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類”到“后人類”再到“神”

本文從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石黑一雄的長篇小說《克拉拉與太陽》出發(fā)，分別從人類主義、后人類主義、神話原型三個層面來探討作品所蘊含的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思以及對后人類社會的預(yù)言，最后從神話原型的角度分析石黑一雄作品的悲憫情懷與人文哲思。

一、概述

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因其小說“富有激情的力量，在我們與世界連為一體的幻覺下，展現(xiàn)了一道深淵”而獲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將石黑一雄的創(chuàng)作母題歸納為“記憶、時間和自我欺騙”。從其早期獲布克獎的小說《長日將盡》到近期…版的《克拉拉與太陽》，雖然題材和創(chuàng)作主旨迥異，但這三大母題卻始終貫穿其中。

“戲擬”是石黑一雄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偏愛的敘事手段，如偵探小說《我輩孤雛》。新作《克拉拉與太陽》則沿襲前作《別讓我走》所采用的戲擬科幻小說的方式，講述了在一個科技高度發(fā)達的社會，太陽能機器人AF（ArtificialFriend）克拉拉被人類拋棄后，在垃圾場回顧自己一生的故事。石黑一雄將“太陽”這一神話原型融入極具科技感的小說當中，探討了在基岡編輯技術(shù)成熟、人工智能高度“類人”的社會中，何以為人、何以為“人心”的問題。本文分別從人類主義、后人類主義以及神話原型三個維度探討《克拉拉與太陽》的主題與內(nèi)涵。

二、人類中心豐義的偏頗和危機

哲學家趙汀陽在其文章中指出，啟蒙運動以來，理性主義告別了以神為尊的觀念，轉(zhuǎn)向以人為尊，這場偉大的思想革命使人陶醉于主體性的勝利，導(dǎo)向了人的主體性傲慢。從古希臘的“人是萬物的尺度”到康德的“人是目的本身”，歷代哲學家無不強調(diào)人的主體性地位。然而隨著科技的飛速發(fā)展，人的主體性地位開始遭受質(zhì)疑，從尼采的“上帝已死”到?？碌摹叭酥馈本褪亲詈玫睦C。

不同于《別讓我走》中抗拒基因編輯、制造大量克隆人“以備不時之需的”的社會，《克拉拉與太陽》構(gòu)建了一個基岡編輯與人工智能都高度發(fā)達的高科技世界。但相同的是，兩部作品均反映出了一定程度的人類中心主義，而這也是石黑一雄所要呈現(xiàn)給讀者的主題之一。在《克拉拉與太陽》中，克拉拉被制造的目的就是成為陪伴人類（尤其是小孩子）的“朋友”， “利他性”是克拉拉的基本屬性。盡管她具備人所具有的正面品質(zhì)，但自始至終都未被當作人來看待。小說開篇，克拉拉處于一個售賣AF的商店之中，作為一個太陽能機器人，向往著能沐浴太陽的櫥窗;作為一個商品，她被經(jīng)理教導(dǎo)要面帶“素淡的微笑，凝視著街道對面”，同時她還處于被新型的、更加完善的AF替換掉的風險之中。在克拉拉被小說主人公喬西買回家之后，她仍然被視為商品，女管家梅拉尼婭可以對克拉拉怒吼： “AF，別再跟著我了，走開！”里克的媽媽海倫在第一次見到克拉拉時也這樣說： “我從來不曉得該怎么跟你這樣的客人打招呼。說到底，你究竟算不算客人呢？還是說，我應(yīng)該當你是臺真空吸塵器？”即使喬西媽媽一再聲稱克拉拉是家庭的一分子，但她的私心卻是希望克拉拉能夠在喬西去世之后取代喬西作為自己的心理慰藉，甚至私下要求克拉拉模仿喬西。而當喬西康復(fù)之后，克拉拉又重新回到商品的位置，最終被遺棄。在譯后記中，譯者這樣寫道： “有一樣人類共有的特質(zhì)卻是克拉拉所缺失的，那便是自私——因為她是一個完全利他的存在?！痹谌祟愔行闹髁x的語境下，即使機器人具備人的思維能力、人的美好品質(zhì)，但仍無法獲得人的主體地位。在阿西莫夫的短篇小說《雙面人》中，主人公安德魯·馬丁是一個一心想成為人的機器人，為了達到目的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不同于阿西莫夫?qū)θ祟愔行闹髁x的強調(diào)，石黑一雄則更表現(xiàn)出一種反思。

人類中心主義觀點的偏頗自然帶來了某種程度上的危機。趙汀陽認為，一旦人工智能和基岡技術(shù)創(chuàng)造了絕對強者，絕對強者就很可能利用絕對優(yōu)勢的技術(shù)實現(xiàn)文明的重新野蠻化，比如說消滅“無用”的人，放棄高成本而復(fù)雜的倫理、法律和政治。雖然石黑一雄在《克拉拉與太陽》中沒有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個“重新野蠻化”的文明，但卻隱含著混亂與危機感。小說中描述了一個基岡編輯與人工智能并存的社會，喬西的姐姐就因“提升”（也就是基因編輯）而去世，但喬西的母親仍不放棄，依舊讓喬西也接受“提升”，最終喬兩也被疾病所困。與喬西相對應(yīng)的則是她青梅竹馬的男友里克，因為家庭經(jīng)濟原因，里克沒有接受“提升”，因此無法獲得進入高等學校學習的機會，盡管里克的母親為此付出頗多努力，但殘酷的現(xiàn)實仍使得里克與喬西等一眾接受過“提升”的孩子分道揚鑣。同樣，這種殘酷現(xiàn)狀也存在于成人社會。喬西的父親曾是一名優(yōu)秀的工程師，但仍舊無法擺脫被機器取代的命運，他反對高度科技化的社會，與志同道合之人組成了亞文化小圈子。隨著社會地位的下降，他能夠探望女兒的時間也寥寥無幾。由人類中心主義所衍生出來的科技與文明，最終竟會反作用于人類本身。無論是里克還是喬西的父親，他們都受制于社會的高度發(fā)展，石黑一雄在書中沒有指明他們的結(jié)局，但在社會矛盾不斷激化之下，他們的未來以及整個社會的未來是可想而知的。

人類中心主義的另一個偏頗之處還在于，人類往往注重機器的“擬人”特性，無論是外形上，還是情感上。就像書中的克拉拉，她從外表到情感都高度擬人。正是這種偏頗才造成了對人工智能的普遍的“誤解”，也就是人們往往認為人工智能應(yīng)該與人類一樣，擁有智慧、道德、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以及各種情感，殊不知這才是認知盲區(qū)。從“圖靈測試”以人的思考能力為基準來劃分人機之間的區(qū)別，到沃伊特·坎普夫的“移情測試”來測試機器的共情能力，可以看出“情感關(guān)卡”是人機之間最后也最重要的防線。顯然，書中的克拉拉是突破了這一關(guān)卡的，但她的結(jié)局如何呢？當擁有人類的共情能力且剔除了人類的一切負面情感之后，克拉拉最后被丟弁在了垃圾場。石黑一雄用這一殘酷的事實說明，人類很多引以為傲的屬性和情感，如果移接到人工智能上，那對其而言則是毀滅性的打擊。然而機器為什么要以人為樣板來設(shè)計呢？人類豐富的情感、柔軟的身體、細膩的思維或許對機器而言是毫無意義的。如果克拉拉沒有被賦予人類的“利他”屬性，如果克拉拉沒有人類引以為傲的“共情能力”，那么她會不會擁有另一種結(jié)局呢？

三、后人類主義語境下的反思

后人類主義（ Post-humanism）基于悠久的人文主義傳統(tǒng)來探討社會問題，比如前文論及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弊端、二元對立思想的弊端等?？萍忌鐣难该桶l(fā)展給人類帶來了新的生命形式.如“賽博格”（指機械化的有機體）的出現(xiàn)。種種變化都昭示著人類即將迎來一個具有新的倫理制度的后人類社會。

《克拉拉與太陽》就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這樣的社會。在小說中，AF被賦予了人的正向情感，但仍被當作商品在櫥窗中陳列，利他性使得它們毫無怨言地陪伴人類，直至被丟棄?！逗笕祟愓Z境下的人文主義哲思——以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為例》一文就指出： “克拉拉的悲慘境遇體現(xiàn)了新型的權(quán)力與等級關(guān)系，更呈現(xiàn)出生命之間的不平等。人類社會的這種冷酷態(tài)度，讓人與‘類人之間的公平、正義危機凸顯。”然而在后人類社會中，具有“身份危機”的僅僅只是人工智能嗎？顯然不是的。在整部小說中，人與人、人與人工智能之間都存在著一種可“替代”的關(guān)系：喬兩的姐姐岡為基因編輯的缺陷而逝世，喬西便替代了姐姐;喬西也同樣因為基因編輯導(dǎo)致長期患病，而克拉拉就是喬兩媽媽用來替代喬兩的備選;喬西的母親忙于工作，而克拉拉就代替母親承擔起陪伴喬西的任務(wù);在AF商店中，克拉拉與她的朋友羅莎也面臨著被新型AF替代的風險。此外，喬西的父親、里克等人，也都因為技術(shù)的發(fā)展面臨著被社會淘汰的結(jié)局。弗朗西斯·福山曾預(yù)言： “只要生物技術(shù)革命不加約束地發(fā)展下去，那么被終結(jié)的就不是歷史，而是人性本身，而這正是后人類所面臨的最大危機?！笔谝恍墼凇犊死c太陽》中為我們呈現(xiàn)了這樣一種隱含的危機，當作為目的、作為萬物尺度的人開始變得可替代，那么人的獨特性和主體性又何在呢？人類以自身的美好品質(zhì)和高尚的道德作為標榜自身主體性的重要標志，作為造物主一般的存在，又將這種美好的東西加到人工智能身上，希望他們能成為人類最得力的助手。但最終獲得這種品質(zhì)的克拉拉卻遭到人的排斥與拋棄，只是因為她不具備人類想要憑借意志擺脫卻始終無果的情感——自私?！犊死c太陽》的譯者宋僉就這樣評價道： “自私是人類沉重的負擔，但也許在并不遙遠的未來，也會是人所以為人的一個最重要的錨點?！?/p>

福山在其著作《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shù)革命的后果》中揭示了人類中心主義思維的種種局限，他指出，在未來的人機競賽過程中，人類獨有的情緒和欲望并不是一個加分的能力。在后人類時代，只有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的思路，才能預(yù)見危機，但是人類中心主義卻是必須堅持的底線和原則，唯其如此才能解除危機。而這一觀點恰好與石黑一雄不謀而合，《克拉拉與太陽》立足于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為讀者構(gòu)筑了一個人與人、人與機器關(guān)系異化的社會，為當代社會敲響了一記警鐘。四、 “太陽”的神話原型

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影響下，榮格又將潛意識細分為個人潛意識與集體潛意識，并由此形成了原型理論。自原型理論問世以來，影響了大批學者，在文學領(lǐng)域中最為突出的就是神話原型批評。中國文學人類學家葉舒憲教授便是該領(lǐng)域的翹楚。他從文學人類學出發(fā)，利用神話原型批評理論，對中外文學作品中的神話原型做出了一系列新的闡釋。其著作《英雄與太陽》通過對蘇美爾史詩《吉爾伽美什》與中國后羿射日神話的比較，挖掘其中共同的“太陽”原型。

在《英雄與太陽》一書中，葉舒憲將英雄一太陽類比。他認為太陽是一種文化范式，一種具有特殊意義的符號： “日月的運行本身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過程……然而社會生活現(xiàn)象、人的命運等方面卻遠比有規(guī)律、有秩序的自然過程更難認識和理解，它們倒是反過來需要以自然的必然性來解釋了?！憋@然，《克拉拉與太陽》也是運用了“太陽”這一原型，而正是這一原型的運用，使得具有濃厚科技感的作品呈現(xiàn)出神話的厚重感。在小說中，克拉拉就是一個太陽能機器人，她把陽光視為最珍貴的東西，無時無刻不在渴望太陽的滋養(yǎng)：在商店時，她渴望得到在櫥窗沐浴陽光的機會;在喬西家，她盼望著能去太陽的“休憩之所”一一麥克貝恩先生的谷倉看一看。當她的主人喬西生命垂危之時，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去谷倉祈求仁慈的太陽。石黑一雄將科技高度發(fā)達的產(chǎn)物克拉拉與古老且永恒的太陽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前者對后者的崇敬與追求，并真的讓神話照進現(xiàn)實——在克拉拉祈求太陽之后，喬西竟奇跡般地痊愈了。石黑一雄仿佛在告訴讀者：在太陽這一“神跡”的照耀下，人與人工智能共同接受陽光的滋養(yǎng)，人類不再是宇宙的中心，眾生平等。

呂超教授在《<別讓我走>中的基岡倫理與后人類之死》一文中，探討了石黑一雄的另一部披著科幻外衣的小說《別讓我走》。他在文中依據(jù)?？碌摹叭酥馈备拍?，提出了“后人類之死”的觀點，旨在探討《別讓我走》中人類為了延續(xù)生命，制造克隆人進行器官移植，同時扼殺一切可能取代自己的后人類。顯然克拉拉的悲劇命運屬于“后人類之死”的范疇，但不同于《別讓我走》，石黑一雄賦予了克拉拉以人的精神?！犊死c太陽》以第一人稱敘事，但仍因克拉拉的利他主義“局限性”而呈現(xiàn)出一種不可靠敘事。正因如此，當讀到最后得知平淡敘述中所蘊藏的悲劇命運時，克拉拉的形象才更具感人肺腑的力量?？死鳛槿伺c機器人的完美融合，太陽的溫暖與無私正是她的象征，從某種程度上講，克拉拉象征著太陽，而克拉拉的悲劇也正是太陽的悲劇、人類的悲劇。

五、結(jié)語

石黑一雄作為一名國際主義作家，常常能站在超越種族的立場，探討全人類的存在與生存困境。《克拉拉與太陽》繼承其一貫的敘事風格，同時又融人對人類主義與后人類主義的新的哲思，其冷峻的筆觸所蘊含的是他對于人、對于“人心”的理解與思考。

[作者簡介]劉鳴慧，女，滿族，遼寧開原人，天津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