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盞
大約許多年前,傍晚到來時,我一個人坐在屋內(nèi),看外面。
看暝色升起,一層一層升起,覺得天地安靜。鄉(xiāng)下小鎮(zhèn)也確實安靜,屋頂?shù)桶?,炊煙只剩余音,柔和的光亮盤桓在院子上空。白晝將去未去、夜晚將來未來之間,暝色很好看?;鞌囋谝黄鸬纳钸h的黑白。我總覺得它清凌凌的,是水。
看著看著,人松軟下來,要飛一樣??捎譄o法順便斂走一個人全部的黑暗。
那是初冬,或者深冬。樹葉子都落光了,所有的多余的粉飾都拿掉,萬物毫不戒備地顯露出最根本的坦蕩。
我坐在暮色里,不舍得點燈。
細究起來,我是在看窗外朦朧的暗黑。
傍晚時候的暗黑透明,從遠處漫過來。最先漫過田野,然后漫過草木,來到小鎮(zhèn),來到窗前,最后漫過心田。一切都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浸在里面。那半明半暗,讓人欣悅,讓人想流熱淚,讓人——悲欣交集。四壁圍在四周,鳥鳴棲在樹上。伸到黃昏里的樹梢好看,好看得讓人想落淚。
春季的海棠花落了一朵兩朵。
有時,語言真是吃力,怎么努力都說不出那種感覺。這讓人沮喪,覺得自己是罐子里的鼠,半大的灰鼠。太小的,孱弱;太大的,健碩。半大不小的正好,天真沒有褪去,油滑沒有沾身,身體里綠枝蓬勃。有時覺得自己是草木,有時覺得是鼠。不喜歡做人,偏偏做了人。
喜歡看夜晚的黑。
七八歲時候,盛夏,和祖母睡在庭院,那時就喜歡看樹枝后面一重一重的黑遠去。看得小小的心蕩漾。風(fēng)在樹梢。夜里總有鳥叫。原野那么悠遠。有月亮的晚上,躺著看月亮。月下的黑層次更加分明,三爺爺院里那一片椿樹下的黑最濃,里面長出屋角和蟬鳴。胡同口池塘的蛙聲,高一聲,低一聲。南岸的桑樹榆樹抱緊它們。有腳丫摘桑葚摘榆錢走失在樹枝。
祖母就是走到黑里,再沒有回來。
屋檐滴滴答答落雨。幾十年了。
有一年夏天,不知怎么了,就是想夜晚到野外走走,朝一個方向走,走到深處,不回頭。非常想。覺得走上那一遭,就是從頭到腳被洗過,會爽快到不行。
有一晚月色很薄,走到自家東邊的柳樹了,還不想拐入大門進院子,靜謐的野外在心口翻騰,腳步似乎也已經(jīng)邁了過去。最終,進入家門,落鎖,進屋睡覺。朦朧的黑在窗外徘徊。我怕被誤解成瘋子或心懷鬼胎。
其實什么都沒有,我就是純粹地想去夜色里走走,聽夜色唱歌。腦子里總會無法遏止地冒出讓人欲罷不能的念頭。它們是花,沒完沒了地開。小時候,最想長一雙翅膀,去天空飛。
不點燈的時候看黑,黑色很美。它不是黑洞洞的旋渦似的,深井似的嚇人,它透著微微的亮光,安寧而純粹,像祖母的懷抱。它是無限。在里面,能聽見草木和土地的呼吸,也能聽見自己。
一旦點燈,“呼啦”一下,世界就只有燈光照到的那么點大了。我走夜路,不喜歡照亮,覺得那反而影響視線和判斷。為什么要借助外物呢?
還有小時候趁黑摸蟬,黃昏和清晨,哪有怕過!大白楊樹,刺槐,麥田,夜霧。
摸蟬從來不拿手電。抱著一棵樹轉(zhuǎn)圈,用目光穿過天光,會看到天空很好看。有的蟬很笨,來不及爬到樹頂,在樹根或樹干半腰開始蛻殼,拱開一條縫,把黃嫩嫩的身體擠出來。哦,會疼的吧。那時,常摸一遍蟬再去上早學(xué)。
去年一個夏夜,很好的月亮,不點燈,我躺在床尾看到后半夜??丛铝翉拇白右粋?cè)移到另一側(cè),看樹木舉起一團團夜色,看到夜色爬上窗臺。人清澈得什么似的。樹里的夜色最好看,盡是起起伏伏的黑。忽然,有鳥在樹上叫兩聲三聲。
去年,海棠樹上來了不知名的鳥,沒見過身影,只夜里偶爾聽見它叫。今年冬天又來了喜鵲。夏天的鳥吃果子,冬天的鳥吃磚頭的食糧,弄得它時不時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口糧而狂吠。都到嘴邊了,怎么甘心被鳥搶去。連一只狗都懂得爭搶,我好像不成,從小就不爭,因為爭不過。
也看屋子里的物什。葦簾,衣架,暖氣,干芍藥花,頂棚。它們安靜溫和,沒一點芒刺,和我一同躺在夜色里。我和它們離得很近,仿佛手拉手的姐妹。白天看它們,它們就凌厲,一副眼珠子朝上拒絕人的樣子了。萬物不設(shè)防的狀態(tài)很好,不設(shè)防才能彼此親近。
夜晚,有時就想,不要點燈吧,不要驚擾棲息在夜里的精靈。也不要燈光照耀自己,驚擾身體里的精靈。待到老年,無所求無所畏懼了,是不是就可以徹底過上一種不點燈的生活,在夜晚把自己和萬物排列好?
萬物,都是燈,自己的燈。
補記個小事。
今早,黑中朦朧著,忽見一個斗笠長褂的男人還刀,另一個一把推過說:“拿著,路還遠著呢?!焙鲇埔幌滦褋?。醒來時,夢里那句“路還遠著呢”沒有說完,還在響,就在耳朵不遠,慢慢落到黑蒙蒙的床腳。還刀的人,是林沖還是武松?記得兩個人似乎都不使刀。
路,還遠著呢。
提刀做什么,刀是棒喝么?逢佛殺佛,逢祖殺祖么?哪一宗公案?什么時候悟?一定是和人談?wù)摗端疂G》并看陳履安講禪修惹的禍。不過,這亂七八糟倒也有趣。天還沒有大亮,戶主出門,一個人不急早飯,且再享受會兒睡眠。不點燈。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