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京京
何凱旋榮獲多項文學獎項,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其小說文本中塑造了大量動物形象,這些動物形象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擬實型,一類是工具型。一方面展現(xiàn)了他對和諧的天人合一的自然關系和理想健康的人際關系、精神境界的呼喚,一方面通過豐富的想象和對動物形象的變形,展現(xiàn)極端環(huán)境下人性和精神的異化,研究人存在的本質價值。
一、和諧與理想:對美好世界的呼喚
何凱旋塑造擬實型的動物形象,更多的是關注它們命運的具體性,表現(xiàn)動物與人的現(xiàn)實關系,體現(xiàn)對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贊美,同時寄托著對美好人性的歌頌和理想主義的抒發(fā)。
(一)和諧美好的自然觀念
作者賦予動物人性和生命意識,人和動物之間體現(xiàn)著共生共存的整體性觀念。
《紅蒿白草》中的大青馬與祖父關系密切。老馬非凡的“戰(zhàn)績”使得它在二狗的心中“愈加神奇而又偉大甚至輝煌燦爛起來了”。祖父、二狗對老馬的喜愛和憐惜正體現(xiàn)了人與動物和諧的自然關系,祖父和二狗也是具有健全人格的一方。而父親背離了自然,他是一個急躁蠻橫的人。懷了孕的老馬在父親的眼中才能重新煥發(fā)價值,父親是一個典型的功利現(xiàn)實主義者。他與老馬、祖父和二狗的沖突不只是與本真自然的沖突,也是與倫理道德的沖突。
在《夢想山巒》中,牛是父親開荒種地的得力助手,牛陪伴父親在荒涼廣袤的北大荒建立家業(yè),牛是父親建立物質生活富足的見證者。衰老的牛見證了父親不斷奮斗和建業(yè)的過程,老牛就是他生命的另一種象征。農民和動物這種共生共存、相依為命的精神正是生命整體性和一體性的體現(xiàn),而動物對人展現(xiàn)的種種心意相通和順從依附,既蘊含著萬物有靈的靈性智慧,也體現(xiàn)著人與動物所共同具有的生命尊嚴。
何凱旋對于健康融洽的人與動物關系的建構,傳達了他和諧美好的自然觀,體現(xiàn)著對天人合一精神復歸的呼喚。
(二)理想主義的價值追求
何凱旋筆下的動物形象充滿了對理想主義的無限期待和神圣寄托。這種理想主義是對美好生活的想象和向往,對現(xiàn)實功利主義的諷刺和批判,對道德危機的擔憂和詰問,也是對親情倫理道德回歸的感召。
《紅蒿白草》中二狗和馬的關系微妙。對于二狗來說,老馬是活躍在離奇?zhèn)髡f的馬,具有極其強大的生命力和動人心魄的親和力。二狗對生活抱有很豐富的聯(lián)想,失明的他擁有極強的想象力,而他幻想的第一次破碎是老馬失敗而血腥的生產。父親和祖父強烈的沖突和老馬恐怖的生產,第一次動搖了二狗對于世界的美好想象,老馬的死亡打碎了二狗的童真。在灰馬駒初生的那一刻,二狗睜開了他從未睜開的眼睛。這雙奇大無比的眼睛并不純潔明亮,而是帶著與生俱來的哀傷與悲幻之光?!岸防系芎屠像R的遺腹子——瞎眼的灰馬駒——也就打那天好像因了某種機緣,死死地連接一起了?!?/p>
老馬是二狗寄托理想的本體,也是打破他幻想的實證。與父親的冷漠野蠻、大狗的服從現(xiàn)實不同,二狗始終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從失望到再次確立希望,瞎眼的灰馬駒是他延續(xù)對理想世界追求的象征。
二、存在與異化:對生命真相的探尋
“動物崇拜應理解為對隱蔽的內在方面的關照,這種內在方面,作為生命,就是一種高于單純外在事物的力量……這時的動物形象,就不是為它本身而被運用,而是用來表達某種普遍意義。”何凱旋正是通過動物描寫探討生命存在的本質和人性精神的異化,從而達到對人生普遍意義的追問。
(一)對生命存在的揭示
何凱旋的小說中動物的生命與人的生命常在同一空間展示,此時生命物種的界限仿佛被消弭無形,生命存在的本體凸顯出來,產生了探尋生命本質這一形而上的命題。
《江山圖畫》中懷孕的馬和懷孕的人構成一組隱喻的喻象。被精心照顧的母馬和潦草生養(yǎng)的楊香既形成對比,也構成類比。對待生命的無差別性正體現(xiàn)一種生命觀,就是在北大荒這片荒茫廣袤的黑土地上,生老病死被看作平常的輪回和宿命。馬的生育和人的生育被放置在同一黑夜,人的生產過程被省略,形成敘事上的省略,被母馬慘烈的生產場景所置換,于是人的生育和馬的生育也通過生命的置換形成隱喻。經(jīng)歷了這一系列變故的人們,在短暫的悲痛和喜悅中繼續(xù)進行著生命的規(guī)律性活動。
人和動物的生命沒有什么差別,自然和命運以它的公正性平靜地演繹著萬物的悲歡。正是這份對生命和生活的鈍感,使得人們在極寒的荒蕪之地綿延著生生不息的生命痕跡。與其說是對生命存在的漠視,不如說是對存在本身的崇敬,正因為如此,生命才得以連綿不息。探尋生物定律的無可控制與不可抗拒,或許正說明了生命的輪回和循環(huán)就注定悲劇與喜劇的相附相依。
(二)對人性異化的批判
何凱旋還運用死亡敘事來表現(xiàn)動物的命運,暗喻異化的人際關系和精神世界,進而反思歷史和人性。
《爹死娘嫁人》中有一段殺狗情節(jié)?!拔摇奔业墓繁緛碓趮寢屇抢锸艿絻?yōu)待,是陪伴媽媽走南闖北跑生意的忠實伙伴和不可或缺的守護者。但是狗襲擊啞巴后爹之后,冷酷果斷的媽媽和欺軟怕硬的啞巴后爹對狗進行了一場殘殺。這只曾經(jīng)隨著爹媽闖蕩商海多年的忠實伙伴沒有得到絲毫的憐憫和原諒,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令“我”感到萬分恐懼。狗的忠誠而慘死與人性中的邪惡冷酷構成鮮明的對比。
《昔日》中的“人豬之戰(zhàn)”是帶有荒謬色彩的情節(jié)。疤瘌張隊長不停地監(jiān)視、窺探桃兒和光的幽會,教唆引誘本來膽小的光殺豬,桃兒最喜愛的豬“小貓”是他們的重點獵殺對象。結局是讓人始料不及的,“它們發(fā)出笑聲”極具魔幻現(xiàn)實主義,與結尾處“漆畫上一頭巨大的紅豬充滿紅色的笑容”一起,將荒誕色彩和諷刺風格推上高潮。一直畫黑白豬漆畫的北京學生終于在寬闊的墻上畫下一只帶著詭異笑容的紅色的豬,疤瘌張隊長和光要殺掉自己喜歡的女孩最中意的豬,荒誕的行為體現(xiàn)著人精神異化的過程。豬的勝利代表人已經(jīng)完全喪失主體性特征,通過殺戮來尋找自我存在的方式最終導向的永遠是自我的喪失。紅豬對人們的嘲笑既是北京學生默默反抗不公現(xiàn)實的方式,也是施暴者和受害者雙雙人性異化的證明。DB816A21-D4DA-4A9C-B5C0-B9F8C5494B52
《江山圖畫》講述了黑龍江牡丹江地區(qū)一家人平凡樸實的鄉(xiāng)土生活。馬是鄉(xiāng)村生活中的得力助手和重要財產,大家對馬有著特殊的情感。當家中的馬因勞動病死后,“我”和姐姐持久而艱難地探尋馬的最終去向,最后發(fā)現(xiàn)馬被村民集體分食。村民們躲閃、瘋狂的眼神暗示自身行為的猶疑和愧疚??駸岬姆质硤雒媪钊苏痼@,與“我”和姐姐的純潔、本真形成對比。對馬的不同態(tài)度展現(xiàn)出不同的人性底色,村民將動物的價值利用殆盡,唯利主義使人性異化,孩童的樸實與成年人的異化被并置呈現(xiàn),也提出了對鄉(xiāng)土倫理現(xiàn)狀的反思。
《爹死娘嫁人》中的殺狗,《昔日》中對豬的追殺和豬的勝利與《江山圖畫》中對馬的處理,這些人物不合常理地殘殺動物和動物有違常規(guī)的破壞行為,反映人在極端環(huán)境下的非理性精神世界、人性異化所導致的殘忍行徑和極大破壞性。由動物觀人,是對人類中心的文化、對人與動物關系定位的懷疑,因為理性的人的行為受著文化的支配,而脫離了文化語境的人就自然走向了精神異化和道德危機。這里既體現(xiàn)著何凱旋對人性中惡的反思,也傳達出對歷史的批判。而無論諷刺的筆觸多遠多深,對于異化后精神家園重建的憧憬和期待仍然閃爍著希望的微光。
三、想象與映射:對個體處境的凝視
何凱旋的小說中還有一些動物描寫體現(xiàn)著展現(xiàn)鄉(xiāng)土想象和映射人物的作用。何凱旋運用動物描寫既烘托獨特的敘事氛圍,又形成動物和人物之間的互相映射,深入人物內心意識,從而展現(xiàn)人物內在的意識變化,揭示了人物的個體處境和精神世界。
(一)鄉(xiāng)土想象中的主體失衡
昆蟲、烏鴉和狼的形象常常出現(xiàn)在文本中,這些動物形象使得故事氛圍產生奇幻和神秘的意味。在《紅蒿白草》中,淹死母親的塘壩水面上有著成千上萬的蚊子,遠看像一團不散的紫霧。埋葬母親的陡坡上有一只巨大的蟈蟈或是蟋蟀,叫聲毒辣得讓人心悸。冬天時主人公家的院子里翻飛著大群黑烏鴉,在樹冠上極有秩序地排列著。成群的烏鴉給父親極大的精神壓力,烏鴉總是奇怪又可怖地撞擊門板,留下一片撞碎腦袋的可怕場景。隨后烏鴉又開始攻擊來到主人公家生活的女屠戶,并且接連不斷地自殺。而在父親痛打二狗、氣死祖父之后,層層疊疊的螞蟻啃噬起了父親的身軀。這些夢魘一樣的恐怖昆蟲和烏鴉似乎在展開報復或是懲罰行為,父親每每不顧世俗道德和倫理親情之后,恐怖的刑罰總會出現(xiàn)。關于狼群的描寫同樣異??植馈qR生產的血腥味引來了狼群,血腥的分食場面遍布在被踏平的紅蒿白草間,可怕的場面摧殘著人們的精神世界。
狼群、烏鴉和可怕駭人的昆蟲營造出一種恐怖魔幻的氛圍,將主人公圍困在神秘化的環(huán)境之中,帶給人巨大的精神壓力和殘酷的肉體懲罰。這種自然神力是具有自然神論色彩的大地復魅式鄉(xiāng)土想象,以動物作為他者的邊緣性力量打破人類中心主義的主體性。人類不再是自然的主體,從奴役動物、傷害親人到被動物懲戒,道德淪喪和破壞自然的人類喪失主體性,失去主宰自然的能力。以動物立場表達作者的價值追求和對北大荒黑土地的鄉(xiāng)土想象力,給這片土地賦予神話色彩的同時,傳達出對人與自然平等精神追求立場,彰顯其對野性和人性平衡的呼喚。
(二)極端環(huán)境中的個體轉變
何凱旋小說中還有一類動物形象是人的內在意識的反映,是對人的形象的補充,體現(xiàn)人物逐步深化和改變的內在精神。
《紅蒿白草》中的老馬是祖父的另一種象征,父親和二狗對老馬的態(tài)度意味著對祖父的態(tài)度,老馬的處境是祖父生存處境變化的體現(xiàn)。老馬一直被父親利用直至死亡,此時祖父的生命也走向了衰竭,老一輩的理想主義徹底完結。新生的灰馬駒則是二狗形象的補充,灰馬駒的失明對應的是二狗的復明,象征新的生命和希望得以延續(xù)。敘述者“我”的內心情感歷經(jīng)數(shù)次變化,老馬死去的悲慘場景給“我”以巨大的沖擊,狼群的出現(xiàn)讓“我”終于對這個家中父親的冷漠和殘酷感到萬分恐懼和極度不解。蟻群對父親的懲罰彰顯著家中父親權力的徹底失落,“我”終于長大成人,接管家中的磚窯,成為一個充滿生命熱力的漢子?!拔摇蹦克投泛突荫R駒遠去,但理想主義的微光仍保留在“我”的心中。
何凱旋運用象征和隱喻使動物行為具有符號化特征,使動物形象成為人的形象的補充,暗示人的生存命運。作者以動物書寫探究人物個體內心深處的情感轉變,第一人稱“我”借由動物的瘋狂行為成為被補充和被揭示的對象,展現(xiàn)出個體不斷轉變的心路歷程,由此完成對動物和人性的雙重書寫。
四、結語
何凱旋借助擬實型的動物形象探討對人與自然的關系,傳達他對健康人際關系和理想主義的深切追求。同時,通過工具型的動物形象,塑造了眾多荒誕的動物形象、描寫了人與動物之間荒謬的關系糾葛,揭示生命本質的存在狀態(tài),批判精神異化的生命形式,表達了對鄉(xiāng)土社會中人的自身處境的憂慮和反思。何凱旋的敘述看似冷酷平實,實則蘊含著對逐漸消散的鄉(xiāng)土倫理的悲憫情懷,小說中的動物書寫體現(xiàn)了他對美好生命形式和健康人性的多種想象。
(哈爾濱師范大學)DB816A21-D4DA-4A9C-B5C0-B9F8C5494B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