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茅臺是一種酒,又似乎不止是酒那么簡單,它有令人驚訝的負載和獨特的向度。這種神奇的酒里,究竟有什么?酒和文學(xué)是一種特別親近的共生關(guān)系,有人說,如果沒有酒,大半個盛唐的文學(xué)都會因此失色——不,說得小了少了,其實是整個中國文學(xué)都會失色,我們會損失掉太多太多的名篇……一打開文學(xué)史,就能嗅到從中溢出的、經(jīng)久不散的酒香。
酒會給予我們寬闊,包括內(nèi)心的自由感,包括那種“世事再也無掛于心”的豁達——“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李白,《將進酒》),“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李白,《春日醉起言志》)“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岑參,《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須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fù)日,花落花開年復(fù)年”(唐寅《桃花庵歌》);酒能給我們歡愉,讓我們在短暫的歡愉中得以棲身,并且放大這種歡愉感——“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酌酒會臨泉水,抱琴好倚長松”(王維《田園樂七首·其七》),“浮生長恨歡娛少,肯將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宋祁《玉樓春·春景》);酒會讓我們“物我兩忘”,生出更強的“此生何生”、“我是誰、我到底身在何處”的自問——“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李白,《行路難》),“一杯酒,問何似,身后名?”(辛棄疾《水調(diào)歌頭·壬子三山被召陳端仁給事飲餞席上作》),“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歐陽修《浪淘沙》);酒,會讓我們認識自己的孤獨,面對自己的孤獨,部分地欣賞或抑制自己的孤獨——“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月下獨酌》)“若對黃花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劉克莊《賀新郎·九日》),“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白居易《琵琶行》);酒,還會讓生命生動,真實,表現(xiàn)得更為率真——“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杜甫《飲中八仙歌》),“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蘇軾《西江月·遣興》)“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保處椎馈耳p鴣天》)“春酒香熟鱸魚美,誰同醉?纜卻扁舟篷底睡”(李珣《南鄉(xiāng)子·云帶雨》)“今年摧頹最堪笑,華發(fā)蒼顏羞自照。誰知得酒尚能狂,脫帽向人時大叫”(陸游《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
酒給予我們的,幾乎就是詩能給予我們的,幾乎就是生活能給予我們的,如果一直引用和分類言說,它很可能等于是把“半部”中國文學(xué)史重抄一遍,幾乎可以無限地抄錄下去,且不說世界文學(xué)中的、同樣龐大的“膾炙人口”。酒中有我們的人生,即使對我這樣不善飲酒的人來說,也是如此。
酒里有我們的人生,有我們對于生活的種種感悟、體味,現(xiàn)實和追憶,有我們的人生思考,有我們才能難舒的悲涼和悲愴……酒是可貴的、可愛的擬或“可憎”的載體,沒有任何一種情緒不能在酒中獲得得表達,正如沒有任何一種情緒不能在詩中(文學(xué)中)獲獲得表達一樣。
在尼采著名的《悲劇的誕生》一文中,他談到文學(xué)(在這里,“悲劇”其實是一個有著誤譯性質(zhì)、不得不勉強對應(yīng)性使用的一個詞)產(chǎn)生于兩個有些相悖的向度,一種是以太陽神阿波羅為代指的,象征著光明、廟堂、崇高和希望之夢,包含著尊嚴感和莊重性;另一種則是以酒神狄奧尼索斯(巴庫斯)為代指的,象征著自然、原始和沖動的陶醉,“在醉的戰(zhàn)栗中,整個自然的藝術(shù)強力得到了彰顯”……尼采說,如果我們不僅達到了邏輯的洞見,而且也達到了直接可靠的直觀,認識到藝術(shù)的進展是與阿波羅和狄奧尼索斯之二元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么我們就在美學(xué)科學(xué)上多有創(chuàng)獲了。是的,在尼采的思考和體認中,“酒神”是文學(xué)性產(chǎn)生和得以彰顯的支點之一,“酒神情緒”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釀造了文學(xué),一半兒的文學(xué)。
在茅臺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在中國的酒文化中,“酒”其實并不只具有狄奧尼索斯代指的“酒神情緒”一種指向,它其實是種獨特的“兼有”,它兼有阿波羅的莊嚴、神圣和廟堂氣,同時兼有狄奧尼索斯的自由、奔放和釋放的陶醉感。這一點,在茅臺的身上體現(xiàn)得更為淋漓,更為統(tǒng)一。
在中國,酒的最初的、最重要的用途原本是用來祭祀,而非人的飲用,大概我們的祖先早早地將酒看做是珍惜的、只有之前的先人和上蒼才配飲用的稀有之物,只應(yīng)用以祈禱與祝?!谶@點上,它早早地就和廟堂、神圣聯(lián)系在一起了。在中國,我們的文學(xué)和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一種潛在的“道德約范性”,我們愿意將我們所有的所見、所為都泛道德化,將一切一切都看做是“天道”在人世間的折射和投影:酒,自然也是如此,也具有這樣的部分含意——至現(xiàn)在,我們略顯規(guī)范甚至繁瑣的敬酒方式中依然包含著這樣的內(nèi)容,它不僅僅是對陶醉的召喚。至于狄奧尼索斯的那一面,我想弗用我再做任何的解釋,我們在中國的古典詩詞中可以清晰“窺見”它的存在。
人生得意與不得意,孤獨和喧嘩,歡樂與哀愁,因此交付于杯中之酒。這或許就是茅臺酒里回蕩的那些神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