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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聲年代

      2022-05-10 23:33:15周于旸
      湖南文學 2022年5期
      關鍵詞:左耳球拍耳朵

      周于旸

      我把乒乓球拋向空中,三十公分的高度,球落到胸口時,我用球拍摩擦乒乓球下部,碰到球的那一剎那,整個世界盡在掌握。我揮起小臂,手腕用力一抖,此時發(fā)出來的是下旋球。學校的水泥臺子彈性不足,球拍也沒什么黏性,但我手勁夠大,轉速依然可觀,對手一碰到球,就要下網(wǎng)。我上中學那幾年,憑借這招長期霸占乒乓球臺。球桌對面排起長隊,只是為了來領教一下我的下旋球。誰接住了我的球,就跟已經(jīng)贏了比賽一樣,擺足架勢,手舞足蹈,恨不得站到桌子上面去。那時我還比較悶,心思敏感,不論事情大小,都要在心里琢磨一陣。我很快就琢磨明白,在他們眼里,我就是個發(fā)球機器,像游戲廳里的游玩項目,排一次隊可以體驗一把。想到這里,我有些喪氣,到了后來,我去球場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

      最后一次發(fā)下旋球,是期中考試結束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在球臺一端擺擂,反復地把球扔向空中,那天風有些大,不敢拋太高。五點半時,打到最后一局球,我球拋到一半,肩膀被人拽了一下。那會兒我們打野球,不怎么講規(guī)矩,能賴就賴,為了不輸冤枉分,要應對諸多突發(fā)情況,比如冷不丁的一聲怪吼,佯裝走神后的突然發(fā)球。要想守住腳下這塊擂臺,最要緊的是心無旁騖。球從天而落時,一定要切中其下部,在那個時候,我把這看得很重要。肩膀被拽之后,我仍努力保持平衡,穩(wěn)穩(wěn)地發(fā)球過網(wǎng),對面接沒接住我不知道。我轉過頭,一眼看到黃集葉的臉。他像剛被人欺負過一樣,灰頭土臉,眼睛是紅的,眼眶下面磕了一道,傷口中還有碎石子,校服上的徽標已經(jīng)歪了。黃集葉是我的同學,平時在班里他話很少,印象中是個瘦弱的男孩子。他是不打乒乓球的,那天來了??此臍鈩荩怯幸乱v。他說,你拍子借我下。說完,一把奪過我的球拍。我說,要打球,先排隊。他沒理我,盯著球拍看了一會兒,然后緊閉上眼,面露痛苦神色,雙手握住球拍,拍面朝天。接下來的一幕令我難以置信,他揮起球拍,用力朝自己腦門來了一下,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到第四下時,球拍已經(jīng)變形。我愣了一會兒,最后才上去奪拍,沒有攔住,第五下落到他頭上,球拍斷了。他張開手掌,掌心只剩下一個拍柄,拍面飛到一旁的花叢里去了。我不敢生氣,心里還有些害怕,仿佛那拍柄里會彈出一把尖刀,他大臂一揮,一下送進我的肚子里。黃集葉捂著腦袋,強忍著疼痛,說,我賠,回頭找你。說完,踉踉蹌蹌朝校門口走去。

      球拍壞了,沒法再打,我一手抓著柄,一手捏著面,跟球友面面相覷,隨后收拾書包,各自回了家。十三歲那年,我常間歇性失憶。做數(shù)學題時,剛有解法,筆舉到空中,思路又斷了。發(fā)下來的作文本上,語文老師說我語句散亂,也是這個原因。學期過半,學校進了一批電腦,多了門計算機課,上了幾節(jié)后,我暗暗猜想,人腦就像電腦,容量滿了,就得刪除文件。我想得很深,找到了理論依據(jù),人記不起五歲的事情,不外乎這個原因。以此類推,等我到了三十歲,就會把現(xiàn)在忘了個干凈。想到這里,我有些興奮,就算做了壞事,只要確??梢赃z忘,就能跟沒發(fā)生一樣。但我還是決心要謹慎一些,因為要考試,很多東西不敢忘。我習慣性用手托住腦袋,別人問話,我總是口答,絕不點頭或搖頭,覺得腦袋一動,就有什么東西要掉出來。也正因此,那個秋日的傍晚,黃集葉搶過我手中的乒乓球拍,對準自個兒腦門砸去的一剎那,給了我不可磨滅的震撼。

      事情的原委一直等到我拿到新拍才從黃集葉的講述中得知。期中考試期間,考英語那場,他做題做到一半,被后面的人戳了一下,那人見他手上戴著塊表,想問他時間。黃集葉的手表是壞的,轉過頭瞪了一眼,沒有理他,那人又戳了一下。黃集葉做題做得正惱,架起胳膊撞了回去。監(jiān)考老師走了過來,以為后桌要作弊,給了一次警告??紙鲎问强绨嗉壌騺y排的,彼此并不相識,黃集葉不知道自己惹上了混混。放學之后,一伙人把他堵在校門口,為首的就是考試時他的后桌。他被收拾了一頓,兩人架住手,兩人架住腿,那混混用膝蓋頂他的肚子。他沒有解釋手表的問題,黃集葉覺得一旦解釋了,好像是在求饒,不像個男人。他的手表被人扒下,摔到地上,那人狠狠踩了一腳。黃集葉從未受過這般屈辱,爬起來后,骨頭有些松散,大口喘氣,但腦子還沒亂。他朝操場望了一眼,看見了在打球的我,于是抹了眼淚,上來問我借了拍子。挨了那幾下后,他額頭上長了個大包,別人見了,說他腦門得了甲亢,但黃集葉并不在意。第二天,班主任把他叫去辦公室,問他受傷的事情,黃集葉聲稱是昨晚斗毆所致,被一伙人圍著打,沒有還手。他把紗布掀起,班主任看了一眼,觸目驚心,這是要長兩個腦袋?。‰S后報告校長,按照校規(guī)將欺負黃集葉的那人給開除了。

      黃集葉送我的球拍,據(jù)我推測,價格不便宜,橡膠味很足,中間那塊海綿很厚。送這拍子的意思是要我保守秘密。當時我有些怕他,一個人能對自己下狠手,就能對別人下死手。拿了拍子后,我友好地問了句,還疼不?他說,哪能不疼?我說,那伙人可能還會堵你,你要小心。他松開書包的一條背帶,把包轉到身前,拉開拉鏈,朝我展示。我看了一眼,里面有一塊棕紅色的板磚,報紙包著,露出一個角,比《新華漢語詞典》還厚。他說,上次是偷襲,我沒有準備,下次再碰上,指不定誰腦門上長包。我說,上個學而已,不用這么視死如歸。他說,這事沒完,還得拼幾次命。

      黃集葉的預感很準。冬天到來之際,他又經(jīng)歷了三起斗毆,全都發(fā)生在校外,其中一起驚動了警察。書包里的板磚始終沒有用上,情況緊急,根本掏不出來,反而因為書包過重影響了逃跑,舊傷未愈,新傷又至。有一次放學,他拉住我,我們走到樓梯的背面。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手表,遞到我手里,說,我可能活不到學期結束了,這塊表你替我保管好。我說,你別一個人走,你叫你爸媽來接你。他說,那也不像話,再說,我媽很忙。我掂量了一下手表,說,這塊表看起來挺貴的,怎么不轉了?他說,這表要是能轉,也不至于有后來這么多事……我現(xiàn)在明白了,我是在給外公贖罪。

      在我們從教學樓走到校門口的過程中,黃集葉講述了他與他外公的故事。他的外公是一個物理教授,在地方上很有名,因為父母離異的緣故,他跟外公比較親近。小學畢業(yè)的那個暑假,趁著外公午睡,他偷偷摘走了外公的手表,純粹是虛榮心作祟,因為那天下午有一場同學聚會,他想讓自己變得更矚目一些。不料聚會中和同學鬧了矛盾,打了一架,手表壞了,時間停在四點四十三分。他立刻慌了,拿去修表店,老板一看,不知為何一下就知道是他偷來的,大聲呵斥。黃集葉羞愧難當,把表落在了修表店。等他回到家,竟發(fā)現(xiàn)外公已經(jīng)去世,親戚們正把遺體搬進棺木當中,他再也沒能把表還給外公。那是八月份的末尾,天上下著大雨,他隱約覺得這事是他害的,他第一次作惡,老天爺迅速懲罰了他。在去給外公上墳的時候,他意外地重拾了那塊表,就在墓碑前的石頭下。從此之后,他就一直戴著它,黃集葉覺得,這是他此生要背負的十字架。

      黃集葉講完后,我看了一眼手表,的確是四點四十三分。我說,你有沒有找過修表店老板?他說,找過,老板轉讓了店鋪,不知去向了。我說,這事有點蹊蹺。他說,不是蹊蹺,是有神靈在看著的,我做了壞事,就要受到懲罰。黃集葉說完后,我還想反駁幾句,一扭頭看見他眼里還有點淚花,好像十分篤定。自從借了他球拍之后,我成了他信任的人,一有事情,總是向我訴說。我捏著他交給我的那塊表,想著他這一怪誕的經(jīng)歷,總覺得這塊表上沾染了不少壞運氣,心里有些膈應。我信神明的時刻很少,小時候父母帶我去廟里,我總是被香燭熏得夠嗆,那味道我很不適應,每次燒香我都躲著。我說,我保管一禮拜,這是你的東西,還得由你來照看。他說,白天我會戴著,放學后我交給你,因為那伙人總是沖著表來。

      兩天后的一個晚上,我在家寫作業(yè),電話響了,我媽說是找我的。我拿起話筒,那頭傳來黃集葉的聲音。他說,我耳朵聽不見了。我說,你又讓人給揍了?他說,我現(xiàn)在是右耳聽著話筒,一換到左耳我就聽不見了。我說,你掏兩下再試試。他說,那天我用了你的拍子,有兩下打在左耳附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不好的。我說,這事不賴我,你去醫(yī)院檢查下。他說,不賴你。前兩天還好,今天感覺耳朵外面裹了層罩子,不好使了。凡·高割的是哪只耳朵?我說,好像是右耳。他說,我怎么記得是左耳。我說,那幅畫我有印象,是右耳沒錯。他說,他是對著鏡子畫的,所以還是左耳。我有些不耐煩,說,凡·高不割耳朵也是凡·高,你趕緊去醫(yī)院。

      我再三叮囑,生怕他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期,但黃集葉沒有聽進去,也沒敢把這事告訴他母親,他堅信過兩天就會好。一直到兩個月過去后,他才知道好不了了。這期間他學了另外一個本領,讀唇術。他買了不少相關書籍,為了練習,把另一只耳朵也堵上了。黃集葉說,這叫不破不立,就像頭發(fā)禿一半,干脆剃光戴假發(fā),效果更好。他每節(jié)課都聽得格外認真,其實什么也沒聽進去,目光聚集在老師的嘴巴上面,根據(jù)嘴唇擺動幅度來揣摩發(fā)音。老師喊他回答問題,他站起來一言不發(fā)。周末在家看電視的時候,他也總是把聲音關掉,以此來訓練讀唇能力。

      半年過去,他向我展示的時候,雖算不上爐火純青,但也有了一定的火候。那天放學,黃集葉領著我來到教學樓的樓頂,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望遠鏡,慢慢調(diào)整位置,直到對上班主任的辦公室。班主任面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我爸,一個是我媽,班主任靠著桌子,我爸媽站在兩側,正好呈一個三角形。前幾天,班主任突然想找我爸媽聊聊,其中的原因,他沒有告訴我。我默默列舉自己的罪狀,我偷偷抽過煙,這事應該沒被發(fā)現(xiàn)。我參與過幾次斗毆,但一次也沒有出手——我們幫派分工明確,壯實的上去掄拳,瘦弱的去放車胎氣,我通常是后者,照例也不該被發(fā)現(xiàn)。那次的會面時間不長,聊了十幾分鐘后,班主任就讓我爸媽走了。我問黃集葉到底是什么事情,黃集葉說,講了什么不重要,回去你就跟你爸媽說……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我忙問,說什么?他說,我鑰匙落他兜里了。我問,什么鑰匙?他說,你跟你爸媽說,我鑰匙落他兜里了。

      回家以后,我假裝無事發(fā)生,趴書桌上寫作業(yè),實際上一道題沒寫出來,抄完語文課文后,合上本子,意識清醒了那么一下,估計得錯不少字,畢竟心思不在上面。一直到快吃晚飯的時候,我爸才走進房間,我抬頭望了他一眼,他想好的話又忘了,頓了幾秒后才說,我今天去見你班主任了。我說,我知道。他說,你是不是跟一個叫黃集葉的學生走得很近?我說,你咋知道?他說,我咋知道?你班主任講的。我說,他還說啥了?他說,你離他遠點,這人愛鬧事,上次在校外打架,警察都來了。我說,那幫混混先惹事的。他說,你好好念書,別的事不要摻和,知道不?你媽現(xiàn)在氣得厲害,你待會出去跟她做保證。我說,我沒有摻和,就是正常同學。他說,上禮拜四,你回家晚了半小時,是不是跟黃集葉打架去了?我爸說完后,我亂了陣腳,那天原來準備去打臺球,半途遇上三個混混又來找黃集葉,腳上穿著輪滑,比我們高半截。他們圍著我們轉圈,氣勢很唬人,好像娃娃機里的爪子,我們成了獵物。過了一會兒,黃集葉動手了,用力推搡了一把,一個人順勢倒下。這時我才醒悟,這幫人穿著輪滑,是沒有平衡的,于是也上去掄了一拳,力道不小。那人沒倒,身后的樹墊了一下。我和黃集葉撒開腿跑,往巷子里藏,跟諜戰(zhàn)片一樣,實在刺激。那天沒有留神,不知道這一幕被班主任看到了,還告訴了我父母。我焦頭爛額,想蒙混過關,理由沒編好。這時我想起黃集葉的話,沒過腦子,但覺得有用。我說,我鑰匙落他兜里了。我爸說,什么鑰匙?我說,家門鑰匙。我爸說,怎么會落他兜里?我不假思索地說道,上了體育課,完事校服穿錯了。我爸說,你回去找他拿鑰匙的?我說,到家門口,一掏口袋,鑰匙沒了,我想上衣口袋在內(nèi)側,東西不能丟,盤算出來應該是校服穿錯了,脫下來一看,帶子上是黃集葉的名字。我爸說,你怎么和人打架?我說,我見他被人欺負,上去拉架。我爸說,姑且先信你,但不管怎么樣,以后別再跟他玩。

      第二天,教室里少了一個人,黃集葉沒來上課,他的座位在正中央,空了個人,很顯眼,像門牙掉了一顆。班主任沒有提起此事,也沒有其他人過問。我有些恍惚,但也不敢找班主任,一旦問了,有種還在和他廝混的嫌疑。下課之后,我去他位子上坐了一會兒,確定這兒原來是有人的。過了三天,他還是沒來。我心想,他總不能被開除,開除學生后,學校要發(fā)通知,貼在布告欄里。布告欄的鎖生銹了,鑰匙插不進去,就在外面玻璃上一貼,最近學校沒什么新聞,布告欄空了有些日子。黃集葉的手表還在我這兒,這玩意是他的胎記,看得比命重要,他一定會回來拿。想明白這些事后,我坦然了許多。黃集葉消失一個禮拜后,終于出現(xiàn)了,換了套新衣服,但臉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萎靡。他告訴我,這幾日他去了上海,他媽知道了他耳朵的問題,托了幾層關系,帶他去大城市看病。但也不是正規(guī)醫(yī)院,是一個朋友推薦的江湖郎中,講得很玄乎,說這人號稱“程大仙”,專治左耳的病,右耳的病不看,術業(yè)有專攻,一點都不含糊。黃集葉知道后,覺得不靠譜,不肯去,母親硬把他拽上了火車。

      程大夫檢查了他的耳朵,念了一串醫(yī)學名詞,母子倆沒聽懂,總之不好治。程大夫給他測試聽力,奇怪的事發(fā)生了,明明耳朵有問題,但就是能聽見,把大夫弄糊涂了。黃集葉對母親說,看吧,我就說這人是騙子。他起身要走,被程大夫拉住,說,不能走,你走出這扇門,我聲譽就沒了,我要把你耳朵治好。黃集葉說,仙人,我耳朵沒問題。程大夫不認,又給他測了好幾回,用詞越來越生僻,念到貔貅這個詞時,黃集葉沒答上來。母親在一旁罵道,這個詞我都沒聽清。程大夫見母子倆失去耐心,連忙安撫,說試最后一次。最后一回他想明白了,用手捂住嘴巴,念了幾個詞,黃集葉一個也沒答上來,程大夫這才知道他會讀唇語。

      程大夫說,你這本事,是一早就會,還是后來學的?黃集葉說,后來學的。程大夫說,誰教你的?黃集葉說,沒人教。程大夫說,任你本領再好,耳朵也得治,遠的不說,英語考試要考聽力吧?說完,把黃集葉帶進了后面的診療室,讓他母親在外邊等候。進去沒多久,黃集葉跑了出來,哭喪著臉對母親說,他要用針扎我耳朵,他報復我。程大夫說,這是針灸治療,激發(fā)經(jīng)絡的氣血,有科學依據(jù)。母親看了看大夫,看了看黃集葉,有些為難。程大夫說,你們要走,可以,跟我簽個證明書,是你們自己不看,不是我治不好。大夫說完,母親有了主意,說,針灸就針灸,能治好最要緊。黃集葉瞪大眼睛看著母親,憤恨地說,治不好了,待會我們?nèi)ベI助聽器。說完后,又跟程大夫進了診療室。

      聽完他的經(jīng)歷后,我把手表還給他,問,你到底好沒好?黃集葉說,沒好,我看是好不了了,但也沒什么壞處,耳朵這東西,有一只是好的就夠了。我說,你還是治了的好,耳機沒有單個賣的。他說,不聊這個,講講你吧,那天的事怎么樣?我說,按照你說的,我爸媽沒多問,多虧了你。黃集葉說,怎么樣,我的讀唇術是不是很厲害?我說,關鍵時刻靠得住。他說,以后還能一起玩嗎?我說,你講什么?當然可以!他說,那咱倆拜把子,弄一名號,在鎮(zhèn)上沒人敢惹我們。我說,費事,能弄什么名號?他說,你是文豪,你想想,要兇猛一點的。我說,兩只老虎。他說,老虎是兇猛了,就是聽起來像兒歌。我說,很切題,你是那只沒耳朵的。黃集葉聽完罵了我兩句,說,你怎么不打乒乓球了?我說,冬天風大,打不了了。他說,回頭能不能教教我?我說,好,但還缺一塊拍子。

      放學后,黃集葉帶我去了操場后邊,這里在造一間器材室,門口堆著一堆磚頭,黃集葉從書包里掏出板磚,扔了進去,正好卡在最上面,成了金字塔尖。黃集葉面朝著磚堆,說,有借有還。他表情很復雜,好像在跟過去的生活道別。從那以后,他包里少了一個板磚,多了本《新華漢語詞典》。他在課桌上擺上一面鏡子,腿上放詞典,上課的時候,人對著鏡子,嘴里默念詞語,用力記住每一個詞的口型。他不知道這個本領有什么用,但是在十三四歲的年紀,他可以憑此變得與眾不同。

      期末的數(shù)學考試,黃集葉考了年級第一,要不是批卷老師吹毛求疵,非要扣他個步驟分,他本可以得到滿分。這事在學校里極為轟動,在先前的考試里,黃集葉的成績還在及格線左右徘徊。老師們都覺得事情蹊蹺,但要說他作弊,也沒有任何根據(jù)。出卷子的人為了不讓學生考滿分,總是會設置一兩道超綱題目,試卷上的最后一道題,只有黃集葉一人做了出來,也就是說,想抄也沒地方抄,作不了弊。他的母親知道此事后,一度流下熱淚,因為他的外公是物理教授,黃集葉理科一直不好,母親覺得實在不應該。那天母親帶他下了飯館,點了一桌根本吃不完的菜。她摟著黃集葉的肩膀,把他捏得有些疼,母親破天荒地喝了許多酒,對黃集葉說,你外公要是還在,一定高興壞了,媽一直很相信你,你肯定繼承了他的天賦,你以后也能當物理教授。說完,把喝剩下的酒往地上倒,酒氣彌散在昏暗的飯館里,把他熏得有些迷糊。黃集葉看著母親喜極而泣的樣子,反而有些悲從中來,覺得自己愧對了她。其中的緣由,他只和我說過。那天在考場上,監(jiān)考的是教我們數(shù)學的沈老師,沈老師為了早點備好課,試卷發(fā)下來后,和考生一塊做題。沈老師做題有個特點,喜歡輕聲念叨解題步驟,幾乎是默念,只有她自己一人聽得見。黃集葉解讀了她的唇語,這場考試就像聽寫詞語一樣簡單。寫完最后一個公式時,他的身體因激動而顫抖起來。我想明白了,黃集葉對我說,我耳朵不靈后,眼睛是我的第三只耳朵。

      可惜的是,黃集葉再沒能復刻那天的神跡,他的成績變回了老樣子,母親對他的期望也黯淡了下來。到了初三,黃集葉戴上了助聽器,老師為了照顧他,把他的座位換到了第一排。黃集葉的個子很高,后面的女生看不見黑板,班主任只好把他調(diào)回后排。黃集葉向班主任保證,不論坐在哪,他都能聽得清,他告訴班主任,在這個世界上,有人往耳朵上鑲耳釘,有人戴助聽器,不用因為助聽器比耳釘大,就對他區(qū)別對待。不過老師叫他回答問題時,他還是時常答不上來,至于是聽不清還是不會,沒有人知道。有一回黃集葉向我展示他的助聽器,我戴上后,左耳傳來古典音樂的旋律,聲音很大,差點沒把我震聾。黃集葉說,根本不是助聽器,這是藍牙耳機,因為它戴在我耳朵上,大家就覺得是助聽器。我說,可你的左耳不是聽不見嗎?黃集葉說,我能聽見,但可能是骨傳導到了右耳,用右耳聽見的。

      黃集葉戴助聽器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讓僅有的聽覺集中在音樂上面,這樣一來,他可以更專心地進行唇讀。每個人臉上的那張嘴,成了他通向新世界的道路。但黃集葉說,這條路并不好走。他比別人見到更多橫飛的唾沫,見到更多污言穢語。他變得越來越善于傾聽,也因此邁向更深的沉默。這是他從魔鬼那里討來的才華。

      他對讀唇的迷戀已經(jīng)近乎偏執(zhí)。有時我在他跟前說話,他一句也沒能聽到耳朵里,反而對十幾米外的陌生人對話了如指掌,好像眼睛上架著臺望遠鏡,看不到近處的東西。他時常兀自一人開懷大笑,又或眉頭緊皺,眼神中泛起怒火。我為他感到擔憂,此后每次跟他談起要事,我都要提醒他,請看著我的嘴巴,并且能夠想象到,如果一個人沒法握住他的肩膀,喚起他的注意,那他就永遠沒法跟他對話??赡芤舱且虼耍谥锌冀Y束之后,我們逐漸變得疏遠。

      上了高中后,有一年暑假,他來我家玩,我們在客廳下象棋,下到一半,黃集葉突然看向電視屏幕,半天沒有走子。我朝他揮揮手,說,你看啥呢?黃集葉打掉我的手,說,別擋我。電視上播的是我們當?shù)氐男侣勁_,一個女主持人正在講述一件案子。兩天前有家手機店遭遇搶劫,下午三點,店里進來一個戴面具的男子,持刀挾持一名店員,要求另一名店員把貨裝進麻袋。作案過程很快,由于手機店位置偏僻,中間無人干擾。電視上正反復播店內(nèi)拍到的監(jiān)控,目的是為了尋找劫犯,希望有市民能提供線索。黃集葉盯著屏幕,用食指和中指把右耳堵上,他每次做出這個動作時,就是要用讀唇術了。他突然站起來,膝蓋把棋盤撞落到地上。他說,咱們?nèi)ゾ职?。我問,干啥?你認出嫌犯了?他說,沒有,但那個店員跟劫犯是一伙的。我說,你怎么知道?他說,他雖然戴了面具,但嘴巴露了出來,他拿貨的時候,從那個店員身邊走過去,說過一句話,是對那個店員說的。按照唇語來看,是叫他晚上來取貨。我說,這事可不小,你能確定?他說,十拿九穩(wěn),但最好再看一遍監(jiān)控。我說,五點的時候會重播一次。他說,行,那我們再下兩盤棋。說完,他又坐下來,開始收拾剛剛撞落的棋子。他難掩內(nèi)心的激動,手抖個不停,棋子擺不到正中的位置,目光也游離了起來。他就在我對面,但心思已經(jīng)離棋盤很遠,走棋時心不在焉,不停地拱馬,把馬推到河對岸后,他才去動另外的子。我吃掉一只,他立刻推上另一只,一往無前,我的黑棋中又竄進一匹紅色的馬。那會兒我們都還是學生,大人眼里的孩子,而他已經(jīng)是能做一點事情的人。

      一個月后,我再次見到黃集葉,也是在這臺電視機上。他立了大功,受到市里的表彰,電視畫面中,他身穿西裝,手上拿著錦旗,仿佛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大人。那天從我家離開后,他去了公安局,向警方匯報了自己的判斷,聲稱那名店員是內(nèi)應。警察見他是高中生,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黃集葉脾氣倔,當場演示了自己的讀唇術,走廊一端有個警務人員在匯報工作,他將內(nèi)容復述了一遍。警方見識了他的能力后,仍舊將信將疑,但覺得讀唇是條線索,咨詢了一些專家,發(fā)現(xiàn)和黃集葉的判斷一致。警局派了人手跟蹤調(diào)查,那店員沒有前科,事發(fā)后也照常上班。跟了幾天,終于有了端倪,警方順藤摸瓜,不僅找回了失竊的手機,還抓獲一窩犯罪分子。經(jīng)歷這事后,黃集葉有了名氣,他在小鎮(zhèn)上散步時遇上曾經(jīng)欺負他的混混,如今也不敢招惹他。他的照片上了學校的主屏幕,老師立他為榜樣,還跟其他同學說,黃集葉將來要干刑偵。

      黃集葉后來的變化,都源起這一事件。他變得很活絡,人生不再虛妄,自己有事可干了。他幻想有一天,自己坐在全是監(jiān)控的暗室里,如同上帝一樣,攝像頭下的一切全都了如指掌。當然現(xiàn)在也有這號職業(yè),也就是保安。當保安糟蹋了天賦,他不干這個,即使要干,也要去保衛(wèi)更重要的東西。他總覺得有那么一間屋子在等著他,等他畢了業(yè),離開學校,就會走進去。不過據(jù)我所知,他沒有如愿,大學里他念的是新聞專業(yè),后來似乎是當了記者。

      接到黃集葉電話的時候,我和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聯(lián)系,那時我正在朋友的工作室干活,做的是編劇行業(yè),每天修改大綱,活很累,好處是不用上班。電話里頭,黃集葉向我講述了畢業(yè)后的經(jīng)歷,按年份算,每年都有不少事情,最近的一樁是準備結婚,對象是他小學時就喜歡的那個女生,名叫賀萱。這個女生我以前見過,高中的時候,我和劉青彤談了戀愛,他們兩個還處在曖昧階段。暑假期間,我們四個人玩過幾回,逛不要錢的博物館和去公園玩滑板。最后一次出游是去爬山,因為劉青彤想看日落。那天天陰,日落沒有看到,臨別的時候,大家有些傷感,后來回過去想,氛圍也是剛好。因為劉青彤隨后被學校開除了,我與他們二人也逐漸沒了聯(lián)系。那山我不敢再去爬,回憶中是一片蒼涼的云霧,再濃烈的陽光也無法將其撥開。

      聊完往事后,回到正題,黃集葉的聲音低沉了下來,說,當年我送你的那塊乒乓球拍,它還在嗎?我說,留著呢,一直沒用。他說,我跟你講一件事,你不要覺得怪,我左耳的聽力好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個罩子拿掉了,我現(xiàn)在跟你通電話,用的就是左耳。我說,這是樁好事,怎么好的?他說,好事都有代價,這事的代價是,我的讀唇能力下降了,甚至可以說消失了。我說,你還惦記那本事嗎?要我說,還是耳朵重要。他說,我快三十了,這是要命關頭,不能再稀里糊涂下去,我沒有什么大本領,這是我賴以生存的法寶,有了那本事,我就和別人不一樣,現(xiàn)在跟別人重樣了,我覺得沒什么活頭。我說,你那本領是練出來的,你還能練出別的本領。他說,別講大道理,我跟你打這個電話,是想問你借球拍。我說,什么球拍?他說,當時是拿你的球拍拍了腦門后,我耳朵才壞掉的,我用了很多辦法,就差拿錐子往耳朵里捅了,都沒用,應該是沒有敲到點上,還得借你的球拍。我說,我聽明白了,你是想重來一遍。他說,是這意思。我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他,我說,我給你找找,等我消息。掛上電話后,我平復了一會兒,球拍其實不用找,它就放在書桌的抽屜下面,一打開就能看到。我東西雖亂,但若有紀念意義,一件不扔,算是有點戀物情結。當年從劉青彤口袋里掏來的紙巾,也同樣壓在抽屜里。我拿起乒乓球拍,握在手里轉了轉,一面黑一面紅,事情過去十幾年,人和球拍都變了樣子,膠皮沒了黏性,光滑無比,無法再發(fā)出下旋球。

      星期天的下午,我提著這塊球拍去他家找他。我幻想過我們重逢后的場景,我知道他跟當年不一樣了,不像電影放到一半,摁下暫停鍵,回來還能接著看,他已經(jīng)是另外一部片子了。我來到他家門口,心里還有些緊張,給我開門的是賀萱,在去見黃集葉之前,我們站在樓道里聊了很久。她還和當年一樣,青春靚麗,穿襯衫和運動褲,一點不像快要結婚的人。我說,黃集葉呢?她說,他在里面,這會兒應該還在午睡。她擋在大門外,似乎不準備讓我上去。我提了提手里的袋子,說,他要的球拍,我給他帶來了。她說,先收起來吧,我想和你聊一聊這件事。我說,發(fā)生什么了?她說,他耳朵壞掉后,他媽媽一直帶他尋醫(yī)問藥,無論如何都想治好。我說,這事我知道,聽說現(xiàn)在好了?她說,上海有個專治左耳的江湖醫(yī)生,他媽每年都帶他去,今年治好了。耳朵好了以后,他情緒很不穩(wěn)定。我說,他會讀唇術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她說,我一早就知道,不瞞你說,當初能走到一塊也是因為這個,我從小就喜歡自言自語,他總是能看透我的想法,像魔術師一樣,有些人可以從你心里走出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說,認識他的人,沒有一個不覺得他神奇。她說,他向我求婚那天,我說我給你唱首歌吧,他說好。我給他唱了,我沒有出聲,給他唱了一首沉默的歌,他還是夸我唱得好聽,他抱我的時候我哭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哭,我永遠也不會問他聽見了什么。我說,你不想把拍子交到他手里,對嗎?她點點頭,說,我希望下次給他唱歌的時候,他能夠聽見。說完后,她讓開一條道,示意我進去。

      他家住在頂層,屋子里很敞亮,天花板比其他樓層高一些,客廳不大,但很整潔,和我住的屋有幾分相似,沙發(fā)上堆著幾本關于攝影的雜志。我徑直走到最里面的房間,這里是黃集葉的書房,他已經(jīng)在等我。沒有多余的寒暄,他朝我點了點頭,穿的是睡衣,樣貌比以前成熟,就是缺了點精神,頭發(fā)也白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問題。我注意到那塊手表還戴在他手上,這么多年,這是唯一沒變的東西。我在他旁邊挪了張椅子坐下,書桌上的電腦在播放電影,只有畫面沒有聲音。他說,你不用再坐我右邊,現(xiàn)在我兩只耳朵都是好的。我說,習慣了,沒想這么多,屬于條件反射。他說,東西帶來了嗎?我說,就在袋子里。他說,我十月份辦婚宴,到時候請你來,劉青彤怎么樣了?你叫她一塊。我說,早就沒有聯(lián)系了,不像你和賀萱。他說,分手了?有點可惜。我說,你耳朵怎么好的?他說,之前那個醫(yī)生,程大夫,你還記得不?我說,有印象。他說,最后一次去那兒,他把我頭摁在桌子上,右耳貼著桌面,左耳接一根長管子,一直通到二樓。管子很粗,把我耳朵罩住了,他就站在上面,把一個球狀物扔進管子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像個棒球,順著管子砸向我的耳朵,突然一陣灼燙,差點暈過去,以為左耳燒沒了,結果管子一撤,一股風變成了兩股,我耳朵好了。我說,既然好了,就別再折騰了,回頭我送你副耳機。他說,你若要送,送我一只就行。我說,看來沒人能勸你。他說,小學的時候我就喜歡賀萱,那時她周圍有很多男孩子,我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我練讀唇術有個重要原因,是想聽清楚她平日里的那些自言自語,后來我做到了。我聽完后,又想起賀萱剛剛對我說的話,好像一滴水落在我頭頂,不重,但整個人震了一下。我說,賀萱是做什么的?他說,音樂老師。我說,她肯定希望自己能夠唱歌給你聽。他說,誰都能聽見她的歌聲,但只有我能聽見她的獨白。我說,我想到一件事情。他說,什么事情?我說,假如那個傍晚,我沒有把球拍借給你,你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他沉默良久,說,我不知道,但是不重要了。我說,球拍我放這了,不是給你敲腦袋的,你以前說要跟我學乒乓球,一直沒機會教你,下周六文體中心乒乓球館,我在那里等你。黃集葉拿起袋子,張開手掌,一個巴掌正好抓起拍面,把它從袋子里抽了出來。他愁容滿面地朝我望了一眼。從進房間到現(xiàn)在,我沒有跟他對過眼神,此刻對上了,竟覺得如此陌生。我點了點頭,走出書房,一路走到門口。賀萱在客廳沙發(fā)上坐著,我沒敢看她。

      一個禮拜后,我站在空曠的球館里,踩在木質地板上,一直從中午等到傍晚,看著落地窗外的正午陽光變成火燒云,記憶在腦海里一頁頁翻過去。我身處時光的長廊,反復確認黃集葉的模樣,一個帶左耳的臉頰,我沒能想起來。我知道他不會再來了,他就是這樣的人,縱使他手里有球拍,也絕不可能站到球桌前。臨近閉館的時候,有個小男孩朝我走來,說,我看了你好久,你要是不打球,球拍能不能借我?說完,他側過身,要從我的手里奪拍。陡然之間,我體內(nèi)泛起一股熱浪,猛的一下握緊拍柄,在他的手觸碰到之前,我揮起球拍朝天指去,那一剎那,我感到自己瞋目裂眥,口水順著舌尖甩出來。閃一邊去!我喊了一聲。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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