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陵八友的交游活動和文學成就初探

黃楠

內(nèi)容摘要：本文簡要介紹竟陵八友的經(jīng)歷和稱謂的由來，分析南朝時交游風盛行的原因以及對文學作品的影響，重點介紹竟陵八友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的由來及成就，從另一側(cè)面反映時代風氣對詩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體現(xiàn)了漢魏以來的士人精神嬗變及文學觀念的演進，進一步體現(xiàn)詩言志的特征。

關(guān)鍵詞：竟陵八友 詠物詩 賦

竟陵八友是南齊永明年間出現(xiàn)的一個文人集團，指南齊時從游竟陵王蕭子良（齊武帝第二子）門下的八個人，即蕭衍、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云、任昉、陸倕八人。他們賦詩唱和，提出“聲律論”學說，倡導永明體詩，對齊梁文學及此后的文學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一.交往經(jīng)歷和稱謂由來

這八人被合稱為“竟陵八友”，首先是由于他們之間的交往經(jīng)歷。據(jù)考察，“八友”中部分人如沈約與范云，范云、王融和蕭衍，范云與任昉等都曾在西邸共事，而謝朓、陸佳二人也與蕭子良存在聯(lián)系的可能，屬于有機會從游西邸者。[1]盡管他們不完全是因為這類交游活動才開始認識，但是同樣的經(jīng)歷擴展了他們的交集，勢必能或多或少地增加他們之間的情誼。在此之前，沈約、謝朓、王融就有過同侍文惠太子的經(jīng)歷，彼此之間已經(jīng)有頗多來往，三者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也有相似的追求，相互間已有不少酬唱應和之作。除此之外，沈約與范云、范云與蕭衍在永明年間都已相識，沈約、范云、任昉三人甚至在劉宋時期就已經(jīng)交厚，后來隨著這八人的交往日益增多，便被后人合稱為“竟陵八友”。

依據(jù)現(xiàn)存文獻考證，“竟陵八友”的說法始見于唐代姚思廉所撰《梁書》卷一《武帝紀》，上面記載“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高祖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云、任昉、陸倕等并游焉，號曰八友”，“竟陵八友”由此成為一個固定的概念。[2]其實，同時期在蕭子良門下的遠不止這八人，但是這八人是成就相對較高者，后人將他們挑選出來合稱“竟陵八友”，實際上就是對他們?nèi)〉玫某删偷囊环N肯定。這與孔子門下的“七十二賢人”是一個道理，傳聞孔子弟子三千，而提出“七十二賢”這一概念就是對這些人的一種肯定。至于為什么選擇“八”這個數(shù)字，也是有講究的，受到漢族傳統(tǒng)的風俗習慣概念的影響，往往認為偶數(shù)吉利，其中的“八”更是代表“吉利的很多”這樣吉祥的含義?！鞍擞选狈狭水敃r的社會背景和審美觀念[3]。

不過，八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并非一直親密，特別是蕭衍在齊武帝末年發(fā)動政變篡位，成為梁武帝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不愿意提及“八友”之事，對他們的態(tài)度也比較冷淡。曾經(jīng)蕭衍賞識謝朓的詩歌，有“不讀謝詩三日，覺口臭”之論，然而卻沒有史料記載謝朓對蕭衍的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當時二人的關(guān)系還有待考證。而當蕭衍篡齊建梁時，謝朓已卒，謝家衰微，蕭衍便反悔不再愿意將女兒嫁給謝朓的兒子謝謨，其冷酷無情可見一斑。就是對于立下汗馬功勞的沈約，也常常是出言駁斥，從最后沈約驚懼而死的結(jié)局也可以窺見一二。

而且，這八人雖然被合稱為“八友”，實際上他們之間也存在著很多志趣上的分歧，有些人之間其實沒有“深交”。在信仰方面，受到南朝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加上文惠太子、竟陵王蕭子良都崇信釋氏，八人對于佛教均有一定涉及，但是實際上仍然存在著較大區(qū)別。受到家族影響，王融、陸倕和蕭琛確實信佛，而沈約、謝朓、范云、任昉信奉更多的反而是道教，蕭衍則是主張“三教合一”，在不同的階段還不斷變化。文學創(chuàng)作上，沈約、謝朓、王融是以詩歌見長，任昉、陸倕則以駢體文稱美，而蕭琛、范云、蕭衍三人在文章上的成就沒有那么突出，反而在軍事和為官方面更加出色。因而“竟陵八友”的形成，免不了后人依據(jù)他們的交游經(jīng)歷和作品特色相似而進行的附會成分。

二.交游的原因和影響

南朝時“交游之風”盛行，“竟陵八友”就是其中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他們交往的對象既有一些高門子弟，也有相對低微的中下層士族，相同點就是都擁有一定的文史學才能。這與當時的時代背景是密不可分的。

由于統(tǒng)治者擁有較高的文學素養(yǎng)，南朝“崇文”的傾向非常嚴重，甚至于武將都需要吟詩作賦、附庸風雅。因此，有這方面才能的人往往備受推崇，大家都愿意和他們交往，一同談論詩詞歌賦，以表現(xiàn)自己的“文雅”。一些有文學才能的寒門子弟則正好憑借這樣的機會提升自己的地位，雙方之間都有利可圖。文學的外殼下面，最本質(zhì)的還是地位權(quán)勢等物質(zhì)利益的推動。

自魏晉以來，門閥制度逐漸形成，士庶之間涇渭分明，有著天壤之別。到了南朝，門閥制度也依然存在，高門士族享受的權(quán)利是中下層階級可望不可即的。庶族要躋身于士族行列，中下層士族欲躋身世家大族，都并非易事，所以寒門子弟往往采用交游的方式來結(jié)識權(quán)貴，通過奉承他們來提高自我及家族的影響力。對于高門士族而言，相比于魏晉時期，權(quán)勢已經(jīng)開始衰微，中下層的士族甚至庶族影響力逐漸擴大，高門士族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只能擴大交往的范圍，接納這些地位較低的門戶。甚至于皇族都參與到了交游活動中來。皇室的加入，更加彰顯了南朝交游活動的功利性。除了統(tǒng)治者文學素養(yǎng)較高，希望招納一些偏好文學的士人之外，更重要的在于這是一種籠絡各個階級的良好機會，對于皇權(quán)的鞏固和集中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反過來，高門士族想要保持自己的地位，而中下層士人想要提升，都需要仰仗皇權(quán)的力量，因此這三者通過“交游”這一活動各取所需，鞏固自己的權(quán)勢，所以交游在當時才如此興盛。

然而，這種以“利”“勢”為驅(qū)動力的交往，勢必會帶來負面影響，對人來講是德行有虧，對社會而言就是風氣不正?！熬沽臧擞选敝?，除了上文講到的蕭衍稱帝后涼薄的行為，出身一等高門的陳郡謝氏之謝朓，為保全自身選擇告發(fā)岳父王敬澤，致使其妻刀斧相見，也是何其不堪[4]。士人的責任和家國意識在這一時期變得淡薄，往往只注重私欲，貪圖富貴，一味對權(quán)貴阿諛奉承，絲毫不顧忌自己的名節(jié)，甚至到了兄弟鬩墻、家宅不寧的地步，社會風氣日益敗壞。

三.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成就

1.詩歌

“竟陵八友”的詩歌清麗，注重音律和對偶，與魏晉時期古樸典雅的特色大有不同。同時他們的詩歌受到當時時代風氣的影響，不可避免的會有一些世俗的成分，可謂是雅俗交織。魏晉時期崇尚“雅言”，將它作為一種士大夫的規(guī)范，到了梁代，已經(jīng)完全被俗語代替了。“竟陵八友”處在這兩個時期之間，承擔了詩歌語言由雅到俗的過渡作用，總體而言有一種娛樂化的傾向。

除了語言，這一時期詩歌的主題也變得狹窄了起來。這自然是與上文提到的士人“功利化”的心理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詩人本身已經(jīng)喪失了“天下為公”的家國意識，放棄了自己的社會責任、使命擔當，寫詩時這一類的題材自然而然地就被逐漸取代了，轉(zhuǎn)變成了自我對于權(quán)勢富貴的追求，由“大我”趨向于“小我”，格局變得窄小。

“竟陵八友”創(chuàng)作的詩歌題材種類豐富，有山水詩、詠物詩、艷情詩、贈答詩等等，下文將逐一分析他們的特色。

（1）山水詩

魏晉以前沒有專門描繪山水的詩歌，東晉才正式出現(xiàn)，直到謝靈運這一題材才開始被大量地創(chuàng)作，到了“竟陵八友”的時期，他們創(chuàng)作的山水詩與之前相比又有很大的變化。由于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要求，詩人們常常縱情于山水之間，使得“情”逐漸取代了“理”。徜徉于天地山水之間，常能引發(fā)詩人對自我經(jīng)歷的聯(lián)想，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抒發(fā)自己的情懷。之前的山水詩雖然也有對自我感情的寄予，但是往往與景色相疏離?！熬沽臧擞选睂崿F(xiàn)了山水詩中的寓情于景、情景交融。這種寫作手法，仿佛將情感不自覺地流露出來，顯得更加的真實自然。在意象和主旨方面，這一時期的選擇偏向于“生活化”，雖然小巧精致，但是缺乏宏大意象帶來的磅礴開闊之感，氣勢弱化非常明顯。在表達情緒方面，也沒有太過于激烈的感情沖突，即使流露出感傷抑郁，也都比較平和。這和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有很大的關(guān)系。當時局勢動蕩，常有變故，謝朓、王融、沈約、范云等人都曾經(jīng)卷入政變之中，士權(quán)逐步依附于皇權(quán)，士人們也喪失了自我的風骨，流露出對皇權(quán)的畏懼和取悅的心態(tài)，這些都反映在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上。寄情山水本來是為了放松身心，抒發(fā)豪情壯志，然而山水對于他們而言只能短暫地忘卻，在內(nèi)心深處，他們既渴望榮華富貴，又希望能夠擺脫俗世的羈絆，這就是這時期山水詩的復雜之處。

（2）詠物詩

詠物詩歷史悠久，最早在《詩經(jīng)》時就有出現(xiàn)，后來逐漸發(fā)展為一種“借物言志”的題材，通過描繪贊頌筆下的事物，實際上是與自我類比，表現(xiàn)自己的志向。與山水詩相同的是，這一時期的詠物詩，選擇的意象都是小巧柔弱、生活化的，抒發(fā)的志趣和情感也就相對平淡，缺乏豪邁之氣。在題材方面倒是有所拓展，將人工器物也包含在內(nèi)，可惜這類題材往往無法寫出深刻的立意，因而也沒有取得顯著的成就。

這一時期的詠物詩成就不高，主要是因為立意不夠深刻。詩歌的寄寓往往不是諂媚奉承，就是流于娛樂。盡管有的詩語言不俗，技巧的運用純熟，構(gòu)思的角度也很巧妙，但是卻缺乏深邃的內(nèi)涵，可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3）艷情詩

艷情詩在這個時期開始逐步發(fā)展，到蕭梁后期達到鼎盛，而“竟陵八友”處在它的上升時期。“艷情詩”其實是由詠物詩逐漸發(fā)展而來的，一開始詩人們將女性與物體相聯(lián)系，借由他們的相似之處來刻畫女性。受到頹唐奢靡的社會風氣的影響，逐漸由描摹女性、寄托情感轉(zhuǎn)變?yōu)椤百p玩”、“消費”，追求感官刺激和情欲等俗味、艷情的風格，“物化”女性。這種扭曲的藝術(shù)形式，實際上反映了當時士人的怠惰和空虛，面對動蕩的時局，士人們半是被迫半是自愿地享受這種耽于酒色的頹廢生活，因而艷情詩大量產(chǎn)生。除此之外，在更深層次上，這些屈從、依附于男人的女性，實際上也是當時士人本身依附皇權(quán)的寫照，他們在描寫這些女性的同時，殊不知也暗含了對自我的哀嘆。

（4）贈答詩

贈答詩在“八友”詩歌中所占的比重很大，也是當時交游活動興盛的一個側(cè)面寫照?！鞍擞选睂@一詩體的把握還算不錯，因為描繪的都是朋友之間的真情實感，所以詩中情感的流露自然又真切動人。在情感的表達方面，有擔憂，有勸勉，有惜別，也有鼓勵，描繪的內(nèi)容也是多姿多彩。不過，還是免不了生活化、細碎化的趨勢，與上文的山水詩、詠物詩一樣，在此就不多加贅述了。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朋友之間的唱和，為了依附皇權(quán)，一些曲意逢迎的應和之作也少不了。因為創(chuàng)作時間的缺乏，同時也很少帶有真摯的感情，作品的質(zhì)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總的來說，這一時期的題材逐漸偏向于世俗化，雖有創(chuàng)新之處，但是缺乏心懷天下的“大我”氣勢，拘泥于方寸之地，這與當時的社會背景引發(fā)的士人心態(tài)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2.賦

從西晉開始，賦的地位逐漸上升，到南朝齊梁的時候，賦的地位進一步提高，不但超過了應用文章，甚至領先于詩。與詩歌一樣，這一時期賦的社會性功能也在逐漸減弱，而以抒發(fā)個人情感為主。同時，賦也是一種求仕的手段，文才是獲得官位晉升的一個重要途徑，這也促使了賦的大量創(chuàng)作。

“竟陵八友”被劃為一個文人集團，很大的原因在于他們擁有相似的創(chuàng)作風格，這一特點在賦上有很明顯的體現(xiàn)。除了共同從政的經(jīng)歷，他們或多或少都與曾經(jīng)信奉過佛教，這在作品上有所反映。

除了這些，“竟陵八友”的賦，最明顯的特征，就是它的“詩化”傾向。[5]簡而言之，就是賦的創(chuàng)作逐漸浸染了一些詩歌的色彩。結(jié)構(gòu)上，原本擁有宏大篇幅的賦體格不斷的縮小，甚至誕生了賦史上最精煉的作品。篇幅的縮小意味著語言的簡練，一些大段的鋪陳排比自然都被舍棄了，只留下了句式和虛詞這類賦的基本特征。盡管作品因為內(nèi)容的原因不是非常成功，但是在客觀上推動了賦向著精煉化的方向發(fā)展。從內(nèi)容上來講，“八友”的賦注重婉約意境的描繪，通過意境的營造隱晦地表達自己的感情，使得賦的抒情性得到增強。漢賦大多是說理性的文章，長篇大論則顯得文章氣勢磅礴。而到了南朝時期，賦也可以被用來抒發(fā)自己的個人感情。這種細膩的情感就偏向于使用短小的篇幅和秀麗的文辭?！熬沽臧擞选边@種與時俱進的創(chuàng)新之舉，是他們對于賦的一大貢獻。

3.書法

詩賦的創(chuàng)作必然能夠影響到其他領域的成就，“竟陵八友”在書法上也有他們的創(chuàng)新和貢獻，那就是對于“雜體”的推廣。“八友”中，不少人都有著不錯的書法功底，沈約、陸倕擅長草書，謝朓擅長草隸，而王融承王氏一門書學家傳，自然也不在話下。這也為他們推出“雜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據(jù)唐代封演《封氏見聞記》載：“南齊蕭子良撰《古文之書五十二種》，鵠頭、蚊腳、懸針、垂露，龍爪、仙人、芝英、倒薤、蛇書、蟲書、偃波、飛白之屬，皆狀其體勢而為之名，雖義涉浮淺，亦書家之前流也。”[6]這一段就很好地反映了“雜體”書法的特征。“雜體”融合貫通了各具風格的各類筆法，對文字進行花飾，使文字呈現(xiàn)出一種豐富的圖片化的效果，類似于今天民間藝人的“花字”。這一新奇的筆法在當時掀起了一股熱潮，雖然不足以成為主流的文字種類，但其中蘊含的藝術(shù)價值也不容忽視。

目前竟陵八友的文學作品還有很大的研究空間，他們是“永明體”詩的主要創(chuàng)作者，推動了古體詩向近體詩的轉(zhuǎn)彎，他們的賦和散文也體現(xiàn)出因循中的新變，值得我們探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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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姚思廉.梁書[Z].北京：中華書局，1973.

[3]鐘翠紅.竟陵八友研究[D].江蘇：南京師范大學，2010.DOI：10.7666/d.y1728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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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劉威韻.“竟陵八友”賦研究[D].廣西：廣西師范大學，2015.DOI：10.7666/d.Y2846163.

[6]黃惇.南齊蕭子良、竟陵八友及新潮“雜體”書[J].南京藝術(shù)學院學報（美術(shù)與設計版），2008，（5）：1-3.DOI：10.3969/j.is sn.1008-9675.2008.05.001.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