回心念。不知怎么回事,她總有這種古怪的念頭,想象過從高樓躍下,如某個電影鏡頭那樣,飛翔的姿態(tài),帶著幾分決絕的凄美,悠然墜落。又馬上否定,怕是一地狼藉,不堪入目。還是海洋好,不知道那些海魚分食她的時候會不會感覺痛?有點恐怖,她把自己嚇著了,打了個寒戰(zhàn),逃似的離開海浪,走到海水沖刷不到的沙灘上才停下。叮咚,微信響了,兒子說,去買衣服穿啊。陸敏一時發(fā)蒙,才想起對兒子吐槽過,這邊天氣跟家里差了一個季節(jié)。兩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兒子問她明天去哪玩,多吃點海鮮,最后又囑咐她,去買衣服穿。一向言簡詞賅的兒子最后那句嘮叨太受用了,陸敏心情好起來,嘴角憋不住笑意咧開來,落在手機相冊里很是好看。牛仔褲管挽起,敞著白色風(fēng)衣,微微傾斜身體,張開雙臂,翹空一只腳,要飛翔的樣子,背景里白色海浪疊涌。她把手機放在沙灘上一個小魚怪雕塑張大的嘴巴上,用了定時自拍模式。照片里的她很年輕,很快樂。

      酒店長廊里一對年輕人膩在一起,抱了親,親了抱。陸敏想回避,又避不開,她的房間在兩人身后。她尷尬地慢悠悠走過去,故意弄出聲響。那兩人也大方,在她靠近時分開,拉著手,手指纏綿牽絆了一下,兩張發(fā)光的年輕面容,背過身各自刷了房卡進屋。女孩在陸敏隔壁,男孩住女孩對面。

      酒店的乳膠床墊超乎尋常地厚,陸敏好奇,用手掌比了下,竟有一掌半的高度。起初她還腹誹,床太高了,沖過澡上床,卻發(fā)現(xiàn)這是一張?zhí)貏e好睡的床。這幾年陸敏有著嚴重的睡眠障礙,試過各種網(wǎng)紅助眠神器,無數(shù)種枕頭,安神茶,薰衣草精油,褪黑素,甚至安定都試過,都阻止不了她的輾轉(zhuǎn)難眠。陸敏上床后,只拿出手機編了個朋友圈,困意上涌,扔下手機,身子溜進被窩,陷入厚厚的乳膠床墊,愜意的溫軟包裹著她,妥帖放松,多年里她第一次在十一點前就入睡了。

      睡夢里突然有重物墜地的聲音,有人在捶打,令人疑惑的顛沛的巨響,如有巨浪拍打呼喊。搖晃幾下,陸敏從驚惶中醒來,一時失神,不知是不是夢魘。劇烈的捶打吵鬧重物摜地聲,陸敏從混沌中清醒過來,是隔壁。她聽出來,旅途中的男女生了怨懟,不知為何如此歇斯底里,翻臉的人只顧得自己痛快,哪里管它擾不擾民。

      好容易有個好覺卻被擾了,陸敏有點窩火,擁著被子在床上等了一會,沒有一點熄戰(zhàn)的跡象。寂靜的深夜戰(zhàn)事越演越烈,陸敏真怕出什么事。她想出去看看情況,或者去門口大吼一聲,表達不滿,喝止那場戰(zhàn)事??伤桓遥l(xiāng)深夜,可別惹禍上身。還是按捺不住撥了總臺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才有人接聽,答應(yīng)上來看看。睡覺是不行了,陸敏認真等著隔壁安靜下來。等了很久,半小時過去了,不知道服務(wù)生有沒有上來過,爭吵聲一刻未停,“哐”一下,陸敏一個激靈,又升級了。再打大堂電話,無人接聽。

      第二天早上,陸敏頭昏腦脹,賴在床上補覺,又回到在家時的狀態(tài),再厚的乳膠床墊也拯救不了她的睡眠。沒辦法,錯過的再彌補總會缺失。醒著“睡”了許久,還是決定起身,按攻略去走。習(xí)慣性先看手機,兒子沒有留言,家庭群里有他遛狗的照片,附了幾句牢騷話。陸敏沒接話,只說沒睡好,剛起床準備出去,算有了交代??吹阶蛲戆l(fā)的朋友圈下有很多留言,刷了下,有個人說,真想做那個小魚怪,不知道有機會嗎?是個陌生人,什么時候加的?陸敏順手點開那人朋友圈,一個年輕男人,在海邊牽著個幾歲大的男孩嬉戲,陽光帥氣。陸敏想起來,是昨晚海邊那家海鮮店,她在那吃晚飯,詢問有沒有大蝦,老板突然帶了那人來加她微信,說負責(zé)海鮮采購,明天有大蝦好聯(lián)系她。陸敏有些猶豫,一時又不好拒絕,是個年輕人,面相和善,急匆匆的,掃了微信轉(zhuǎn)身就走,也沒說話,陸敏心就落了下來。陸敏把手機扔在一旁去洗漱。洗手間的鏡子里陸敏眼睛里汪出笑意,出來前她染了發(fā),把這兩年恣意生長的白發(fā)都遮擋了,她的眼袋有點重,臉色黯沉,是長期沒有好睡眠的原因,好在臉上還沒出現(xiàn)明顯的皺紋,用上遮瑕霜,化個淡妝,鏡子里的她真的很年輕。

      在一樓總臺詢問地鐵站的時候,陸敏忍不住吐槽了昨晚的事。服務(wù)臺里兩個女的,口罩上露出的眼睛不帶任何表情。陸敏說,你們晚上沒人值班嗎?我隔壁吵得那么厲害,害我一晚都沒睡好。沒等服務(wù)臺里的人說話,陸敏身后突然響起一個女聲。

      姐姐對不起啊,昨晚跟我男朋友打架了。

      陸敏驚愕間回頭,看到一個女孩扯下口罩沖著她笑。

      意外意外,純屬意外,我讓他滾蛋了,今天肯定不吵你。

      一張年輕面龐,肌膚透亮,眼神明媚,嘴角上揚出好看的弧度,一點也看不出晚上的爭吵后遺癥。是昨晚走廊上見到的那個女孩。

      陸敏怔在那,不知如何接話,戴著口罩都藏不住臉上流淌出來的尷尬。女孩瀟灑地揮揮手,轉(zhuǎn)身走了。扎著兩個哪吒丸子頭,斜挎的帆布包上一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男⊥嬉猓旎畹貌坏昧说纳碛耙凰蚕г陂T外。

      服務(wù)臺里的人倒是很自如,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事情解決了。

      您還有什么需要嗎?

      還能有什么需要,走唄,灑脫一點,像那個女孩一樣。陸敏也背了個斜挎包,一根印花藍絲巾扣在背帶上,色彩清新,飄逸靈動,不知道落在別人眼里的身影是不是也快活得很。

      陸敏去棧橋,沒想到又遇上了丸子頭女孩。明明她比陸敏先走,等陸敏在地鐵上剛坐下,身旁一個人影嗖一下坐到了她旁邊,陸敏的手臂被碰了下,一雙大眼睛在口罩上撲閃著沖她擠著眼神,頭頂上一左一右兩個發(fā)髻。陸敏驚訝地剛想發(fā)聲,女孩卻背轉(zhuǎn)臉去玩游戲了,耳朵里塞著無線耳機,身體有節(jié)奏地微微晃動,還好,手機微信響了,解救了陸敏的尷尬。

      是那個年輕男人的微信,應(yīng)該稱他海鮮男人吧。

      他問,今天去哪玩?

      去棧橋。

      哦,那你可以去看看教堂,教堂往下老城區(qū)有很多海鮮店,性價比不錯。

      沒等回復(fù),他又說。

      對了,逛累了你可以去良友書坊坐坐,那里氛圍好,你會喜歡的。

      陸敏不知這人的熱情來自哪,是搭訕嗎?那對象應(yīng)該是身邊丸子頭這樣的女孩啊,她一個中年婦女。中年婦女幾個字一冒出,陸敏莫名沮喪起來,一個年近半百的老人,這是朋友們自嘲的話,話是笑著說的,卻提著一把寒意逼人的冰刀,直往人骨縫里鉆。半百的歲月,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陸敏這幾年是領(lǐng)教了時間的殘忍,年輕時候也把老啊死的掛在嘴邊,漫不經(jīng)心信口胡謅,心里覺得是遙不可及的事,哪曾想這么快。白皙透亮的皮膚暗沉下去,鬼祟的斑點現(xiàn)了原形,白發(fā)好像一夜滋長,失眠盜汗,大姨媽也變得任性,忽早忽晚,或長或短,或多或少。年輕多好!陸敏扭頭望了眼女孩,戴著耳機刷著游戲,滿不在乎漫不經(jīng)心,有著大把可以浪費的時間。

      陸敏把目光伸進人頭攢動的間隙,不再看手機,她不時去瞅電子屏幕,怕坐過站,有種莫名的緊張。一車廂的人,坐著的站著的,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疲憊的,漠然的,空洞的,也有泛著笑意的,不是對人,是對著手里的手機屏幕。有人把口罩勒在鼻子下面,只把一張嘴巴嚴嚴實實掩住了,掩住的嘴巴是緊閉的,所以要露出鼻孔來呼吸。一個男人的臉龐太大,下巴和脖子連在了一起,口罩太小,就像在臉上貼了張大大的“創(chuàng)可貼”,看著很滑稽。

      十幾站的時間,無聊漫長,陸敏到底走了神。身旁女孩霍一下起身,拽了她胳膊往外走。到站了,明明專注游戲的人竟然這么靈敏,她竟然也在這一站下車。

      下了地鐵,女孩松開手一個人蹦蹦跳跳往前走,耳朵里插著耳機,不知聽著什么快樂的曲子。陸敏有些被感染,又有種莫名的情緒,她也要去棧橋嗎?陸敏故意慢下腳步,卻看到前面的女孩停了下來沖她招手。這是要一起嗎?明明想好的一個人的旅行,怎么有了這么個旅伴?陸敏想,如果是兒子就好了,兩人可以去海洋世界。兒子喜歡動物,他們?nèi)ミ^很多城市的動物園和海洋世界,高考后去上海,他竟拒絕去迪士尼,母子倆只去了上海動物園和長風(fēng)海洋世界。有一年和朋友幾個去杭州,旅程結(jié)束時,母子倆也是兜了很遠的路去了海洋世界。那次觀看表演后,有和白鯨互動的環(huán)節(jié),當(dāng)白鯨親吻上兒子臉頰,他的笑容倏一下爆開,那種徹底的釋放和打開、無瑕和美好,烙在了陸敏腦海里。陸敏也是,白鯨冰涼的嘴唇碰上,又抑或撞上陸敏臉頰的那一刻,她的心都化了,無以言說的快樂,很治愈。

      想去海洋世界,你不在,媽媽一個人也不想去了。

      陸敏發(fā)了條信息給兒子,沒想到兒子秒回了。

      那就不去吧,下次我陪你去。

      以前都是陸敏陪兒子去,現(xiàn)在換兒子陪她了。陸敏的開心有點兜不住,耳朵里也有了一首非常快樂的曲子,腳下竟起了彈跳的步調(diào),望著前面奇怪的旅伴,覺得有趣。

      我好喜歡這座城市。

      女孩側(cè)過臉對陸敏說。

      我也很喜歡。

      如果我出生在這里就好了。

      那你就當(dāng)出生在這里好了。

      你真逗。

      陸敏突然有些心不在焉,路過街旁的海產(chǎn)品店,她發(fā)現(xiàn)那些魷魚啦,干貝啦,各種油炸魚蝦,琳瑯滿目甚是誘人,很想進去逛逛。

      你跟我媽一樣,去哪都想買土特產(chǎn)。

      女孩明顯帶著不屑。

      網(wǎng)上啥都有。

      女孩在催促她離開。陸敏心里有些不悅,好好的自由自在的旅程怎么還被人管上了?她的情緒還是露了相,女孩覺察到了。

      怎么了?

      陸敏沒吭聲。

      唉,跟我媽一樣,你們這些天真的中年大媽啊,就喜歡在景點買東西,這不明擺著挨宰嗎。

      女孩到底把她當(dāng)中年大媽了,可能還想說她傻,嘴下留情了。

      沒有,就想著要不要買了給兒子寄去,你說網(wǎng)上都有就算了。

      陸敏換出一張笑臉,心里勸慰了自己,別影響游玩心情,跟個孩子,犯不著,不值當(dāng)。

      女孩撇撇嘴,眼神間滑過一絲狡黠,一副心知肚明寬諒的樣子。兩人去了教堂,網(wǎng)紅打卡點,到處都是拍照的人。拍婚紗寫真的,網(wǎng)紅直播,民國范、現(xiàn)代裝、漢服、旗袍、歐洲中世紀宮廷裝,混搭的穿越現(xiàn)場,游客摻雜其間反倒顯得突兀潦草。女孩撇了撇嘴,失了興致。算了,不湊這熱鬧了。陸敏拍了幾張照,不是拍自己,是拍教堂和那些稀奇喜氣的人,順帶拍了女孩,發(fā)給兒子,告訴他有了這么個旅伴。兒子意料中地沒回信息,現(xiàn)在是有紀律管的人,不回信息是常態(tài)。

      兩人離開教堂,果然循著教堂往下走是一片老城區(qū),如微信里那個海鮮男人說的有很多特色飯店。兩人隨意挑了一家,要了鲅魚和墨魚餃子,又炒了盤花蛤,烤了兩個大魷魚。陸敏沒想到結(jié)賬時女孩跟她AA了。她是想請她的,特意沒等吃完借口離開,可柜臺上的人說有人已經(jīng)付了一半的飯錢。陸敏有點蒙,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收錢的人解釋道,那女孩說你們這桌AA,她先付了一半的錢。陸敏呃了一聲,下意識地回轉(zhuǎn)頭,女孩好像等在那,咧著嘴沖她笑。行吧,年輕人的思維。陸敏不太習(xí)慣,卻也能理解。

      海鮮男人的信息又來了。

      吃過飯了吧?可以去看看棧橋,但我覺得你不如走去良友書坊喝杯咖啡,這樣青島老城的風(fēng)景也看了,然后可以去五四廣場,晚上有燈光秀。

      明天你可以去八大關(guān),知道八大關(guān)嗎?你上大眾點評看看,有什么需要就問我。

      明天我想去嶗山。

      明天去嶗山我可以送你啊,順道。

      這么殷勤?陸敏心里嘀咕,怎么還能順道了?她沒說話,回了個笑臉,表情包里那個聊天止于它的笑臉。對方立馬也回了個笑臉,是個很治愈的卡通笑臉,陸敏莫名笑了。

      丸子頭女孩問,下面去哪逛?她竟然征詢她的意見。

      要不去老城區(qū)逛逛吧,有家良友書坊不錯,我們可以去那喝杯咖啡休息下,接著可以去五四廣場,那邊晚上有燈光秀。

      陸敏不自覺地接受了海鮮男人的建議。

      行啊,你這攻略不錯啊,是你自己做的嗎?

      陸敏笑了笑,沒說話。

      姐姐挺神秘啊。

      女孩竟然跳過來,一下?lián)ё×怂募?。陸敏驚了一跳,很快鎮(zhèn)定下來,接受了這突如其來的勾肩搭背。

      下午的旅程很愉快,在老城兜著圈一抬眼就看到了良友書坊,說是刻意尋訪更像一場美好的邂逅。

      書坊置于百年哥特式雙塔建筑的構(gòu)造中,被時間包漿過的粗樸椽木,鑲嵌于高處的窗牖,歲月間磨損的老地板,吱呀斑駁的樓梯旋向塔樓,咖啡香里氤氳著古老雋永的書香,流淌著專屬于百年青島老城的洋氣和雅致,文藝且閑適……

      陸敏心想,海鮮男人的推薦真不錯。

      這高高低低的城市真有趣啊!

      這句話是兩人從塔樓下來,女孩坐在臨窗的桌子旁喝著咖啡凝望街景時感慨的。陸敏覺得太形象了,真是再好不過的形容了。一路上她也在心里搜刮著詞語來形容這座城市,都不如這句來得生動。陸敏喜歡死這句話了,突然覺得坐在書店里的女孩也變得深刻了,那點促狹的調(diào)皮不見了,光影里她的側(cè)臉有點憂傷。

      一會兒咖啡錢要不要AA?

      陸敏故意逗她。

      女孩樂了。

      聽你的唄。

      很快,聲音低沉下去,她好像嘆了口氣。

      其實我挺想帶我媽出來的。

      那怎么沒帶?

      我男朋友非要搞什么畢業(yè)旅行,不讓帶。

      陸敏看著女孩的眼睛。

      你挺像我媽的,不過你比我媽強多了。

      是嗎?我不是小姐姐嗎?

      女孩“撲哧”一聲笑了。

      我媽也是小姐姐,只是她老把自己繃著,總是一副忍辱負重的委屈相。

      女孩目光低下去。

      那,昨天晚上為什么吵架?

      女孩皺了下眉,猶豫了下。

      我問他介不介意我是單親家庭。

      陸敏疑惑地看著她。

      現(xiàn)在還不是啦,可我希望快點是。

      我男朋友說我神經(jīng)病,哪有女兒逼著父母離婚的。我們是一個地方的,兩家都熟。

      到底怎么回事?陸敏小心翼翼地問。

      我就想讓他們離婚,以前我媽總說為了我,嘮叨著等我考上大學(xué)她就離,現(xiàn)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又說離異家庭影響我找對象。

      停頓幾秒,女孩繼續(xù)說。

      我就想問問他介不介意。

      那他介意嗎?

      他說不是介意不介意的問題,是我心態(tài)有問題,人家都是阻止父母離婚,你整天就想著讓他們離婚,他說我應(yīng)該去看看心理醫(yī)生。我就讓他滾了。

      陸敏有些無措,女孩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帶著幾分惡作劇的口吻讓她不知真假。

      你為什么要讓他們離婚?

      你知道什么叫貌合神離嗎?你知道他們一吵架就大喊大叫著說都是為了我,沒有我早就離了的那副自我犧牲的模樣嗎?

      女孩突然激動起來。

      太惡心太討厭了!后來倒是不吵了,呵呵,開始演戲了,在別人面前演相敬如賓的戲,家里安靜得就像沒有個活人在。我媽還總用那種委屈的眼神看我,看到她那副樣子我就想逃。我說帶她一起走,她就說我怎么就不理解她的苦心呢!你能理解她的苦心嗎?

      沒想到她會提問題,陸敏被問住了。

      應(yīng)該能吧,媽媽總是為你好的。

      為我好,口口聲聲為我好,我都快透不過氣了。我讓她不用為了我委屈自己,趕緊離了,她就哭,說什么她離了我就找不到好人家了。呵呵,什么是好人家,就我那個男朋友家嗎?回去就告狀了,現(xiàn)在我把他們都拉黑了。

      他們是誰?

      我男朋友,我爸我媽,還有他爸他媽。

      我說了,他們不離婚我就不回去了。

      女孩語氣堅定,不像說謊的樣子。陸敏低頭喝了口咖啡,一縷焦苦盈滿口腔。

      兩人去了五四廣場,不知怎么的興致都不高,意興闌珊的,逛了沒多會兒,就回賓館了。路過女孩房間,她突然停下腳步看著陸敏。

      怎么了?

      女孩不吭聲,眼睛在陸敏臉上上下掃描,然后轉(zhuǎn)過身掏出房卡去開門,門打開一條縫,走廊燈光射進去,一條狹長的白色光道。

      你心里有洞,每個獨行的人心里都有洞。

      門闔上,女孩的話被房門撞擊出幽長的回聲。陸敏怔在那,感覺不知哪來的風(fēng),呼呼往胸腔里灌,又硬又冷。

      又是一夜輾轉(zhuǎn),陸敏在家庭群里潦草地說了幾句話,就說累了想休息了,手機里有兩條海鮮男人的信息,陸敏懶得看也懶得回。隔壁房間悄無聲息,陸敏心里有些犯恨,來青島后的兩個夜晚,都被她攪得支離破碎;又是惱火,她一個小丫頭,她懂什么……

      第二天一早,陸敏用了早餐回來,經(jīng)過女孩房間,發(fā)現(xiàn)房門敞開,正猶豫著要不要打個招呼,卻見有人在清理房間。

      這房間的人呢?

      退房走了。

      走了?

      是啊,走了。

      竟然走了。

      陸敏有些恍惚,立在那,被一種不真切感包裹住了。

      我去嶗山那邊辦事,順道帶上你。

      海鮮男人的微信又來了。

      陸敏還站在過道里,猶豫了下,帶了點賭氣般地同意了。她直接發(fā)了位置過去,那邊秒回:十分鐘到。

      走出賓館大門時一輛白色豐田越野車已經(jīng)等在那了,車窗里男人老熟人般沖她揮手,熱情洋溢。陸敏略微猶疑了下,坐上了副駕駛,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就沖男人點了下頭,算是打了招呼。男人說,我去那邊幾家店辦點事,正好把你帶過去。像在解釋,好讓陸敏安心。陸敏心里那點戒備不安放了下來,就當(dāng)是滴滴司機或者熱心的陌生人,旅途中發(fā)生的意料之外的事,不見得就是糟心事。

      男人很健談,四十分鐘的路程幾乎都是他在說,陸敏安靜地聽著,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松弛,連帶身體和內(nèi)在的情緒都放松下來。偶爾也在男人的問話里搭兩句話,其實也不算是問話,應(yīng)該說互動吧。男人擅長把握聊天的節(jié)奏,很會照顧別人的情緒,那種自來熟的親近自然妥帖,讓人舒服,可能是生意人,天南地北的人見多了,自然掌握了和人聊天的本領(lǐng)。

      你是第一次來青島吧?覺得咱們青島咋樣?

      挺好的。

      挺好是多好,你得具體夸一下啊。

      陸敏一時口笨。

      對了,我這要求提早了啊,你這還沒把青島玩好呢我就讓你寫總結(jié)報告。

      陸敏樂了。

      今天嶗山你自己玩,明天我?guī)闳ス浒舜箨P(guān)去。

      不用,你忙你的,已經(jīng)夠麻煩了。

      男人好像沒聽到她的話。

      一會兒到了嶗山你一個人逛也行,也可以找個導(dǎo)游陪你,可以給你說說嶗山的典故啊,還能幫你拍拍照。不過有一點,你別去什么漁村喝茶,別聽導(dǎo)游的,那都是宰人,真想去喝茶也行,別買東西,有事你就微信我。你玩好了出來提前跟我說一聲,我就在附近,我來接你。

      陸敏剛想推辭,又聽海鮮男人說。

      我接你去漁港看看。

      太好了。

      陸敏心里想的話脫口而出,去漁港這誘惑太大了。

      陸敏還是找了個導(dǎo)游陪著。嶗山人不多,導(dǎo)游一路吐槽,以前的黃金周一天十幾單,真的不夸張啊,導(dǎo)游都搶不過來的,好多人愿意拼單?,F(xiàn)在?現(xiàn)在能開張就不錯了,一號那天接了兩個單子,今天,怕就你一單了。

      陸敏沒接話。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難處,跟陌生人訴苦最無壓力,提供對象就好,不一定要你做出反應(yīng)。

      不過小半日的閑逛,觀山觀海,優(yōu)哉游哉,沒有見到嶗山道士,倒是見到了傳說里穿墻術(shù)的那堵墻,沒什么特別,普通得讓人失望。導(dǎo)游帶她去漁村喝茶,用征詢的語氣。陸敏心里想著海鮮男人說的話,但還是好奇,因著導(dǎo)游一路跟她講的漁村故事。

      那時候沒有路,女人不出海,一輩子都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橐??就是幾個村子互相通婚啰。

      同是女人,感同身受沒有,導(dǎo)游話里幾分唏噓倒是真的。

      現(xiàn)在好了,不過車開進去也得半個小時。

      漁村離陸敏的想象太遠了,密集的水泥樓房,跟所有的新農(nóng)村沒有差別。看來世間的傳說只能活在語言和想象里,一旦奔現(xiàn),注定是平庸和失望。車停在路旁一家二層樓房那,喝了茶,陸敏家鄉(xiāng)產(chǎn)茶葉,她興趣不濃,看到不少的海鮮零食,魷魚,干貝,說不上名的魚干,價格以兩為單位,烘焙油炸,免費品嘗,很香。

      陸敏想著可以帶給兒子解饞,但價格比在棧橋看到的還要高出許多,又想到丸子頭女孩說的話,“天真的中年大媽,就愛在旅游景點買東西”,陸敏心中樂了一下,仿佛看到女孩鄙夷的眼神。還是買了一串異形珍珠手串,挺漂亮的,幾百塊,挨宰也沒多少錢,人家導(dǎo)游眼巴巴帶過來,什么都不買過意不去。

      海鮮男人帶陸敏去了港口,是這次青島行意外的收獲。港灣不大,水面平靜,就像一個圈起的大池塘,平靜的模樣讓人疑惑它跟海的關(guān)系。漁船零散卻有序,陽光里披掛一身的滄桑和孤勇,拇指粗的繩索和漁網(wǎng)在甲板上生死相交,黝黑的桅桿高傲倔強,陸敏眼睛搜索到一個不甚寬廣的出口,應(yīng)該是它們駛向大海的通道。

      許許多多的魚蝦鋪陳陸地,陸敏看到了自己垂涎的大蝦,價格想象不到地便宜,龍蝦鮑魚都是尋常,她只記住了一種魚,模樣丑陋古怪,被冰塊塞滿口腔,撐大著嘴巴匍匐陸地,猙獰不甘的模樣。她向漁民詢問魚的名字,轉(zhuǎn)身又忘了,又去問海鮮男人,她想記住這條魚,可只記住了它的樣子,到底沒記住它的名字。某些時候,陸敏覺得自己只有七秒記憶,和那些魚一樣。七秒,忘記所有,忘記了痛苦和快樂,也忘了前生和來路。陸敏發(fā)了條朋友圈:那些新鮮的魚類們,今天,被漁民打撈完一生。這兩天她變得文藝了,恍惚又回到少女時代。

      你不是想吃大蝦嗎?說,還想吃什么?

      海鮮男人手一揮,那股子豪橫勁,就像那一大攤子海貨都是他的。那些漁民,那些海洋里奇奇怪怪的生物,此刻,他是它們的王。

      陸敏笑出了聲,笑聲裹挾在咸腥的海風(fēng)里,掀起一浪快樂。

      這一個大蝦怕就吃飽了。

      陸敏用手去比畫大蝦。

      這也太大了吧!

      那就要兩個大蝦,兩條海鰻,四個鮑魚,蜆子來兩斤,吃的時候誰也別搶誰的。

      就是這蜆子,做的時候也不能分開做啊,那就吃的時候你一個我一個,呃,這樣也行。

      海鮮男人皺著眉頭作思索狀,陸敏哈哈大笑。她堅持沒讓男人付錢,港口的魚蝦價格太實惠了,海鮮男人說就近找家店加工,吃最新鮮的,這邊的飯店他都熟。

      很快找了家飯店,男人說你請我吃蝦我請你喝酒,來青島怎么能不喝青島啤酒呢!

      那你車咋辦?

      扔這坐地鐵唄。

      客隨主便,陸敏不再說什么,她沒有酒量,可她想試試,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陌生的男人,自在的微醺,挺好。

      為什么是我?

      魚蝦的鮮美,啤酒的香醇,陸敏有了幾分醉意,有種抑制不住的興奮。一喝酒她就話多,好像心里壓了幾輩子的話,酒沖破了那道閘門,話就火辣辣地往外沖。

      她俯身向前,盯著對面的男人,眼神迷離又大膽,臉上桃花樣盛放著笑意,話是直勾勾的,語氣卻是軟的,半帶挑逗半是挑釁。

      男人的臉也紅了,不至于是害羞,那就是酒精助力。

      那天海邊我看見你了。

      哪天?

      你讓小魚怪給你拍照。

      哈哈,那天??!

      陸敏笑了起來。

      那天你一直往海深處走,好像不開心。

      有嗎?

      后來我看你上來了,你讓小魚怪給你“咬”著手機自拍,太有趣了。

      陸敏記得那天從海邊回去后在手機里翻看過照片,沙灘上,海風(fēng)吹拂起她的頭發(fā)和白色風(fēng)衣,藍色牛仔褲管挽到膝蓋上面,她張開雙手,明媚飛揚的笑容讓她有些愣神,那般地青春燦爛,恍惚另一個自己。

      我看到兩個不同的你,你很奇怪。

      海鮮男人目光深沉。

      陸敏歪著頭,迎著他的眼神,忽然俏皮地笑了。

      這本來就是個奇怪的世界啊。

      男人皺皺眉,晃了下頭,好像理解了。

      你知道嗎?你笑起來真的很可愛。

      這是陸敏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她笑起來很可愛,就像在夸一個年輕女孩子。陸敏大笑起來,笑得不止可愛還放肆。

      那你就是故意加我微信的。

      后來在店里看到你,店長說你問明天有沒有新鮮的大蝦,我說說不好,加個微信聯(lián)系吧,其實我挺緊張的,還好你同意了。

      陸敏說原來你蓄謀已久啊,海鮮男人說一切都是緣分。

      陸敏沒說話,一仰頭干了杯中酒,有種酣暢淋漓的暢快。

      男人看著陸敏,眼神熱烈又真誠。

      我們?nèi)グ舜箨P(guān)吧。

      晚上的八大關(guān)特別幽靜,兩人走在海邊長長的木棧道上只聽到陣陣海浪聲,月光下的礁石沉默著眺望幽深的大海,不知道它與海之間是不是也有語言,讓鷗鳥傳遞,又或讓海浪帶回……

      明天我?guī)銇碲s海,就在這下面,白天有很多人來撿貝殼。

      陸敏沒說話,只是側(cè)過頭輕輕笑了下,帶著幾分不自知的溫柔。她的酒意在慢慢消散,她的語言也在悄然退潮。

      陸敏和海鮮男人高高低低地走著,夜晚的八大關(guān)被茂密的樹木遮擋,那些歷史里留下的異國風(fēng)情,承載往事的建筑,在幽暗的燈光里隱隱約約,神秘晦暗,有種不真切的真實。男人并沒有跟她介紹,好像陸敏的安靜傳染了他,又好像此刻語言是種驚擾,他們不知何時牽了手。

      時間漸漸模糊,好像這樣一路走著挺好,夜色迷蒙,海浪聲聲。他們漫步到一處海岸畔,長長的海岸線上彌漫著浪漫的歐洲音樂,鮮花盛開在低矮的柵欄上,海風(fēng)里一股別樣的氣息,是鮮花和海洋的交融,沖刷過陸敏的呼吸和心扉。

      手機響了,陸敏心不在焉地接了,這個時候是誰來打擾她?

      喂——

      電波那頭的聲音像被海風(fēng)吹送過來,有些飄忽。

      你說我做錯了嗎?

      一個女孩的聲音,她又在提問陸敏了。

      陸敏一個激靈,剛想問話,對方掛了,一長串嘟嘟嘟的回聲。

      陸敏愣了一小會,忽然轉(zhuǎn)頭,看著海鮮男人疑惑的眼睛,問。

      你說我做錯了嗎?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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