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允
(北華大學)
隱逸文化的價值是能夠從多個方面入手去進行表現(xiàn)的,其中最簡單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一批名士遁跡山林當起隱士,而隱逸文化思想的形成更是受當時社會背景的影響,當文人志士對當時的社會境遇表現(xiàn)出失望并且無所期盼的時候,往往就是他們歸隱生活的開端。倪瓚清高自持,一生不仕,是后人公認的隱士代表人物,通過對倪瓚個案的分析,能夠讓我們對隱逸文化有個更加整體的了解。
倪瓚(1301—1374年),初名倪珽,字泰宇,號云林子、荊蠻民、幻霞子、奚元朗等,署名“懶瓚”“凈名居士”等,而人們最為普遍熟知的還是“云林”二字,江蘇無錫梅里袛陀村人,元末明初畫家,書法家,詩人,性好潔而迂僻,其畫以“天真幽淡”為宗,其詩自然清新。畫史上將他與黃公望、王蒙、吳鎮(zhèn)并稱為“元四家”。
倪瓚的一生大致可分為以下幾個時期:早期1301—1328年,早年時期得到其長兄倪昭奎(字文光)的撫養(yǎng),并為他請來一位同鄉(xiāng)的“真人”王仁輔為他的家庭教師,生活及其安逸舒適,在這樣的家庭條件之下,為他不同尋常的文化藝術氛圍和生活態(tài)度都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于是便稱為“懶瓚”了,常年浸于詩文詩畫,與儒家入世思想一拍即合,故一生都未進入仕途。
中期1328—1352年,長兄、繼母邵氏以及老師王仁輔接踵逝世,使得倪瓚悲傷不已,并且開始經(jīng)管家業(yè),這段時期也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1345年之前居于清閟閣的階段,第二個階段是生活困頓和思想掙扎的階段。在1345年之前,倪瓚靠著長兄留下來的厚實家底,生活相對來說比較安逸,與元代許多名士、詩人、文人密切交往,使他眼界開闊,對未來的藝術創(chuàng)作發(fā)展有著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倪瓚以上的閑逸舒適生活于元末年(1335年)戛然而止,“水大溢為災,黃州蝗,江、浙自春至八月不雨,民大饑。時江州諸縣民饑甚,總管王大中,貸富室粟賑之,而免其雜役以為息。[1]”自然災害的饑荒、橫行霸道的官吏以及朝廷苛刻的稅收使得倪瓚在本就受到重創(chuàng)的經(jīng)濟條件之下再次雪上加霜,在清閟閣的穩(wěn)定生活徹底結束。
晚期公元1352—1374年,隨著逐漸的家道中落,倪瓚看盡了世態(tài)炎涼,飽受官員的欺凌和俗事的煩擾,致使他有著“抑郁事污俗,紛擾心獨驚”的矛盾心境,從而轉向“獨善其身”的處世方法,他認為與其在黑暗中忍氣吞聲的茍活不如選擇安貧樂道的隱居生活,于是他遠離世俗的煩擾,棄家而去,奔向了太湖上“五湖三泖”的隱居生活,最終于1374年病死于無錫親戚鄒式家中,享年74歲。
倪瓚出生于元代元成宗大德五年正月十七,正是蒙古族統(tǒng)治中國年間的混亂時代,由于蒙古族是游牧民族,文化相對內(nèi)地來說比較的落后,并且,由于各個大小民族之間交往逐漸密切,往來通婚與也就變得相當?shù)钠毡?,導致漢人和蒙古人之間的人數(shù)的比例極其不均衡,漢人的文化和制度也相較于蒙古人來說更加優(yōu)越,所以元廷為了鞏固蒙古人的地位,主張“蒙古至上”主義[2],導致漢族地位急劇下降,入仕途徑和機遇縮小,使他們逐漸喪失對于仕途的興趣,轉求尋找其他的出路,甚至隱居山林。
倪瓚在這種社會的大范圍影響之下,不論是尖銳的民族沖突,還是形如虛設的科舉制度,還是后來此起彼伏的農(nóng)民起義,都迫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生不逢時的痛苦,正是這種人生經(jīng)歷,為他后來的“太湖三泖”的隱逸文化奠下了堅實的基礎。
倪瓚的繪畫藝術風格在“元四大家”中相對來說是比較獨特的,這與他一生中受的影響以及其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的因素影響是分不開的。雖然倪瓚在一生中沒有專門關于畫論的著作,但是他在詩文、題跋中多次論及繪畫并且流露出其獨特的美學思想,觀點鮮明,永久不廢。他在《贈陸有恒》詩中,美學思想得到了深刻體現(xiàn):“學行美德業(yè),孝弟為本根。朝益以暮習,夏清而冬溫。無逸勤稼穡,斡蠱持戶門……斯道邇且易,至樂不可諼。[4]”這是一個文人雅士所要求的行“善”、行“美”的典型藝術思想。并且他在《贈康素子》一詩中提出的觀點:“道德五千言,玄之而又玄,谷神不死曰玄牝,用之不勤以綿綿……凡夫皆具仙真體,一扇仁風病即蘇。[5]”更進一步體現(xiàn)出倪瓚他崇尚于莊子的自由自在的逍遙境界。等到倪瓚到了天命之年,就借以追求精神上的解脫和自由,來逃避現(xiàn)實生活給他所帶來的種種痛苦和壓迫。倪瓚在回顧早年隱居生活時認為,只有修煉心性才能擺脫塵世的紛擾,來尋找內(nèi)心的平靜,從而過清凈的生活,所以用“逃”來逃避現(xiàn)實生活。
所以在倪瓚的骨子里流露著深厚的美學思想,但是由于當時社會的動蕩不安,身逢亂世,文人四處流亡的社會環(huán)境,又不得不將自身投入于去尋求解脫和寬慰,為他后來的蕭散淡泊而出塵脫俗意境的表現(xiàn)更加突出。
倪瓚的“逸筆”和“逸氣”理論在元代有著很大的影響,實際上也是元代文人畫思潮的一種反映。關于“逸品”的美學主張主要集中在《清閟閣全集》中,在《答張仲藻書》中:“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币约霸凇额}自畫墨竹》中的“(張)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6]。都有關于“逸氣”和“逸筆”的記載。
而從上文可知,倪瓚的隱逸思想主要是三家思想融合一致的結果,畫中的一筆一畫都體現(xiàn)出三家思想對他的影響,從而形成一種簡淡蕭散的畫風。
1345年倪瓚所作的《六君子圖》是他早期的作品風格,典型的面貌是一河兩岸三段式構圖。畫面的前半部分是六棵樹木在丘石中勁挺列植,畫面的中間留有了大面積的空白,湖面寬廣無波紋,體現(xiàn)整幅繪畫深遠幽靜的氣韻,搭配上畫面左上角的一抹遠山,給人一種空靈之感。就此,完整的“三段式”構圖已經(jīng)全面鋪開,把整體畫面分割成“近”“中”“遠”三個部分,而倪瓚為了使畫面增加意境,增加寒荒和蕭疏感,畫上了六棵不同種類的樹木,構成了近景。整潔干凈的畫面,筆墨恰到好處,形成凡人勿擾般的境界。同時,倪瓚在畫水時,并沒有選擇勾畫出水流的波紋,恰恰是與他所提出的“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的觀念相吻合;并且在構圖中總是近景低于遠景的高度。這種構圖屬于黃公望所特別標榜的“闊遠式”構圖布局,因此可以看出黃公望對其的影響是很大的。因由黃公望在觀賞此畫時,在詩中指謂“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指出六棵樹有如君子般正直而堅挺,故取名《六君子圖》,這是儒家思想典型的特征。通過對幽深意境的向往,來表達他追求藝術的態(tài)度,正也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中的“舒平和暢”之氣,將他安貧樂道不重功名利祿的心情反映在他的藝術審美觀中,不再著意去賦予“世界”活力,而是讓“世界”自己迸發(fā)出生機。同時,在《六君子圖》前景的山石平坡上,倪瓚運用有力的披麻皴畫坡石,其實正是董源的畫法。黃公望指出:“作山水必以董為師,如吟詩之學杜也。[7]”(《寫山水訣》)這其實就表明黃公望傾向推崇董源“平淡天真”的作風,并且在當時董源強調(diào)自由書法性的表現(xiàn),強調(diào)藝術感情的自我情感表達,由此可以看出,倪瓚早期主要是以“師人”為主,也進一步說明了畫中所呈現(xiàn)的山石是畫家遠離塵世間紛擾心境的一種表現(xiàn)。
倪瓚1348年左右所做的《雨后空林圖》是他師自然的典型代表作品,一般來說,倪瓚的很多畫作中山石、陂陀寫景及其簡略,但是這副《雨后空林圖》卻描繪的高山大水,景物描寫十分詳盡——潺潺小溪緩緩流動,匯入山腳,石橋橫跨,水波不興,疏林空落,林下一間屋舍,人去屋空,整個畫面主要以山丘坡石為主,搭配上疏林云嶺,躍然紙上。如今,得以驗證這的確是苕溪某處的自然山水,這就表明倪瓚在這時期的繪畫確實是以大自然為師,筆墨技法也是受到山水實景的啟迪,布局充實飽滿,平穩(wěn)而有變化?!队旰罂樟謭D》和《六君子圖》相比較來說,《雨后空林圖》的筆墨更加清淡簡潔,用筆能簡則簡,側鋒用筆的獨特筆墨技法也逐漸顯現(xiàn)出來,多用披麻皴、折帶皴、干筆濃墨,濃墨點苔,敷色清淡溫和。他曾在《答張仲藻書》以及《題自畫墨竹》中提到過的“逸筆草草,不求形似”,是言之以極的說法,從根本上來看,不過是強調(diào)“神”而已,但他所說的不求“形似”并不是對形不做一點要求,甚至可以說是寫實,但是“形似”的寫實與生硬的臨摹描寫有著“本質”上的區(qū)別,他主要是用“形”來寫神,更加著重針對于抒情,正可謂是“不著一筆,盡得風流”。在此時,倪瓚的繪畫技法相對來說已經(jīng)逐漸成熟,不再是“以人為師”而是“師造化”,完完全全形成了其繪畫藝術的獨特性。
元代末年,農(nóng)民起義此起彼伏,倪瓚變賣家中田業(yè)和財產(chǎn),棄家之后隱遁于太湖之上,在倪瓚后半生里,他流浪于宜興、常州、吳江、湖州、松江、嘉興一帶[7],以田舍、佛寺、船舟為家,隨波逐流,居無定所,但是仍醉心于書畫創(chuàng)作,在“聊以自娛”中寄托他遠離紛擾的心境。正是因為他這種長期流離失所、漂泊不定的生活和他那頹靡孤苦無門的抑郁心境,使他常常能從前一輩人的技法中脫離出來,在書畫界別開生面,同時也確立了自己獨一無二的藝術風格。他后期的山水畫已經(jīng)不再是對真山真水的實質臨摹了,而是蘊含了創(chuàng)作觀和藝術情緒,更加傾向于個人情感的表達,高于對自然的再現(xiàn),黃公望說:“畫一窠一石,當逸墨撇脫,有士人家風。[8]”倪瓚本人的繪畫意在“著力不著力”之間,是明清人欲學又學不到的地方。他藝術風格基本定型的作品是于1335年所作的《漁莊秋霽圖》,畫面寫的是江南漁村秋景,畫面的最近端為山石陂陀,山石之上五六株雜樹如同君子一般屹立其間,樹葉稀少,隨意錯落,中景湖水寧靜開闊,灘涂丘壑逶迤遠去,淡雅松秀,平淡質樸,構成了一個秋雨初歇的清新的境界,名曰“漁莊秋霽”。圖上有題畫詩:
江城風雨歇,筆研晚生涼。
囊楮未埋沒,悲歌何慨慷。
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
鄭重張高士,閑披對石床。
王世貞認為:“元鎮(zhèn)極簡雅,似嫩而蒼。宋人易摩,元人猶可學,獨元鎮(zhèn)不可學也?!绷攘葞拙渚偷莱隽四攮懤L畫藝術的本質:筆簡意該,他將簡筆淡墨運用的出神入化,在畫史上再無來者。雖然倪瓚的繪畫表現(xiàn)的是一種自然意趣,有一種空靈的生命感,但是更多的是傳達他“筆研晚生涼”“人世等過客,天地一蘧蘆”[9]的凄苦、蒼涼、無奈的心境。他憑借著冷寂、清幽的意境,呈現(xiàn)出簡淡蕭疏的性格特征,多方位展示了中國繪畫的無限可能性,為整個元代畫壇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通過對于倪瓚的研究,我們可以看出隱逸文化的特點和對隱逸者所帶來的影響,而倪瓚是隱逸文化中不可避免地重要一環(huán),理所當然會給后世的隱逸文化帶來至關重要的影響。
在漫長的歷史變遷中,隱逸文化曾一度成為中國士大夫一種獨特的精神追求,作為一種非主流的邊緣文化思想的傾向,隱逸文化相對于時代主流文化始終是個性的,在元代,倪瓚為了躲避政治上的不作為所以才選擇隱逸,可以說是政治上的退避。以倪瓚為代表的隱士們沒有了政治抱負,沒有了責任約束,獲得了精神自由之后,于是將自己的全部身心投入藝術領域,從而使得元代的文人畫發(fā)展達到了高峰。而在元代的隱逸文化影響之下,明清時期的文人隱士,也把藝術作為精神的寄托,為明清的藝術文化發(fā)展作出了貢獻,如沈周、董其昌、王原祁、王翚、王鑒等人,董其昌在“題云林畫”中寫道:“云林入逸品,江南人以有無為清俗?!本瓦B乾隆皇帝也說:“元四大家,獨云林格韻尤超,世稱逸品。[11]”倪瓚的詩、書、畫自古以來就是“逸品”的“代言人”,置于“神品”之上,神韻獨絕,風格簡中寓繁,小中見大,他的繪畫理想或者說是人性的光芒,都成為了中國一代文人的精神彼岸,以至于后來到了明清兩代,他所強調(diào)的“胸中逸氣”和“聊以自娛”的精神產(chǎn)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并一直影響到今天,足以證明他的地位和分量。