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熟練掌握英語,曾紀澤還有許多才藝,這一點不熟讀他的日記是很難了解的。
自編電報號碼:
思電報如此昂貴,擬撰集簡明句法,分類編列,以省字數(shù),略具腹稿。(4,12,10:表示光緒四年十二月十日的日記。下同)
在前往法國的船上,他就已經(jīng)著手分類編列電報號碼,目的是節(jié)省費用。
刪電信新法字數(shù)數(shù)葉。(5,1,12)
核改電報字句。(5,1,30)
光緒五年二月十九、二十直到月底,多日記“編電報成語”。此后:
校電報雜俎門。(5,9,20)
校電報輿地門。(5,9,25)
以《電句集錦》分寄譯署、李相暨何子峨、陳荔秋、李丹崖三星使,督武弁等封緘之。(6,5,1)
用《電句集錦》查李相來電,《電報新法》查譯署來電。(6,8,17)
即是說 《電句集錦》編好后,他分別寄給總理衙門、李鴻章及駐日公使何如璋、駐美公使陳蘭彬、駐德公使李鳳苞。此后他就不假手他人,用 《電句集錦》《電報新法》(有時也稱作《電信新法》)親自收、發(fā)電報。
以上可見他編列的電報號碼涉及成語、雜俎、輿地,成書則有《電句集錦》《電報新法》。之后他進一步修改《電句集錦》《電報新法》,還新編了《電報暗號簿》,這樣更便于保密。
會彈奏多種樂器:
彈奏樂器不僅可以解悶、增添生活情趣,而且可以使他擴大社交圈。還在前往法國的船上,日記就有“摘阮良久”的記載,“摘阮”就是彈奏琵琶。他甚至為使館翻譯、英國人馬格里的兒女吹簫、彈琵琶。他注意到西洋幼女多能彈琴,年僅十三四歲就指法精熟。他的女兒廣珣會彈奏西洋樂曲。他自己也試著學習彈奏洋琴。光緒九年二月六日記“購得英人所制鋼弦瑟,試演甚久”,“鋼弦瑟”不知道是否就是鋼琴。光緒十二年一月十八、十九日的日記分別有“聽八音琴”“至八音琴店擇聽良久”的記載,八音琴別名自鳴琴。不僅如此,他還會修理樂器,日記中有“修整簫、阮良久”的記載。他還曾和英國人討論中國古今樂律、樂器并畫圖解說。
創(chuàng)作近代中國第一首國歌:
他會譜寫樂曲,日記中有“寫樂章良久”“鈔錄法國樂章一篇”的記載,可惜的是日記中并沒有記載西方著名樂章及與著名音樂家交往的情況。從光緒九年開始,他著力創(chuàng)作國歌,定名為“華祝歌”:
作樂章一首,兼排宮商,以為國調(diào)……聽女兒奏國調(diào)。(9,9,20)
錄所作國調(diào),名曰“華祝歌”。(9,10,28)
寫“華祝歌”,并注宮商節(jié)奏。(10,1,4)
養(yǎng)生會樂工來學“華祝歌”,為之正拍良久。(10,閏5月,1)
“宮商”,泛指音樂。曾紀澤創(chuàng)作“華祝歌”的背景是,光緒十年(1884年)要在倫敦舉行國際衛(wèi)生博覽會(曾紀澤稱之為“養(yǎng)生會”),中國樂工要在博覽會上表演。曾紀澤創(chuàng)作好后,先教女兒彈奏,再教出席博覽會的中國樂工彈奏?!?884年倫敦國際衛(wèi)生博覽會中國展品圖示目錄》中,“中國音樂”的詞條有10首器樂曲,最值得注意的是第一首被標明為“中國國歌”( Chinese National Anthem)的創(chuàng)作歌曲《華祝歌》(Hoa Tchou Ko)。雖然該目錄和曾紀澤的日記都沒有記下“華祝歌”的歌詞,但幸運的是,曾紀澤的英國好友、詩人傅澧蘭自費刊印的9種語言的《華祝歌》(沒有歌譜) 單行本里有曾紀澤的中文原詞:
圣天子,奄有神州,聲威震五洲,德澤敷于九有,延國祚,天地長久,和祥臻富庶,百谷盡有秋,比五帝,邁夏商周,梯山航海,萬國獻厥共球。
“九有”,指九州;“梯山航?!?,指登山航海,比喻長途跋涉、經(jīng)歷險遠的旅程。這首歌抒發(fā)了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并表達了對博覽會的美好祝愿。
需要指出的是,曾紀澤還寫過《普天樂》,保存下來的部分歌詞是:“一統(tǒng)舊江山,亞細亞文明古國四千年!最可嘆:猶太、印度與波蘭,亡國恨,談之心寒!”歌詞贊美了大清統(tǒng)一和中國四千年的文明歷史,嘆息猶太、印度、波蘭等古老文明國度的亡國之恨?!镀仗鞓贰芬酝环Q為“中國最早的國歌”,是不正確的。
半個武器專家:
曾紀澤駐英、法8年(1878—1886),正值北洋海軍創(chuàng)建高峰時期(北洋海軍1888年正式成軍),大量軍艦、武器要從歐洲訂購。從早期訂購“蚊子船”到后來的鐵甲艦,曾紀澤都與聞其事,參觀了英、德著名軍工廠,與武器制造商打交道也多。
關(guān)于“蚊子船”,曾紀澤出國之前在天津拜見李鴻章時就參觀了新買的“蚊子船”,認為“船身甚小,而大炮六萬馀斤,不知能耐久否”(4,9,20)。到英國后,見到福建船廠監(jiān)督、法國人日意格,也說“‘蚊子船’不便遠出大洋,不如鐵甲艦之適用”(5,2,5)。與馬格里討論此事,依然認為,“船小炮大,炮左右移則船將偏側(cè)難勝,是其病也”,甚至認為“蚊子船”可以叫做“水炮架”,而不必叫做兵船(5,4,19)。其后見到中國海關(guān)總稅務(wù)司在英國的代表金登幹及“蚊子船”制造商,指出“蚊子船”兩大缺陷:船小炮大,炮口左右移動不靈便;再是船艙窄狹,不能多載兵員(5,5,1)。次年一月九日再次見到日意格,討論“蚊子船”之無用?;叵肫鹱约涸o李鴻章寫信,指明“蚊子船”操作極為不便。況且世界上最先進的英國海軍,裝備“蚊子船”甚少,也沒有誰贊揚此船為“行軍利器”,所以對“蚊子船”的作用大為生疑。
關(guān)于與歐洲軍火商打交道的情況,日記中記有綽米姑娘向他推銷洋槍,英國軍官向他獻制造水雷方法,美國槍商向他推銷洋槍。
紐卡斯爾是英國著名軍港,有大名鼎鼎的阿姆斯特朗兵工廠。曾紀澤多次前往參觀,考察所訂購的軍艦,觀看試放槍炮。還數(shù)次參觀德國的克虜伯兵工廠。
光緒六年三月初五日記:
意大利使署查考水師政務(wù)隨員拉嘉來謁,久談。西洋各國凡奉使在他國者,必挈隨員,考求水陸軍政暨船炮制法;視其人之所長所習而派之,不拘員額,亦不責其兼通。拉嘉本充兵船船主,派以此職,用其長也。
由于工作的需要,曾紀澤被逼成了半個軍事專家,但這并非他所擅長。上文所記應(yīng)該就是西方駐外使館的武官制度,而當時的清朝并不具備,所以武器購買及軍火交易只能由駐外公使親自操勞。
此外,曾紀澤還對望遠鏡、顯微鏡有濃厚的興趣,曾用望遠鏡觀察月食,幫助赴英接收軍艦的丁汝昌測試望遠鏡,拆閱經(jīng)度表,自制刻尺,繪制地圖,試驗制冰、濾水機器,幫助英國人鑒定中國文物……可以說,他的才藝遠遠超過了傳統(tǒng)中國讀書人擅長的琴棋書畫。
作為外交官,曾紀澤雖然有許多優(yōu)點,但是也有某些不足。
首先,是身體欠佳。外交官折沖樽俎,交際應(yīng)酬活動頻繁,尤其是重要談判往往曠日持久,唇槍舌劍,沒有好的身體很難勝任。曾紀澤最繁忙時曾兼任駐英、法、俄三國的公使,經(jīng)常往來英法,要處理大量的公事。從曾紀澤的出使日記可以看出,他有多種慢性疾病,頭痛、腸胃病、腹瀉、牙病、睡眠質(zhì)量不高,有時早飯后先靜坐,接著小睡一會兒,但很難睡著。駐扎英國時,有時和妻子到海濱養(yǎng)病。有一次生病長達半個月沒有理事。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在任時,有意推薦曾紀澤接任,他給李鴻章寫信,希望李出面保舉,李回信說,曾紀澤的才能可以擔任使節(jié),但“體弱累重,不甚相宜”。在復函郭嵩燾之后不久,李鴻章致函軍機大臣與總理衙門大臣沈桂芬推薦曾紀澤,指出:“頡剛略通英文語,機警健拔,洵屬使才,惟體氣稍弱……”曾紀澤8年駐外,最繁難的任務(wù)就是赴俄重啟談判,改簽條約,時間長達半年,對手又是俄國外交部副部長及駐華公使這些老練的外交官,其艱難可想而知。萬幸的是,曾紀澤憑借頑強的毅力,克服了語言不通、身體欠佳、對方戰(zhàn)爭恫嚇等種種困難,出色地完成了任務(wù)。
從日記還可以看出,曾紀澤不僅體弱,而且不愛運動和鍛煉。他喜歡下圍棋、象棋,玩骨牌,彈奏琵琶,這都是久坐不動的娛樂。下圍棋的愛好來自父親曾國藩,他的日記中就經(jīng)常有下圍棋的記載,甚至發(fā)誓要戒除棋癮。他下圍棋的興趣和父親一樣濃厚,經(jīng)常和使館官員下,偶爾和妻子下,有時看人下棋也津津有味。下圍棋固然可以培養(yǎng)人的大局觀,學會從戰(zhàn)略上看問題,但畢竟很費腦筋。曾紀澤對于養(yǎng)生之道也嗤之以鼻。他只活了51歲,可謂英年早逝,比他父親的壽命短了10年。天假以年,曾紀澤應(yīng)當可以為國家作出更大的貢獻。
其次,曾紀澤似乎對西方科技的興趣不是很高,對于當時西方層出不窮的新發(fā)明關(guān)注較少。最典型的例子是關(guān)于機器人的記載,光緒七年(1881年)閏七月十八日記:“與仲虎……至蠟人館游觀極久。見機器人能作字者,及兩孩共體半臀相連者,頗奇?!睂τ跈C器人,他僅用10字描述。“仲虎”指晚清技術(shù)專家徐建寅(1845—1901),他是第一個到西方考察的中國技術(shù)官員,也是我國第一個無煙火藥的創(chuàng)制者,1901年因研制無煙火藥失事被炸死。查閱徐建寅《歐游雜錄》,對這一德國最新發(fā)明的機器人卻是大書特書,其光緒七年閏七月十八日記,與曾侯(指曾紀澤)同游蠟像院:
早六點鐘,曾侯由俄國赴法,道出柏林,往火車站迎迓。同游圓畫館、生靈囿,復游蠟像院。院中新到蠟像一位,面目衣履與生人無異,能據(jù)案疾書。足有輪,可任意推至何處。揭其襟,則見胸膈間機輪甚繁,表里洞然。開其機棙,則蠟人一手按紙,一手握管橫書。試書數(shù)字于掌心,握拳叩之,則口不能言,而能以筆答,往往出人意表。曾侯在掌心寫中國字,問余到外國幾年?則蠟人書一月數(shù)。余亦寫數(shù)華字掌心,問余幾時能返中國?則答以冬間。(其時余未有歸志,其后卒如其言,不知蠟人何以能先知也?此事若非目擊,出于他人之口,鮮有不河漢其言。在外洋數(shù)年,所見奇異,終以此事為第一。夫神妙莫測,真覺言思擬議之俱窮矣?。?/p>
這個機器人與真人無異,不僅能寫會算、識別漢語,而且連曾紀澤何時到國外、徐建寅何時返國都了如指掌,無怪乎徐建寅感慨“在外洋數(shù)年,所見奇異,終以此事為第一”。雖然徐建寅是個見多識廣的技術(shù)專家,依然覺得這個機器人“神妙莫測”。大概覺得此次參觀還意猶未盡,過了一陣徐建寅再次前往蠟像院參觀。同年八月初一日記,“二點鐘,往拜丁韙良,偕游蠟像院,再觀能寫字之蠟像。丁韙良言:機器之妙能奪天工。此事曾見古書,不謂今日乃目睹之耳!”丁韙良是美國人,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受聘為京師同文館總教習,返美探親后,此時來到西歐,正在進行環(huán)球考察。他也感嘆這部機器巧奪天工!
再查晚清駐德使館隨員錢德培的游歐記錄《歐游隨筆》,光緒七年閏七月初二日記:柏林蠟人館內(nèi),“又有機人一架,能猜數(shù)目,并乘除之算,又能以鉛筆寫字。開示其腹,盡系輪機,大小數(shù)百,工作之巧,可謂極矣”,正好與徐建寅的記載相吻合,可以相互補正。從徐建寅和錢德培的記載可以看出,這架機器人不僅能寫會算,還具有某些人工智能,是架會思考的機器。
曾紀澤對機器人惜墨如金,相反,對侏儒表演卻著力描寫:
偕內(nèi)人、仲妹率兒女觀僬僥人。始出男女二人,各高兩尺許,男年十,女年十,尚不甚奇。最后出男女二人,各高尺許,男年十六,重九磅半,合中國權(quán)七斤七兩有奇;女年十八,重四磅九兩,合中國權(quán)三斤十兩有奇。聲啾啾如京城傀儡戲,形亦似之;雖體段幺么,骨格軟弱,皆如數(shù)月之孩,然語言酬應(yīng),則無以異于常人。余自出洋以來,所見新奇可詫之物,蓋無有過于此者矣。(7,4,26)
不僅如此,其光緒十一年一月十九日日記還詳細記載了各種各樣的畸形人,有手臂達到三尺的胖女人,有無臂之人以腳縫紉及寫字,有沒有手腕的人用頭與手臂鋸木及寫字。他看得津津有味,“觀良久乃歸”。徐建寅視機器人為“在外洋數(shù)年,所見奇異,終以此事為第一”,曾紀澤卻將侏儒表演看作“自出洋以來,所見新奇可詫之物,蓋無有過于此者矣”,為何有如此差異?
第三,曾紀澤對于西方文學藝術(shù)較為隔膜,缺乏鑒賞和品評能力。他在英國多次觀看莎士比亞戲?。?/p>
偕內(nèi)人率兒女觀歙刻司兒所編“羅薩鄰”之戲。(6,3,16)
偕內(nèi)人率珣女、銓兒往給利園觀甲克設(shè)帕之劇。(12,1,6)
至給梯戲場,閱甲克設(shè)怕之劇。(12,2,13)
寫作此文時,筆者對整理《出使英法俄國日記》的王杰成先生深深致敬,倘若不是他細心,又有誰能想到“歙刻司媲”“甲克設(shè)帕”“甲克設(shè)怕”就是指莎士比亞,“羅薩鄰”就是指莎士比亞的名作 《奧賽羅》?從某種意義上說,點校、整理晚清時人走向世界的日記,比撰寫學術(shù)著作更難,因為這些日記涉及許多外國人名、地名、報紙、事件等,與今天通行的譯名完全不相同,不加注明,讀者如讀天書,要弄清楚則要經(jīng)過多番考證,真可謂“一名之立,旬月踟躕”,不親歷其事者很難了解其中的況味。遺憾的是,曾紀澤對于劇情、舞臺布置、觀眾反映、作者情況卻一字未提。此外,他看過很多英文小說、寓言,卻不提書名,相反,對所讀的中國書籍必提到書名。
第四,曾紀澤對于中、日大勢看不準,內(nèi)心有濃厚的輕日思想。光緒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記,當天使館僚屬聚餐,席間曾紀澤談及中、日之勢,說:
中國譬如歐羅巴全洲,日本譬如英國三島。使日本修政教、整兵戎,內(nèi)固強圉,外通貿(mào)易,遂臻英國今日之盛。然中國沿海數(shù)省,猶足以屹然自立,如今日德、法諸國之勢;等而下之,亦將有瑞典、哪喴(即挪威)、丹馬(即丹麥)、比利時之勢,非日本所能肆志也。
光緒五年為1879年,這年日本侵占了一直向清朝進貢的琉球王國,改名為沖繩。當年閏3月12日曾紀澤的日記,記有“是日太姆士新報(即《泰晤士報》)論日本吞據(jù)琉球事,語含譏訕,閱之憤懣”。因此中日關(guān)系成為朝野關(guān)注的熱點。此年駐守鎮(zhèn)江的湘軍大將王之春主動請纓,乘船前往日本,游歷了神戶、大阪、橫濱、東京、長崎等地,將此行見聞寫成《談瀛錄》四卷。他說日本“全部無險可扼,所恃惟海。自輪船往來飆馳,天險遂失”,“將來如有事日本,一由上海徑至長崎,一由天津徑取橫濱,一由高麗攻其北海,而屯臺澎以重兵,使之居中策應(yīng),庶有濟乎”。其說不僅顯示了作者知識的淺薄,觀察浮光掠影,并且輕敵思想顯露無遺。這一思想對甲午戰(zhàn)爭前的清朝高官影響很大,彭玉麟為《談瀛錄》所作的序便說:“知神戶之炮臺不足恃,則舟師可徑入;知民力民財之久匱,則東西兩京可坐困;蝦夷一島,直以靴尖踢倒耳!”“欲求為中國附庸也,得乎?”無論是曾紀澤說的中國“非日本所能肆志(即放肆、隨心所欲之意)也”,還是彭玉麟所說對日本用靴尖就可以踢倒,皆說明甲午戰(zhàn)爭前中國外交官和軍事將領(lǐng)既不了解日本,更彌漫著輕視日本的思想??蓢@的是曾紀澤還說“謀國者貴有知己知彼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