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茹鈉
《我們仨》是楊絳在21世紀初為紀念丈夫錢鐘書與女兒錢媛而作的長篇回憶性散文集,書中以細膩的筆觸,書寫了一位暮年老人在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流連思念家人、回顧生命歷程的所思所感,記錄了自己與丈夫、女兒相守相望最后相散的經(jīng)過。書中前半部分雖透露出一股哀婉的憂傷氣息,令人讀來感到沉重,但其大篇幅所描繪的三人溫暖快樂的回憶又使人倍感親切。
《我們仨》以虛實相生的手法寫了一場“萬里長夢”以及回憶與丈夫和女兒生活里的溫馨片段。楊絳賦予了“寒柳”“古驛道”更深層的意象含蘊,來表達自己經(jīng)歷長夢之后悲戚哀婉的情感,通過以“實”寫“生”、以“虛”寫“死”的方式,含蓄深沉地表達了對親人離去的不舍和與他們分別后內(nèi)心的無奈與悲傷,反映了作為中國舊式文人的骨子里一種內(nèi)斂淡然的人生態(tài)度,不直晦“生與死”的話題,而借用一種方式來自然表露。
一、內(nèi)容結(jié)構(gòu)
《我們仨》這篇敘事型的長篇散文,講述了一個溫馨純真的學(xué)者家庭幾十年中平淡快樂、相守相失的經(jīng)歷。全書分為三個部分:我們老了,我們仨失散了,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第一部分為全書情感奠定了基調(diào),渲染了一種若有若無的凄惶。楊絳以“夢”開頭,用“鐘書大概是記著‘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個長達萬里的夢”這句話開篇。她總是重復(fù)做著情節(jié)相同的夢:她與鐘書來到某個地方后,鐘書常消失不見。而這邊,鐘書與女兒圓圓在玩樂的時候,一通莫名的電話催鐘書去開會。年歲漸增,作者在內(nèi)心逐漸對“生離死別”有了清晰的認知,開始害怕與親近之人分開。而自己丈夫經(jīng)常無緣無故消失不見,也預(yù)示著后面錢鐘書住院、瀕臨死亡,讀來十分沉重。
第二部分楊絳呈現(xiàn)了自己所經(jīng)歷的完整的夢境,回憶了女兒錢媛、丈夫錢鐘書先后離去的過程以及我們仨在人生最后一階段相依為命的深刻情感?!拔摇迸c女兒錢媛歷盡艱辛到了鐘書開會的地方,古驛道的船上,看望躺在白色床上虛弱的鐘書?!拔摇泵刻毂疾ㄓ诳蜅:顽姇幼〉拇希3*毚┯诠朋A道。女兒后來因病住院,來看望鐘書的機會變少,于是“我”?;癁橐粋€夢,去醫(yī)院看望她,并把夢中所見女兒的情況報告給船上的鐘書聽。鐘書與女兒越來越孱弱,最后女兒先走一步,隨之,鐘書的船也不見了,只留下“我”孤獨一人,回到三河里的家,思念“我們仨”。楊絳通過不同的視角與直接和間接的表現(xiàn)手法來描述自己的女兒、丈夫先后離世的過程。楊絳通過妻子的直接視角,呈現(xiàn)出丈夫一日比一日消瘦、孱弱最后漸行漸遠直至消失的過程;通過一種旁觀者的間接視角,呈現(xiàn)自己從女婿和醫(yī)生護士的表現(xiàn)中得知女兒身患重病并慢慢消失的過程。
第三部分以回憶錄的形式展開,向讀者展現(xiàn)“我們仨”之前點滴溫情的生活片段。這部分內(nèi)容占了全書將近一半以上,作者淡化了外界對自己的小家所給予的“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贊譽,而以一種平凡的視角來寫一個普通家庭中所發(fā)生的簡單但又充滿趣味的事情。例如,作者一家都熱衷于探索外界,保存著一種天真的性格和“格物致知”的認真性情,從每天接觸的人、物、事中提取有趣的成分再編出一段段精彩絕倫的故事或笑話。又如,楊絳愛吃東西,錢媛便打趣地將自己的媽媽稱為“飯桶”,楊絳也饒有興趣地把自己的丈夫稱為“呼嘯山莊”。諸如此類生動多彩的生活小事,表現(xiàn)了我們仨在平凡的日子里的真實性情,展示出平凡之家的生活之樂,正是這一點一滴的有趣而溫暖的時光,成為楊絳一生中最為寶貴的財富。
二、“寒柳”與“古驛道”的象征意味
《我們仨》的第二部分充滿大量意象,這些意象群落構(gòu)成了虛茫的夢境。楊絳在此采用了一種象征寫作的手法,以一物象征另一物,婉轉(zhuǎn)哀傷地寓意著自己所經(jīng)歷的事情,本文在此選取“寒柳”與“古驛道”這兩個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進行分析。
眾所周知,楊柳在古往今來的作品中象征著離情別緒,包含極其濃厚的抒情意味。在這篇文章里,有著“堤上的楊柳開始黃落,漸漸地落成一棵棵禿柳”“驛道上又滿滿的落葉,一棵棵楊柳又都變成光禿禿的寒柳”一類的句子。作者將楊柳這一傳統(tǒng)抒情意象轉(zhuǎn)化為“禿柳”“寒柳”,象征著比一般離別更沉重的生離死別。此時的柳已不同于一般的離別,而是死別和永別。禿柳是沒有生機的表現(xiàn),寒柳不僅是一種外在環(huán)境的預(yù)示,更是楊絳得知自己女兒也生病并且無法治愈的情感的外化。這不僅象征著作者情感的悲涼轉(zhuǎn)變,也反映了作者無法控制和珍惜逝去的時間和所愛的人。柳諧音“留”,自古以來就有折柳告別遠行之人的傳統(tǒng)。在這里,柳意象的運用也表現(xiàn)了作者在送別所愛之人時復(fù)雜而苦澀的情感,具有古典韻味。原本綠意盎然的楊柳化為凋零破敗的禿柳、寒柳,預(yù)示著作家的心情隨著親人的先后離世而愈加感傷,化為一路悲情,古驛道上柳樹的殘敗之景與作家失親之悲情兩相融合,情景相應(yīng),呈現(xiàn)出一種悲涼之意境。
楊絳剛踏上古驛道時曾這樣描寫 :“只見路旁有舊木板做成的一個大牌子,牌子上是小篆體的三個大字 :‘古驛道。下面有許多行小字,我沒戴眼鏡,模模糊糊看到幾個似曾見過的地名,如灞陵道、咸陽道等。”古驛道是中國在古時候連接多地、用于交通運輸?shù)闹匾缆?,人們出行往來?jīng)常選擇在古驛道分別,古驛道上每十里設(shè)置一長亭,因此便有“十里長亭設(shè)酒踐行”“十里長亭送行”等說法,長亭也成了古代離愁別緒的意象之一。楊絳所看到的似曾見過的地名“灞陵道”“咸陽道”是古代詩歌中常見的離別意象,如李白《憶秦娥》中的“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由此可見,楊絳在“古驛道”所見的“灞陵道”“咸陽道”預(yù)示著一種歸程未知,也預(yù)示著楊絳在錢鐘書人生的最后旅途中一程又一程地將他送走,走向不知歸期的遠方?!八F(xiàn)在故意慢慢兒走,讓我一程一程送,盡量多聚聚,把一個小夢拉成一個萬里長夢”,暗指錢鐘書患病后,楊絳一程一程把丈夫送到生命的盡頭。楊絳在古驛道上送了錢鐘書一程又一程,最終只能無力地看著錢鐘書的船漸行漸遠,而自己無奈地站在原地與驛道上飄落發(fā)黃的柳葉做伴。古驛道及道上孤寂蕭條的景象,象征著楊絳在老年時期經(jīng)歷了女兒和丈夫相繼去世的事情后,一種悲涼無奈的0F42E0FD-5CE0-4789-8969-FED884934AB0
凄慘心境。
除此之外,書中第二部分還有許多帶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值得注意,作者在第三部分將這些意象或多或少做了一些含蓄的解釋。楊絳和女兒每次來探望鐘書都必須交錢、登記領(lǐng)號的“船”,即指北京醫(yī)院;楊絳每天在驛道上稍作停留的“客棧”指的是位于三河里的家,因為沒有了親人的存在,這個家也便成了只能供吃、供穿、供一切方便的暫且休息的客棧。因此,她在第二部分文末也提到:“家已不像家,只當(dāng)作客棧了?!钡诙糠种杏纱罅恳庀蠼M成的虛無縹緲而朦朧傷感的夢境,其實是作者內(nèi)心深處對于現(xiàn)實發(fā)生的事情的轉(zhuǎn)述與投影,更加顯出作者以情念故舊及寫作時獨到的
審美傾向。
三、虛實相生的夢
《我們仨》是一篇虛實相生的文章。在第二部分開篇中,楊絳先生就寫道:“這是一個‘萬里長夢。夢境歷歷如真,醒來還如在夢中。但夢畢竟是夢,徹頭徹尾完全是夢?!睏罱{在這里隱藏了最重要的事情,即她的女兒錢媛和她的丈夫錢鐘書從住院到死亡的經(jīng)歷。她用夢幻般的寫作技巧處理、置換和壓縮這些痛苦的記憶,將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打破時空的界限、跟隨心理體驗進行一個接一個的浮現(xiàn)和重組。周國平推測,這種寫作方法可以在無法承受的過去上“包裹一層夢”,或者借助夢的形式來表達“比可怕的經(jīng)歷更重要的真相”。因此,可以說“萬里夢”是楊絳自己的一個白日夢。她不敢也不想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回憶起女兒和丈夫在病房的日子,于是她產(chǎn)生了一種防御機制,將真實的場景變成了一個充滿古典意義的
告別故事。
楊絳運用虛寫的方式,含蓄地通過“錢鐘書被莫名的電話喊去開會”代指此時已經(jīng)生病入院的丈夫,通過“女兒在驛道上的消失”代指此時舊疾復(fù)發(fā)的女兒。虛筆中的指代和象征使讀者無意識地將夢境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從而感受到楊絳寫作時的悲情以及對丈夫和女兒的思念。在第三部分中,楊絳先生通過回憶往日的人生經(jīng)歷,切切實實展現(xiàn)了我們仨這溫暖的一家里每個人生動的形象風(fēng)貌和真實有趣的生活細節(jié)。在這里,楊絳運用了一種獨特的手法,將現(xiàn)實與夢境相糅合,敘述了她與丈夫和女兒的相聚相失。楊絳用這種以“實”寫“生”、以“虛”寫“死”的方式,含蓄深沉地表達了對親人離去的不舍和與他們分別后內(nèi)心的無奈與悲傷,反映了作為中國舊式文人的骨子里一種內(nèi)斂淡然的人生態(tài)度,不直晦“生與死”的話題,而借用一種方式自然地揭示。
文中最引人入勝的意蘊是作者通過虛實相生的寫作技巧傳達出來的。書中對夢的描述及在古驛道上的相遇和失散都是從未發(fā)生的事情,但夢是心理和潛意識的結(jié)合,許多人無法記錄夢境,因此楊絳的描述更能吸引讀者去理解夢中的故事。同時,古驛道也是送別的象征,人們常常想象“死別”的情景。作者用一個“長長的夢”來對此作出回答。值得注意的是,虛筆寫“死”的內(nèi)容并不是虛構(gòu)的,也不是為了吸引人們的注意而故意夸大的,而是用一種平和而微妙的方式來闡述的,仿佛就是
真實的東西。
四、結(jié)語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媛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鐘書去世。我們?nèi)司痛耸⒘恕>瓦@么輕易地失散了?!篱g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現(xiàn)在只剩下了我一人?!薄段覀冐怼烦霭嬗?003年,當(dāng)時92歲的楊絳在回憶起他們一家三口63年的歡愉、艱辛、充滿愛與痛的生活時,由衷地發(fā)出了這動容的感慨。她將她與家人的故事記錄在泛黃的紙上,厚厚的紙張上載滿了她對家人無限的深情與懷念,這些厚厚的紙張出版了一本薄薄的書,這本薄書將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一代著名學(xué)者家庭溫暖、厚重的一筆。2016年5月25日,楊絳先生永遠離開了我們,她在世界的另一部分,與鐘書和阿園團聚,“我們仨”又相聚了。“從此以后,沒有生離,只有死別”是楊絳先生的夢想,《我們仨》承托著楊絳對丈夫和女兒無限深情的愛。這本書也在給予我們一種提示:“世事難料,生命有涯?!蔽覀冃枰湎恳淮闻c家人團聚的機會,在平淡無奇的生活中感受溫情與相惜。
(重慶三峽學(xué)院)0F42E0FD-5CE0-4789-8969-FED884934AB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