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許靜

冬至的前一天晚上，崔麗芬又夢見了自己母親。

母親站在馬路對過的梧桐樹下面，朝她招招手。梧桐樹的枝葉綿延開去，鋪滿整個天空。崔麗芬張口喊“姆媽”卻發(fā)不出聲，她努力穿過人群圍成的圈向母親跑過去，母親卻不知道哪里去了。那些陌生的、形狀模糊的面孔不斷向她涌來。夢醒過來，崔麗芬心肝還在別別跳。救護(hù)車尖銳的聲音從遠(yuǎn)處響起，漸強(qiáng)，倏地從空中劃過，她又想去小便了。

早上六點(diǎn)十分。崔麗芬在馬桶上坐了半個來小時，尿不出來。窗外黑漆漆的，幾戶早起人家的燈光透過光禿禿的梧桐枝條疏疏地散落下來，還沒觸及地面便立刻被黑暗吞沒了。她蜷縮起身體，膝蓋抵在胸口處。下身每刺痛一記，她臉上的肌肉就狠狠回縮一下。起來的時候，腿一麻，一只拖鞋不小心被踢到了洗臉臺下面。

外面天微亮起來，太陽還沒完全出來，整個天空都裹著層灰蒙蒙的霧。崔麗芬不停地喝水、小便，站在廁所間的窗前發(fā)呆。外面有孩童起早上學(xué)的聲音，都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一輛汽車被堵住出不去，嗶嗶嗶發(fā)出刺耳的喇叭聲。立刻有人高聲咒罵，梧桐枝條也像受了驚惶，噼啪打著窗戶。人們從單元樓里進(jìn)進(jìn)出出，向生活飛奔而去，融入寒風(fēng)中。崔麗芬從來記不清他們的面貌。

崔麗芬在這房子里住了五十年。頭三十年與母親一起住，母親過世后就剩她一個人。這些年四周都建起了高樓，她這片矮房就像掉到了井里。她又住一樓，白天也見不到多少太陽光，大多數(shù)時候黑黢黢的。老鄰居很多已不在或搬走了，這一片是學(xué)區(qū)房，又搬進(jìn)來很多帶孩子的年輕人。崔麗芬曾經(jīng)上中介那里打聽過，她這個房子能賣兩百萬，就打算賣了房子去住養(yǎng)老院，可回到家想想又后悔了。

不遠(yuǎn)處轉(zhuǎn)出一個矮墩墩的人影，崔麗芬轉(zhuǎn)過身拖著一只光腳從廁所間出來換了鞋，到鏡前梳洗。崔麗芬一張方臉，高顴骨，從側(cè)面看有點(diǎn)像演員陳沖。這副面相年輕時顯老，老起來反倒顯年輕了。每個早晨，她都會用雪花膏把這張臉擦得噴香;眉毛彎彎細(xì)細(xì)，烏中帶青，是老底子的那種樣式;齊耳根的短發(fā)染了棕色，燙成泡面卷。為保持身材，她不吃肥肉，又吃十幾種營養(yǎng)保健品。

小楊四十來歲，在這一片做社工已有十多年，是個看上去很和氣的東北女人，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崔麗芬這里來一趟。崔麗芬總覺得如果自己有女兒，肯定會比小楊更漂亮一些。小楊夾了一只大包進(jìn)門，一張圓臉潽出羽絨服外面，說：“阿姨，冬至給你包了點(diǎn)餃子?！?/p>

崔麗芬乜斜著小楊，說：“你們北方人冬至吃餃子，我們這里吃年糕的。”她心底里有些瞧不上小楊這些外地瓜佬兒，但每次又盼著小楊過來。

“我把水餃給你放到冰箱里冷凍，你拿出來燒很方便的?！毙詈┖褚恍?，自己拉開冰箱。老式的華日冰箱時不時就發(fā)出吃力的嗡嗡聲，好像一個不停抱怨的老人。冷凍層結(jié)了很厚的霜，被速凍食品塞滿了;冷藏箱里是各種腌制食品以及可以速熱的飯菜，蔥姜也按照每次的用量用保鮮膜包起來。

小楊一邊往里塞餃子，一邊咕噥，“阿姨，你家冰箱里的東西太多了。”

“這樣我心里安耽。就怕萬一出什么事我不能出去買東西?！?/p>

小楊又問她最近身體怎么樣，她回答：“老樣子。”

小楊說：“今年冬天真冷，好像晚上還要降溫。五幢里的陳大伯早幾天走了，這個冬天已經(jīng)第幾個了?！?/p>

“有老話的，閻王來收人，老人難過冬?！贝摞惙铱粗巴?，一只麻雀在外面的枯樹枝上跳來跳去。

“天這么冷，你還出去跳舞嗎？”

“老早不跳了?！?/p>

說到這里，崔麗芬想起自己上一次去跳舞的時候，紅太陽廣場的音樂噴泉還在為慶祝國慶節(jié)播放《我和我的祖國》。

她五年前的春天開始去那里跳舞，第一次是被老姐妹帶去的。她不喜歡廣場舞，嫌土氣，這里跳的是交誼舞，雙人跳的。跳舞的男同志少，會跳舞的男同志更少，而且早都是有舞搭子的。剩下都是些歪七歪八的老頭子，拿著保溫杯靠在欄桿邊看熱鬧。有次一個女人穿黑色絲襪來跳舞，崔麗芬聽見兩個老頭在旁邊議論，這個腿，好去電視上做廣告了。

崔麗芬屋里頭待不住，早上就出去跳舞。一開始沒有舞搭子，她就一個人站在后面跟著人家跳。崔麗芬跳舞的時候，舉手投足頗有些風(fēng)韻。她蹬一雙仿中跟皮鞋，隨著音樂的變化一下一下踩出步點(diǎn)。

腳上的功夫，是她在學(xué)校文宣隊(duì)里練出來的。為了跳上喜兒，家常的布底鞋，她站壞了好幾雙。腳指頭破了，涂上藥水、貼上橡皮膏繼續(xù)跳。她羨慕芭蕾舞鞋，就仿照畫報上的樣子，用兩根帶子縫到鞋子上，再綁到腿上，兩條腿勒出烏青。

第一次跳上喜兒，是跟文宣隊(duì)去農(nóng)村演出。那天她坐在同伴的自行車后座，穿一件阿姐的藍(lán)卡其，袖子卷起兩圈，翻出里面白襯衫袖邊，兩支麻花辮拖到胸口。自行車出了慶春門，越過鐵路，騎上鄉(xiāng)間小道。旁邊是整塊整塊方方正正的稻田，風(fēng)一吹，稻浪好像旗幟一樣上下翻動，她鼻子底下全是稻田的香味。

紅太陽去跳了幾次，一個男人走到她面前站定打量。崔麗芬斜眼朝他一掃，男人戴一頂黑色皮面貝雷帽，身上一件深紅色襯衫，外面套著黑色小馬甲，蠻時髦的樣子。就是腳上一雙不黑不白的旅游鞋有點(diǎn)掉價。

“我對你的心你永遠(yuǎn)不明了，我給你的愛卻總是在煎熬。寂寞夜里我無助地尋找，想要找一個不變的依靠?！绷貉泗岬摹断耢F像雨又像風(fēng)》響起來，崔麗芬走到前面去跳舞。

“神經(jīng)病，這樣看。”她覺出他的注視，在心里暗罵。

“你一點(diǎn)沒變，還是噶好看?！蹦腥四樒?shí)厚，仍然跟在她旁邊。

崔麗芬繃著臉，沒去搭理他。

跳舞場上這種男人很多，專門來吊膀子的，要么騙錢要么騙色，崔麗芬對這種人向來沒有什么好臉色。

“你不認(rèn)識我啦？”男人在崔麗芬旁邊說，旁邊幾個跳舞的同伴朝他們這里看過來。崔麗芬想盡早擺脫他，她借著舞步閃到旁邊去。男人也跟上來，他不由自主伸了幾下手，妄圖想要抓住她，卻什么也沒抓住。

“我謝天明啊?！彼f。

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崔麗芬又別過頭去看?？辞辶怂臉用?，忽然說了聲：“哦喲！”

道路邊的梧桐樹葉，在春天剛剛出芽。天空淺藍(lán)色，云朵舒展開來，陽光照在梧桐樹上，嫩芽閃出金光，一顫一顫的……

小楊費(fèi)力塞好餃子，又從包里拿出幾張碟片，遞過來：“我給你錄了好幾部韓劇，你有得看看了?！?/p>

崔麗芬家里的碟片播放機(jī)，是十多年前外甥回國時給她買的。以前弄堂口有個租碟店，崔麗芬在那里辦卡借韓劇碟片，后來店倒灶了。關(guān)門的時候，老板送了幾套碟片給她。她最喜歡看《大長今》，反復(fù)看了好幾遍，一直到碟片再也播放不出來?！皼]想到這種東西也有壽命啊！”那天她拿著壞掉的碟片，在心里這樣嘀咕。

小楊問她：“阿姨，你喜歡哪個歐巴？”崔麗芬撲哧地笑了，說：“那些歐巴都好做我孫子了?！?/p>

說到這里，崔麗芬又說起年輕時很多人追她。當(dāng)年的追求者，有的當(dāng)官了，有的發(fā)財了。其中一個追她的，高鼻梁，深眼窩，像電影明星，后來和一個鄉(xiāng)下女人結(jié)婚了……

小楊感嘆：“要是生活像電視劇一樣就好了?！?/p>

“要活成電視劇做啥，一輩子過過很快的?！贝摞惙艺f，“各人有各命，那辰光如果我不用照顧我姆媽，說不定也老早就結(jié)婚了，如果那辰光結(jié)婚，伢兒都有你噶大了?！痹捯徽f出口，崔麗芬就有點(diǎn)后悔了。她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回事，忍不住要跟小楊講起這些陳年不古的事體。

小楊敷衍地聽著，哦了兩聲沒有在意。這時手機(jī)響了，她到旁邊去接電話。過了一歇，小楊進(jìn)來說：“阿姨，我還要去趟陳大伯家里，代表社區(qū)去慰問一下。陳大伯還是福氣好的，兒女一直陪到最后。前幾天新聞里講，哪里有一個老頭子沒了，一個多星期才被人發(fā)現(xiàn)?！?/p>

說罷，她又從包里掏出鑰匙，放到桌上，說：“月底我妹妹結(jié)婚，我要回趟老家。這段時間就不過來了，這個鑰匙先還給你?！?/p>

崔麗芬沒動。

“你要是不放心，我讓同事每個星期往你這里打一次電話。” 小楊安慰似的又說了句。

崔麗芬說：“鑰匙你放到門口的水表箱里去吧。”

“年底了這樣不安全，這里又是老小區(qū)，外面也沒有裝什么防盜門。”

小楊走了。崔麗芬把鑰匙扔進(jìn)了方桌的抽屜里。

到九點(diǎn)鐘光景，太陽才從對面高樓轉(zhuǎn)出來一角，發(fā)出一圈淡白色的光。鏡子連著大衣柜，崔麗芬一樣一樣搬開衣柜前面的東西，幾大箱保健品，一只買回來卻不知道怎么用的凈水器和一個不太靈光的理療儀。

她在鏡前擰開口紅蓋，謹(jǐn)慎地避開嘴唇破皮處，一點(diǎn)一點(diǎn)，動作小心，好像在做什么精細(xì)工作。鏡子里，鮮紅的口紅與灰紫的嘴唇形成一道細(xì)微的邊界。

接著又換上一件藏青呢大衣，是她退休那天去百貨大樓買的，花了六百八十塊，只穿過一次。那天是送阿姐出國，過安檢口的時候阿姐捏著她的手說：“芬芬，對不起，姆媽就交給你了?！卑⒔阏f一個字摁一記。阿姐出國后，來過一次信，說了些想念以前的話。姆媽的追悼會外甥趕回來了，崔麗芬和他一起把母親安葬了。

為搭配藏青大衣，崔麗芬找出條玫紅尼龍圍巾，又從鞋柜里取出一只鞋盒，里面一雙白底藍(lán)花軟底皮鞋。但她腳尖腫著怎么都穿不進(jìn)去，好不容易腳尖進(jìn)去了，腳跟又露在外面。腳腫得厲害，仿佛漲滿了水，已經(jīng)明顯超出了鞋子的尺寸。她只能重新把鞋放進(jìn)盒子，用腳踢進(jìn)床底下，一直踢到看不見的地方為止。

崔麗芬出門穿過小區(qū)中心花園。五幢前面搭了棚兒，一只碩大的白色花圈迎面而來，她急急別開臉，低頭快速穿過那里。走到公交站，車子剛剛過來。崔麗芬靠窗坐，經(jīng)過“紅太陽”的時候，透過車窗看見有人在那里跳舞，有幾個是她熟悉的身影，但叫不上來名字。

崔麗芬開始和老謝搭檔跳舞的時候，青色的梧桐果懸掛在枝上，像一串串風(fēng)鈴。跳了幾次，老謝就告訴她，他和老婆關(guān)系不好，老早分開了，他現(xiàn)在一個人住在武林路上的房子里。

“你呢？”老謝問，“也離婚啦？”

崔麗芬笑笑。

休息喝水的時候，老姐妹湊到崔麗芬耳朵旁邊，說：“你們兩個倒是蠻配的。”

崔麗芬擰上杯蓋，說：“我是來跳舞健身的，又不是來尋男人的?！?/p>

跳吉特巴的時候，老謝帶著崔麗芬。他掌心有些泛潮，指頭冰涼。另一只手觸摸到她的腰上，虎口恰抵在她的腰肢，崔麗芬聞到他身上有股黃酒混合著樟腦丸的味道。他們隨著節(jié)奏快速旋轉(zhuǎn)，每一次重心的轉(zhuǎn)移，他都穩(wěn)穩(wěn)接著她。指尖挑著一縷陽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甩出半個光圈。

崔麗芬和謝天明是在學(xué)校文宣隊(duì)認(rèn)識的，第一次說上話卻是那次去農(nóng)村演出。崔麗芬上臺跳喜兒，跳大春的同學(xué)臨時拉肚子不能上臺，找不到人代演，他們的節(jié)目就要被取消了。

崔麗芬哭喪著臉坐著，瞪著腳上的新鞋。這是雙白色塑料底的黑面方口搭袢鞋，慶百前一天剛到的貨，姆媽就托人給她買回來了。

那天下了學(xué)，崔麗芬就看見姆媽雙手捧著鞋盒站在門口的梧桐樹下，梧桐樹的毛絮在她頭上落下好幾簇。鞋盒上，畫著一只飛舞的燕子。姆媽把鞋盒交到她手上說，學(xué)費(fèi)延遲再交，我們喜兒怎么能沒鞋穿？晚上，阿姐從廠里下了中班回來，姐妹倆便輪流換上新鞋在地上跳舞，一直跳到隔壁人家敲板壁，她們才作罷。

“崔麗芬，你們到底還跳不跳？”報幕的進(jìn)來問。

謝天明剛說完“三句半”下來，他掀開簾子，說：“我和她一起跳。”她欣喜，回過臉去看他，他卻沒再看她，已經(jīng)走開去換衣服了。

他們在臺上跳喜兒和大春重逢的一段。崔麗芬在臺上大跳，旋轉(zhuǎn)，疾走，一頭白發(fā)在身后飛舞。謝天明演的大春從外面進(jìn)來，認(rèn)出喜兒后握住她的手，同她一起跳。他的手結(jié)實(shí)又有力，原始的力量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只輕盈的燕子。他們逐漸默契起來，竟比原來的搭檔更加默契。他們的動作因此更加大膽了，也更有了自信，當(dāng)他再一次穩(wěn)穩(wěn)托著她的時候，她嗅到他身上濃重的汗味。塑料底的鞋子在舞臺上踩出啪啪啪的聲響，崔麗芬內(nèi)心像是被什么點(diǎn)燃，就連最細(xì)微的喘息也能讓這火焰噴發(fā)出來。他們就這樣不停地跳著，那一刻，崔麗芬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喜兒，謝天明就是她一直等著的愛人。

下了臺崔麗芬向他道謝，謝天明對她笑，一顆汗珠順著他的脖子流進(jìn)的確良白襯衫里。其實(shí)她的頭發(fā)也濕了，一綹一綹貼在脖子上，粘得她癢癢的。他的笑容有些羞澀，卻一下子照進(jìn)十六歲的崔麗芬混亂的內(nèi)心。她看著他，盼望著他能再對她說一些什么。這時幾個女生一起進(jìn)來，謝天明轉(zhuǎn)頭對她們講起笑話。崔麗芬看到這里忽然放心了，卻也失望了，她為自己的自作多情很是懊惱了一陣。后來她和謝天明偶爾還在文藝匯演的時候遇見，卻再也沒有什么交集。

“紅太陽”的跳舞隊(duì)組織去烏鎮(zhèn)搞活動，老謝帶了單反照相機(jī)去。女同志們纏牢他，她們揮舞著彩色絲巾要他拍照。老謝也不拒絕，不停地給她們拍。崔麗芬坐在逢源橋上，老謝也要給她拍照。崔麗芬佯裝生氣，讓他去給其他人拍。

老謝說：“你不喜歡我給別人拍，那我就給你一個人拍。”

逢源橋左右兩邊，中間一道雕花木板。崔麗芬走一邊，老謝走另一邊。崔麗芬望過去，木板恰好遮住了老謝半張臉。什么左右逢源，還不是隔著一道墻？崔麗芬心里想。天空開始落毛毛雨，細(xì)細(xì)密密落在河里，水暈一圈一圈蕩開去。

活動結(jié)束時大家聚餐，那些女同志就盯牢崔麗芬，目光好像盯著階級敵人，崔麗芬很討厭這樣的目光。然后，她們之中就有人開始隱隱約約向她打聽她和老謝的關(guān)系。

“一個人以后到了養(yǎng)老院，癱在床上，看護(hù)不給你喝水不給你洗澡，很慘的。子女再好，不如有個老來伴，吵吵架兒也不要緊，要求不要太高?！迸延衷囂街鴨?，“你和老謝走到哪一步了？”

崔麗芬的臉霎時發(fā)熱起來，好像做了什么壞事被人捉了正著。她的喉嚨有點(diǎn)發(fā)抖發(fā)緊，仿佛一開口就會泄露出秘密來。話語在喉嚨口來回滾動了半天，她用一種不同尋常的高音說：“我又不尋人，要尋也不尋他這種的?！?/p>

烏鎮(zhèn)回來的晚上，崔麗芬回家，老謝打來電話。他在電話里說，你安全到家，我就放心了，再會再會。

脫衣服的時候，從大衣口袋里掉出來一張紙。崔麗芬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封信。信里只有一段話，用鉛筆寫的，像是從什么詩里抄來的。她匆匆看了一遍，心里就模糊有了答案。她立刻像做賊一般把信疊了塞進(jìn)桌下的抽屜，又抬起頭，視線轉(zhuǎn)向旁邊每一扇窗戶，好像害怕窗戶外有人正在偷看。洗漱了出來經(jīng)過方桌時，她忍不住拿出來又讀了一遍，果然看見落款處寫了一個“謝”字。真當(dāng)肉麻，崔麗芬心想，不過又是有些歡喜的。那個夜晚，崔麗芬不停地翻身，窗臺底下的野貓發(fā)出一聲聲曖昧不清的叫聲，攪得她心煩。

第二天早上老謝又來電話了，約她出去下館子。

崔麗芬低聲說了句：“十三點(diǎn)?！睊炝穗娫挘D(zhuǎn)身就涂了口紅出門。

老謝請她在延安路上的知味觀吃飯，點(diǎn)完菜老謝又要了一瓶黃酒，接著他從包里拿出來身份證和戶口簿。戶口簿是武林路的地址，上面只有他一個人的名字，按照他的說法，老婆老早離婚了，兩個女兒結(jié)婚都遷出去了。一個女兒在國外，另一個女兒也在外地。

“只要你點(diǎn)頭跟我一道，我就把你戶口遷進(jìn)來，有了戶口，你以后也有拆遷補(bǔ)償款的?！?/p>

老謝門牙處套一排假牙，講起話來就松動。

“十三點(diǎn)，哪個要同你一道！”崔麗芬罵他，接著又說，“你不要想打我的主意，我沒有伢兒，我這套房子老早給我外甥了?！?/p>

“吃好飯，到你房子里去看看好吧？”

“為啥要看我房子，我們啥關(guān)系？”

老謝嬉皮笑臉說：“我曉得你對我有意思的。”

他咪一口老酒，接著說：“我每個月留一千塊錢零用，其余都?xì)w你，以后你當(dāng)家?！?/p>

“你想養(yǎng)我??？”

老謝說：“我有糖尿病，心臟也不好。沒老婆，沒人關(guān)心的。”

崔麗芬訕訕道：“這個年紀(jì)我們都要自己管自己，身體第一?！?/p>

她夾了一只小籠包到他面前的小碗里。

她開始注意打扮，頭發(fā)燙了卷，指甲涂上紅色，指尖的桃花霎時一朵接一朵地開了。

母親以前就常講，女人家一定要學(xué)會打扮。她總是將女人的命運(yùn)與打扮緊密聯(lián)系起來，并時時告誡兩個女兒。那年冬天，月經(jīng)剛剛從崔麗芬身上消失，母親的記憶也倏然飛走了，她時常認(rèn)不出崔麗芬，但卻仍然記得自己的這句警句。

母親因?yàn)槎嗄昵暗哪X梗塞導(dǎo)致右半身癱瘓，崔麗芬每天要為她吸痰，按摩。母親整個人干縮在方桌前面的躺椅上，脖頸那里的皺褶一疊一疊的。塵埃在陽光中緩慢集合，在她后面形成一道骯臟的彩虹。她忽然從打盹中驚醒，用混濁的雙眼看著崔麗芬說，你也要好好打扮，去尋個對象來！崔麗芬回她：“我也去結(jié)婚，哪個來照顧你？”

道路兩邊青色的梧桐果成熟了，變成了棕色，毛茸茸的球果爆裂開。風(fēng)一吹，空氣里都是飄浮的黃色毛絮，好像無數(shù)精靈，飄在崔麗芬周圍，企圖窺視著她最最隱秘的活動。崔麗芬跳舞的步子仍然輕快，卻變得雜亂。她時常方寸紛亂，思緒不寧，一種莫名其妙的窘態(tài)讓她變成了笨手笨腳的樣子。

老謝給她買了鞋，原價一千多，老謝老實(shí)告訴她是打了五折買的。崔麗芬舍不得穿，一直放在家里。轉(zhuǎn)天她送了老謝一塊表，浪琴牌的，五千多塊，是她一個多月的退休金。老謝天天戴著手表到人家面前顯洋，好像自己是什么成功人士。

崔麗芬開始變得尿頻尿急是在三月份的時候。發(fā)展到后來，連續(xù)好幾個晚上，她起來上廁所發(fā)現(xiàn)尿里有血。她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是膀胱癌。她不信，拿了報告單，又去別的醫(yī)院檢查，還是同樣的結(jié)果。醫(yī)生告訴她，她是高級別浸潤型膀胱癌，極易復(fù)發(fā)和轉(zhuǎn)移，需要切掉整個膀胱，終身戴尿袋。

“一開始可能是不太方便，不過時間長習(xí)慣了就好了。”這是一個年輕的醫(yī)生，勸慰她：“阿姨，這個病做了手術(shù)，治愈率還是很高的。之后只要保持好生活習(xí)慣，三五年肯定沒問題的！”醫(yī)生說得很流利，也很誠懇，大概每個患者他都會這樣說一遍。

崔麗芬不說話了。她多體面一個人啊，怎么能掛著尿袋到處走？

醫(yī)生最后囑咐她：“你回去和家屬商量一下，盡快做手術(shù)吧?！?/p>

崔麗芬好幾天沒去跳舞，老謝給她打電話她不接，信息也不回。再去的時候，她故意和別人跳。老謝不高興，把她拉到旁邊。崔麗芬生氣了，說：“你以為我在做啥，我跳舞是為健身，又不是勾引男人?！?/p>

老謝比她更生氣，轉(zhuǎn)身就走。過了一歇，又折返回來。他努力掙扎了一番，開口問她：“你究竟對我有啥意見？”

她沒提防他還會回來，喃喃地回答：“沒意見?！?/p>

老謝離開的時候，崔麗芬瞪著他的背影發(fā)呆。她頭一次覺得這個背影很陌生，他的后腦勺仿佛蒙了霜，發(fā)色透出一層灰，后背襯衫后面隆起一道皺褶。

老謝不再給她打電話，她心里多少覺得有些對不起他。十月份的時候，她又去了一次紅太陽，沒碰到他，一起跳舞的人說，老謝有段時間沒來了。再后來，就是前幾個星期，她聽到老謝出事了。那天晚上她剛剛吃好飯，就看到新聞里講，獨(dú)居老人在家中去世，家人一星期后才發(fā)現(xiàn)。崔麗芬打老謝電話，怎么也打不通。

老謝給她發(fā)的上一條信息是在四個多月前，問候她過得怎么樣。崔麗芬坐在電視機(jī)前面，捧著手機(jī)忽然哭了出來。

她以前常聽老謝提起武林路的房子，卻從沒有去過。崔麗芬從公交車上下來，沿著一路的梧桐樹拐進(jìn)弄堂。弄堂越走越逼仄，頭頂縱橫交錯著電線，把天空分割成一塊一塊。

崔麗芬走上四樓，門是開著的，門口堆滿打包好了的東西。進(jìn)門正當(dāng)中央，掛著一張老謝的黑白照遺像，是他年輕時的模樣，高鼻梁，深眼窩，像電影明星。

崔麗芬看著相片發(fā)呆，這時候一個女人拿著掃帚過來，問她：“你哪個??？”

崔麗芬說：“我是謝天明的朋友?！?/p>

“我阿爸早兩個禮拜前沒的。”

“我曉得的，我過來看看?！贝摞惙野褱?zhǔn)備好的白包交給她。

那個女人“哦”了一聲，接過白包，讓崔麗芬進(jìn)屋坐。房間里面亂七八糟，女兒正在收拾老謝的東西。崔麗芬偷偷打量老謝女兒，寬臉盤，細(xì)眼睛，和老謝長得不像。崔麗芬低下頭，心里隱隱生出些慶幸。

“我在外地上班，放假才回來一趟。前段時間給他打電話也不接，哪里曉得阿爸老早已經(jīng)跌翻在家里面了?！崩现x女兒在那里絮絮叨叨，這句話她肯定已經(jīng)對人解釋過很多次，“是腦溢血?！彼盅a(bǔ)充了一句。

崔麗芬起身要走，一眼瞥到放在桌上的表。她認(rèn)出來，就是她送給老謝的那塊，應(yīng)該是從老謝手上摘下來的。崔麗芬想去拿手表，手剛伸過去，就被老謝女兒搶先一步拿走。

老謝女兒警惕地瞪著崔麗芬，手里仍然握著掃帚，罵道：“什么人，死人的東西也偷，信不信我馬上報警?！?/p>

崔麗芬囁嚅著：“這個是我送給他的?！?/p>

老謝女兒抬頭看看她，目光忽然變得兇狠起來，充滿了憤怒和怨恨。她抬手打了崔麗芬一個響亮的巴掌，罵道：“我還以為是哪個，原來是你這個婊子！你給我滾出去！”

崔麗芬被打得向后退了幾步，她扶著墻，拼命想要站定。

“人都被你害死了，快給我滾出去，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你阿爸死掉同我啥關(guān)系？我們都好幾個月沒聯(lián)系了?！?崔麗芬被推到門外，但是眼睛仍然直直盯著眼前的女人。

“你以為我們不曉得，天天勾出去跳舞。年紀(jì)噶大還要做小三，破壞人家家庭?！本o接著，老謝女兒把手里的掃帚扔出來，撞到崔麗芬腿上。

樓道里灌滿了風(fēng)，崔麗芬的耳朵里都是尖銳的風(fēng)聲。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隱約的碎裂聲，似乎來自窒息的胸腔。巨大的風(fēng)暴將她整個人卷起，就像卷起一根枯樹的斷枝。

“你說清楚，什么破壞家庭？”崔麗芬聽見自己的聲音悶悶的。

“滾出去，滾出去！”老謝女兒突然關(guān)門，動作粗暴，崔麗芬猝不及防，手指險些就被夾到。

動靜鬧大了，幾個鄰居上上下下過來看熱鬧，指指點(diǎn)點(diǎn)，小聲議論著。崔麗芬被圍在人群當(dāng)中，她的眼睛木然地從周圍一張張陌生的臉上轉(zhuǎn)過去。她張大了嘴，像是想要大哭或者大喊，但是卻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來。

崔麗芬瘸著一條腿從老謝的樓里出來，腳掌被凍得硬邦邦。走在弄堂里，前面兩只狗正在打架，一聲聲狗吠讓人心驚。老謝女兒尖銳的聲音不斷在她耳畔回響：婊子，婊子，婊子;一會兒又成了母親殷切的念叨：尋個對象來，尋個對象來，尋個對象來;最后成了老謝的聲音，老謝說，我不給別人拍，我就給你拍。崔麗芬站住腳步，忽然回頭，弄堂口空無一人，日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最后折在一面斑駁的墻上。

街邊沒有紅綠燈，崔麗芬站著等待過馬路。冬日里的陽光薄到透明，梧桐樹的葉子只剩下最后幾片，不規(guī)律地吊在樹枝上，從樹杈望上去，天空好像被打上一塊塊灰綠色的補(bǔ)丁。路上無數(shù)的人和車，魚一樣游來游去，從建筑物中穿梭往來。盯得久了，形狀模糊，竟不真實(shí)，仿佛他們始于某一處的舊時光，即將要去另一處的未來。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崔麗芬從冰箱里拿出餃子下鍋。以前姆媽在的時候，總是會說，冬至大如年。冬至的早上，姆媽一定一大早出去買年糕。早上白糖蘸年糕，中午油墩兒菜炒年糕，晚上一頓雪里蕻湯年糕。崔麗芬正長身體總是覺得吃不夠，便偷偷把阿姐的年糕舀幾塊到自己的碗里。

晚上八點(diǎn)，電視上正在播放電視劇。崔麗芬收拾了碗盞，吃下止痛藥。她從抽屜拿出鑰匙放在桌上，像個放大的驚嘆號。她記得，這是這個房子配的第三把鑰匙，第一把是黃銅的一字鑰，有次她下班忘帶鑰匙走不進(jìn)家，就特意另外又配了三把，一把交給姆媽，一把放到阿姐那里備用，一把給了她的小外甥;后來換成開防盜門的十字鑰匙，姆媽已經(jīng)不在了，阿姐賣了國內(nèi)的房子跟兒子出了國。幾年前十字鑰匙不小心斷在了鎖眼里，就連著鎖一起換了。

崔麗芬躺在床上，重新讀了一遍阿姐的信。雖然每天都讀，但每次還是總讓她想起以前的事。關(guān)上燈，困不著，又出不去。她仰天看著天花板，感覺腰腹的疼痛跟針刺似的，密密麻麻把身體刺出一個一個的小窟窿，水分就從這些窟窿里頭一點(diǎn)點(diǎn)地蒸發(fā)、消失。

崔麗芬把老謝的名字從通訊錄里刪掉了。她又去把門鎖拉開，只閂上了上面的鏈條。這樣即使自己倒下了，還有人能用工具弄斷鏈條把她弄出去吧，她在心里想。忽然之間，一陣難過襲來，胸口好像豁開一個巨大的空洞，能把一切都吞噬進(jìn)去。

死的時候，大概就我一個人了吧。

對面高樓霓虹燈的光亮投射到天花板上，紅黃藍(lán)綠的光斑，像花花綠綠的糖紙，又像萬花筒。外面隱隱約約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歌詞大概是：你對我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來來去去只留下一場空。你對我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任憑我的心跟著你翻動。

窗外，梧桐樹的禿影子貼著窗戶晃動，空氣里忽然有股稻田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