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有著二百余年歷史的家鄉(xiāng)祖屋,房頂被臺風吹塌了。堂嫂急電我,叫我趕快回去處理。我召集弟弟妹妹們商量,大家一致同意,要留住家鄉(xiāng)這條根。
自從送走了祖輩們,二妹最后一個離鄉(xiāng),祖屋已四壁空空,僅僅在板壁上掛著祖?zhèn)鞯捏杳?、蓑衣和長臺上一只錫茶壺。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今天不知還在嗎?
何為“箬帽”?它是用粽葉(蘆葦葉或箬竹葉、荷葉)等材料,把它夾在兩片竹篾之間編成帽子形的防曬防雨的帽子。我國南方謂斗笠。我們常州武進地區(qū)箬帽是用蘆葦葉子夾在竹篾之間的帽子,因為江南多水鄉(xiāng),蘆葦蕩和河灘較多,所以選擇價低又耐用的蘆葦葉作為原料。常武地區(qū)往往把它的發(fā)音讀成熱帽。
今年八月,我國又遇上了南旱北澇。江南農村遭受到了七十年來超40℃的高溫。雖然我身在海外,心卻牽掛著家鄉(xiāng)抗旱與疫情,因為我在少年時經(jīng)歷過這艱難時刻。
農村的孩子呀早成熟,人在小學堂里坐,卻也擔心著田里的青苗,明年全家的口糧要沒著落了。中午放學的路上,烈日炎炎,腳底燙得發(fā)紅。眼看著村頭河的石條碼頭,河水兩天一個臺階往下退去。戴在頭上的箬帽防曬防雨,確無法防河水一步步地退去。
中午到家,只聽著祖父與爸爸在談論村東蘇公灘一水稻田已結坂,那縫道足能伸進一個手指。爸爸說正在與鄰近有稻田的幾家商量,在河邊搭建人力水車,但河水已很淺,水車身夠不著了。眼看著水田青苗一天天開始枯黃。左鄰右舍都在想著明年口糧,焦慮著。
中午,我老舅來家找我媽,說“現(xiàn)在干旱防曬,箬帽緊俏,叫我媽趕緊加班編織,帶出去賣?!蔽覌尯托∫虌屛闯黾迺r,在家勤編織,大舅白天挑著竹編的箬帽和竹籃,走街串巷去賣?;貋頃r再買進淡竹回家,晚上先鋸成段,再劈成竹片稱作竹篾,第二天用來編織。我老舅劈竹篾技巧真高,可把手臂粗的竹子劈開,再劈成頭青、二青、三青和篾黃四片,一般人只能劈三片竹篾呢!
我媽嫁到我家,也夠辛苦的。在這旱災當頭,用現(xiàn)在時髦話說“為家創(chuàng)收”,搶時間,晚上往往編到深夜。半夜累了眼皮抬不起來時,就摘一小段二青竹篾貼在上眼皮給撐著……
村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在為抗旱設法,想著若水稻無收,明年的口糧怎么辦?怎么辦?……都在尋找出路。我媽編最多的箬帽,也救不了全家。大家都在發(fā)愁(關心著)……
這時,我媽接到上海的大姨媽的信,說八年抗戰(zhàn)勝利了。東洋紗廠(今改名上海國棉四廠)關門了。上海的紡織廠都在開工招人。我大姨媽在蘇州河邊上的永安紗廠當領班的朋友,叫她幫著招人。當年上海淪陷時日本拿摩溫(工頭)欺負女工,我媽受不了,賭氣就辭職回鄉(xiāng)。我大姨媽說:“你是熟練工,領班又是熟人,有照顧?!眿屄犃?,這也可以減輕旱災給家庭的困難,就放下編織箬帽的手工活,去了上海。
解放前,防曬唯一的工具只有遮陽又擋雨的箬帽。人在烈日下無奈地行走,頂著竹篾編織的箬帽,怎能抗旱?那時連草帽還沒有呢?怎么會有機械化和人工降雨呢?
現(xiàn)在,政府未雨綢繆,提出“以人為本,以糧為本,確保中國人的飯碗牢牢端在自己的手中?!辈粩嗤晟扑ㄔO,機械化科學化種田。老物件箬帽,早已送進農村博物館了。
聽常州市天氣預報,經(jīng)歷了四十余天的大旱,明天要下大雨了。大旱災快結束了。社會主義戰(zhàn)勝了災情,人人喜上眉梢。
什么叫蓑衣?現(xiàn)在年輕人聽不懂,更沒有看見過。我特地請家鄉(xiāng)的攝影師尋找了一家鄉(xiāng)村博物館,這農村老物件是幾十年前農家的必備之物。
這蓑衣,因不同地區(qū)盛產的材質不同而有所區(qū)別。我國南方,尤其是山區(qū),盛產棕櫚,就地取材,就用棕櫚絲編織。我們江南常武地區(qū),河塘多,河塘邊盛產絲草,便選用絲草編織。說是蓑衣,其實并不是衣,僅僅是披肩罷了?,F(xiàn)在社會發(fā)展了,也不會有這又重又漏水的擋雨用具了?,F(xiàn)在用上了又輕又軟又美麗的彩色塑料薄膜雨披,真是時代發(fā)展給人們帶來的禮物。
我之所以對老物件蓑衣情有獨鐘,是經(jīng)歷過一件難忘的事。解放前,常武地區(qū)的黃梅天,真不由人愿。尤其是兵荒馬亂的年代,三年二頭水旱災連軸轉。
我記得一次抗?jié)碁暮ΓB續(xù)十幾天的雨不見停。我家在緊靠芙蓉圩堤外面的蘇公灘。這灘頭,就是個低洼地。一天,我親娘(常州方言,為祖母)去河碼頭洗菜回來說:“河水不斷上漲,碼頭僅剩下一個臺階了。若再漲,要漫上我們的打谷場了,家里要進水了……”急得大家直跺腳。
又是一天大雨。小學堂也開不了課。男人們在祠堂議論,要把村溝頭河連接三山江外河的太平橋堵住,不讓外水倒灌。
鑼聲響了,這是農村的集結號。男人們紛紛拿起鋤頭鐵耙,有的挑起簸箕,跟著領頭的士榮叔公去太平橋。
我老公(常州方言,祖父)情急之中,把大門板一扇拿下,扛著要走。我急了,“怎么把大門板扛去,做啥?”
老公說,“外河水倒灌溝頭河,要把太平橋閘了,不讓河水倒灌。”說著急匆匆地往外走。
“為什么別人家不扛走大門板?”我急著說。
“剛在祠堂講好,誰家田畝多,誰家就出人或扛大門板。我家比別人家多些,所以要扛?!?/p>
“那門板有什么用?”
“當閘板?!闭f著就走了。
我親娘著急了,她對我說:“快把蓑衣送去。他只戴了一只箬帽,身上要淋濕的。”
我飛速戴上我媽編織的竹篾箬帽,拿著蓑衣,也匯入了抗洪人流中。
我到太平橋,見有人已在橋洞把幾塊木門閘下。岸上有人鏟泥,有人挑泥,也有人打樁……自覺地各司其職。
我迅速把蓑衣遞給老公,讓他披上。他說“礙事,不用?!薄澳阈乜谝蚜軡窳恕!?/p>
他說,“回去吃幾口老酒,趕趕寒氣就可?!?/p>
哎呀。我也沒辦法。他是村里出了名的喝酒人。
……
看到橋洞已把外湖水擋住,大家松了一口氣。我老公對大家說,“你們回吧,我一人在這看著。”他接著說,“我叫我家紅紅(我小名)回去拿瓶老酒(高度燒酒)來就可以了。”大家會意地笑了,紛紛拿了農具回去。
幾天后,外河三山江水通達大運河,慢慢地退去。外河水已低于內河水了,但內河還要及時地排澇。否則,被河水漫泡的青苗也會爛掉。我威望很高的士榮叔公,與我老公商量,去太平橋開閘放水,確保稻禾青苗少損失。
那時,只有“天保佑,人如愿”,人勝不了天,只得靠天吃飯。
后買了些青苗補種,減少了些損失,這一年的秋收,保住了全家一年的口糧。
當年的蓑衣啊,也可謂保糧保命的衣。少年經(jīng)歷了這次抗洪澇災害,真難忘??!
那一年,我堂嫂急電告訴我,我家已有200余年的祖?zhèn)骼衔?,屋頂被臺風吹塌了,等我回去處理。常州人說祖?zhèn)骼衔菔巧B(yǎng)我們的血地,是萬萬忘不得的。`
我?guī)Я说苊没厝ィ吹狡鄾鼍跋?,往事歷歷在心頭。我堂侄說,“屋終是要修的。這是我們留的根脈所在。不然屋基要被大隊收回?!蔽业苊谜f,“哪里有不修的道理?”我們便委托侄子和表弟全權負責修葺。
臨走時,看到被空關了多年的祖屋里的長臺上的一只三代祖?zhèn)鳌板a茶壺”。妹對我說:“哥,老舊錫壺誰還用呀?丟了算了?!蔽一卮穑骸艾F(xiàn)在是用不著了,可樂、礦泉水、果汁應有盡有,但這錫茶壺存著我們的深情啊?!蔽冶銕Щ厣虾?,放在顯眼的轉角櫥內。
我的一位媒體人老鄉(xiāng),對我說?!叭蜗壬阋鄬懶┺r村老物件的鄉(xiāng)愁情??!”他觸發(fā)了我對這老物件—錫茶壺的鄉(xiāng)土情結。
我十二歲那年,常州剛解放不久,政府號召組織農村互助組,生產自救。我爸和貴生叔在村東頭首先幾戶人家成立有幫工性質的互助組,西村頭有阿金叔帶頭成立。因為男女在一起勞動新鮮又相互鼓勵,干活的勁頭也提高了。后來不斷順應社會發(fā)展,成立公社,阿金叔成了農村勞模,當了公社社長。出工時,大人們扛著鐵耙鋤頭,還把水壺掛在手柄上,真是熱鬧。
一個炎熱的夏天,稻勢長得好,但稻根部鴨舌草與稻禾爭肥料,長得也快,正是稻田里除草的時機。那時不像現(xiàn)在還有除草劑和機械化工具,只能背朝青天胸貼(稻)葉,天上有火辣的太陽烤,田里的稻葉又刺眼睛,還要彎著腰在一行行青苗間爬行摸抓草。這是農村最最苦的工作。在間歇時,坐在田頭的柳蔭下,喝一口大麥茶,是最好的享受了。每人三二口,一壺大麥茶很快就喝完了,大人們叫我回去再灌點水回來。我急匆匆回去灌滿一錫壺大麥茶,又替貴生叔的瓷器壺灌了一壺,趕回勞動的稻田頭。走到大路轉田埂小路時,遇上了一個放水的大缺口,只想跳過去。不想就是那么一滑,跌了一大跤。我的錫茶壺碰了一個大凹陷,而貴生叔家那只瓷器壺卻打碎了。我哭著對叔說,“我把你家的水壺打碎了。”我爸斥怪我:“賠一個吧!”叔對我爸說,“他不小心,賠什么賠?明天我去買一個就是了。”說著安慰我。從此,這錫茶壺上留下我深情的記憶。
就是那年,秋收時節(jié)。昨天收割的稻捆今天要排放在場上曬干,下午好在稻床上甩打脫粒。那時農村還沒腳踏軋稻機呢!只有我親娘一人打谷,我難得相幫做下手。下午炎熱的天氣把我的親娘曬得全身汗淋淋的,衣衫全濕了。她一邊叫著“熱煞了”,一邊拎起放在稻床旁的錫茶壺,咕嘟咕嘟地喝起來。她對我說:“你也喝一口吧!”不喝不知道,“啊呀呀”!我張大嘴直叫,“這怎么是老酒呀?”
親娘笑著說,“我是壺里灌著春天做的老酒呀!吃起來解渴呢。”我們祖孫倆都笑起來了。
農村的水是救命水。一只錫茶壺既能存放茶水,又能灌進酒水。這個壺是多么得可愛。
哎,我家的老物件—錫茶壺,儲存著三代祖孫的濃濃鄉(xiāng)情,怎么叫我不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