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鮮
正如太陽神萬千縷的光芒還未走在東方之前,東方是先已布滿了黎明女神的玫瑰色的曙光了。
這是鄭振鐸先生寫給王勃的一句頌詞。為了表達由衷的贊美,西諦先生不惜犧牲或忽略王勃的性別——稱我們的詩人王勃為唐代東方的黎明女神,他的光芒雖然沒有太陽神那么耀眼,卻為一片不可方物的玫瑰色,那是只有天才才能享有的顏色??赡苓€有幾分羞怯,掩不住的美與力量,已然展露出來,讓我們想起王勃同時代的另一位詩人杜審言的詩句:“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p>
一個新興帝國的誕生和強大,光靠些老成持重的文武大臣當然不行,如果只有這樣一些人支撐,那么,這個帝國的天空將是暮氣沉沉,沒有一點生氣的,最終必將走向衰落和灰暗。是的,要讓一個帝國成為一個偉大的帝國,成為一個光輝燦爛的帝國,成為一個“萬國衣冠拜冕流”的帝國,一定得有一群天才,一群才高八斗、目空天下的天才出現(xiàn),這個帝國才會是一個生機勃勃,充滿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和吸引力的雄偉帝國。
唐朝,正是在這樣一群才華多得用都用不完的天才手中不斷締造不斷縱橫出來的。由隋入唐,時代的車輪滾滾碾過,大唐的版圖越拓越遼闊,天縱奇才的人也越來越多。你看看,好多的天才,那些燦爛的群星??!王績是天才,駱賓王是天才,盧照鄰是天才,楊炯是天才。后來的李白、杜甫就不用說了。我們的王勃更是天才,就連他的兩個哥哥王勔和王勮也都是天才。我們翻檢一下初唐時代的詩人、作家和學者,會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他們都是早慧的天才。這些天才不約而同地出現(xiàn)和到來,似乎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要讓他們的時代和帝國,成為東方最奪目的圣地。
王勃的天才簡直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六歲就能賦詩,可惜沒有像他的詩歌兄長駱賓王那樣幸運地流傳下來。很小的孩子就能出口吟詩,這個可能并不算太奇怪。孩子是天生的詩人,詩人是永遠的孩子。但是九歲的王勃在讀了隋唐之際的碩儒顏師古注釋的《漢書》之后,竟然寫出一部《漢書指瑕》,一板一眼地和顏老前輩較起真來。書名取得雅致和謙遜,骨子里卻藏著一股逼人的傲氣,名為“指瑕”,實為“糾謬”。這實在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一個九歲的孩子,能把《漢書》讀過來已屬不易,還能從顏大師的注疏中看見錯誤,指出的錯誤還不少,一“指瑕”就指了洋洋十卷。這個難度,遠遠高于吟幾句童謠了。王勃在學術(shù)方面所表現(xiàn)出的識見,可能與其祖父著名學者王通有關(guān),遺傳學上有隔代遺傳的說法,文中子王通的學問精神傳到了嫡孫王勃身上。王勃的詩文才干,則可能受到其叔祖王績的影響,只是還要瑰麗遼闊得多。
王勃的才華,高得令無數(shù)人,甚至令史家都產(chǎn)生了嫉妒。他們認為這樣的才華可能導致“浮躁淺露”,因而不能“致遠”。聞一多先生反駁說:
一個人在短短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已經(jīng)完成了這樣多方面的一大堆著述:《舟中纂序》五卷,《周易發(fā)揮》五卷,《次論語》十卷,《漢書指瑕》十卷,《大唐千歲歷》若干卷,《黃帝八十一難經(jīng)注》若干卷,《合論》十卷,《續(xù)文中子書序詩序》若干篇,《玄經(jīng)傳》若干卷,《文集》三十卷。能夠浮躁到哪里去呢?
請注意,這些成果中,學術(shù)著作占了絕大部分,詩文創(chuàng)作反而在其次。在大多數(shù)人的眼中,王勃就是一個天才的詩人,天才的辭賦家。很難想象,王勃首先是一個早慧的歷史學者,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經(jīng)學家。
王勃天才的光芒,最奪人心魄的一刻,是在洪州(今江西南昌)的秋天綻放出來的。
那一年的秋天,到底是哪一年的秋天?
現(xiàn)在較為通行的說法,采納的是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傳》中的推斷:上元二年(675),王勃南下交趾(今越南河內(nèi)西北),探視貶為交趾縣令的父親,途經(jīng)南昌所作。這一年王勃已二十五歲,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才俊,寫出這樣一篇辭采華美的文章來,盡管引得舉座舉世皆驚,其實尚在情理之中。為了給這一推斷找到理由,人們甚至無視文章中的“童子何知,躬逢勝餞”“他日趨庭,叨陪鯉對”這樣明顯指稱未成年人的鐵證,非要說這里的“童子”并非小孩子,文章中不是還有“弱冠”嗎?——但是,二十五歲的人還能說“弱冠”嗎?為什么要把一個天才的閃耀時間拼命向后推遲呢?一個九歲便能指摘鴻儒之瑕的人,為什么不可以在少年時代就寫出流芳百世的絕構(gòu)?
我個人更傾向于唐末五代王定保的說法,他在《唐摭言》中明確記下:“王勃著《滕王閣序》,時年十四?!蹦且荒晔翘聘咦邝氲略辏?64),父親王福畤正在揚州六合縣做縣令(還記得王績嗎?他也曾在這兒做過縣丞呢),王勃到六合縣看望父親,經(jīng)過洪州時所作。比起辛文房來,王定保離王勃的時代接近了幾百年,他所看見的聽到的,應(yīng)該比辛文房的見聞更具有真實性。真相往往淹沒在時間的長河中,因此,從理論上說,時代越接近的,離真相也就越近。除非有文獻或考古方面的確證,否則很難擺脫此種對時間的信重。
我確信,《滕王閣序》一定寫于王勃十四歲的青蔥時代,而不是已經(jīng)成熟的二十五歲。只有十四歲那樣的朝霞之年,信筆一揮,才配得上即將為大唐迎來繁華盛世的玫瑰色的霞暉!也只有十四歲懵懂而勇敢的年華,才吐得出這樣的錦繡:
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彌津,青雀黃龍之舳。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少年王勃的才華令人驚悚,以至于引起世人的種種猜測和玄想。有人說:好吧,就算是少年王勃寫的吧,就算是出自王勃之手吧,那又怎樣!難道就沒有另一種可能嗎?會不會有人假托王勃之名呢?王勃也可能就是一個代言人,而真正說話的人,卻躲在你的背后,不,躲在你的心里,他讓你寫什么你就寫什么。你不是也常借酒醉之機蒙頭打腹稿嘛,那個神秘的人可能就在此時出現(xiàn)了。這個假設(shè)聽起來很像是一個唐代的雙簧戲,記載于晚唐人羅隱所著的《中元記》中:
唐王勃方十三,隨舅游江左,嘗獨至一處,見一叟,容服純古,異之,因就揖焉。
此老叟并非凡人,乃是中元水府的神仙。老叟告訴王勃說:來日滕王閣作記,子有清才,何不為之?子登舟,吾助汝青風一席。臨別又對王勃說:如果你返程回來,希望還能相見。
勃登舟,舟去如飛,乃彈冠詣府下。府帥閻都督已召集江左名賢,命吏以筆硯授之,遞相推遜。但是到了王勃這兒,他可管不了那么多禮節(jié),留而不拒。閻公大怒道:吾新帝子滕王舊閣,這是咱們洪都的絕妙風景,所以才悉集英俊,讓他們記下來以垂萬古。你這個不知哪兒來的毛頭小子,居然敢當仁不讓?說完,氣呼呼地走向了后室。閻都督的本意,據(jù)王定保的說法,是想通過這個禮節(jié)性的謙讓,把書寫樓記以揚名立萬的好事,落給自己早有準備的女婿孟學士來操作,哪知道半路殺出個小程咬金來。閻都督吩咐手下官員:你們給我盯好了,他寫一句就報上一句過來,我倒要看看這小子有什么能耐!此舉可謂用心良苦:人在旁邊守著,會造成一種緊張感,一種強烈的考場氣氛,讓你的才思很難發(fā)揮出來。而且寫一句就被人高聲報一句過去,讓你既沒有修改的機會,也很容易被現(xiàn)場打斷。江湖套路好深,王勃懶得去厘清。
閻都督忘記了一個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事實:在真正的天才面前,所有的障礙都是踏板或跳板,都是表演才華的舞臺。果然,勃引紙,方書兩句,一吏入報曰:“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惫唬骸袄先宄U劇!币焕粲謭笤唬骸靶欠忠磔F,地接衡廬?!惫唬骸肮适乱??!币焕粲謭笤唬骸敖笕鴰搴?,控蠻荊而引甌越。”公即不語。自此往復吏報,但頷頤而已。至報“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公不覺以手鳴幾曰:“此天才也?!蔽某桑惞喼?,曰:“子落筆似有神助,令帝子聲流千古。吾之名聞后世,洪都風月,江山無價,子之力也?!蹦撕褓浿?/p>
閻都督還是有些胸懷的人,那個時代,能當上都督的均非尋常之人。雖則自己的那點兒小算盤被王勃給打亂,但眼前這個玉樹臨風的少年以及他那孤鶩一般的氣質(zhì),也完全把他給鎮(zhèn)住了,落霞滿天,煙云滿樓。天才啊,江山無價,天才更是無價之寶。
才華這東西,猜不透摸不著,卻又光彩刺人,不僅會刺傷別人,也會刺傷甚至刺死自己。十六歲的王勃,迎來一次人生的轉(zhuǎn)折,幽素科及第。唐王朝為了網(wǎng)羅天下人才,不僅設(shè)置有??瓶荚?,也會不定期舉行一些制科考試。幽素科就是為那些心高氣傲而又才華橫溢的準隱士們而設(shè)置的。中了幽素科,少年王勃得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武則天與高宗李治所生次子沛王李賢,也就是章懷太子的府上做了一名修撰。
十八歲那年,武后第三子英王李顯(后來的唐中宗)來到哥哥李賢府上參與當時十分流行的斗雞活動,結(jié)果贏了。這讓當哥哥的李賢覺得很沒有面子,為了給主人搏回一局,王勃便以游戲的口吻寫出一篇《檄英王雞文》,檄文很快傳到了唐高宗的耳中。當他讀到“兩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牝晨而索家者有誅,不復同于彘畜;雌伏而敗類者必殺,定當割以牛刀”等句時,肺給氣炸了:這哪里是一篇檄雞文,完全就是一篇離間文,赤裸裸地挑撥兄弟鬩墻!更要命的是,這些帶刺的話,分明也是在戳唐王朝兄弟之間血腥的隱痛。一紙詔下,王勃被逐出了王府。
未及弱冠的王勃無處可去,出身名門的詩人居然栽在了幾只斗雞身上。天下之大,何處可容我?王勃想起自己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詩來: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這首五律詩因其頸聯(lián)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被譜入歌頌中阿友誼的歌曲而風行天下,如果要選十首最知名的唐詩,一定繞不過這四十個字。于是,青年王勃來到了蜀地,西蜀大地的雄奇與美麗很快撫慰了一顆受傷的心靈,有好友楊炯等人相伴,日日縱情于山水與詩酒之間,也算是失意中難得的快活。蜀地雖好,終歸不是家。咸亨二年(671)夏天,已經(jīng)二十二歲的王勃決定返回長安,好不容易在虢州(今河南靈寶)謀得一個參軍的職位。
世上有三種東西最遭人嫉妒:美麗、才華和富貴。不久,絕世的才華再次給王勃帶來厄運,他被莫名其妙地卷入官奴曹達(曾是武則天外甥賀蘭敏之門客)逃與死的迷案,實際上也就卷入了武則天家庭的紛爭之中。王勃被打入大獄,在里面整整待了三年。父親王福畤亦因此而遠謫交趾,由雍州參軍變成一名小小的蠻荒縣令。直到咸亨五年(674)秋改元大赦,二十五歲的王勃才重獲自由。
王勃在幾兄弟之間才華最為出眾,也最得父親寵愛,父子感情甚篤。對于父親因自己的行為而受到嚴厲懲罰甚至葬送了家族前程,青年王勃內(nèi)心無比內(nèi)疚。才華不僅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最愛的人。王勃借晉國名臣百里奚之口,向當今圣上唐高宗上了十八篇《百里昌言》,從那些懇切滴血的言語中可以看到:他承認自己對“明君”是“無用之臣”,對“慈父”是“無用之子”,既無益于祖國又連累了家人。王勃太思念父親了,以人子的悲傷口吻寫道:
今大人(父親)上延國譴,遠宰邊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東甌而度南海。嗟乎!此勃之罪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矣。
王勃向皇帝請求把父親召回中原:“今交趾雖遠,還珠者嘗用之矣?!稌凡辉坪酰焊]胡獲?弗為胡成?”
王勃的悔恨除了獲得一點內(nèi)心的平靜之外,并沒有帶來任何改變,敬愛的父親仍然遠在天涯。王勃決定前往交趾探望,當面向父親大人請罪。大約在上元二年(675)底或上元三年(676)初,王勃只身從長安南下,一路勞頓,于暮春時節(jié)到達遙遠的交趾縣。孰料,這次探親之旅,竟然成了王勃人生的終結(jié)。
關(guān)于王勃死亡的時間,最早見載于生前好友楊炯為其遺集《王子安集》所作序:
命不與我,有涯早謝。春秋二十八,皇唐上元三年秋八月。不改其樂,顏氏斯殂;養(yǎng)空而浮,賈生終逝。
明確記載王勃得年二十八歲,辭世的具體時間在上元三年八月。楊炯并沒有記下王勃具體的死因,可能是為友人諱吧。五代后晉劉昫的《舊唐書》本傳采納了楊炯的說法,并對王勃死因做出了具體說明:“渡南海,墮水而卒,時年二十八?!蓖醪接H北歸途經(jīng)北部灣時,意外落水而死。到了北宋時代的歐陽修所撰《新唐書》和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中,情況有所改易:一是死亡時間發(fā)生了變化,從上元三年的二十八歲,變成了儀鳳二年(677)的二十九歲;二是死因有所更張,歐陽修說王勃是“度海溺水,痵而卒”,王勃落入海水中,可能被人救了起來,可惜最終還是沒有活下來,我們的天才詩人和作家終于被深深的絕望和恐懼帶走。
有一則小小的插曲值得一提:根據(jù)王勃《鞶鑒圖銘序》記載,探親行次南海時,有人經(jīng)王勃拿來一只轉(zhuǎn)輪鉤枝八花銅鏡,實際上就是一只八瓣菱花鏡,每一片菱花瓣中都鑄有銘文。王勃讀后大為驚嘆,以為“超俊英拔”,完全是自己的知音。得知銘文作者乃是一位“才婦人”時,王勃更感到意外,于是浮想聯(lián)翩,“聊撫鏡以長想,遂援筆而作序”。從“長想”兩字中,我們確實能體會出,一個孤獨的天才青年,有多少話想對那位未曾謀面的天才女子說一說。長想,不就是長相思嗎?
還記得那位中元水府的老神仙嗎?他曾叮囑王勃從六合縣返回時,兩人再次相見。王勃如約而至,剛剛登上水岸,老叟已坐在之前相見的巨石上。王勃拱手再拜:無所不能的大仙啊,既贈我以好風好水讓我順利抵達洪都,又賜我以滔滔才華讓我寫出不朽之什。如此大恩大德,我王勃當如何報答呢?當修牢酒以報神賜。老叟呵呵一笑,表情隨即由明變暗。王勃心中掠過一絲不祥預感,怯怯問道:大仙,我想再請教一個問題。老叟輕輕擺了一下蒼白的手指:我知道你要問什么,一代才俊之士,你到底能活多久,我不敢說也不能說;至于你的窮通嘛,唉,怎么說呢,不說也罷。子安,咱們就此別過吧,也許在未來某一天,還會相見。
一代天才落幕于大海的波濤,由一片“黎明女神的玫瑰色”曙光,變成一天絢爛的“落霞”。即使經(jīng)過千百年時光的沖洗,在這片落霞的余暉之中,人們?nèi)阅芷骋娔且恢粺o所畏懼的“孤鶩”。落霞之翼,時而沉靜地與霞光分離,變得更加寂寞和渺茫;時而呼嘯著與霞光重合交融,譜成一首光彩照世的交響詩。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