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麗
他是被布谷鳥的叫聲驚醒的。睜開眼,柔亮的光線直射著他的眼睛,耳邊是“咕咕咕——咕”的叫聲,忽遠(yuǎn)忽近。每年五月份這鳥就開始叫,它的聲音很特別,極容易分辨。小時候奶奶告訴他,這鳥叫的是“姑姑——哭——”,說是一個被家人逼著外嫁的女兒死后變成了鳥,不分白日黑天地啼哭。上學(xué)后老師告訴他這是布谷鳥,叫的聲音像“布谷布谷”得名,和姑娘哭不哭沒什么關(guān)系,但是這種像哭腔的叫聲時不時會揪拽一下他的心。
難得的周末早晨的睡眠就被鳥叫聲打擾了,徹底醒來后他覺得有些不對,心里一驚,掀開被子低頭一看,果然是濕的,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他慌里慌張地從床邊柜子里找了一條干凈的內(nèi)褲換上,床單上也沾有一點點,不多,但在紅底的床單上特別明顯,他把被子團(tuán)了團(tuán),蓋在上面,出房間門時,不夠放心,又回頭看了看,返身回去決定再把一條褲子塞在那團(tuán)被子下面。
他來到院子里端起洗衣盆時,布谷鳥的叫聲還是沒有停止,這種鳥一旦叫起來,總是沒完沒了,這似乎永遠(yuǎn)沒有盡頭的叫聲讓他開始有些煩躁。他從水缸里舀了兩勺水,迅速把內(nèi)褲泡在水里,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打上一點肥皂,使勁搓著,同時他的耳朵支棱著,眼睛也不停地朝母親窗戶那邊掃。昨兒晚上這是下了多大的雨?院子里居然有這么多積水,都形成了好幾處水洼,可是他怎么一點雨聲都沒有聽到呢?是因為那個夢嗎?想到那個夢他的臉有些發(fā)燙。他只記得有一個女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水汽彌漫的河邊,似乎是要下河洗澡,她的全身雪一樣白,瀑布般的黑色頭發(fā)垂在腰間,他看不清楚,又不敢過去……
屋里這時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母親也起床了,他手里的動作也在加快,匆忙將內(nèi)褲漂洗了兩遍,就把水猛地潑在院子里,把洗衣盆原樣放在東墻根下,轉(zhuǎn)身要往屋里走,想回屋把內(nèi)褲晾在床邊的一根繩子上。
“今天表現(xiàn)不錯啊,還知道自己洗內(nèi)褲了?!蹦赣H正好出來,兩腳一前一后叉在屋門口。
他沒吭聲,臉燙得像在發(fā)燒,右手團(tuán)著內(nèi)褲想從母親身旁的門縫擠過去。母親卻一把從他手里把內(nèi)褲搶奪了過來,利落地用夾子夾在院子南墻前面的晾衣繩上,“以后得記住,內(nèi)褲得在太陽底下曬,暴曬才能殺菌?!?/p>
以前他的內(nèi)褲都是母親洗,他從來沒覺得別扭,今天看見它在晾衣繩上前后晃悠著,覺得像一面不甘心被舉起的白旗,特別扎眼。他以前晚上睡覺沒有穿內(nèi)褲的習(xí)慣,自從上次濕了床單之后,他每晚都要穿著內(nèi)褲睡。
昨晚的暴雨其實早有預(yù)警,悶熱的天氣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幾天了,天空總是陰沉沉的。今年的天氣有些怪,春天的雨水很多,一點都沒有“春雨貴如油”的意思。地底下不斷蒸騰出的水汽似乎被半空中的一團(tuán)團(tuán)云彩悶住,燥熱的空氣中流竄著難以釋放的不安與沖動,讓人覺得胸口憋悶得慌。村里有兩個人死了,整個兒村里的氣氛也變得更加壓抑沉悶,除了那兩家來來往往吊唁的人聲,以及時不時突然響起的嗩吶、銅鑼聲的配樂,整個兒村子里靜悄悄的,聽不著平日村口廣場上曬太陽的老少爺們、嬸子奶奶們的聊天和大街上到處奔跑的大小孩子們的吵鬧。
他跟著母親去了一家吊唁,不過男女得分開進(jìn)門。他先進(jìn)去跪地磕了四個頭后,就站在院子里等母親進(jìn)來。后面又來了幾撥吊唁的,遲遲不見母親進(jìn)來,這幾撥來的都是男的,一進(jìn)門就跪在一張大葦席子上直接磕頭,連著四個,動作利落,然后起身拱手,禮畢。終于,母親跟著幾個女人一起進(jìn)門來了,她們的“禮”是從第一聲緩慢悠長的“唉——”開始的,隨著這聲呼喊,身子開始發(fā)軟,手不得不支在大腿上,頭歪向一邊,然后慢慢委頓下去,哭的聲調(diào)卻一聲高過一聲,近乎于唱了,和著外面的響器高亢的音調(diào)和陪靈的孝女們震天的哭聲。她們的唱還要配著詞,翻來覆去的,他也聽不大清,大概就是埋怨死去的人狠心,留下這一堆老小怎么辦。長長的聲調(diào)配合著外面的伴奏,將整個院子里悲傷的氛圍一下子激發(fā)出來,他一時想起了語文課上學(xué)的一個新詞“長歌當(dāng)哭”。母親和旁邊女人們的動作、聲調(diào)出奇地一致,他都有點懷疑她們曾在一起演練過多次。這個去世的人他叫栓子伯,也就五十多歲,突然就沒了。也許是受了這氣氛的影響,他的鼻子也酸酸的,他趕快仰起臉用手背使勁揉了揉鼻子,他不想讓人看出來他快哭了,他都已經(jīng)十二歲了。
在母親她們不停的哭聲中,突然院子里起了一陣風(fēng),黑色的篷布在頭頂接連不斷地起起伏伏,力道越來越大,像要用力掙脫拖拽著它的繩子,并且發(fā)出呼啦呼啦的聲響,地上的紙灰?guī)е鴨苋说臒熚睹偷靥?,在院子里四處狂奔,不斷撞在人們的身上,卻根本逃不出去。周圍人都在不時呼叫和躲避,母親和那幫女人們還在那閉著眼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有人上前去把她們硬攙起來,一次不行,兩次不行……終于被拽起來后,她們長長舒口氣,把臉一抹,淚痕還在眼角、臉皮亮晶晶地掛著,頭已經(jīng)轉(zhuǎn)著相互笑著打招呼。他有些驚訝,不知道母親她們怎么能做到在哭和笑之間轉(zhuǎn)化得這么快,似乎她們身體里有一個能控制情緒的開關(guān)。而這種笑里,居然有一種類似過年聚會的歡樂輕松,他想不明白,為什么在這一個地方,笑和哭、吵嚷和肅靜這些反義詞能毫不別扭地同時出現(xiàn)?
這兩天村里家家戶戶都很冷清,很多大人都去那兩家?guī)兔α?,母親也去了。昨天晚上母親才終于忙完,吃完飯后在家門口和鄰居嬸子聊天兒。他看著天空中有一大片更加深重的陰云沉沉地從北面壓了過來,就趕快到院子里去收掛在晾衣繩上的衣服。在收衣服時,他隱約聽見大門外的母親小聲地說,看著吧,這人死啊都是連著串的,不知道接下來村里還有沒有……
人死為什么還會連成串呢?他一時愣在院子里。
昨天晚上的大雨把這幾天的悶熱一掃而光,早晨的陽光中透著絲絲縷縷的清涼干凈。這讓他覺得本來沉重的身子也似乎從這幾天黏糊糊的空氣中一下子跳脫出來,分外輕盈。
他終于決定要出發(fā)了,對,就是今天。這其實不算是他的臨時起意,在他的胸腔里面似乎一直鼓蕩著一陣風(fēng),但就是缺少一個火苗。就像老師上課做的凸透鏡燒紙的實驗,今天早晨的陽光也透過他的眼睛突然點燃了他心里的火苗,這個火苗就在他胸腔里隨著攪動的風(fēng)騰地燃燒起來,越燒越旺,越燒越烈。他回屋把書包里的書本都掏出來,把平時節(jié)省下來的零食塞進(jìn)書包里,塞得滿滿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從書桌最下面抽屜中一個生銹的鐵盒里拿出一個煙盒和一個打火機(jī),也塞進(jìn)了書包里。他又從存錢罐里拿出他攢的零花錢,把紙幣都挑出來,零的鋼镚又塞回存錢罐里,將錢疊整齊后放進(jìn)了書包最里面夾層袋里。他把書包掂了掂,猛地背上右肩。雙肩書包他現(xiàn)在習(xí)慣單肩背著,左手輕插在褲兜里。
“媽,今天二強(qiáng)讓我去他家給他輔導(dǎo)作業(yè),中午就不回來吃飯了?!?/p>
“不回來了?也行吧。我正打算今天去趟你姥姥家,你要是不回來,那我中午就在你姥姥家吃了?!?/p>
“嗯?!?/p>
“別光顧教他作業(yè),自己作業(yè)別忘了寫。”
“知道?!?/p>
“去人家家里嘴甜一點,記得叫人,吃完飯要幫著收拾。出門穿干凈點,別讓人笑話……”
母親沒說完的話被他夾斷在了門里,他胸腔里剛才一直憋著一口氣,直到走到了院子里,才深深呼出來,這一口氣呼得那樣長,這讓他覺得自己像個氫氣球一樣可以隨時飛走。他推上南墻根下的自行車,把書包用力塞進(jìn)車筐里,又使勁按了按。自行車正好停在他那條飄蕩著的內(nèi)褲的下方,他推著自行車剛走了兩步,又退回來,仰起臉對著陽光仔細(xì)看,確定自己是否已經(jīng)洗干凈了。他剛把頭放下來,就看見一個瘦小的、熟悉的身影輕巧地從他家門口過去。他推上車子快步走到門口,探出頭去,背影果然是喬娜的,她的腳步走得飛快。他不知道喬娜是不是看見自己了,尤其是自己站在那里抬頭看……喬娜此刻快步疾走的樣子讓他的心里覺得被狠狠揪了一下,先是覺得有些羞澀,然后又覺得有些氣餒,又忽然從心里鼓蕩出一股怨氣,他返回院子里把內(nèi)褲從繩子上扯下來用力扔到了東墻根的洗衣盆里。
他一步跨上自行車,出門后就一刻不停地往前騎,他把屁股抬高,雙腳奮力地蹬著車鐙子,車子被他騎得左搖右晃,地面的凹凸不平通過自行車的輪胎和車架轉(zhuǎn)化成陣陣抖動,震得他雙手發(fā)麻。呼呼的風(fēng)聲,從他耳朵里灌進(jìn)去,在腦袋里瘋狂地打著旋兒,汗從他頭上涌出來,又很快被風(fēng)吹走,衣服洇濕了一大塊,緊緊吸在他的后背上。隨著汗水的排出,他的身體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他找到了貼地飛翔的感覺。
昨天的風(fēng)雨果然不小,路邊的麥田有幾小片倒伏了。青澀的麥子連成一大片的時候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勢,比起黃色的麥田,他更喜歡這小滿節(jié)氣里的綠色麥田,有種咬著牙、憋著勁什么都不服的勁頭兒。路口有一棵不算細(xì)的樹被昨晚的狂風(fēng)吹得斜倒了,樹冠擠靠在另一棵樹身上,茬兒口白生生、支支棱棱的,似乎滿是不平和憤怒。他快騎到村口了,村口圍了一圈人,這幾日安靜的村子突然間熱鬧起來了。他只好放慢速度,他一放慢速度,才聽見了自己口中粗重的喘息聲。人群圍在路邊的排水溝旁,站在最外層的三姨看見他,招呼他,他只好停下來,推車走到三姨跟前。沒等他開口,三姨就告訴了他,是昨晚上的暴雨把村里剛修不久的排水溝沖開了,水把低洼處的二棍家的房子淹了。按輩分,他該對二棍叫叔,可是村里孩子們似乎沒人叫他叔,不管大小都直接稱呼“二棍”。他看見二棍家院子里現(xiàn)在都還是滿院子爛泥,是淹得不輕。旁邊幾戶早就把自己家地基墊高了,都沒被淹,只有二棍家,幾十年的青石房子從沒換過,墻壁的苔蘚都有半尺,這一被淹,更看著不像人住的房子。他從重重疊疊的人縫里看去,二棍媳婦和二棍娘拽著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吵嚷,氣勢洶洶。干部穿著黑色西褲和淺藍(lán)色短袖襯衣,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斯斯文文,應(yīng)該就是村里新來的大學(xué)生村官,也就二十多歲的樣子,他滿頭大汗,急著想說點什么,但總是插不進(jìn)幾句話。他的淺藍(lán)色襯衣的胳肢窩、后背都被汗洇成不規(guī)則的深藍(lán)色幾何圖形。二棍蹲在人群外的水溝邊上抽煙,腳底下已經(jīng)一堆煙屁股,他一句話也不說,似乎這場爭吵和他沒什么關(guān)系。圍觀的人這時也都不說話,都在專心地看著里面的三個人,他還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戴著墨鏡的二姑夫,叉著胳膊擠在人群里,牙簽在嘴里虛虛地叼著,和他平日游手好閑在村里晃蕩時一個樣子。
他突然覺得這么多人圍在這真沒什么意思,趕快騎上車子走了。以前他是喜歡湊熱鬧的,哪里人多他都愿意跟著母親去,現(xiàn)在他極其討厭湊熱鬧,甚至有些害怕,尤其對于村里面那些能說會道、能掐腰吵架的婦女從骨子里感到害怕,總想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剛才貼地飛翔的感覺怎么也找不回來了,他似乎被什么東西一下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拉到地面上,這才感到自己的這輛自行車原來這么舊了,這是姐姐騎了六年后淘汰下來的。姐姐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去年剛結(jié),婚后就一直沒回來過。姐姐是哭著離開家的,出嫁那天,她在蓋上蓋頭之前認(rèn)真地看著他說,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他這時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離開村子很遠(yuǎn)了,布谷鳥的聲音已經(jīng)聽不到了。
他慢慢地騎著。他家的這個村子位于沖積平原,有一條濟(jì)河彎曲著流過,田地平整而寬闊,一望無際。出了村子,他一下子被綠色的麥田淹沒,他想,此時如果從高空中看下去的話,他應(yīng)該就像是綠色地毯上的一只小螞蟻,不,也許是一小粒塵土,或者是小得根本看不見的東西。剛才也是一時沖動,什么都沒有顧上細(xì)想就出發(fā)了,現(xiàn)在他冷靜下來了,才有些擔(dān)心,這畢竟是他第一次獨自出這么遠(yuǎn)的門。他要騎四十多里地才能到縣城,其實他完全可以坐公共汽車去的。他現(xiàn)在有些后悔了,但是他不能把自行車扔在路邊,會丟的,也不能再回家放下自行車,會被母親發(fā)現(xiàn)的。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他只好在心里勸自己,四十里地對于他來說也就是騎一兩個小時而已,只要他沿著公共汽車的線路一直騎就能到??h城他跟著母親去過很多次了,已經(jīng)很熟悉了,到了縣城之后再找人打聽少管所的位置,中午的話他可以在路邊上吃碗饸饹面,母親領(lǐng)他吃過幾次,雙橋頭那家最好吃。然后他還可以在城里慢慢逛逛,再沿著來時的路騎回家去。今天的一切都在他的腦袋中計劃好了,想清楚了之后他感覺心里有了底,不那么慌了??墒牵F(xiàn)在就差一個問題沒想好,就是他見到了喬健說點什么?畢竟他和喬健的關(guān)系有點特殊,說不上熟也說不上不熟。
喬健是喬娜的哥哥,而他和喬娜是同班同學(xué)。喬健是附近遠(yuǎn)近聞名的壞小子,逃學(xué)、打架、抽煙、喝酒,他從小就被母親堅決制止去喬娜家玩,就是怕被喬健帶壞了。喬健一直就是村里的孩子王,小時候帶著一幫孩子在村野地頭掏鳥蛋、挖泥鰍,后來就是經(jīng)常為了搶占地盤和鄰村孩子打架。他見過幾次他們的激戰(zhàn)。喬健什么時候都是沖鋒在前,他像是一個真正的將軍,手里拿著的一根木棍,猶如他的寶劍,大聲嘶吼著殺向敵陣。他從來都不會后退,哪怕身后的“士兵”越來越少,紛紛逃走,就剩他一個人,他也絕不后退,絕不停止。這讓喬健在周圍村孩子們中的威名越來越盛,喬健也自然成為了村里孩子們心中的英雄。對于從小膽小的他而言,打架的事他是從來不敢參與的,每到這時,他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地頭旁邊的一棵大柳樹后面看,看喬健是如何從一個孩子王成長為英雄的。
可是,英雄也有隕落的一天。那天,是一個接近傍晚的時候,太陽光灑在一片剛剛收割完的麥田里,剩余的麥秸一根根短短的堅挺地插在地里,和陽光混成一片刺眼的金色。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見像英雄一樣帶頭沖鋒的喬健,他穿著一身紅色的足球運(yùn)動衣,跑起來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焰,后面還跟著十幾二十個孩子,喊聲震天。最后就是三四十個孩子一團(tuán)混戰(zhàn),分不清誰是誰,唯有那團(tuán)“火焰”,他可以清楚看到一直在熊熊燃燒。那是他第一次看見血,濃稠的暗紅色的一攤血在金黃色的背景下格外顯眼,血的邊緣還在不停地慢慢地伸展、擴(kuò)大。
從那以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喬健,那個名字成了一個禁忌,村里的大人和孩子都不愿意提起那個名字,喬健似乎很快就被大家遺忘了,似乎從來就沒有過這個人。他和喬健總共也沒有說過幾句話。有一次,放學(xué)路上,喬健和一圈孩子圍在一起偷偷抽著煙,他路過,一個鄰村的孩子攔住他說:“來一根?”他紅著臉搖了搖頭,快步走了過去,后面突然炸起一陣哄笑聲和口哨聲。盡管他不停地在心里告訴著自己,他們都是一群壞孩子,自己才不會和他們說話,不會和他們一般見識,可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象著此時的自己在他們眼中的樣子,一定是那樣地卑微、猥瑣、怯懦,他就想扒開路邊的一個螞蟻洞鉆到里面,躲開后面的這些嘲笑。這時候一個聲音猛地在后面吼了一聲,“有什么好笑的?”他聽著后面的聲音馬上就安靜下來,他的腳步?jīng)]有因為這句話停下或減緩速度,他也自始至終沒有回一下頭。
今年的麥子又長起來了,麥穗不斷飽脹著,很快麥子就又會變澄黃,然后變成金黃,然后被收割,地上只留下一個個粗硬的麥茬。他總是會時不時想起喬健,有去看看喬健的沖動。今年過年的時候他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藏下了一盒煙,想著什么時候帶給喬健。
他還是沒有想好見到喬健要說點什么,也許他什么都不用說,就把書包里的東西給他就行。本來他原先想的是讓喬娜和他一起去,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覺得不行,這是他自己的事情,準(zhǔn)確地說,是男人的事,必須由他一個人來干。喬娜應(yīng)該算是他的好朋友,小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學(xué)習(xí)和玩,但是不知道從哪一天起,男生和女生之間開始冷淡起來,男生和女生有著不同的游戲和秘密,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陣營,他和喬娜也就由玩伴變成了同學(xué)。喬健出事之后,他一直想去找喬娜聊聊天,可是喬娜下學(xué)后總是躲著每一個人。他只能在課堂上看見喬娜。喬娜坐在他左前方的位置上,和他隔著兩排,喬娜的座位挨著窗戶,飄動的藍(lán)色窗簾時不時會輕輕掃著喬娜的肩膀,一天之中不同的光線也會在喬娜身上變換著不同的明暗和顏色。他想他和喬娜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日子了。
以前,每年臘月二十六,喬娜會和他一起在村口等著他們父親回來,等著他們過年的新衣服和零食。他的父親和喬娜的父親在一個工地干活,回家總是一起。他和喬娜會在臘月二十六的早晨吃完早飯后就相約等在村口,如果過了中午仍不見人影,他倆就快速跑回家吃完了午飯再繼續(xù)相約村口等。臘月天冷,他倆冷得受不了就在村口那間廢棄的火神廟里點著一堆柴火,烤著從家里帶來的紅薯和土豆。那時,他問過喬娜,長大了想做什么?
“當(dāng)公主,就像去年我爸給我?guī)Щ貋淼难笸尥抟粯?,可以天天換好看的衣服。你呢?”
他本來想說和他爸一樣當(dāng)建筑工人,去城里蓋很多很多的高樓,但要是那樣的話他就不能和喬娜在一起了,就改口說:“那就當(dāng)王子吧。天天還和你在一塊兒玩?!?/p>
“好呀!”
他倆說完就邊笑邊左右手不停倒著,齜著牙啃剛烤出來的紅薯和土豆。
他們的父親每年都會拎著大包的禮物回來,那里面是他們一年的盼望。一看見路口出現(xiàn)和父親相似的身影,他倆就沖出去,跑近了才發(fā)現(xiàn)認(rèn)錯人了,然后兩人就相互埋怨著哈哈大笑著又跑回火神廟里,一路上你追我打,笑聲驚飛了樹上停著的十來只麻雀。
麥田不見了,他進(jìn)了鎮(zhèn)子,路邊上擺滿了攤位,道路中間的汽車、自行車、電動車擠擠攘攘,他這才想起來今天是趕集的日子。五天一個集,雖然村里面現(xiàn)在買東西挺方便的,但人們還是改不了到鎮(zhèn)上的集市買東西的習(xí)慣,因為花樣多且便宜。他好不容易推著自行車緩慢小心地從集市中穿過去,忽然想起來白家燒餅就在附近,他姐最愛吃白家燒餅。他想如果下午回來時間充裕的話,他完全可以繞到縣城邊的石井鎮(zhèn)去看看姐姐。
他經(jīng)常想念姐姐,也經(jīng)常幻想著自己可以背著母親偷偷去看望姐姐。他在內(nèi)心里總覺得看望姐姐是一個很難完成的任務(wù),他只有完成了一個稍微簡單的,才有可能有信心有勇氣完成更難的任務(wù)。而今天,這一次的沖動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氣,也許他可以將這兩個心愿一起完成。他只是在姐姐結(jié)婚的時候去過石井鎮(zhèn)一次,后來再也沒去過,但是鼻子底下不是長著嘴呢嗎?有名有姓還怕打聽不到?既然少管所他都能找到的話,姐姐家一定也沒有問題。想到這里,他就調(diào)轉(zhuǎn)車頭去買了十個燒餅,剛出爐的,還燙手。他也愛吃燒餅,尤其剛出爐的,表層的芝麻皮酥脆,里面的層層疊疊的面餅軟香,他一口氣能吃三個??墒墙裉觳荒艹?,這是給姐姐的,她一年多沒回家了,她肯定想這一口了。雖然不知道對喬健說點什么,可如果是見姐姐的話,他心里有一大堆的問題想問姐姐,比如她過得好不好,她為什么不回家,她打算什么時候回家?他還想把一年多村里和家里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仔仔細(xì)細(xì)地給姐姐講講,包括村里的婚喪嫁娶、打架生氣和媽媽半夜若有若無的哭聲,可是他不知道今天剩余的時間夠不夠他這么盡情地講下去,那么他就得將這層層積壓在他心里的事情好好挑揀一番,揀些重要的對姐姐說。還有燒餅,也必須讓姐姐當(dāng)著他的面吃一個。
終于出了鎮(zhèn)子,又是一大片的麥田,看來昨晚的雨對于麥田的影響不算太大,只是地邊上偶爾有倒伏的麥子,這不算嚴(yán)重,他之前可見過大片大片倒伏的麥田,馬上快成熟的麥子一大片一大片地躺在那里,看了真是讓人心疼。
他沒記錯路,很順利地就到了縣城,汗是越出越多,腿也有些微微發(fā)抖,他得坐在路邊休息會兒。不知道是太陽升高了,還是縣城里本身就比村里熱,即使坐在樹蔭底下,他臉上的汗還是不住地往脖子里面鉆,蟄得皮膚生疼。太陽透過樹縫斑斑駁駁、陰陰陽陽地照到他的身上,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周圍車輛、行人來來往往,急急忙忙,他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沒有人會停下來給他打招呼,也沒有人會關(guān)心他從哪里來,要去哪。這和他以前做過的夢特別相似,他有好幾次都夢到過自己突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里的人、那里的街道,他統(tǒng)統(tǒng)不認(rèn)識,他想開口問問喬家村怎么走,卻怎么也張不開口,無論他使出多大的力氣,嗓子里也發(fā)不出一絲的聲音,胸里面被憋得生疼,好不容易奮力喊出了一聲,自己也就醒了,等到下一次做這樣的夢還是同樣的場景。他從包里拿出水瓶猛地灌了幾大口,肚子里清涼飽脹的感覺讓他的腦袋清醒了一些,他得繼續(xù)上路了。
喬健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呢?會不會成為少管所里面的頭領(lǐng)呢?他相信喬健無論去了哪里都會是一個不普通的人。變普通的應(yīng)該是喬健的頭發(fā)。喬健原本留著一頭長長的頭發(fā),村里也有很多男孩留長發(fā),但誰都沒有他的長,誰也沒有他的干凈。喬健的頭發(fā)每天都很干凈甚至柔順,和喬娜的頭發(fā)一模一樣。喬健的頭發(fā)低頭的時候會擋住眼睛,一擋眼睛喬健就用左手向后腦勺捋,那個動作好看極了。他有時會反復(fù)回憶喬健捋頭發(fā)的動作,手的五指叉開快速地從發(fā)根捋到發(fā)尾,捋過的頭發(fā)又會慢慢地還原,一低頭又會遮眼,遮住就繼續(xù)捋,捋的時候還要有那么點不慌不忙、漫不經(jīng)心。喬健對于自己的頭發(fā)有著驚人的耐心,而喬健的頭發(fā)也確實給喬健長臉,當(dāng)喬健快速奔跑起來的時候,他向后飄著的頭發(fā)像一面迎風(fēng)飄揚(yáng)的旗幟。而現(xiàn)在,他知道喬健肯定已經(jīng)失去了那一頭讓他引以為傲的長發(fā),老師拿他的頭發(fā)沒辦法,但少管所里的教官肯定有辦法。除了頭發(fā),喬健會有變化嗎?他有點不敢去想。
太陽已經(jīng)直曬著他的腦袋頂,他終于找到了少管所。少管所的大門一下子把他震住了,他從來沒見過那樣大那樣冰冷的門。兩扇灰色的大門得有三米多高、六七米寬,大門緊閉,紋絲不動,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威嚴(yán),大門周圍一個人,甚至一棵樹都沒有。他從自行車上下來,慢慢推著車子,繞到旁邊的一個小門,應(yīng)該是門衛(wèi)室,敲了敲門,沒人回應(yīng),他雙手?jǐn)n住掂著腳往窗戶里面看,里面一個人都沒有。他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辦,早晨在胸中鼓蕩起來的風(fēng)早已經(jīng)被太陽曬化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可他不想放棄,他只能再等等,看看小門里的人會不會出現(xiàn)。太陽晃得人直發(fā)暈,周圍一點陰涼也沒有,他的肚子也在咕嚕嚕亂叫,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到底會不會等到人。他在心里默默給自己限定了時間,等十分鐘,可是十分鐘到了,他又給自己說再等十分鐘……忽然,他聽見灰色大門里面有很多人洪亮的喊號聲,也許是里面的人要排隊吃飯了,這一堆聲音里面肯定有一個是喬健發(fā)出的,他從灰色大門的門縫里面看進(jìn)去,只能看見一座小樓,看不見一個人影。他想喬健的喊聲肯定是那堆聲音里最大的那個,可是他把耳朵貼門縫里聽了半天還是辨別不出來。雖然看不見喬健也聽不到喬健的聲音,但是他和喬健現(xiàn)在的直線距離是那樣地近。又過了十多分鐘后,小門里有動靜了。他快速背起書包敲了敲門,有警察模樣的人出來。
“警察叔叔好,我想找一下喬健,他是去年被抓進(jìn)來的,因為打架傷著人了。哦,對,他是石頭灣喬家村的。”他是第一次和警察說話,語速很快。
“你想探視是嗎?”
“是是,就是探視。我和他是同村的,也是石頭灣喬家村的?!?/p>
“周末不讓探視,周一到周五才行。”
“我騎自行車來的,好不容易才到這,叔叔,你就讓我見一下喬健吧,我把吃的給他就走?!?/p>
“你是他親屬嗎?”
“我是他的同學(xué)?!?/p>
“同學(xué)不行,必須親屬。”
“我和他關(guān)系很好的,我們特別熟,一起長大……”
“你多大了?還沒成年吧?有大人跟著嗎?你是自己從石頭灣騎自行車來的?你大人知道嗎?”
看警察不但不讓他進(jìn)去,反而要上前拽住他詳細(xì)盤問,他感覺不好,一步跨上旁邊的自行車,一直飛奔,只聽見后面警察的聲音越飄越遠(yuǎn):“孩子,你別跑,我問問你……”
他感覺警察不會追上他,才把車子停下來,喘著粗氣。他蹲在路邊,有些泄氣,沒想到見喬健居然會是這么難的一件事情,不光人沒見著,他的書包里的吃的也沒有送進(jìn)去,還差點把自己也搭進(jìn)去。他就把書包里的所有零食都打開,大口地往嘴里送,他能聽見自己咯吱咯吱咀嚼和咕咚咕咚吞咽的聲音,最后他實在吃不下了,將剩余的零食和袋子都放進(jìn)了路邊的一個垃圾桶里。書包里還有一包煙,他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有想吸一口的沖動,他把煙盒打開,拿出一根,用打火機(jī)嘗試了幾次終于點著。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這支煙,把煙慢慢放在嘴里,接著猛吸了一大口,一股嗆人的苦澀的味道直沖他的肺里和頭頂,他開始拼命咳嗽,咳得肺里發(fā)出了空空的聲響,眼淚和鼻涕都流了出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終于緩過勁來。手里的煙快要燒完了,他在猶豫要不要再勇敢地嘗試一次。最終,他把煙扔在地上,用左腳狠狠地碾滅了。他把剩下的那包煙豎著放在垃圾桶旁邊,應(yīng)該總會有人撿走的。他拍拍屁股上的土,把空書包隨意扔進(jìn)了車筐,推上自行車向前漫無目的地走去,車把上還掛著那一兜燒餅,前前后后地晃悠。他的身后留下了一地的零食渣屑。
等到他腦袋終于清醒了一些,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迷路了,他現(xiàn)在在一個叫新元里胡同的地方,周圍環(huán)境一點也不認(rèn)識。新元里胡同四周還是一大片胡同,每個胡同的前后左右都是胡同,胡同的盡頭仍然是胡同。中午的胡同里特別安靜,看不見行人,他也不敢隨意敲開一戶的門去問問人家回家的路該怎么走。他只能騎著車子在胡同里亂轉(zhuǎn),期待能從哪一扇門里走出一個人或者在胡同口遇見一個人,這樣他就可以問問人家石頭灣怎么走,要是人家不知道石頭灣的話,他也可以問問人家少管所怎么走,到了少管所他也就能憑著剛才的記憶找到回家的路。熱烈的陽光照進(jìn)胡同里被遮擋了一半,使得胡同看上去陰陰陽陽,風(fēng)也變得涼颼颼。剛拐過一個彎,他就在一個狹窄的胡同里看見了一條特別大的狗,它渾身發(fā)黑,威風(fēng)凜凜,沖著他齜牙咧嘴,它身上只有一個項圈,沒有任何鎖鏈,周圍也沒有它的主人。按說他在村里長大,不應(yīng)該怕狗,但是村里的狗都是和他很相熟的,什么狗什么脾氣他完全了解,這個狗卻不一樣,它的體形肥壯,目露兇光,屁股后壓,時刻做好了沖鋒的準(zhǔn)備,顯然是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壞人或者自己領(lǐng)域的侵入者。他不知道怎么向狗表示自己并無惡意,他只知道這時候不能貿(mào)然跑,不能露怯,就算心里怕得要死,眼睛也要惡狠狠地一直盯著狗的眼睛,一旦自己有一絲松懈,就可能會讓狗發(fā)起攻擊。他盯著狗慢慢推著自行車后退,自行車倒著走很難,他也不敢回頭看,只能憑著感覺左手扶車把手,右手抓著車座子不斷及時調(diào)整方向。終于到了拐彎處,轉(zhuǎn)過彎以后,他用盡全部力氣蹬著腳鐙子,狗在他身后瘋狂大叫,卻并沒有追趕。不知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多久,他終于回到了通向少管所的那條路。大路上也有了很多來往的行人,他一直緊繃著的心一下子松懈下來,這時才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都用光了。
太陽這個巨大的紅色火球快沉入地面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快到家了,道路兩邊的青澀的麥穗上閃著成片的金黃色的光芒。他前面的天空上云彩呈現(xiàn)出紫色、粉色、紅色,一層層成條塊狀地涂抹在太陽的上空,其中兩片厚重的云彩被勾出了一道金邊。他這一路都在往西走,也就是沖著太陽在走,太陽的一點點變化都進(jìn)到他的眼睛里。原本早晨還是泥濘的土路,經(jīng)過太陽一天的照射,已經(jīng)可以飛起來塵土了。塵土被他的車輪卷起來,忽的一下騰飛起來,然后四下里飄散,最后輕輕緩緩地一粒粒地在遠(yuǎn)處墜落,重新趴在路上,變成路的一部分。對他來說這真是沮喪的一天,什么事都沒有干成,原來車把上掛的燒餅已經(jīng)放在了車筐里,這些燒餅跟著他走了一天,出去一圈又回來了。這時他的耳邊又傳來了“姑姑——哭——”的聲音,聲音是連著叫四五聲,每一聲尖細(xì)婉轉(zhuǎn),曲曲折折拐著彎,卻絲毫不留余韻,每一聲之間都斷得干凈利落,當(dāng)你以為叫聲就此終止,它又忽然繼續(xù)叫了起來,布谷鳥的叫聲似近又遠(yuǎn),他的心被這一聲聲的叫聲切割得零零散散。布谷鳥的叫聲襯托得麥田更加廣大寂靜,一眼望不到頭,似乎永遠(yuǎn)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就在這個時刻,天地間只剩下他這一個人。
麥田里的麥子雖然經(jīng)過昨天的暴雨和今天的暴曬,卻越發(fā)精神了,一個個如劍似槍,根根直立,它們聚在一起,連成一片,這就有了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這氣勢讓他有點敬畏,還有點莫名地想哭。遠(yuǎn)處綠油油的麥田里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片色彩,走近了,才看出是一座新墳,七八個五顏六色的花圈或斜插在墳頭或橫倒在地上,經(jīng)過昨天的狂風(fēng)暴雨,原本應(yīng)該張開的像傘一樣的花圈都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架子都閉合下來,黃色的塑料膜和各色的紙花在架子上虛虛地晃蕩著,裹著一層黃泥水,像一場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戰(zhàn)場上無人撿拾的旗子。
他知道這是座新墳,應(yīng)該是昨天剛剛被下葬。他停下自行車,想去跟前看看。他在心里一直問自己為什么要去,腦子雖然給不了他答案,卻指揮著他的腿不住地往前走。他是第一次獨自待在一個墳前面,之前他只是和爸爸媽媽一起去過爺爺奶奶的墳頭燒過紙。他不知道墳前的規(guī)矩,也不知道對于新墳祭拜有沒有什么講究,他就把自行車筐里那一袋跟了他一天的燒餅?zāi)蒙稀炃坝袔讐K磚搭成的簡易供桌,應(yīng)該是正式的供桌沒準(zhǔn)備好,是家人臨時搭的,他就把燒餅放在供桌上??戳丝吹貕K位置,他確定墳里的人是栓子伯,活著時他不愛說話,不愛開玩笑,見了孩子們也不怎么熱情,總是沉著一張臉,所以孩子們都躲著他走,實在是躲不過去,就張口叫一聲“栓子伯”,然后拔腿就跑。栓子伯平時一個人住,他的兒子、女兒都在縣城,媳婦去縣城幫忙帶孫子。他對于栓子伯的所有印象就是這些。聽母親說,栓子伯是晚上睡覺的時候突發(fā)心臟病去世的,第二天中午才被人發(fā)現(xiàn)。他跪下來對著供桌磕了四個頭,起來轉(zhuǎn)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地頭上扔著一塊嶄新的黃色的木板,走過去看清楚上面雕刻著四個字——“流芳百世”,周圍還有雙龍紋樣。他知道這是棺材前頭的板子,本地有個習(xí)俗,棺材下葬前要將前頭的這塊板子卸下,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只是知道這塊板子早晚會有人撿走,他見過好幾家豬圈里用著這樣的板子。
鮮紅的太陽已經(jīng)落得只剩下半張臉了,巨大的陰影從天空深處覆蓋下來。他想起來小的時候經(jīng)常會和姐姐玩到這個時候才回家,那時村里的喇叭里會不斷喊著他倆的名字,催他們回家,說他們的媽媽等他們吃飯。那時候,姐姐一手拿著新編的柳葉帽,一手拉著他,他的嘴里吹著姐姐給做的柳皮哨子。他倆迎著血紅的太陽,慢慢悠悠地沿著麥田里的小路回家,身后是兩個一高一低、細(xì)細(xì)長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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