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婧莎
(廣州美術(shù)學院 繪畫藝術(shù)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0)
明清時期,關(guān)于《清明上河圖》有一段流傳甚廣的故事,其梗概大致如是:嚴嵩(1480—1556年)父子掌權(quán)時,喜好搜羅古玩書畫,聽說《清明上河圖》的大名后,千方百計想要得到它。彼時,《清明上河圖》真本流傳吳中,王世貞(1526—1590年)的父親王忬(1507—1560年)求購真本不得,遂將一贗本呈上,不幸卻為人所告發(fā),嚴嵩父子因而記恨,后尋到由頭發(fā)難,王忬因此獲罪身死。
這個故事版本眾多,以沈德符(1578—1642年)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續(xù)編完成的《萬歷野獲編》所述最詳,為現(xiàn)代學者引證最多,故而本文中以沈德符所述“偽畫致禍”一詞指代這個故事:
偽畫致禍
嚴分宜勢熾時,以諸珍寶盈溢,遂及書畫骨董雅事。時鄢懋卿以總鹺使江淮,胡宗憲、趙文華以督兵使吳越,各承奉意旨搜取古玩,不遺余力。時傳聞有《清明上河圖》手卷,宋張擇端畫,在故相王文恪胄君家。其家鉅萬,難以阿堵動,乃托蘇人湯臣者往圖之。湯以善裝潢知名,客嚴門下,亦與婁江王思質(zhì)中丞往還,乃說王購之。王時鎮(zhèn)薊門,即命湯善價求市,既不可得,遂屬蘇人黃彪摹真本應(yīng)命。黃亦畫家高手也。嚴玩之,有妒王中丞者知其事,直發(fā)為贗本,嚴世蕃大慚怒,頓恨中丞,謂有意紿之,禍本自此成。或云即湯姓怨伯仲,自露始末,不知然否。以文房清玩致起大獄,嚴氏之罪固當誅。但張擇端者,南渡畫苑中人,與蕭照、劉松年輩比肩,何以聲
價陡重,且為祟如此。今上河圖臨本最多,予所見亦有數(shù)卷,其真跡不知落誰氏?
除沈德符的記述外,這個故事,在明代還有田藝蘅(1524—?年) 《留青日記》、徐學謨(1522—1593年)《世廟識余錄》、詹景鳳(1537—1600年)《詹東圖玄覽編》、孫鑛(1543—1613年)《書畫跋跋》、徐復祚(1560—?年)《花當閣叢談》、李日華(1565—1635年)《味水軒日記》、顧起元(1565—1628年)《客座贅語》、焦周(生卒年不詳)《焦氏說楛》、范守己(生卒年不詳)的《御子龍集》、陸人龍(生卒年不詳)《型世言》等;在清代又有徐樹丕(生卒年不詳)《識小錄》、彭孫貽(1615—1673年)《茗齋集》、谷應(yīng)泰(1620—1690年)《明史紀事本末》、姜宸英(1628—1699年)《湛園集》、陸時化(1714—1779年)《吳越所見書畫錄》、顧公燮(生卒年不詳)《消夏閑記摘抄》、王士禛(1634—1711年)《古夫于亭雜錄》、趙懷玉(1747—1823年)《亦有生齋集》、陳昌圖(生卒年不詳)《南屏山房集》、索綽絡(luò)·英和(1771—1840年)《恩福堂筆記》、葉廷琯(1791—?年)《鷗波漁話》、陸以湉(約1802—1905)《冷廬雜識》、徐時棟(1814—1873年)《煙嶼樓筆記》、李坤元(生卒年不詳)《忍齋雜識》、平步青(1832—1896年)《霞外攟屑》、陳作霖(1837—1920年)《可園詩存》、張蔭桓(1837—1900年)《三洲日記》、金武祥(1841—1924年)《粟香隨筆》、陳瀏(生卒年不詳)《匋雅》、陳田(1849—1921年)《明詩紀事》、葉昌熾(1849—1917年)《緣都廬日記抄》、佚名《寒花庵隨筆》、孫璧文(生卒年不詳)《新義錄》等諸多文獻論及。
盡管梗概大致如是,但在具體細節(jié)上,諸種文獻卻眾說紛紜。譬如,有關(guān)《清明上河圖》真本的下落,就有在王鏊(1450—1524年)、陸完(1458—1526年)、顧鼎臣(1473—1540年)家等多種說法,亦有說王忬自藏的。贗本的繪制者,一般認為是黃彪,亦作“王彪”“王生”等。告發(fā)者,則一般認為是湯姓裝裱匠,然而他的名字有湯勤、湯翰、湯九、湯臣、湯曰忠等多個版本。一些文獻還有格外戲劇性的橋段,如贗本如何繪成,李日華《味水軒日記》給出的答案竟是背臨:“每一出必屏去筆硯,令王生坐小閣中,靜默觀之……王生歸則寫其腹記,即有成卷”;又如湯姓裝裱匠何以識破贗本,徐樹丕《識小錄》說是根據(jù)“汴人呼六撮口,而今張口是操閩音”;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則解釋為“試觀麻雀小腳而踏二瓦角,即此便知其偽”。凡此種種,紛繁復雜。
圖3 宋本《清明上河圖》后楊準跋
因為版本眾多,這個本身即已曲折離奇的故事,更顯撲朔迷離。但無論如何,在明中期以后的數(shù)百年間,它為人們所普遍接受,甚或當作歷史事實。明清時人幾乎形成這樣一種共識:嚴嵩曾費盡心力,收藏的卻是《清明上河圖》贗本,而這引發(fā)了一場人命風波。
明清時人普遍接受并言之鑿鑿的“偽畫致禍”故事,現(xiàn)代學者對此多有爭議。
早在1931年,吳晗就有雄文證偽,他給出的核心證據(jù)是,王忬之子王世貞的《弇州山人四部續(xù)稿》中有《〈清明上河圖〉別本》跋二:
《清明上河圖》別本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有真贗本,余俱獲寓目,真本人物舟車橋道宮室皆細于發(fā),而絕老勁有力,初落墨相家,尋籍入天府,為穆廟所愛,飾以丹青。贗本乃吳人黃彪造,或云得擇端稿本加刪潤,然與真本殊不相類,而亦自工致可念,所乏腕指間力耳,今在家弟所。此卷以為擇端稿本,似未見擇端本者其所云,于禁煙光景亦不似,第筆勢遒逸驚人,雖小粗率要,非近代人所能辨,蓋與擇端同時畫院祗候,各圖汴河之勝,而有甲乙者也。吾鄉(xiāng)好事人遂定為真稿本,而謁彭孔嘉小楷、李文正公記、文徵仲蘇書、吳文定公跋,其張著、楊準二跋,則壽承、休承以小行代之,豈惟出藍,而最后王祿之、陸子傅題字尤精,楚陸于逗漏處毫發(fā)貶駁殆盡,然不能斷其非擇端筆也,使畫家有黃長睿那得爾。
又
按擇端在宣政間不甚著,陶九疇纂《圖繪寶鑒》搜括殆盡而亦不載其人,昔人謂遜功帝以丹青自負,諸祗候有所畫皆取上旨,裁定畫成進御,或少增損,上時時草創(chuàng),下諸祗候補景設(shè)色,皆稱御筆,以故不得自顯見,然是時馬賁、周曾、郭思、郭信之流亦不至泯泯如擇端也,而《清明上河》一圖歷四百年而大顯,至勞權(quán)相出死構(gòu),再損千金之直而后得,嘻亦已甚矣。擇端他畫余見之殊不稱。聊附筆于此。
圖4 宋本《清明上河圖》后李東陽弘治四年(1491年)、正德十年(1515年)跋
此二跋作于萬歷三年(1575年)以后,從內(nèi)容來看,一則王世貞明確說,嚴嵩收藏了《清明上河圖》真本,二則如果王忬確因《清明上河圖》之事而身死,王世貞談及此事“決不至于如此輕描淡寫”。由此吳晗得出結(jié)論:“一切關(guān)于王家和《清明上河圖》的記載,都是任意捏造、牽強附會的?!贝撕?,2006年戴立強撰文支持吳晗的論斷,并強調(diào)了一條有力的證據(jù),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有二詩,序記“湯生裝潢為國朝第一手,博雅多識,尤妙賞鑒,家其別余也,出古紙索贈,拈二絕句應(yīng)之”:
鐘王顧陸幾千年,賴汝風神次第傳。落魄此生看莫笑,一身還是米家船。
金題玉躞映華堂,第一名書好手裝。卻怪靈蕓針線絕,為他人作嫁衣裳。
如果湯姓裝裱匠真的是揭發(fā)贗本導致王忬身死的罪魁禍首,王忬之子王世貞絕對不可能為其作贊美詩,更不可能將之收錄到自己的文集中。由此,戴立強更確信王家并不曾發(fā)生與《清明上河圖》有關(guān)的悲劇。
雖然吳晗的論證已然雄辯,戴立強的論述也十分有力,然而還是不斷有學者提出相反的觀點。1958年徐邦達、1993年劉九庵都曾撰文,他們的根據(jù)是北京故宮博物院發(fā)現(xiàn)的一通明人尺牘:
鳳州被誣,已有大老從中調(diào)護,大都可無虞。昨二客過我,其一要道也,問鳳洲事甚悉。初云聞使酒難近,生對云:“高興則有之,若醉后更了了,且較柔和無難近也。”又問市名畫一事,生不知當如何答。但權(quán)辭云:“向聞嚴氏托其乃翁覓一畫,適為人所欺,市其贗本,因而致憾,不聞王氏自市,且非鳳洲所與也?!庇謫柤啊镀G異編》,生答云:“此乃其族人所為,欲令大行,且索高價,故托名鳳洲。鳳州初知時亦甚怒之,但有名分,無可奈何耳。”……看過即火之,名不具。
兩位先生懷疑尺牘中“市名畫”一事即指王家與《清明上河圖》事,劉九庵更通過筆跡鑒定認為尺牘為張鳳翼(1549—1636年)所寫,張鳳翼與王世貞有交往,因而他的話頗有可信度。所以兩位先生得出結(jié)論:“也有人疑心《清明上河圖》事基本上與王氏無關(guān),那恐怕不一定”,“《清明上河圖》確曾發(fā)生過一幕因尤物而賈禍的悲劇”。
此外,許建平、葉康寧等多位學者,也認為“偽畫致禍”具有一定的歷史依據(jù)。他們不約而同地對吳晗論證中的核心證據(jù)王世貞的跋語,以及戴立強所補充的王世貞為湯姓裱匠所作的詩文,作了反向的語意解讀。對于王世貞的跋語,他們強調(diào)其中“至勞權(quán)相出死構(gòu),再損千金之直而后得”的說法,認為這正是《清明上河圖》引起風波的佐證;而對于王世貞為湯姓裱匠所作的詩文,則覺得這正說明湯姓裱匠與王家熟識,具備告發(fā)條件。此外,葉康寧在劉九庵所述張鳳翼尺牘外,還特別論證與王世貞或王世懋(1536—1588年)有往來的詹景鳳、孫鑛等人的有關(guān)記載,認為他們與王家有交,所言必定不虛。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吳晗雖然力證王家并未因《清明上河圖》賈禍,但卻沒有否定整個故事,他還曾另作文一篇,推測經(jīng)歷悲劇的可能另有其人,有可能是“昆山顧宏懋”,只是被附會至王家。許建平、葉康寧等也強調(diào)這一點,認為退一萬步說,這個風波的基本情節(jié)應(yīng)是真實的。
“偽畫致禍”幾乎成為《清明上河圖》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中的一段公案,因此有必要就其真?zhèn)卧僮餍┰S辨析。
以往學者的討論,無論是力證故事為純屬虛構(gòu),還是堅稱故事有事實依據(jù),基本都是以論證王家曾否因《清明上河圖》賈禍作為切入點?;蛟S我們還可以換一個角度,從故事中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嚴嵩入手,進行探討。
嚴嵩確曾收藏過《清明上河圖》,因為文嘉《鈐山堂書畫記》和佚名《天水冰山錄》列出了籍沒嚴嵩家產(chǎn)的清單,其中都明確記載有《清明上河圖》?!垛j山堂書畫記》中還附有一段說明: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是圖藏宜興徐文靖家,后歸西涯李氏,李歸陳湖陸氏,陸氏子負官緡,質(zhì)于昆山顧氏,有人以一千二百金得之,然所畫皆舟車城郭橋梁市廛之景,亦宋之尋常畫耳,無高古氣也。)
圖5 宋本《清明上河圖》后陸完跋
但嚴嵩收藏的是《清明上河圖》真本還是贗本,卻很難依據(jù)兩份清單判斷,因為其中并未提供任何有關(guān)畫面、題跋和款印的確切描述,無從與現(xiàn)今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一般認為是北宋張擇端真跡的宋本《清明上河圖》(圖1)進行對照。從文嘉的說明來看,其所記從徐文靖(生卒年不詳)到李東陽(1447—1516年)再到陸完的流傳經(jīng)過與宋本相合,但“亦宋之尋常畫耳,無高古氣也”一說,則與今天人們對宋本的評價并不一致。清末學者俞樾(1821—1907年)就曾疑惑:“不知即王氏使黃彪所摹之贗本邪?抑嚴氏別覓得張擇端之真跡也”。
圖1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宋本),絹本設(shè)色,24.8cm×528.7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局部)
不過,此前學界并未注意到,其實在嚴嵩籍沒家產(chǎn)清單之外,還有一則文獻清晰記載了嚴嵩收藏《清明上河圖》的情況。許論(1495—1566年)《許默齋集》中收錄有一則跋語:
跋《清明上河圖》卷
嘉靖丙辰四月十九日,于嚴公處借觀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卷,刻絲裝裱,白玉箋,軸首有徽宗書“清明上河圖”五字,下識以雙龍印,圖之所藏川原、林麓、市井、舟車、人物走集之盛,及歷代轉(zhuǎn)藏者姓氏具見于大學士西涯李公,及金張公翥、元高公準所敘矣,畫誡神品,尤難者舟車舍宇皆手寫圓勻些小界文而已,圖末有大宅扁書趙大丞家,往來者方駢闐,似非市井盡處,或后人有截去者未可知也。西涯身后,陸公水村購得之,云價凡八百兩,今又不知幾何矣。嚴公好古,所藏李伯駒《桃源圖》、李昭道《海天落照圖》、摩詰《輞川圖》,蕭照《瑞應(yīng)圖》、李龍眠《文姬歸漢圖》,皆稱世寶,余并獲觀云。
從跋語所記來看,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四月,許論在嚴嵩處借觀了《清明上河圖》卷。這卷《清明上河圖》,“軸首有徽宗書‘清明上河圖’五字,下識以雙龍印”,這與李東陽正德十年(1515年)所記宋本當時的情況“卷首有祐陵瘦筋五字簽及雙龍小印”完全相符。此外,“歷代轉(zhuǎn)藏者姓氏具見于大學士西涯李公及金張公翥、元高公準所敘矣”“西涯身后,陸公水村購得之”等描述,也與如今宋本后張著(生卒年不詳)、楊準(生卒年不詳)、李東陽及陸完的題跋一一印證(圖2—5)。更重要的是,許論說:“圖末有大宅扁書趙大丞家……似非市井盡處,或后人有截去者未可知也”,現(xiàn)今宋本卷末結(jié)束于“趙太丞家”,即許論所說“趙大丞家”(圖6),結(jié)尾之倉促也曾有現(xiàn)代學者疑心它可能并非全本。由此可知,嚴嵩明明白白收藏的就是宋本《清明上河圖》,即為真本。
圖2 宋本《清明上河圖》后張著跋
圖6 宋本《清明上河圖》卷末“趙太丞家”
許論是嚴嵩的黨羽,《明史》記載:“許論輩,皆惴惴事嵩,為其鷹犬?!?。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兵部尚書楊博(1509—1574年)因父喪離京,許論赴京代職,他完全有條件在嚴嵩家觀畫。一般認為“偽畫致禍”事發(fā)生在“王時鎮(zhèn)薊門”時,據(jù)《明實錄》及《總督薊遼保定都御史年表》,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王忬正鎮(zhèn)守薊遼。既然其時嚴嵩已獲《清明上河圖》真本,那么“偽畫致禍”事自然無從談起。
相較于許論的記載是嚴嵩時代的同期文本,現(xiàn)今留存的所有有關(guān)“偽畫致禍”的記述至早也在萬歷年間,即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嚴嵩籍沒,其家產(chǎn)清單已經(jīng)公布之后,可以說均是后期文本。學者們用以佐證“偽畫致禍”可信的材料,無論是來自張鳳翼,還是詹景鳳,或者孫鑛,他們均是與王世貞、王世懋有交情,并非王忬的同代人。而為學界引證最多的沈德符的說法,則距嚴嵩籍沒已然過去了54年。所以,許論的跋語與王世貞、文嘉的說法互相印證,不僅王家不曾因《清明上河圖》發(fā)生悲劇,整個故事應(yīng)該都是謠傳。
那么,“偽畫致禍”的傳言由何而起呢?這恐怕還需從嚴嵩籍沒后,明中晚期的文史語境說起。
有明一代,“國史未立,而野史盛”,官方記注制度和史撰工作的缺失,使得明代私家對撰修當代史有著極高的熱情。特別是明中晚期,官方對民間修史全然不加限制,采取放任態(tài)度,私家史著愈發(fā)宏富。顧炎武(1613—1682年)就曾評說:“國初人樸厚,不敢言朝廷事……萬歷中,天子蕩然無諱……至于光宗,而十六朝之事具全”,可見明中晚期野史之盛。
野史寫作自然不如官修史書嚴謹、考究,而明中晚期的野史,其天馬行空又在歷代私史中為最。王世貞就曾評明代野史三弊:
史失求諸野乎,然而野史之弊三:一曰挾隙而多誣,其著人非能稱公平賢者,寄雌黃于牙呲;二曰輕聽而多舛,其人生長閭閻間,不復知縣官事,謬聞遂述之;三曰好怪而多誕,或創(chuàng)為幽異可愕以媚其人之好,不核而遂書之。龔自珍(1792—1841年)也曾評說:
有明中葉,嘉靖及萬歷之世,朝政不綱,而江左承平,斗米七錢。士大夫多暇日,以科名歸養(yǎng)望者,風氣淵雅,其故家巨族譜系多聞人,或剞一書,或刻一帖。其小小異同,小小源流,動成掌故。使倥傯拮據(jù),朝野騷然之世,聞其逸事而慕之,攬其片楮而芳芬惻悱。
野史的書寫,當然不會放過嚴嵩這一著名的權(quán)柄人物,以及王世貞這一獨主文壇二十年的文學巨子。事實上,王忬確因嚴嵩而死,但原因當然不是一幅圖畫,而是因為王忬、王世貞父子屬于與嚴嵩對立的政治陣營。王世貞為父祈求平反的《懇乞天恩俯念先臣微功極冤特賜昭雪以明德意以伸公論疏》,以及給李春芳(1511—1584年)的《上太傅李公書》中說得清楚:王忬、王世貞父子與先后彈劾嚴嵩的楊繼盛(1516—1555年)及沈煉(1507—1557年)有深厚交情,又與嚴嵩的最大政敵,時任內(nèi)閣次輔的徐階(1503—1583年)同出江南,關(guān)系匪淺,這是嚴嵩對王忬痛下殺手的根本原因。
王家為嚴嵩所害的慘狀,在明代盡人皆知。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王忬因“灤河之警”入獄,王世貞、王世懋兄弟長跪道旁,攔截權(quán)貴車輛,呼號求助。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王忬慘死西市,王世貞、王世懋兄弟于刑場相泣號慟,持喪而歸,這些都詳載于史籍。王家與嚴嵩的矛盾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明隆慶年間出現(xiàn)的表現(xiàn)夏言(1482—1548年)等“雙忠八義”前赴后繼勇斗嚴嵩的戲劇《鳴鳳記》,以及被認為有暗諷嚴嵩、嚴世蕃父子情節(jié)的小說《金瓶梅》,均被附會為王世貞所撰。
此外,嚴嵩籍沒后,其家產(chǎn)清單,包括至今留存的《鈐山堂書畫記》《天水冰山錄》等,通過各種渠道或傳抄,或出版,廣為傳布。汪砢玉(生卒年不詳)《珊瑚網(wǎng)》、查繼佐(1601—1676年)《罪惟錄》、王士禎(1634—1711年)《居易錄》等文獻中,都可見對嚴嵩家產(chǎn)清單的節(jié)引,這充分說明明清時期士人對嚴嵩家產(chǎn)清單的持續(xù)關(guān)注。閱讀過嚴嵩家產(chǎn)清單的人,很容易即會發(fā)現(xiàn)其中記載有《清明上河圖》,進而自然將此圖與當時市面上已頗成氣候的諸版本《清明上河圖》聯(lián)系起來?,F(xiàn)代學者一般認為,大致由明中期起,絹本大青綠面貌、風格近仇英一路的《清明上河圖》開始成為“蘇州片”一類作偽作坊最流行的產(chǎn)品(圖7、圖8)。史料表明,隆慶四年(1570年),“吳中四大姓作清玩會”,藏品中已有這類圖畫;而至于萬歷年間,這類圖畫則已然泛濫,“京師雜賣鋪”即有銷售,一卷“定價一金”。
圖7 趙浙《清明上河圖》,絹本設(shè)色,28.4cm×576cm,日本岡山林原美術(shù)館藏(局部)
圖8 (傳)仇英《清明上河圖》,絹本設(shè)色,25.5cm×615cm,大倉集古館藏(局部)
目前所能找到最早涉及“偽畫致禍”的文獻是田藝蘅(1524—?年)的《留青日記》,該書有萬歷元年(1573年)刻本,其中《嚴嵩》條載:
巡按御史林潤等抄沒江西家產(chǎn),略載其大綱嘉靖四十四年八月也……又直隸巡按御史孫丕揚抄沒嚴嵩北京家產(chǎn)……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越王宮殿圖》乃仁和丁氏物,《文會》等圖乃錢塘洪氏物,皆總督胡公以數(shù)百金轉(zhuǎn)易者?!肚迕魃虾訄D》乃蘇州陸氏物,以千二百金購之才得其贗本,卒破數(shù)十家。其禍皆成于王彪、湯九、張四輩,可謂尤物害民也。
從田藝蘅的記載來看,他顯然是閱讀過某個版本的嚴嵩家產(chǎn)清單的,而在田藝蘅生活的年代,諸種版本的《清明上河圖》則已十分常見。家產(chǎn)清單中缺乏詳細描述的《清明上河圖》,與市面上真真假假的《清明上河圖》相互聯(lián)系,給予人們無限想象和解讀空間。在明中晚期“挾隙而多誣”“輕聽而多舛”“好怪而多誕”“小小源流,動成掌故”“聞其逸事而慕之,攬其片楮而芳芬惻悱”的文史語境中,這便是野史寫作最好的素材。事實上,由明中期起,除《清明上河圖》以外,“大小李將軍畫軸”、《輞川圖》、《海天落照圖》等,也被編排以類似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畫作一方面既出現(xiàn)在嚴嵩的家產(chǎn)清單中,另一方面亦都是“蘇州片”一類作偽作坊頗流行的產(chǎn)品。
沈德符記載“偽畫致禍”故事的《萬歷野獲編》一書,書名寓“野之所獲”之意,從某種程度上這正點明了“偽畫致禍”故事的來源及語境。
文壇領(lǐng)袖、權(quán)柄人物、重要的歷史事件以及真假難辨的畫作,諸種人們喜聞樂見的要素合在一起,在明代中晚期的文史語境中,生成了一個劇情精彩的故事。盡管這個故事并非歷史事實,卻并不妨礙它于歷史中持續(xù)地發(fā)酵,甚至以它為本事的戲劇《一捧雪》,自明崇禎年間起,先以明傳奇的形式,后改編為昆曲、京劇、晉劇、上黨邦子、秦腔、河北梆子、弋腔、漢劇、閩劇、莆仙戲、滇劇、川劇等多種形式,一直流行至于民國時期。由此,傳聞成為史實,“偽畫致禍”也即成為圍繞《清明上河圖》的歷史書寫的重要部分。
清末史志學家陳作霖(1837—1920年)曾幾度為《清明上河圖》賦詩:
觀《清明上河圖》漫賦
宣和往事那堪聽,五國城邊草不青。剩水殘山留一角,可憐甘作小朝廷。此圖好事收藏好,競寶遺民初度稿。豪奪曾經(jīng)伏禍機,至今齒冷鈐山老。
題張擇端《清明上河圖》
西湖甘作小朝廷,繞郭屏山分外青。寒食于今翻舊稿,家家上冢向蘭亭。豪奪鈐山亦太癡,此中真贗有誰知。請看一幅山河影,妙手爭摹老畫師。
在他的詩文里,明顯有兩個《清明上河圖》:一是宋代的《清明上河圖》,由作為真跡的宋本之上的后金張著(生卒年不詳)的題跋起,這是長久以來關(guān)于《清明上河圖》的固有知識;另一則是由“偽畫致禍”故事建構(gòu)的明代的《清明上河圖》,它因大量出現(xiàn)的偽作以及廣泛傳播的傳言而生,然而它如此生動而鮮活,在之后的數(shù)百年里持續(xù)為人們所熱議,從而在某種意義上增加了《清明上河圖》的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